四個大師
他笑的很淡,長眉彎出的弧度很和善,既不顯疏離也不會過分殷勤。
溫水水緊張的情緒一掃而空,不由的放輕步子沿過道徐徐走去。
元空捏著手裡的棒槌輕輕砸在木魚上,她聽見那沉重的敲擊聲,靈台一震,就那麼曲著腿平坐在他身側。
離得近,溫水水才注意到元空已換了身僧袍,他穿的是玄色斜襟長袍,自衣領看里搭了一件月白色內衫,將他的溫潤罩住,添了幾分莊重。
她不敢多看,匆忙豎起手閉上眼,瞧不見人卻能聽見誦經聲,沉沉喉音入耳,她聽不懂他們的唱聲,只覺得這拖長的音腔煞是婉轉動聽。
他們口中吐著晦澀難懂的經文,響徹整個大殿,溫水水沉浸在這肅穆的氛圍里。
她的思緒逐漸飄遠,從前的人和事在慢慢復現,她似乎變矮了,被娘親抱在懷中,艱難的往高山上跑,洪水噴涌過來,娘親護著她爬上樹,她還記得那水中漂滿了淹死的人。
她那時太小了,幫不到娘親什麼,只知道哭,娘親哄她說。
爹爹當了大官,她們再等等,爹爹就會來接她們。
可是爹爹到底沒來接她們,洪水過後,娘親帶著她和外祖母入西京去尋他。
她的記憶在這裡變得凌亂,外祖母不見了,娘親也不快樂,爹爹變成了父親,她不能再叫爹爹。
殿中不知何時安靜住,溫水水從記憶中回神,睜眼時殿內已經空蕩蕩,只余元空還在盤坐,他凝眉慢聲笑,「施主終於醒了。」
溫水水交握著手,羞澀道,「這些經音太好聽,不自覺就忘神了。」
元空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施主有佛緣,若是喜歡聽經,貧僧倒可以送施主兩本經書。」
溫水水摳著腰間細帶,略微難為情,「大師救我於水火,已是萬分感謝,豈能再拿大師的經書。」
案桌邊有幾根蠟燭燃盡,元空起身站在案桌前,微俯下腰用新的蠟燭引燃燭火,溫水水看不見他的神色,但從他的動作中看到了虔誠。
元空點好蠟燭,盤腿坐回蒲團,「貧僧詢問過知客①,施主的母親並沒有來過。」
溫水水方才在這裡也沒看到林月妍和溫若萱,她只以為她們走了,卻沒想到兩人根本就沒來,她有些懵,「母親說好了……」
後面的話她止住,她從府里出來到上馬車都沒見到林月妍,全程是霜兒在傳話,霜兒顯然已經被林月妍收買,她的話哪裡能信,她們是一路貨色,都想讓她滾出溫府。
她忽然慶幸沒要霜兒給的糕點,那裡面說不定就放了什麼迷藥,她若是吃了,大概只能淪陷賊窩。
「施主暫且在寮房安心歇息,貧僧可叫人去溫府報一聲,」元空說,他看出她難過,但這是別人的家事,他一個和尚總不好過問。
溫水水猶猶豫豫的搖頭,隨即又自暴自棄的點頭,她能怎麼辦?回去那個地方,繼續受他們折磨,或許在回去的路上就會再遭人擄走,死在外頭,都不用讓他們溫家人收屍。
「寺里有一個糾察,曾經和施主的父親有同枕之誼,貧僧委託他去貴府,想必你父親定會接你回去的,」元空緩聲道。
溫水水塌下肩,滿面頹唐,「父親很忙。」
他不會過來接她,說不定自此就把她從溫府除名了,他不喜歡娘親,他也不喜歡她。
元空笑笑,「施主的父親再忙,也不應該將施主丟在這裡。」
溫水水眼底濡濕,眼周微微泛紅,她細小聲道,「我,我回去就活不了了。」
元空緘默,倏忽長聲道,「施主可願聽貧僧說一段經?」
溫水水不解其意,但總歸是聽話的,「大師請說。」
「貧僧曾在藏經樓中讀過一本《父母恩重難報經》,那裡面有說過這樣一句話,」元空撥著手中的念珠,劃過一顆珠子,面上露出孺慕,「父母恩深重,恩憐無歇時,起坐心相逐,近遙意與隨②。」
溫水水聽不太明了,巴巴求解,「還請大師釋惑。」
元空放下念珠,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彎唇微笑,「施主是母生父養,這世間唯有父母最愛孩子,施主的父親再忙,施主遇到危險,他定也擔憂,施主把自己從你父親跟前推遠,又怎知你父親不難過?貧僧以為,施主該親近你的父親,父女血緣,他斷斷不捨得讓你遭難。」
他說到了溫水水的難處上,溫水水自打娘親去世后,就跟溫烔疏遠了,再加上林月妍進門后又給溫烔生了一雙兒女,溫烔幾乎已經將這個女兒遺忘了,林月妍暗地裡糟踐她也不見他出面制止。
其實往根子上說,溫水水在他心裡可能還不如府里養的阿貓阿狗。
溫水水也想親近父親,但她沒有機會,林月妍對她很提防,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大多是林月妍選進去的,平日里出個院子都有人盯著,她稍有動向那邊就能提前制止。
「……大師有所不知,我母親很防備我。」
她心思單純,覺得元空人好,就敢跟他吐露心聲,這樣的性子拉出去就是被人禍害的。
殿外起風了,落葉刮進來,很快有沙彌拿著竹掃帚進門掃地。
元空瞧著他掃完跑出去,沒多久就聽見外頭在喊下雨了,他站起來,輕扶著溫水水,等她靠著木棍立直了,才道,「天晚了,貧僧送施主回去歇息吧。」
溫水水隱有失落,唔了一聲,一瘸一拐出了殿門。
甫一出來大片水汽襲滿臉,她冷的打顫,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元空踱步到右側,替她擋了風雨。
溫水水抬頭看一下他,側臉挺立,神容清潤,縱然沒了頭髮,也依然俊氣。
大魏的皇長子,竟淪落成了和尚,也不知他有沒有恨,若有恨又怎會甘心在這雲華寺呆了十二年,若無恨,他母后死的不明不白,誰來替她查清因由。
溫水水極低的嘆氣,在心裡罵自己多管閑事,自己的命都難保,還有閑工夫考慮別人。
兩人一路無話,直走到寮房,溫水水掀眼望過元空,綿聲道,「大師幫了我許多,我,我現在沒錢,回去了會送些香火錢過來。」
她生的纖弱,臉小卻糜艷,身子也單薄,明明是宰相嫡女,本該高高在上睥睨眾人,可看著柔弱,很容易招人憐。
她撂下話,準備進屋裡。
「香火錢不能隨便亂收,施主沒有進香,貧僧若收了便是破戒律,」元空帶著笑在她身後道。
溫水水定住腳,瞅著他一臉糾結。
元空拂平衣服上的褶皺,「常有香客來寺里求平安符,施主若有心,其實可以為你父親求一求平安,他見了或許高興。」
溫水水被他點醒,立時生出快慰,她沖元空翹唇,「我記著大師說的,明兒就去找師傅求符。」
元空豎掌向她行禮,旋身緩步下了長廊。
溫水水立在門邊直看著他走遠,雨勢漸大,她快速進了屋。
——
隔天溫水水在晨鐘聲中醒來,她躺在床上默默數著鐘聲,一共一百零八響,她磨蹭著爬起床,稍做了洗漱,隨後在小沙彌的陪同下為溫烔求了張平安符。
快到黃昏時,溫烔帶著一隊侍衛風風火火進了雲華寺。
彼時溫水水正坐在天王殿內聽主持說禪,他直接衝進門,惹得殿內人心惶惶。
主持倒是淡定,緩步到他跟前合掌,「溫施主所謂何來?」
「驚擾了玄明主持,我是來接女兒的,」溫烔給他還禮,他長相儒雅,縱然上了年紀也沒落了形貌,這些年身居高位,倒讓他多出了許多上位者的氣勢。
他一眼掃到溫水水,她當即垂頭往過來走,奈何腳傷,走起來一跛一跛,直站到他身邊,囁嚅道,「父親。」
溫烔沒應聲,先跟主持致歉,「小女叨擾了。」
「溫施主多禮,」主持兩眼笑成了一條縫,面上儘是仁慈,「這些年難得見溫施主,卻是風采依舊。」
溫烔背手在腰后,失笑連連道,「實在瑣事繁忙,要不然定來找主持相談。」
他如今是大魏的宰相,忙是常態,但也不可能一點空隙都沒有,左不過是借口。
主持呵呵笑幾聲,晃晃衣袖道,「貧僧接著講經了。」
溫烔覆著手歪頭一笑,目送著他佝僂背重新坐到拜墊上。
溫烔偏頭冷冷盯著溫水水,最終還是挪步跨出門檻。
溫水水也跟著他一起出去,沒走兩步卻見元空立在左側的大菩提樹下,他噙著笑看她。
溫烔也停下,抬起雙臂向元空下拜,「微臣拜見大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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