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個大師
元空捏著佛珠有條不紊的數,數到十二顆時停下,他笑說,「溫大人的女兒不應該在你自己的府里嗎,怎麼找我要起了女兒?」
他面色淡定,溫烔摸不准他的情緒,只能謹聲道,「微臣的大女兒昔日曾在雲華寺的彌陀村暫住,大殿下照拂她多日已是微臣的不是,還請大殿下放她回家。」
元空一手按到桌上,和顏悅色道,「溫大人可能不知道,我離開雲華寺后,彌陀村已經不歸我管了,你的女兒我沒照拂過,你找錯人了。」
溫烔一時啞然,他無法理直氣壯的要人,也沒臉說出女兒被這個人玩弄的話,他如今的訴求只不過是想讓溫水水回府,她丟盡了他的臉,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府里,但現在看,元空根本不願意放人,他不放人或許是以為溫水水可以威脅到他,一個無人問津的女兒他不在乎,他怕的是這種事捅出去他的臉面就丟完了。
元空看著他,「溫大人若不信。」
他緩慢起身往屋中走,「可來我屋裡查看。」
溫烔指節微動,這是皇子的寢居他進去就意味著擅闖,縱然元空面帶微笑,但也保不准他內里算計,誰叫他受陛下寵愛,陛下若知曉自己來打攪他養傷,必定發怒。
溫烔承擔不起明弘帝的怒火,他躊躇在門前不敢進。
元空沖他招手,「溫大人不必拘禮。」
溫昭便抬腳進門,他往屋裡轉一周,確實沒看到人影。
元空跨過隔門,裡間溫水水才換好一身櫻紅皺紗襦裙,她沖他皺眼睛,一旋身躲進了旁邊的佛堂,那裙擺翻飛,只看她赤著雪白的小腳一溜煙沒了蹤影,元空臉微沉。
溫烔跟到他身後,沖裡頭探看,確實沒人,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獨間,上面掛了個禪字,倏爾匆忙低下頭,這位殿下再荒唐也不可能把他的女兒藏在這個禪房,信佛之人都敬重法門,不可能遭了孽障,他急急退出屋去,「禪房重地,微臣不慎驚擾,望大殿下勿怪。」
元空搖兩下頭,踱步站到門口,「溫大人可還滿意?」
溫烔苟著背,他自然不滿意,「大殿下,您和微臣都清楚,水水您不可能放在府里。」
元空耐性道,「那你覺得她在哪裡?」
「她在臨襄坊,」溫烔篤定道。
元空那濃長的眉微微翹起,「我在臨襄坊確實認識一戶人家。」
溫烔疾聲道,「大殿下,小女不懂事糾纏您至今,還望您還她回府,往後微臣定悉心教導,絕不叫她出門。」
元空抬一下手,他立時抿住聲,元空淡聲說,「這家的主人叫周宴,先前汴梁江都遇災,據聞他在其中助力不少,我曾與這位老人家說過話,他與我說,他的主人姓柳,溫大人找我要女兒,我實在拿不出,我和貴千金萍水相逢,過後就散,你找錯人了。」
溫烔怔怔聽完他說的話,整個腦子都在回蕩著周宴的名字,記憶回溯到從前,他第一次見到周宴是在柳家的後花園,周宴手拿著賬簿給柳鳶講生意,她聽得很專註,素來冷冽的神情也柔和,偶爾能答上幾句,周宴就在一旁誇讚,他們友好的讓人嫉妒,絲毫沒有主僕之間的地位壓制,直讓溫烔只能靠著罵一句商人果然卑賤來解恨。
現在再聽到這個人,他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柳鳶死了,他以為柳家就此銷聲匿跡,可那個周宴確實是柳家人,周宴說他的主人姓柳,柳家沒人了,柳家的女人悉數被林月妍害死,他也參與其中,柳家的男人短命,柳鳶成婚後她父親就去世了,這個柳家早死絕了。
他要去找周宴,這個主人是不是溫水水,如果是就說明林月妍三人在說謊,元空跟溫水水沒有瓜葛,他們意圖摸黑溫水水,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溫水水徹底消失了,這位大殿下他自此敬而遠之,往後有機會一定幫著二殿下將其打壓,他溫烔絕不容忍任何人踐踏他的尊嚴。
溫烔向他拱手道,「微臣告辭。」
元空輕點頭,他立刻退身走出院子。
直等院門重新合上,元空才返回房內,他掀開佛堂的帘布,一腳過門檻,卻見溫水水蜷在地上望著他,她的一隻腳不小心踩到瑪尼輪上,被上面的木釘子扎到了。
元空冷著臉蹲過來抱她到窗邊榻上,抬著她的腳看,扎的不算深,但破了個窟窿,他問道,「疼不疼?」
溫水水乖乖的點頭。
元空自左側柜子下拿出藥箱,取出來藥水給她擦洗,眼見她疼得直吸氣,不免放輕了動作,「屋裡也要穿鞋。」
溫水水小聲說,「你們進來的太突然,我來不及換鞋。」
元空低眸看著她,看的她矮下頭,再沒法辯駁,「你自己把鞋藏起來了。」
還以為他瞧不見,屋裡她的東西都被收起來,只剩了一雙繡鞋在床底下,溫烔眼神不好看不清,他卻看的分明,她故意不穿鞋亂跑,還怪到他們頭上。
溫水水等他給自己上好葯,老實說,「鞋子有聲音。」
再輕的腳步都能聽到,她怕被溫烔抓住,所以她才赤腳跑。
元空放她坐好,收了藥箱順道把她鞋子套上,隨後轉到外屋,端一碗雞湯進來放到案桌上看她吃,「你父親該是去臨襄坊找周管事了。」
溫水水小口喝著湯,轉頭跟他說,「你說好帶我出去看花的。」
元空揩去她嘴邊的油漬,「聽說城東的梨樹開花了。」
溫水水提著裙子給他看,「我穿這個裙子合適嗎?」
元空打量一會兒,眉眼帶笑,「要我誇?」
溫水水窘迫的把臉遮住,很不高興道,「我現兒不開心了。」
元空扒開她的手,「這衣裳很合身,遊玩的時候穿正好。」
溫水水不滿意的扭過身。
元空推開窗,陽光照進來,正正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在發光,沖她張兩隻手。
溫水水心口突突跳。
「不早了,出去轉一圈將好回來用膳,」元空笑著。
溫水水便攀著他的手爬進他懷裡,他攙著人朝外走,對守在門邊的含煙道,「把她的夾襖帶上。」
含煙趕忙拿了夾襖跟著走。
出院子時遇到崔琰和楊老,崔琰正興奮的跟楊老比劃,「陛下可真夠狠的,說讓林遠虎走就得立刻走。」
楊老抬抬手,他才稍微收斂,楊老看著兩人道,「這一個肩膀有傷,一個腳不行的,怎麼還出來跑?」
崔琰稍微瞄著兩人就看出他們的關係,嘿嘿道,「大殿下和楊姑娘這是準備去散心?」
楊老不放心道,「消停些吧,前頭才遇著刺殺,這要再出個什麼事,上上下下又得一陣心慌。」
崔琰哎一聲,「今兒外頭可熱鬧,打東大街那頭起有的瞧,就讓殿下過去看看,多帶些侍衛誰還敢再刺殺一回。」
楊老手指指他,「你小子不安好心。」
元空笑了笑,「東大街有什麼?」
「大殿下還不知道,這天要變了!」崔琰說著眼睛都冒光,不自禁放低了聲接著道,「今早北地戰報,那幫突厥又開始蠢蠢欲動,陛下下旨讓林遠虎前去絞敵。」
元空神色一頓,林遠虎現年五十二,身體必定不如從前,朝中不是沒有武官,明弘帝卻要他去,明顯是對他不滿。
楊老揮揮手,「就盼著他能成吧,若是在邊境出個岔子,咱們誰也別安心。」
爭權奪勢也要在大魏太平的情況下,明弘帝想要從林遠虎手裡接過兵權,林遠虎卻一直把著兵部,這些年雙方都在權衡,如今林貴妃剛接攬後宮協理權,林家達到頂勢,明弘帝打著倚仗林遠虎的名義讓他出征,如果勝了,這太子之位即使明弘帝不願意給,也只能看林遠虎的臉色讓二殿下入主東宮,如果敗了,那就喜憂參半,陛下可以奪回兵權,但大魏就此會被邊陲小國看低,往後邊界多的是侵擾。
元空朝兩人鞠一躬,攜著溫水水出了門。
他們坐馬車往東大街行,行了半柱香,馬車停住,車夫隔著車門道,「殿下,前面路不能走了。」
元空掀開一角車簾,只見行道兩側站滿了百姓,他們翹首以盼,個個安靜的等待著什麼。
溫水水注視著那些百姓,陡生出一股厭惡感,「他們是不是都瞎?看不見林遠虎是個囂張跋扈的狗雜種。」
元空瞥她一眼放掉帘子,對車夫道,「將馬車驅趕進旁邊的小道。」
車夫照著話驅車進右側的窄巷。
外面忽然爆出一聲歡呼,元空重新挑開車簾去看,林遠虎策著馬帶頭行在街道上,其後數名武將隨從,再往後便是士兵隨行,浩浩蕩蕩,好不風光。
溫水水只在幼年時見過一次林遠虎,當時他坐在高位上,父親對著他諂媚奉承,也只換來他的冷嘲熱諷,那姿態和明弘帝不遑多讓。
如今他依然高高在上,享受著萬民敬仰,這等威風舉朝都不見有幾人能有。
她想不明白。
「百姓很老實,誰保護他們,他們就仰仗誰,」元空淺聲道。
溫水水轉過眼看他,「那你救了汴梁和江都的百姓,怎麼不見他們這般待你?」
元空淡笑,「不一樣的。」
溫水水偏過頭不做聲。
「他有強兵在手,我不過只有一雙手,百姓猶如稚兒,他們需要的庇佑是強大的,聲勢浩大,威懾天下,」元空柔聲與他解釋。
溫水水垂著頭良久,片晌依到他懷裡,攬緊他的腰道,「就像我和你一樣嗎?」
元空順著她的長發,「他這個人沒用了百姓就會唏噓生氣,到最後拋棄他,我沒用了,你會這樣嗎?」
溫水水綿綿的望著他,「你沒用了,老夫人會給你娶別的女人,你就把我拋棄了。」
元空皺起眉,「哪兒的話?」
溫水水眼睛滴溜溜轉,「你要是把我拋棄了,我可能活不下去,就死了。」
元空沉著臉盯她,「再亂說,今日的零嘴都沒了。」
溫水水下巴搭著他的肩,「你老說我。」
元空攏住她,輕嘆說,「外祖母近來也安分,不會再多事。」
溫水水歡歡喜喜的嗯著,和他臉貼著臉,閉上眸子輕蹭。
她乖的可人疼。
元空摩挲她的後頸,她有些難耐,縮在他身上輕顫,他輕輕淺淺的笑出來,手就想拿走,果見她抱緊他的手臂不讓走。
「還去看梨花嗎?」
溫水水眯著雙眼搖頭。
元空傾身吻她,吻過就放,「再過一個月梨花落了想見也見不著,還是去看看。」
溫水水在他腿上弓直背,自己把唇送到他嘴邊,和他接吻,她大著膽子探出舌,碰了碰那閉緊的嘴唇。
元空對她沒轍,薄唇微啟終是把握了主動權,他有一下沒一下的逗弄那舌,看她眼波水潤,他難免生躁,捏緊了她的小腰陪她玩。
漸情濃時,他陡然抽身抬頭,但見她滿頭烏髮墜落,發簪早躺在車板上,她的衣衫開一截,露出的頸子上印著紅痕,有新的也有舊的,她揪緊元空的袖子,「你這樣壞……」
元空深吸氣,撈起地上的簪子給她,她推開手,揭了車簾把頭搭到窗上生悶氣。
馬車周圍的侍衛一見著她都趕緊低下頭。
元空瞬時黑臉,提好她的衣襟把人揪回腿上坐好。
溫水水攥著手不停捶他。
元空團住那兩隻手,當真虎了聲道,「說過那麼多次,哪回聽了?」
溫水水怯怯的趴到他胸前,「我就不聽你的,你叫我難過了。」
元空抱緊她背靠到車壁上,低哄道,「我翻看了醫書,不能常這樣,會傷身體。」
姑娘的身子要精養,她不懂但他不可以跟著胡來。
溫水水失落道,「我想要你親我。」
元空在她額頭親一下,又在她嘴邊吻過,「給你養只鸚鵡玩,要麼?」
養個小東西陪她解悶,轉移注意力要好些。
溫水水細指勾著他,不安道,「有鸚鵡,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元空握緊她的手,「陪。」
溫水水勉勉強強哼聲,「我要那種會說話的。」
元空說好,挑一點帘子往外看,街頭都散了,三三兩兩的行人在過道,離遠些就見溫烔魂不守舍的路過,朝溫府去了,明顯是在周宴那頭沒討到好處。
他靠回車裡,撫著溫水水的頭,放大聲說,「去東郊。」
馬車便悠然駛出巷子,往城東方向奔走。
東郊的梨樹全開花,風一吹梨花滿天飛,乍看還當是下雪了。
溫水水張手在外面接花瓣,元空看著笑,跟近前的侍衛道,「多摘些梨花過來。」
溫水水說,「我不玩這個。」
這邊風大,元空幫她披好夾襖,笑道,「真不玩?」
溫水水翹著鼻子不理他。
那侍衛很快抱來一捧梨花,都開的甚好,溫水水眸子斜在上面。
元空抿著笑不語。
溫水水到底耐不住伸手在裡面挑花枝,連挑了數十枝才罷休。
元空就看著她把那些花枝纏繞到一起,一小會兒她手裡就多出來一個花環。
她將花環戴到頭上,瞪他一眼又扭過頭往外邊的樹梢瞧,那不知愁的小模樣看的讓人心軟,她怎麼會不知愁,從前過的那樣苦,所以現在才會愈加活潑,她活過來了,往後也不用再難受。
「房裡的佛堂是禪房嗎?」
元空剝了個橘子喂到她嘴裡,「算禪房。」
溫水水咽掉橘子,略顯尷尬道,「菩薩定不喜歡我。」
「胡說,」元空又塞了一瓣橘子給她,「你近來乖的很,菩薩看得見。」
溫水水高興了,往他頰邊親一下,才要說話,他板著臉道,「才誇兩句就打回原形。」
溫水水戳他耳朵,「你像個老頭子,成天教訓我。」
元空拿下她的手,自顧吃了剩下的橘子,轉過目光朝外看時,那不遠處站著一雙人,正是韓啟凌和姚謹宥。
二人隔著侍衛沖他作揖,「見過大殿下。」
溫水水挪身躲到元空背後,元空扶她坐到後頭的小榻上,才跟那兩人道,「你們也是來賞花?」
韓啟凌微笑,「倒不是,學生是過來祭拜。」
元空點一下頭,不準備應話。
韓啟凌溫聲說,「大殿下看來恢復的很好。」
元空淡漠笑過,「常看到你們兩個一起。」
韓啟凌和姚謹宥互相瞟過,韓啟凌笑得極溫和,「謹宥是學生的同窗。」
元空做瞭然狀,又問道,「韓公子祭拜誰?」
韓啟凌眼露悲傷,「家兄。」
元空便不好多問什麼,側頭跟侍衛道,「回府。」
溫水水捂著嘴悄聲說,「陰陽怪氣的,一看就是揣著壞心思。」
元空乜她一眼,她立刻面壁不跟他對視。
韓啟凌和姚謹宥後退兩步,看著那輛馬車行遠。
「生的真漂亮,比那晚看到的還出挑,」姚謹宥稱讚道。
韓啟凌覷起眼,「就是可惜跟了大殿下。」
「溫府那位大小姐跟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沒這般討喜。」
「若討喜,那溫夫人還會跟我透露賣女兒的想法?這事要能成,我兄長也算如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