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小傳
溫水水不是個討喜的姑娘。
這是她的不幸。
她的出生是一次意外,說來諷刺,她的生父是勾欄院里的人物,娘親不過去春風一度,就這麼巧懷上了。
所以她成了柳鳶用來報復溫烔的工具,可是柳鳶也曾不想要她,她就像是一根刺,扎在柳鳶心上。
女人的心慣來柔軟,得了愛人的一點好,就開始檢討自己的不是,比如自己從前的荒唐,比如溫水水。
溫烔上京趕考後,江都起了洪災,柳鳶有想過將溫水水丟棄,她背著她上山,放她在山坡上,不言不語就往山下走。
溫水水抱著腿蹲在原地,巴巴兒的看著她,她不哭不鬧,比任何孩子都乖,她回頭時,溫水水甚至對她笑,甜甜的叫著她娘親。
柳鳶是溫水水的娘,是融在骨血里的親人,比溫烔,比所有人都親,柳鳶丟了她,還會有其他的孩子,她是個累贅,也是個錯誤,她本來就不該存活在世上,她失去了柳鳶,意味著失去了所有,她才多大,她的世界圍繞著柳鳶旋轉,沒了柳鳶,她連活的資格都沒有。
那日就好像沒有發生過,柳鳶抱著她回家,帶她躲避洪災,和她一起度過了最艱難危險的時候,只是她比以往更黏柳鳶,也比以往更懂事。
柳鳶走到哪兒都帶著她,竭盡所能的對她呵護,在江都的那兩年,是溫水水短暫十幾年裡最痛苦,也是最快樂的時光,她可以完完全全佔有著娘親的愛,除了娘親告訴她,她不是溫烔的女兒。
她是個野種。
這個秘密只有她和娘親知道。
她生長在夾縫中,唯一的依靠就是柳鳶,她本以為她們可以在江都安穩的過一輩子,可是柳鳶帶她來到了西京,在這裡她感受到了權貴與卑賤的差別,權貴是父親和林月妍,卑賤是她和娘親。
她和娘親很多餘,甚至妨礙到父親往上爬,所以她的娘親死了,她瘋了。
在漫長的成長歲月里,溫水水一度渾渾噩噩,娘親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大的令她喪失年幼時的記憶,她膽小怕事,畏畏縮縮,但她活了下來。
很驚奇,林月妍對她的次次迫害都沒讓她死掉,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躲過去的,就好像睡一覺,一切都能平安無事。
她曾以為,是娘親在天之靈庇佑她。
後來她遇到了元空,元空告訴她,她生病了。
她生病了,病的極其嚴重,她的神魂被分裂,一半把自己包裹住,懼怕醜惡,一半卻面貌醜惡,行事作風兇悍可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溫府的人一面怕她,一面恨不得她死,就連溫烔也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何時死已經成了定數。
沒人知道,她也曾渴望過父親的疼愛,在她以為自己是溫烔孩子的時候,她無數次羨慕林月妍的那雙子女,因為他們高高在上,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溫烔溺愛。
可是在這溫府,人人都拿她當個玩意,她早已不知善意為何物。
直到她遇見了元空。
元空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這種好異常純粹,不摻雜任何骯髒物,他像真正的佛降世,對她微笑,平等待她。
溫水水一眼就愛上了他,在她的潛意識裡她妄想佔有這個和尚,所以邪惡代替她去引誘了他。
他為她治病,她跟他談條件,她用權力美色來誘惑他,他卻置若罔聞,一心向佛。
縱然被她騷擾,他依然堅持為她醫治,這樣的爛好人她從小到大都沒見過。
溫水水的病很快被他穩住,那些往昔的記憶涌回她的腦子裡,她想起了娘親去世時的交待,她要為娘親報仇。
怯懦被乖張取代,她敢做任何事,包括逼迫元空從她。
可是元空跑了。
溫水水絕不容許他逃離,她追著他來到汴梁,使盡渾身解數才讓他正視自己,她親口吐出那句,你娶我好不好?
那一刻她聽見元空胸腔里的心在劇烈跳動,她知道他淪陷了。
溫水水從不會愧疚自己的齷齪,她愛著元空,也逼著元空,她一步步設下圈套束縛住元空,她把自己變成了他的責任,她用甜言蜜語來蠱惑他,只求他能叛逆佛門。
她做到了,元空為了她脫離雲華寺,為了她入朝拜官,更為了她去爭奪太子之位,這樣一個無欲無求的人,最終為她突破了自己的底線。
可元空還是那個溫善的和尚。
溫水水被他抱在懷裡也還是會懼怕他隨時拋棄自己,他的心始終是純凈的,這句話或許矯情,但她切實感受到他抗拒她作惡,哪怕官場鬥爭,他也不想用齷齪手段危害他人,他們不是一路人,如果將他們比做兩端,按照行路軌跡他們必不會重合。
她用的那些下三濫招數即使是她自己也會唾棄,她很害怕元空不要她,也害怕元空對她膩了,他這樣好的人,只要他願意,他的身邊會有許多比她好的女人,她唯一的仰仗是元空,她能活著也是因為元空,她汲取著元空的愛,得寸進尺的求他只愛自己,她長這麼大,受到的熏陶都是男人要有三妻四妾,她唾棄自己的貪婪,怎麼能讓元空背離這樣的世道。
可她只有他,沒了他,她真的不想活下去,誠然這樣的想法叫人唾棄,但她沒辦法放掉他,他越對她好,她就越捨不得把他分給別人,她才十幾歲,像菟絲花一樣纏著他,她沒有地位,沒有身家,空有容貌的女人只能成為玩物,不用別人教她也清楚,她沒日沒夜的窩在他懷裡,霸佔他所有的空間,她不在乎外人怎麼說她,只要他眼裡一直有她,她就開心。
她喜歡元空抱著她,也喜歡元空親吻她,她喜歡跟元空在一起的一切,她坐在元空的胳膊上,聽著元空說那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她雖不贊同,但她愛聽,元空是她的夫君,元空有責任來教她為人處世,每每他用苛責的語氣說話時,她都軟軟的應著話,她覺得這個時候的他最有人味,他在乎她。
溫水水的眼界很窄,她僅限的眼界里只能裝的下元空,誰想奪走他,她就能跟誰為敵,所以她能暗地跟容氏較勁,也能明目張胆的羞辱留香,她被元空養出了霸道的性子,分明也是歡脫嬌軟的,可是暴戾時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兇惡。
她就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兔子,用盡全力捍衛嘴邊的蘿蔔。
她害了留香遭元空斥責時,是真的傷心,她滿心滿眼都是元空,她希望元空也這般愛著自己,可是元空不可能會像她,元空有善心,有容氏和楊老,元空的心包容了太多人和事,她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的想法太偏激和無理,她以為元空自此就不再要她了。
可元空最終選擇了她,元空比她想象的更愛她,他從一開始就偏袒她,做不到顧全所有后,他到底捨棄了良善,他站在她跟前,為她遮風擋雨。
在往後很長的時日里,溫水水時時想過,何其有幸,能在十七歲時遇到了這個人。
十七年裡遭受的苦難只為遇到這一人,她覺得值,太值。
思緒拉回到現實,溫水水身穿大紅嫁衣坐在床頭,手裡抱著一袋子零嘴,她沒吃一顆,這些是含煙塞進她手裡的,只怕她餓。
她有些餓,不過她能忍下來,今日是她和元空的吉日,她想等元空揭了蓋頭,一切禮數都行過再吃,她怕不吉利。
她聽見屋門被推開,那熟悉的腳步聲踱到她跟前,她莫名就緊張起來。
沒一會她的蓋頭被掀開,元空那張瑩白清俊的面龐落在她眼底,她蓄著淚道,「……我害怕。」
她害怕曾經做過的惡事都要報應到她頭上,她害怕如今的美好都是假象,她最害怕的是現在諸般絢麗都是過眼雲煙。
元空蹲倒,伸出手握住她,他的頭髮濃密烏黑,一半是長出來的,一半是接上去的,他束著金冠,那身喜服穿在他身上襯的他愈加溫潤,他也如世家貴子般雍容華貴,唯一不同的是眉宇間始終寵溺,他跟她說,「別害怕,你已經嫁給我了。」
溫水水獃獃的凝視他,驀地伸指撫摸他的五官,從眉到眼,再從眼到唇,一點點一下下,摸得分外小心,她摸夠了眼淚也跟著往下落,「我騙了你一件事。」
元空指腹抹掉她的淚水,柔笑,「什麼事?」
溫水水緊緊抓著他,「我,我不是溫烔的女兒。」
「嗯,」元空淡淡應一聲,抬手取下她的鳳冠,躬身抱著她坐到桌邊,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太醫向前曾診斷出是雙胎,三月一過後就越髮長的快,她也禁不住餓,時常嚷著要吃飯。
溫水水納悶的觀察他,「我騙你你都不氣么?」
元空從爐子上取來魚湯,吹了幾下小心喂到她嘴邊,見她難為情的偏過臉,便道,「我又不是因為你的身份娶你,你是不是溫烔的女兒有什麼關係,我娶的是你。」
溫水水抿嘴笑一下,挪著身想靠他。
元空放下碗,謹慎的抱她坐到腿上,一手托住她的腰道,「這麼坐著會難受。」
溫水水將自己的手塞到他手中,很細聲說,「你不要嫌棄我。」
「不嫌棄,」他耐心道。
溫水水羞紅著臉藏到他的肩側。
元空伸手過來抬起她的下頜,認真看著她,在她躲閃目光時,低頭噙住她的唇慢慢吻著。
她一瞬間眯住了眼睛,兩隻手掛在他的脖頸上,在唇齒交纏間呢喃,「我好喜歡你……」
元空笑了一聲,側過唇貼在她耳邊輕聲道,「我也喜歡你。」
溫水水猛地揪緊他,從臉到腳都泛起了粉潤,恨不得埋在他懷中再也抬不起頭,她太高興了。
元空啄一口她的唇,拿起碗來喂她喝魚湯,她的眸子一直看著他,連眨都捨不得。
那碗魚湯喝完,她打了個飽嗝,頓覺自己不雅,尷尬的捂住嘴,「我想跟你和交杯酒。」
元空翻開酒杯,往裡倒了些清水。
溫水水按住他的手,不情願道,「要喝酒的。」
「你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喝酒,這就是俗禮,我們以水代酒全了情意就好,」元空把酒杯放到她手裡溫聲解釋道。
溫水水鼓著腮,眼珠子瞄著那杯子很不快活,她很重視這些東西,交杯酒是夫妻結成的標誌,她就想完完全全的行過這些禮。
元空彎眉跟她笑,「喝酒對孩子不好,別任性。」
溫水水不高興的撅起嘴,眼睛瞅到自己的肚子上,它們很大了,過不久就要出來,她的神情不自覺柔和,這是她和元空的孩子,他們是一家人,以後會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
她勉為其難的端起酒杯。
元空含著笑跟她交疊手腕,將那杯水飲盡。
窗外響起了鞭炮聲,溫水水捂著耳朵縮在他胸膛里,極嬌氣道,「他們好過分。」
元空環著她坐到窗戶邊,推開窗門就見煙花爛漫,他低聲道,「很多年沒看見煙花了。」
他的眸光有深思,可能憶起了楊皇后,溫水水虔誠的握住他,與他靠在一起,「以後我陪你一起看煙花。」
元空微微笑著說好,手掌緩慢給她拍背。
溫水水有些困頓的挨著他,她逐漸閉住眼,意識朦朧時聽到他在喚她,「水水。」
她迷迷糊糊的嗯聲,手抱緊了他的胳膊,夢裡他背著她跋山涉水,最終攀上了雲端,他們坐在雲團上,依偎在一起,他與她訴說著世間苦難,她目不轉睛的傾聽,他的眉眼被她刻畫在心底,從此難以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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