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膽子倒是大
信你個鬼!
靜姝抱著小崽兒醞釀情緒,把一張妖艷的臉從面無表情憋成了敢怒不敢言,兀自站在和親王與棺木之間,一副倔強隱忍的模樣。
謝老爺看著靜姝這般模樣,只當謝瑾年半絲兒口風也未透露給靜姝。
心裡暗罵了謝瑾年一句到底年輕不知道好好珍惜,謝老爺輕嘆著勸靜姝:「世安的生前好友前來弔唁,想見他最後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靜姝聞言,心領神會。
怒瞪執意要「見謝瑾年最後一面」的和親王一眼,擺出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挪到腳步,抱著小崽兒避到了一邊兒:「老爺說的是。」
謝老爺不著痕迹地揚了下眉梢,掛著一副痛失愛子的老態,朝著和親王展臂:「王爺,請。」
視線在謝老爺和靜姝身上打了個轉兒,和親王歪頭,意味深長地盯了靜姝一眼,施施然走到了棺木前。
棺木里。
「謝瑾年」臉色灰白,唇色紫青,胸腔無起伏,看上去確實是已然去世多時的模樣。
和親王仔仔細細地把「謝瑾年」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也未看出半分端倪來。
不過……
和親王手扶著棺木,裝模作樣地輕嘆:「謝兄那般風華絕代的人物,不承想不過病了月余便瘦脫了形,連壽衣穿在身上都這般寬大。」
謝老爺彷彿被戳到了心事,霎時老淚縱橫:「王爺有所不知,這卻是都要怪老夫。」
謝萬平雖然退隱數年,和親王卻是半分也不敢小瞧他。
不動聲色地審視著謝萬平,和親王不緊不慢地道:「謝兄驟然離世,咱們這些親朋任誰也不好受,世叔心中哀慟更是人之常情。然則哀大傷身,還請世叔節哀,莫要太過自責。」
謝萬平抹著老淚,搖頭道:「若不是老夫圖清靜,甩手把謝家丟給他料理,他何至於會……」
謝萬平似是有些說不下去,用袖子捂著臉哭了一會子,才哽咽道,「這孩子也是要強,病成那麼個樣也不叫人告訴我,只自己個兒咬牙撐著,可不就累脫了形。」
明知道當年謝家權力交替並非謝萬平心血來潮,若是細究,今上的責任還要更大些。
和親王卻也只能順著謝萬平的話,道了一句:「也是謝兄一片孝心,世叔切莫自責。」
謝萬平淚流的卻是更多了,似是傷心不已,探手去摸「謝瑾年」的臉:「只可憐我兒,本還能熬到冬天,卻是硬生生被累得早早就去了,連壽衣都沒來得及預備,只能委屈他穿了老夫的走。」
若是穿的謝萬平給自己個兒預備的壽衣,倒也不奇怪這壽衣因何顯得那般寬大了。
而且……
和親王盯著謝萬平在「謝瑾年」臉上來回摩挲的手,見他那般動作,「謝瑾年」的臉也未見半分異樣,便信了幾分棺木里躺著的是謝瑾年:「世叔,還請節哀。」
謝萬平用袖子抹了一把淚,卻還是一副悲不自已的模樣。
既是探得了棺木中的情況,和親王便再未多留,又道了幾聲節哀,便離開了。
*
離了靈堂,出了謝府。
趙長史回頭看了一眼絡繹不絕的、前來弔唁的人,不禁輕嘆:「南虞謝家,嘖,真是了不得啊!」
和親王輕哼:「後繼無人,衰敗從今日而起。」
腦子裡過了一遍謝家「瑾」字輩兒的後生,還真就出息了謝瑾年一個。
趙長史不禁點頭:「就看謝公如何教養他那孫兒了。」
和親王不知想到了甚麼,以摺扇輕蹭了下坐下寶馬頸上馬鬃,嗤笑:「他那孫兒,他想是不敢叫他有出息了的。」
趙長史揚眉:「王爺方才可是聽著了甚麼?」
涉及皇室秘辛,且又與大業無關。
和親王並未多言,只是道:「那謝瑾年十有八九是真歿了。」
趙長史不著痕迹地鬆了口氣,請示:「派出去的死士可要召回來?」
和親王回頭,意味深長地盯了趙長史一眼:「先生近來可是有些糊塗了。」
趙長史心中一突,不動聲色地道:「想是老夫當真是老糊塗了,還請王爺示下。」
和親王輕哼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懶洋洋地吩咐:「死士不能撤,監視謝府的人也不能撤。對於謝瑾年那人,再小心也不為過,免得步了端肅郡王後塵。」
趙長史立時應諾,半句也不敢多言了。
那端肅郡王可不就是自視甚高,大喇喇南下,又是收買謝府丫鬟,又是接受本地官員投誠的,絲毫不把謝瑾年看在眼裡,結果怎麼著,可不就是折在了虞州?
身處虞州,再怎麼重視謝瑾年也不為過。
即便他已經死了。
*
南華大街上。
和親王與趙長史在談論謝瑾年。
謝府,梧桐院里。
謝瑾年與藺先生亦說起了和親王。
藺先生看過自靈堂里傳來的消息,皺眉思量了片刻,道:「這和親王怕是不止是奉聖命,盡飛羽衛統領一職職責那般簡單,公子當留心些。」
謝瑾年正歪在羅漢榻上閉目養神。
聞言,輕笑道:「到底也是世宗皇帝的子孫,饒是被出繼給和親王府為嗣,卻也還是皇室宗親。如今儲位空懸,聖上膝下血脈斷絕,和親王心生爭位之心在所難免。」
藺先生皺眉:「當是沒有這般簡單。」
「先生睿智,確實沒有這般簡單。」事到如今,有些事倒是不必相瞞了。謝瑾年撩起眼皮子,看向藺先生,不緊不慢地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和親王府不臣之心久已,不過是藏得深罷了。」
藺先生揚眉,暗嘆了一聲謝瑾年城府之深。
指著京城方向,不動聲色地問:「聖上可知曉?」
謝瑾年眼尾眉梢染上快意:「他若是知曉,又怎會把飛羽衛交給冀承清?」
藺先生與謝瑾年對視;「公子,可是你……」
謝瑾年頷首,漫不經心地道:「嗯,我替和親王府料理乾淨了首尾,瞞過了泰老爺。」說著,謝瑾年輕笑一聲,「那冀承清倒也未讓我失望,著實幫我省了不少力氣。」
先前總覺得從太子到八皇子,一切進展的都太過順利,心中總是有些不踏實。
如今知道是謝瑾年不動聲色地養了和親王這麼一隻「猛虎」,回頭再看那些事,便成了順理成章了。
謝公子,端的是好手段。
藺先生看著一副謫仙姿態的謝瑾年,只覺得那一雙含笑的眼裡儘是高深莫測,卻又習慣性地操心:「公子,當心養虎為患。」
謝瑾年與藺先生對視。
看出藺先生眼底發自內心的擔心,謝瑾年眼底笑意漸而變得真摯:「先生,且安心,我心裡有數。」
藺先生揪著鬍子,建議:「公子不妨驅狼趕虎。」
謝瑾年朗笑:「知我者,先生也!」
藺先生跟著笑道:「公子智計無雙,心中當是早有成算,老夫不過是白操心一回。」
謝瑾年神色一整,扶著藺先生的手臂,真心實意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若無先生,便無瑾年之今日,先生活命之恩,教導之情,輔佐之義,瑾年沒齒難忘。」
藺先生老眼一紅:「欸,好好的,冷不丁說這些做什麼?」
謝瑾年莞爾,笑著道:「說這些自是要籠絡先生,好將內子託付給先生。」
藺先生聞言揚眉:「公子但有所需,只管吩咐便是。」
「先生也知道,泰老爺給我限定了入京之期,我便是拖延也頂多拖延個一兩日。」說著,謝瑾年朝著藺先生抱拳,「如此一來,我必然不能攜內子一同入京,便只好請先生替我將她護送進京城,畢竟,我最信得過的便是先生了。」
藺先生輕嘆一聲。
饒是他有心隨謝瑾年入京,卻也不能開口了。
顯然,那謝家娘子已然成了謝瑾年的軟肋,替謝瑾年護好了軟肋,免除他的後顧之憂亦是同樣重要:「公子請放心,老夫必將少夫人全須全尾的護送至京城。」
謝瑾年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有勞先生。」
藺先生揪著鬍子避到一旁,瞪謝瑾年:「莫折我的壽!」
謝瑾年朗笑。
笑得藺先生眼見要惱了,謝瑾年看了一眼外邊大黑的天色,道:「天黑了,我該去見我家娘子了。」
藺先生擺擺手,連罵色令智昏的心都沒了。
不敢,也是懶得罵了。
*
靈堂里。
靜姝抱著小崽兒,一把一把往火盆子里扔著紙錢。
時不時用帕子抹抹紅腫的眼角,便有兩行淚撲簌簌地往下落,砸在雪白的喪服上,好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謝瑾年隱在陰影里,默默地看了一眼,便覺得心裡發疼,恨不能立時把她擁進懷裡,好生抱一抱,疼一疼。
耐著性子,待得靈堂里的無幹人等退了個乾淨。
謝瑾年悄無聲息地進入靈堂,從身後把抱著小崽兒的靜姝擁進懷裡,低聲道:「辛苦娘子了。」
方才看著那些人一波一波地退出去,靜姝心中便有了揣測。
此時被謝瑾年擁進懷裡,靜姝霎時便鬆了渾身的勁兒,靠在謝瑾年身上,啞著嗓子哼哼:「讓我靠會兒,累。」
謝瑾年垂眼,不錯眼地看著懷中嬌娘,指腹輕撫靜姝紅腫的眼睛,輕笑:「娘子膽子倒是大。」
怕?
開什麼玩笑,好歹也是大體老師旁邊吃過盒飯的崽兒,還能怕你個裝死的鬼?
靜姝撩起眼皮子,白了謝瑾年一眼,笑罵:「我累死累活的給你哭靈,你可倒好,一露面便想嚇我。」
謝瑾年自知理虧。
輕咳一聲,低頭親親靜姝紅腫的眼,從善如流地告饒:「為夫的錯。」
靜姝閉著眼,任謝瑾年的唇細細地印下來,低聲道:「夫君來此,當不止是來氣我的,不如先把正事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