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別離
紅玉服侍著史夫人下了車,史夫人也十分激動:「阿辰。」
雲氏的眼圈兒有些紅:「咱們姐妹,總有幾年沒見了。」
史思明少年心性,眼珠一轉:「娘,你拉著姑姑不讓進門,祖母該等急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雲氏攜著史夫人,一路進了門,又是上了軟轎,走了一刻鐘,又將小廝換成粗使的婆子來抬轎,再行半刻方才到了垂花門。
謝寧寧此刻也不敢聒噪了,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頭,池桃更是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也不多走,只看著紅玉眼色行事。
雲氏扶著史夫人才進垂花門,便見月台上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丟了手裡的抓子兒,忙忙地上來行禮:「方才老夫人還念著,可巧就到了。」早有丫鬟打了帘子。
自從寧遠侯府搬回金陵,史夫人已經有五年未曾見過父母,忍不住豆大的淚珠便滾了下來。
老侯爺尚可,老夫人早就滿臉是淚,雲氏連忙插科打諢:「哎呦呦,這可怎麼說?孩子們還在這兒呢,老夫人要哭,可得偷著哭,不能讓孩子們瞧見。」
老夫人接過帕子擦了一把:「你也甭說我,你看你那眼圈兒還紅著呢。」
史夫人也怕老夫人年紀大,哭出不舒服來,忙收了淚:「都是女兒不孝,反勾起了您的傷心。」招手將謝寧寧叫來,「寧寧快拜見外祖父外祖母。」
謝寧寧雖然在家裡嬌縱,可到了寧遠侯府,懾於威勢早老實了許多,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給外祖父,外祖母,舅母請安。」
「越發懂事了。」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略抬了抬眼,身邊的丫鬟便捧了個托盤上來,「小玩意兒拿著玩吧,到了外祖家裡,便像自己家一樣。」
雲氏見池桃年紀尚小,卻梳著婦人頭,衣裳穿了件便於行動的箭袖褙子,頭上卻插了支羊脂玉簪,既不像主子,也不像奴才,不由多看了兩眼。
史夫人注意到了,將池桃叫上來:「這是遠亭的小星。」
老夫人拉著池桃上上下下瞧了半天,才露出笑容:「是個整齊孩子。」丫鬟連忙遞上一個荷包。
雲氏見狀,摘了手上一枚貓眼石戒指給池桃,嘴裡猶笑言簡薄了,史夫人笑著阻攔:「她還年輕,這就太貴重了。」
池桃接過來只覺得荷包沉甸甸的,戒指是金鑲貓眼石,不是頂級上品,可也值個幾十兩,又福了福:「謝老夫人賞,謝雲夫人賞。」
在寧遠侯府的日子出乎意料的輕鬆省心,池桃住在史夫人後院的罩房裡,她的身份有些尷尬,大多數場合都不必出現,只晚間去陪著史夫人說說話便罷,索性連飯食都不用自己預備了,倒是過了好幾個月做千金小姐般的日子。
時間如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轉眼夏天都已經過去,秋意漸漸地涼了上來,京城也並沒有消息傳來,一切都彷彿風平浪靜了。
這日,池桃午睡起來,閑來無事,在院子里收著桂花,預備做桂花醬存起來,忽然璧月從後門溜了進來,湊到她身邊。
「姨娘,後門來了個小郎尋您。」
池桃眉心一跳:「什麼樣子?可曾說什麼事了?」
「戴著斗笠,看不清樣貌。說是您在青洲渡的時候買了他家的春茶,讓過了秋再送些來。」
青洲渡?慕容凌。
池桃「哦」了一聲:「是了,我竟忘了這事。」說著便起身,「我去看看。」
寧遠侯府的后角門開在一條幽深巷子里,是平日里菜蔬柴米進出用的,小廝丫鬟們若想出門買個東西,都從這道門走。
門口守著的小廝認得池桃,規規矩矩地給池桃行了個禮。
池桃點點頭,璧月便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銅錢塞給小廝:「姨娘給你買零嘴吃。」
池桃轉出門來,只見一個人頭戴碩大的斗笠,低著頭站在巷子口。已經是傍晚了,狹窄的巷子裡頭一片幽黑,只有夕陽的餘暉從巷口照進來,那人全身沐浴在夕陽中,從池桃這邊的背光看過去,如同一道亘古不變的剪影。
那身形,果然是慕容凌。
池桃回頭對璧月道:「你且在此等我。」自己走了過去。
慕容凌已經瞧見池桃,待她走進,聲音壓得低低的:「她沒了。」
誰沒了?
不過一瞬,池桃已經明白過來,心中為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的一生嘆息不已,卻無話可說,如今多少安慰的話語,對慕容凌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
「是個男孩,身子很弱……她是因為產後出血,不過她抱了抱孩子,走得很歡喜。」慕容凌的聲音輕得似乎遠在天外,並沒有十分憂傷,這些話恐怕他已經對自己說了千百遍,安慰池桃的同時也安慰了自己。
「孩子如今在何處?」
「還在青洲渡,我雇了一個奶娘。你派去的人我都瞧見了,不過沒說破,謝遙應該已經得了消息了。」他笑笑,「若不是有那些人,我還真不放心把孩子留在那。」
池桃默然不語。
「曼殊說,把孩子交給你。」
「交給我?」池桃訝然,「我只是謝家的妾侍,如何撫養這麼小的嬰兒?」
慕容凌笑了笑:「你若是想自己撫養,便當做是你的孩子,若是想還給皇帝,便還給皇帝——曼殊說,一切憑你處置。」
池桃只覺得千斤般的重擔壓在自己身上,蘇曼殊到底是感謝自己點醒了她,還是怨恨自己出言不遜?這不是個普通的嬰兒,他可是武德帝唯一的兒子,也是大梁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啊!
「那,那你呢?」
慕容凌抬頭望了望被院牆割裂出來的一小塊天空:「小時候我和曼殊常常說,等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最遠的地方,看看那裡的風土人情……曼殊知道我恨皇帝入骨,孩子在我身邊,會讓我怎麼做都痛徹心扉,所以託付給你,也是託付給謝遙,其實她信任謝遙更勝過我。」慕容凌無所謂地笑笑,「我在青洲渡等你一個月。」
等池桃回過神來,慕容凌已經不見蹤影。
池桃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這個擔子,對池桃來說委實太沉重了些。
她給謝遙傳了口信,三日後,謝遙回復了消息:「佯裝有孕,滿月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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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桃從來沒與嬰兒接觸過,也從心底認為蘇曼殊的這個孩子,對她來說無異於一道莫名其妙的枷鎖。可當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心頭的煩惱便莫名其妙地融化了。
因著在母體里沒有能好好發育,這個孩子較普通的嬰兒更小更軟,一張小臉還不到巴掌大。
池桃將他的手輕輕握在手心裡:「這樣小……」
慕容凌請的奶娘是個淳樸婦人,聞言憨憨地笑:「姑娘準是沒見過這麼小的娃娃,都是這樣呢。剛生出來的時候更小,跟個小貓兒似的。」
孩子似乎被打擾到了,扭了扭身子醒了過來,一對黑漆漆的眼珠轉向池桃看了片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哎呦,哎呦,不哭不哭,吃奶了。」奶娘慌忙將孩子抱起來,歉意地看了池桃一眼,轉過身去撩起了衣襟。
慕容凌等在屋外,見池桃出來,從懷裡摸出個東西遞給池桃:「若是你想把孩子給他,這是證明身份的東西。」
池桃打開看時,見是一卷薄薄的寫在錦帛上的信,便沒有打開,妥帖收進自己貼身的荷包:「還有別的囑咐嗎?」
「曼殊說過,賀家皇族的男兒,右耳後都會有個米粒大的痣。這孩子還小,尚看不出來。你留意著便是。」慕容凌看著池桃,「孩子交給你,我便放心了。」
池桃心驚於慕容凌眼中的死氣沉沉,不由悚然:「你要去哪兒?」
「別擔心,我一時半刻還不會尋死。」慕容凌看著手裡提著的一個包袱,裡頭四四方方的角支棱出來,像是有個盒子,「我答應曼殊,送她回家。」他笑,「我也很久沒回過家了。」他點點頭,算是告別,轉身出了家門。
西燕……
池桃愣怔片刻,追到門口,已經只能看見他遠遠的背影:「慕容凌!」
慕容凌聽到身後的大喊,回過頭來望著池桃。
「一年為期,回來找我!否則我便將這孩子丟到育嬰堂!」
慕容凌一怔,隨即搖頭又點頭,終於還是走遠了。
池桃只覺悵然。
慕容凌和蘇曼殊,西燕的王世子和世子妃,本來該是那小而繁華的西燕國里,最幸福最尊貴的兩個人。卻因為國破家亡,一個不得不委身仇敵,虛與委蛇,一個家人全部殉國,只剩下自己,靠著未婚妻做了那仇敵的妃子苟活於世,想死都沒有尋死的自由
然而武德帝,也是因為即位后朝中多有不服,所以靠著錚錚鐵蹄踏遍周邊屬國,將大梁版圖擴大了三分之一,掙下軍功讓朝臣折服。卻不想,從那邊陲小國來的璀璨明珠,用另一種方式徹底征服了自己,縱使知道她永遠不可能愛他,仍然一往情深,無怨無悔。
情之一字,無法自拔。
站在各自的立場上,誰也沒有錯,可誰也沒有得到幸福。
池桃深吸了一口氣,振奮了精神,抱起孩子上了護送回京的車隊。
在寧遠侯府的這一個月里,池桃將腰腹上裹了枕頭,所幸她平日本來就只在史夫人院中,鮮少出去見人,又兼著本來就瘦小,覺得奇怪的人倒也不多。
史夫人應該是早就得了兒子囑咐,對池桃一應舉動都沒有異議,幫著散播出去池桃早有身孕,只是一直沒有顯懷的消息,老夫人和雲氏都送了禮物來。
車隊都是謝遙派來的自己人,池桃不再偽裝,拆了腰上的枕頭,帶著孩子便進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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