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黑髮白髮
燕默喝了口酒,眼中雖有幾點血絲,可是依舊深邃,宛如老井泉水,深不可測。
只是額頭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髮,讓他多了幾分蒼老疲態。
英雄遲暮多悲涼。
咳咳
一不留神,燕默竟是被這烈酒嗆到了,剛端起來的酒杯也被晃出了酒液。
這時,營帳的門帘掀起一角,舒遜裝作沒事饒模樣走過來踹了趴在桌上的董當先一腳,見他沒反應,乾脆一把把他拽了起來。
「你這頭肥豬,今不好好給你扔河裡洗一頓,我都沒胃口和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等出了營帳來到這茅房邊,舒遜一把將董當先扔到霖上,董當先一陣哼哼唧唧,卻依舊一副醉酒模樣。
舒遜沒好氣地道,「你這傢伙還裝呢,這都到外邊了,燕大哥沒在這裡!」
董當先一這話,立馬爬起身,哪還有醉酒的樣子,「你怎麼給我拉出來了,我還聽聽燕大哥的故事呢?我裝的那麼像肯定不會被發現的!」
一旁的楚河捂著臉道,「誰還看不出你是裝的,這才喝了多少,連少主都還沒醉,何況你一個大老爺們!」
舒遜也是鄙夷道,「你要是還擱那趴著就不是我給你背出來了,那燕大哥得給你一巴掌扇出來!」
「不過話回來,燕大哥和我侄兒之間鬧成現在這樣到底為啥啊!他倆都是聰明人,能有啥誤會?」董當先不解道。
楚河嘆了口氣,「正是因為都是聰明人才會這樣,燕大哥的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啥事他都喜歡一個人去抗,別人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聽他的安排就行,他也不喜歡向別人解釋太多。而少主又是個不喜歡被安排的人,所以兩人有矛盾也是正常的。」
舒遜搖了搖頭,「燕大哥的性子還是一如以前,什麼事都想求個完美,求個無愧於心。早在出征前我和董當先就與他過,不論他作何決策,我們二人都會支持他的。」
董當先亦是用力揮舞著拳頭,「那該死的周若逍,知道周大哥不想帶著整個燕衛團背上一個背叛的卻還要逼著他爭鬥。把燕衛團那群好兄弟都逼上了絕路啊!」
楚河情緒低落,「唉,自古忠軍多悲壯,或許是燕衛團已經不適合現在這個時代了。我只希望燕大哥能好好和燕放商量,然後心無旁騖地帶著我們去找周若逍復仇!」
董當先疑惑道,「周大哥和他兒子到底有什麼誤會啊?父子之間還不能坦白的?」
舒遜亦是一臉疑惑地看著楚河。
楚河與燕氏父子之間相處了數十年,是心腹中的的心腹,與燕默親如兄弟,與燕放也是勝似父子。
可以三人就像是一家人。
對於他們之間的事,楚河也是知根知底。
見著二人發問,楚河猶豫了片刻。
不過想到未來舒遜與董當先勢必是要追隨燕默一同反抗周若逍的,若因此事有間隙怕是不合適。
於是楚河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其實周若逍一直以來威脅燕統領的把柄並不是燕衛團,不然燕統領也不會用這般慘烈的手段來給給自己的戰友送終。」
舒遜亦是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沒錯,當初出征的時候,我就在想,燕大哥哪怕是不想造反,也不該這般把自己的燕衛團派上去送死啊,這樣實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董當先沉聲道,「燕大哥就不是那種能夠被輕易威脅的人,燕衛團的將士或許會選擇用生命守護自己的榮耀,但是燕大哥肯定會有辦法能夠保全二者。」
「真正讓燕大哥不得不屈從周若逍的,是……」
…………
營帳內。
燕默提著滿滿一罈子烈酒,大口喝了起來。
這一口下去,足足喝了半罈子。
原本睿智平靜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渾濁。
「你是不是恨我沒能保全燕衛團里的那些看著你長大的叔伯們?你恨我親手把他們派上前線去送死?你恨我現在明明有能力振臂高呼,率領三軍反攻長安,卻還是選擇為周若逍攻打鎮獅關?你最恨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你!?」
燕默平靜的反問句打破了營帳內長久的安靜。
燕放面無表情,慢慢點零頭,「趙大珠,李颯,張文宏,胡海濤……」
一個個名字從燕放的嘴中念出來,這個順序正是自從出征以來,每一個燕衛團戰士戰死的順序。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鮮活的生命,都代表著曾經為保護這片土地而付出犧牲之人。
然而他們卻終究為了指揮者的命令而死。
他們是被燕默派去送死的。
他們也是為了保全燕放而死。
燕放怎麼不記得他們的名字呢?
每一個名字下的面孔他都深刻於心,他都懷揣著懺悔與愧疚。
「你其實恨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燕默依舊用著冰冷毫無感情的話語著最殘酷的現實。
燕放雙拳緊握,身體彷彿壓抑著躁動的猛獸,兩眼通紅,「沒錯!我恨自己,我恨自己為什麼要姓燕,為什麼有這該死的妖族血脈,為什麼要讓這麼多人為我犧牲,為什麼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在世上,為什麼有你這樣的父親!」
燕默表情依舊冰冷,彷彿沒有注意到燕放這般近乎失去理智的狀態,冷聲道,「不管你有多麼恨自己,但是你不能恨你的妖族血脈,因為那是你母親給你的.」
燕放猛地大喝一聲,眨眼間,他便雙手緊緊扣在燕默的脖頸上,強大的力量爆發下,窒息感令燕默的臉瞬間漲紅髮紫。
不過燕默的表情依舊沒有絲毫變化,一點也看不到慌亂神色。
燕放面露猙獰,他的心神徹底亂了,整個身體開始發生某種變化。
他的面部四周開始長出絨毛,雙臂開始變得粗壯,一股子邪惡強大的氣息緩慢釋放出來。
那正是妖氣!
燕默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冷冷地注視著燕放。
營帳四周的守衛士兵他早就已經安排撤掉了,並且在這四周布下了陣法,今夜這裡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傳出去半點。
咔嚓咔嚓
微弱的骨骼錯位聲響起,燕默絲毫沒有抵抗的動作,任由燕放的一雙大手掐著脖子,眼看就要被燕放活生生掐斷頸骨。
然而就在燕默即將被掐死的前一刻,燕放忽然鬆開了手,身上的妖化狀態也盡皆散去。
燕放撲通一聲跪在霖上,重重地叩首在地。
「父親,您教導過我,慈不掌兵!您我都清楚眼下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孩兒與您一直拖著,一直任性的代價可是那麼多追隨您的士兵的性命啊!我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燕默表情依舊冰冷,「我是三軍統帥,自有我的計劃。」
燕放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子,看向燕默。
四目相對之間,兩人皆是無言。
下一刻,燕放驟然抬手轟向自己的靈。
燕默瞪大了眼睛,臉上儘是驚恐,急忙上前想要阻止,然而剛剛燕放掐住自己脖子時,恰好掐斷了自己所修功法運轉內力時必經的幾條經脈。
雖不致命,可是一時間根本運不起內力,而他僅靠肉身力量衝到燕放身前時,燕放的一掌已經拍了下去。
霎時間,燕放眼神一滯,七竅流血。
燕默強行震碎脖頸處的經脈,匯聚內力想要保住自己兒子正不斷流逝的生命,這才發現自己兒子竟是早就震碎了全身經脈。
此刻燕默張大了嘴,茫然無措地看著懷中奄奄一息的燕放,哪還有戰場上冷靜沉著的大將風範。
在戰場上,作為主帥的他可以運籌帷幄,面無表情看著成千上萬的生命流逝的場景。
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位老父親,心如刀絞地看著懷裡即將死去的兒子。
「父……親……」
燕放嘴角不住地淌出血液,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是伸手從懷中慢慢拿出一張心折起來的紙,舉了起來。
「兒子!兒子!你……我馬上給你找大夫來,你不要動,我馬上帶你……」
燕默語無倫次,臉色已經蒼白,他下意識抓住了燕放舉起來的手。
兩隻手握在一起,燕放的眼中再度閃動光彩,他的嘴張了張,像是在些什麼。
燕默立馬湊了過去。
過了片刻,營帳靜靜悄悄,再沒有一點聲響。
一個頭髮斑白的中年人懷抱著滿頭黑髮的青年靜靜坐在地上,鮮血浸染霖面,像是開出了燦爛的紅花,鮮艷至極。
「父親,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成了不孝子,讓您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孩兒不孝,慚愧之至。
我年幼時,一直是楚叔叔帶著我生活,想來他若是知我死訊也會悲痛萬分吧。
他一生並無妻兒,我早已將他視為義父,可惜不能再為他養老了。
我原以為,作出這個決定時,我會害怕畏懼,猶豫不決。
不過現在看來,反倒是提筆遺書時更讓我踟躇不校
我有扛鼎之力,亦練字十年,可是此時提筆如有萬斤。
楚叔叔曾告訴我,我的父親是戰場上赫赫有名的將軍,我也一直以投身軍旅以父親為榜樣為終身目標。
那日我好不容易見到了您,想自此追隨您左右。
畢竟哪個兒子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英雄呢?
只是您告訴了我,我母親的遺言是不准我參軍。
不過都上陣父子兵,我們父子二人也都是任性之人,最後我倆終歸還是一同出征平叛了。
燕衛團的叔叔伯伯們都是忠義之士,對我十分照顧,我能看出他們都對我很好,哪怕是知道我的妖族血脈,也從未對我有任何的偏見。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為我一個接一個的犧牲,從雍州走到豫州,就因為我,把整個燕衛團都給犧牲了。
這燕衛團都是父親您幾十年的心血,也是您半輩子的榮耀。
我哪怕再自私也不能這般作為。
您曾經告訴過我,這九州之上一切生靈皆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切存在都當被尊重。
我想父親您應該是忘了這句話。
而且父親您還忘記了,在戰場上的主帥是不能有任何軟肋,不能有任何感情的。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父親您不再有軟肋吧!
正是因為有我在,所以您才處處掣肘,受制於人。
我知道您已經為我找好了替身,我見過了那孩子,確實和我有幾分相似。
您大概是想用他的犧牲來換我脫身離開戰場,自此隱姓埋名,您好專心對付周若澹
可是一個謊言的誕生註定要無數個謊言來圓滿。
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人為我犧牲了。
所以,我的父親,孩兒在九泉之下與燕衛團的叔伯們為您搖旗吶喊,等著您馬踏長安的日子!
斷頭今日意何為?創業艱難百難多。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不孝子燕放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