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做不到
於是方卿語又沉默了,許久,她才重又開口道:「小夏,你說,為何世俗總有各種各樣的偏見呢?」
「學姐說的是哪種?」夏烏合拉過一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好多好多。」方卿語的目光看著窗外,思緒卻不知在哪兒飄著,「比如……對抑鬱症的看法。」
夏烏合抬眼看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精神病院換個名字,那麼我們這些從這裡走出去的人,會不會受到不一樣的對待。」方卿語喃喃道,垂下眸輕嘲一聲,「我是不是很天真啊?」
「……沒有。」夏烏合微皺著眉頭,心裡一陣絞痛。
「白芷是個好姑娘。有時候我看她,就好像看自己一樣。」方卿語看著掌心的紋路,輕聲道,「為世俗所困,被情義所縛。本是鯤鵬相,卻被生生絞去了羽翼。」
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們卻好像被迫放棄了這片天地。
方卿語無疑是不幸中的幸運,有人肯試著走近她、傾聽她、理解她,但白芷就不同了。
被強行送到這個地方,每當被人提起,別人會怎麼看白芷呢?
看啊,那是個精神病,那是個瘋子。
被送到醫院,會有人對之報以同情,可被送到精神病院,還會如此嗎?
白芷她要如何反抗?
包袱、累贅、避之不及的過街老鼠,面對這些言論這些態度,當反抗漸漸轉化成無力,白芷她真的還有勇氣走出去嗎?
「我想幫她,可我連自己都幫不了,我怎麼幫她……」方卿語將雙手緊緊交握,渾身顫抖著,有淚從她的臉頰滑落,滴在指尖,「我幫不了她,我幫不了……」
她是個心理諮詢師,可這是過去式的了。她是個病人,這才是現在式。
「學姐,這不是你的責任。」夏烏合將她抱住,深皺的眉頭中滿滿的心疼,「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們兩個醫生,相信我,白芷會在新的環境過得好好的,好嗎?」
方卿語將半張臉埋在夏烏合肩頭,悶悶地「嗯」了一聲:「我能出去走走嗎?」
這個要求有點超出規定了,但夏烏合卻不忍心拒絕:「可以。」
被拘禁在一方空間,不得自由的方卿語,實在不是夏烏合心目中最初那個純潔而神采奕奕的學姐。
醫院內來往的人不多,兩人繞著道路側沿,很快轉到了醫院的小花壇。
醫院長期有僱人打掃各處衛生,因而這方不大的空間雖然偏僻,卻也乾乾淨淨。
「小夏,帶著手機嗎?」走在前方的方卿語在花壇邊停下,回頭看向後面的夏烏合。
「帶著,學姐。」夏烏合從口袋取出手機,遞給她。
但方卿語只是伸出一隻手按住手機前沿,止住了夏烏合遞過來的動作,她搖了搖頭,開口道:「你來,幫我找一首鋼琴曲。」
鋼琴曲?夏烏合不明就裡,但還是依她所言從曲庫隨機選了一首。
悠揚的音樂在空間里響起,方卿語神色緩和了一些,輕輕道了一句:「謝謝。」
下一秒,方卿語彎腰脫掉鞋子,赤腳踏進這塊花壇圍成的空地。
「學姐!」夏烏合一驚,就要上前阻止。
雖然還沒入冬,但深秋的涼意還是容不得赤腳踏在冰冷的瓷磚上。
「噓。」方卿語轉身,一指抵在唇邊,眸內是夏烏合看不懂的色彩。
只是一個輕輕的動作,彷彿帶著觸動人心的力量,讓夏烏合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方卿語踏著音樂走了兩步,忽的合上眼,站在原地,脖頸微微後仰,重重吸了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鋼琴曲的高潮響起,一聲鏗鏘而激烈的樂聲過後,方卿語終於動了。
她微微抬手,隨著婉轉的樂聲,邁出了第一個舞步。
其實,方卿語沒學過舞蹈,與其說是舞步,倒不如說是她靈魂與曲調的共鳴。
她隨著輕盈的音樂踮起腳尖,卻又在愈加輕盈的音樂中跌落。她的身體不如音樂輕盈,於是靈魂也被束縛著,一次次被現實拉著,從雲端跌回實地。
現實是什麼呢?
她的每一步踏在現實,意識卻又要罔顧現實,去追求更加虛無縹緲的不現實。
方卿語將舉起的手掌從上方移到面前,看著掌中的紋理,眸底一片茫然。
徒增苦惱。
她隨著樂曲踏下的每一步,謹慎中帶著小心翼翼,渴望中帶著畏縮恐懼。
或許,比起鋼琴曲,還有更適合的音樂與她相配,可夏烏合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都有哪些了。
也或許,並沒有哪個音樂,能完美地契合這樣彷徨無助而又帶著希望渴求的舞步。
方卿語一次次從地面起跳,想要觸碰遠在天邊的那一抹流霞,卻又一次次從半空跌落,帶著不得而終的失望與遺憾,緩緩地在地上彷徨畫圈。
她是飛鳥,卻不得擁抱天空。她的羽毛依舊光鮮,卻不再折射著自由的亮麗。
足上有枷鎖,身心豈快活。
鋼琴曲已經臨終,音樂漸漸緩和下來,前方的方卿語在一個輕盈的旋轉后,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夏烏合心下一顫,拔腿往這邊跑來:「學姐,你沒事吧?」
叮叮咚咚的鋼琴聲還沒停,輕盈的樂曲隨著夏烏合奔跑的動作在方卿語耳邊一點點擴大。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伴隨著鋼琴曲的餘韻,面前的方卿語緩緩抬頭,她緊緊抓著夏烏合的雙臂,晶瑩的淚光閃爍在眼尾:「我做不到。」
「對不起,小夏,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