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失愛之痛
婚宴結束,婚禮散場,來賓相互道別,各忙營生。
大奎在彩虹門下跟金鐸說:「你回家睡覺,養足精神,晚上接著喝。」之後跨上自己的破自行車,晃晃蕩盪往單位去了。
北方的春天來的晚,五月才剛現出春天的模樣。今天是個好天氣,暖陽融融,春風拂面,大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春天是希望的季節,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婚禮的喜慶與喧囂在背後漸行漸遠,喝進肚子里的酒卻直往頭上涌。趙大奎有點暈,心裡有點堵,熱熱鬧鬧的婚禮,大奎沒沾一點喜氣,卻憑添他一腔鬱悶,心情比參加葬禮還灰暗,凄涼。
這是遲來的婚禮,是無可奈何的婚禮。
婚禮上新娘親密地挽著鍾華,笑的矜持,笑的幸福,笑的甜蜜;可是,趙大奎卻發現鍾華動作機械被動,勉為其難,皮笑肉不笑。
趙大奎為鍾華難過,他知道,鍾華是為結婚而結婚,或者說為了他媽媽而結婚。
趙大奎是過來人,知道婚姻是什麼,知道瑣碎的日子多麼苦不堪言;他為鍾華擔憂,將來日子還長著呢,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趙大奎為鍾華委屈,這個大嫂跟玉珠比――唉!怎麼比?不能比,沒法比,不在一個量級上。
《婚禮奏鳴曲》的旋律中,新郞新娘從紅地毯走過,參加婚禮的同學不約而同地看看新娘,看看玉珠,表情詫異,全都滿腦子霧水,一臉的問號。
彼此的眼神交流的是:鍾華是怎麼想的?不要玉珠,卻跟這個女人結婚了。他的腦袋不是不是讓門框擠了?
那天秋天,毫無徵兆,鍾華突然跟玉珠分手了;大奎就算把腦袋鑽上十個大洞,也想不出為什麼?
上大學的最後兩年,鍾華開始拚命追求玉珠,鍥而不捨地追了四五年,終於大功告成。正式戀愛一年多,兩人情投意合;見了彼此的父母。
玉珠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教師,老爸是第二中學副校長;鍾華家算是個小官宦,老爸是建行行長。兩家老人互相認識,彼此了解,可以說門當戶對。對這門親事兩家老人沒有不同意見,很快會了親家,定了結婚的日子,看房子,選傢俱,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看房子,選傢俱時,鍾華經常拉上趙大奎,玉珠也樂意大奎參與。因為鍾華什麼都聽玉珠的,沒有不同意見,這讓玉珠失去了選擇,決定的成就感,而女人的天性又是遇事患得患失,猶豫不決,拉上大奎多個商量。
大奎不時時機的賣弄過來人的經驗:客廳的吊燈不要水晶的,看起來好看,將來得經常清理,太麻煩,要是不小心弄壞那個小零件,就更犯不上了;沙發不要真皮的,真皮的看起來豪華,一是體感不好,二是小孩子淘氣,弄壞一點很難修復;房子一定要南北通透,夏天過堂風吹著爽。
玉珠說:「有空調,還要什麼過堂風。」
趙大奎尷尬了,他家沒有空調,這是他的經驗。
趙大奎的建議只是建議,玉珠有時點頭說有道理;有時嘻嘻一笑,鍾華立馬領會了玉珠的意思,馬上提出不同意見,多數情況下都能說到玉珠心裡,玉珠便沖鍾華甜甜一笑,算是獎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鍾華和玉珠突然就分手了。
趙大奎就算相信公雞下蛋,母豬飛天,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鍾華曾經追的那麼苦,那麼累,那麼死心塌地,他怎麼捨得?
都是一起長大的發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以說一撅尾巴,就能猜出屙幾個驢糞蛋兒。彼此的脾氣,稟性,愛好,習慣全都瞭然於心,原以為是可以交心的朋友,現在看來不盡然,原來這些都是錯覺,原來彼此並不是想象的那麼熟悉,或者說,熟悉的可能是那張臉,而心與心是陌生的,心與心是遙遠的,因為陌生,因為遙遠才轉眼便不相認,形同路人。
大奎腦袋裡擠滿了「為什麼?」――是玉珠做錯了什麼?有什麼不能原諒的?――不可能啊!一點也沒聽說呀。玉珠在學校年年評選都是優秀教師,熟悉的人提起來,沒人說個「不」字。
鍾華肯定是瘋了,吃錯藥了,大奎心裡恨恨。
鍾華跟玉珠分手的事開始大奎並不知道,直到玉珠服藥自殺未遂,順安城鬧的沸沸揚揚大奎才知道。
大奎當時就懵了,一定出什麼大事了,他當即趕到鍾華單位。
鍾華的辦公室里,大奎氣哼哼地在地上來回踱步;鍾華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
大奎:「你跟玉珠分手了?」
鍾華點頭。
大奎:「咋的了?……為啥呀?」
鍾華的腦袋耷拉到肚皮上,不吱聲。
大奎:「咋回事,說呀!」
大奎連問三遍,鍾華耷拉著腦袋,就是不吱聲。
大奎:「咱倆是兄弟嗎?」
鍾華點頭。
大奎:「是兄弟你告訴我,出什麼事兒了?」
鍾華低頭不語。
大奎:「我能幫點啥?」
鍾華搖頭。
大奎火了,轉身要走,走到門口,回過臉說:「鍾華,咱們好了這麼多年,我以為我了解你,看來我錯了。鍾華,你聽著,你瘋了,你吃錯藥了,我要是再理你,我是你兒子,你這條白眼狼。」
鍾華抬起頭,兩眼血絲地說:「我不是白眼狼。」
「那你說,為啥跟玉珠分手,她差點死了你知道不?」
「知道。」
「你要幹啥呀?」
「不幹啥。」
「你說,為啥?」
「不為啥。」
「不為啥是啥?」
「啥也不啥。」
大奎氣沖腦門,搶前一步,伸手抽了鍾華一個耳光。
鍾華眼看著巴掌扇過來,他不躲不閃,仰臉迎著巴掌,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大奎打了鍾華,看他視死如歸的決絕,大奎的心軟了,沒轍了,流著淚走出來。
「好好的日子整得這麼亂,這是咋的啦?」大奎看不起鍾華,這是一隻白眼狼,說不定那天會咬自己一口。
之後一個多月,大奎不理鍾華,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不接,來單位找,躲著不見。
那是個多雨的秋天,天象漏了似的淅淅瀝瀝下個沒完。大街小巷溝滿壕平,泥濘不堪。綠苔爬滿牆壁,菜刀銹跡斑斑,令人討厭的蛤蟆,老鼠到處亂竄。
那天下午雨下的正大,辦公樓前積水成潭,這樣的天氣維修隊沒法施工,工友們聚在會議室抽煙,打牌,扯犢了。
大奎望著窗外的雨發獃,看見鍾華的車頂著雨花駛進院子。
大奎的心一動,猶豫要不要躲開。心想躲開,腿卻沒動。不理是因為生氣,其實心裡很疼,十幾年的情誼,不是一個耳光就能了結的。
鍾華濕淋淋地走進了大奎的辦公室,大奎也站了起來,兩人互相注視著。鍾華站在門口,袖口滴著雨水,雨水在地上聚成一灘。
大奎面無表情地問:「有事?」
鍾華面無表情地回答:「有事。」
大奎:「啥事?說。」
鍾華:「上車。」
鍾華開車,兩人冒著瓢潑大雨去了金崗山狗肉館,那是本地最正宗的朝鮮狗肉館,狗肉,狗肉湯和朝鮮泡菜深受歡迎。金崗山狗肉館的裝修是居家風格,方桌熱炕,盤腿大坐。
這家館子的另一個特色是酒菜上桌前,先上一碗小米粥和一個煮雞蛋,據說有這一碗粥和一個蛋墊底,喝酒不傷胃。這個小動作給人以居家的溫馨感。
鍾華和大奎照規矩喝了小米粥,吃了煮雞蛋。身著艷麗民族服裝的服務員才依次上菜,上酒。
鍾華斟滿兩杯酒,也不讓大奎,自己端起一杯喝了,大奎看一眼鍾華陰沉的臉,心想:「我看你想怎麼著,拼酒?我怕你呀。」
大奎端杯也喝了。
鍾華又斟,又搶先喝了,大奎隨後也喝了。
鍾華又斟,又喝。兩人一口菜沒吃,三杯小燒下肚了。
大奎搶過鍾華的酒杯說:「啥意思呀?……別光喝酒,有事兒說,有屁放。」
鍾華血紅的眼睛里噙滿淚,抽著鼻子說:「你不理我,你知道我多難受?」
大奎看著鍾華可憐巴巴的淚臉,心裡一酸,放下酒杯說:「唉!――我也不好受。」
鍾華又斟滿了酒,說:「來,兄弟,喝!」雙杯並舉,一口乾掉。
大奎放下酒杯,問:「你有話說?」
鍾華說:「說完了。」
大奎瞪圓了眼睛問:「說什麼了?」
鍾華說:「你不理我,你知道我多難受。」
大奎問:「就這些?」
鍾華低了頭,說:「就這些。」
大奎長嘆一聲,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他擦一把淚說:「來,大哥,啥也別說了,喝酒!咱哥倆兒今天一定要喝透,一醉方休。」
鍾華也抹一把淚說:「一醉方休。」
那天倆人都喝透了。鍾華吐了一桌子,大奎吐了半炕。倆人一臉淚痕,歪在炕角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窗外秋雨淅淅瀝瀝,他倆聽不見秋雨不緊不慢地敲打窗戶一直到天明。
那頓酒讓鍾華和大奎重歸於好,大奎體會到了鍾華的痛苦,是兄弟之間也不能說的痛苦,是難言之隱。
大奎不再追問為什麼,哥們兒情誼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