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星座行動

獵戶星座行動

——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而作

得勝回頭

抗戰勝利45周年時,去看了幾個老戰友老鄉親。其中有我為紀念抗戰勝利40周年而作小說《據點》中寫過的本家鄧智廣。此人年輕時本也爽朗大方,年邁之後卻變得牢騷滿腹,絮絮叨叨。因為我小說中把他寫得不那麼英武壯烈,頗有點不平。他說:別以為你寫了幾篇小說,就自以為有多大才氣。小說這玩藝誰不能寫,不就是把瞎話編圓了寫到紙上嗎?別說你,劉紹棠比你強不強?人稱他「神童作家」。叫我看是他命好。我在報上發表處女作時才十三歲,發表以後根據地好多報紙都轉載,連新華社都根據我的文章改成報道,發往了全國。可就沒人叫我「神童」。為什麼?就是命不好,沒有機遇。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兩張發黃的用土紙油印的小報。上邊確有兩篇署名鄧智廣的文章。他拿得那麼方便,可見是放在手頭,每天都要翻閱。老年人的懷舊情緒可以理解。我接過來認真地讀了一遍。

頭一篇是新聞:

本報通訊員報道:作惡多端的馬腰塢據點日軍翻譯、朝鮮民族的敗類石原一,昨日前往縣城途中為我軍武工隊抓獲。抗日政府根據其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並在馬腰塢、何家寺等據點張貼布告。

布告原文如下:(下略,他抄的是布告原文)

第二篇是通訊,署名仍是鄧智廣:

馬腰塢敵首、鬼子部隊長山崎燒殺成性,垂死掙扎,亡我之心不死,趁我軍民麥收之際,調動大批日偽軍,於1943年4月13日深夜,以閃電戰方式突襲我平北八區根據地,企圖消滅我武工隊,藉機搶糧。我抗日軍民早有準備,埋伏在敵必經之路,將敵誘入我包圍圈。戰士們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展開白刃戰,一舉殲滅偽「憲兵工作隊」、「剿共班」等漢奸組織。主力部隊猛虎營乘勝出擊,在起義人員配合下,全殲據點鬼子漢奸留守部隊,日軍中尉山崎、特務機關長林畏罪自殺,鐵杆漢奸劉雙喜被擊斃,一舉拔除馬腰塢據點,叛徒楊樹林畏罪潛逃,正在搜捕中。至此「獵戶星座」行動獲得完滿勝利……

我看完說:「寫得不錯,確實不錯。以後怎麼沒在寫作上發展,干起行政來了呢?」

「運氣,機遇,一句話,命不好!過去沒趕上點,近來徵集抗戰史料,我複印后寄去,他們還是不發表,編文集也不收。」

我說:「為什麼?」

他說:「不好說,說也說不明白。當年上級叫我這樣寫,現在又認為這寫法不確切!」

我沒把這當件事。過些天我去看望鄧智廣當時的領導尚武,無意中談起鄧智廣的牢騷,他笑笑說:「當年這文章是我叫他寫的。今天文史部門來徵求意見,也是我主張不要發表和收入集中。他的意見我知道。」我問:「為什麼不能發?失實?」他說:「同樣一件事,同時參加戰鬥的人,每個人談的都是事實,都合乎邏輯,可是湊在一塊再看,卻互相矛盾,疑問百出。」我奇怪地說:「要是當事人都談不準確,天下還有可信的史料嗎?」他說:「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制定『獵戶星座』計劃我在場,戰鬥我參與指揮,確實取得了預期勝利,看起來一切都順理成章。可細究起來,又沒一件事是按我們預料的實現的……」

這段談話,反勾起我刨根問底的慾望。但他不談。他說:「你實在要想白搭工夫,刨根問底,我開個名單,你去找他們調查。你在那地區工作過,這幾個人你都認識。」

他交給我一個名單,我在兩年間陸續造訪,還意外地找到了名單以外的知情人。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之際,歸納各家所言,梳理記錄成篇。為免爭議,不標紀實,取名《「獵戶星座」行動》,混充小說面世。

鄧智廣寫的事,發生在1943年春天,也就是小說《據點》所寫的事件之後三四個月。

「馬腰塢」這個地名,我在《據點》里寫作「馬蜂塢」。我弄錯了。「馬腰」指該村地形,「塢」是「船塢」。明朝時這裡有條大河,通舟楫。後來河水改道,有沙無水,沿岸村莊還保留著舊名。馬腰塢,想來是船舶集中之處。這村較大,有市集。八路軍開闢根據地,軍分區機關駐在此鎮。

1942年冬季,兩萬多日軍,四五萬偽軍,號稱「十萬大軍」,展開「拉網、梳篦、鐵壁合圍」的「大討伐」。敵偽軍從馬腰塢四周幾個縣城同時出動,以班為單位,每班相距不到一華里,連成一圈。互相呼應,反覆搜索,逐步向馬腰塢收縮。每前進五到十華里就建立一個據點。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我軍見縫插針,從敵人的空隙間鑽出網。繞到敵人背後,邊轉移邊改編,化整為零,換成便衣,隱蔽於群眾之中保存力量。一部分轉移到魯中魯南,開闢新的戰場。這塊根據地變作了游擊區。

馬腰塢村南北長,東西窄。村北隔著水塘(當地叫作灣),有個「小北庄」。日軍把小北庄的人全部趕走,修了土圍子,建成據點。土圍子外架鹿砦,挖塹壕。壕上建弔橋,橋頭置崗哨。日落後收弔橋關圍門,與外界隔絕。後來日軍又在其東側用紅磚建造了一個營地。營地成菱形,兩個尖角設十米多高的圓形碉堡。護營壕是用水泥修築,鐵絲網有三層。小北庄土圍子留給偽軍駐守。磚炮樓內駐有一「小隊」日軍(就是一個排)。土圍子里駐有一中隊(連)的偽警備隊,一個偽區部和它的區小隊,還有特務武裝偽「憲兵工作隊」和「剿共班」。

(1988年,美國著名記者哈里遜·索爾茲伯里為了寫《新長征》,來華採訪,我曾陪他到過馬腰塢。當年據點的痕迹已經一絲不存。但村裡老人對這一切都記憶猶新。開座談會時大家談得很生動。內容與我上述相符。索爾茲伯里聽完,忍不住向中國農民伸出大拇指說:你們是英雄。我很高興能和你們在不同的地點並肩戰鬥過。你們跟日本帝國主義作戰時,我在參加保衛列寧格勒的戰役……)

據點建成之初,我軍為了保存力量,隱蔽待機,迴避與敵偽正面遭遇。但敵工科的人設法救出一位被俘人員,引起了敵人重視。日軍換防,派來個新部隊長。姓「山崎」。帶來兩個漢奸幫手,一個叫楊樹林,是八路軍被俘后叛變的營長;一個叫劉雙喜,是個流氓,兇惡殘暴,貪財好色。楊樹林當「憲兵工作隊」隊長,分析我軍情報,監視偽軍內部動向;劉雙喜掌管「剿共班」,是耳目兼打手。

山崎白天看不到我們,夜晚派日軍騎自行車穿中國便衣,在「剿共班」引導下四齣偵察,仍無所獲。我軍摸到他們規律,就跟在他們身後捉迷藏,總保持二三華里距離,敵行我行,敵止我止。山崎沒找到我們蹤跡,便向上報告說:「偵察證明,八路軍確已被徹底趕出本防區,潰散之部或有殘餘,但不具有反抗之力……」

上峰看了報告很高興,下令將此地納入「強化治安,王道樂土」名單。重新委派偽區、鄉長,建立保甲制,實行連坐法,發現八路軍蹤跡如不上報,本人殺頭,左右鄰舍罰糧坐監。(雖建立了保甲制,人們仍習慣地稱偽保長為鄉長)。

更換偽區長,給偽縣長帶來財源:區長官帽是公開拍賣。經過競價,中標者叫楊東河。為了給投資者回報,偽縣長從城裡趕來參加新區長就任典禮,發表了演說: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汪**是總理的忠實信徒。扶大廈之將傾,投奔和平陣營,重組國民政府,與友邦共存共榮,力求在皇軍的支持下,實現三民主義。王道樂土就是三民主義的模範區,希望諸位不忘總理遺訓,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以建民國,以建大同……」

不管聽懂聽不懂,在座的都起立鼓掌。楊東河早就請來一班吹鼓手,掌聲未停就吹打起來,很熱鬧。

偽區部擺宴用的雞、豬、牛肉由本區各鄉隨喜;送紅包請保甲長們「自願分擔」。保甲長們就向老百姓攤派。鬼子漢奸得意忘形,群眾受到極大心理壓力,連原來的「堡壘戶」也婉轉地勸我們儘早轉移到外區去躲躲風頭。

尚武是軍分區的敵工科長兼交通站長。鄧智廣是交通員兼通訊員。他倆一起活動。敵工科有五六個人,各有分工,也不住一處。

尚武原是樂陵某鎮小學的高班生。班主任是共產黨地下黨員,很注重抗日宣傳。「七·七事變」后領著他們慰問過南撤的二十九軍。二十九軍官兵,擦著淚講與日寇血戰和被迫撤退的經過,給他們很深教育。八路軍一到,全班學生在班主任帶領下集體參軍。尚當班長,真刀真槍跟鬼子戰鬥過。後來為加強敵工工作,他轉到敵工部門。

敵工人員穿便衣。他還買了一條羊肚子手巾,包在頭上。衣著與農民一樣,細心人仍能看出差別。尚武愛講衛生,沒有敵情時,每天要在洗臉洗頭洗衣服上花去許多時間。他有把剃刀,天天刮臉,不照鏡子也能給自己剃頭。鄧智廣參軍後接受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坐在門檻上由尚武給他剃頭。尚嫌他的頭髮太長,又有虱子。不過尚武給別人剃頭不如給自己剃得熟練,一邊剃一邊往小鄧他頭上抹牙粉。抹牙粉處都有血跡,他拿牙粉當止血藥用。

尚武那年也不過十九歲或二十歲,為了保持領導人的嚴肅形象,從不和鄧閑聊天。兩個人日夜在一起,空閑時間怎麼過呢?尚叫鄧學習過時的油印報紙,他自己蹲在院中吹口琴。他有隻蝴蝶牌的口琴,用白布包著從不離身。只會噘起嘴來吹,不會伴奏。吹的都是「孟姜女」、「嘆清水河」之類陳舊的小調。鄧智廣在工作上學習上唯命是從。在吹口琴上,不大佩服他。有天,尚又吹「嘆清水河」,鄧就說:「這個歌有封建思想。」尚不服地問:「怎麼有封建思想?」鄧就唱:「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沒有兒,所生個女嬋娟……」尚爭辯說:「我那詞不是這樣的。」我吹的是:「偽軍弟兄們,你們細聽真,你們前來打仗,所為的什麼人?鬼子們吃洋麵,叫你們扒乾飯,鬼子要睡覺,你們來把崗站……」鄧又問:「那孟姜女呢?正月里來正月正,家家戶戶掛紅燈,人家夫妻團圓過,孟姜女丈夫修長城。」尚說:「我那也是抗戰的詞。你聽,送情郎送到大門以北,猛抬頭看見個王八馱石碑。我問問王八犯的什麼罪,他說是當漢奸名叫汪精衛!」

夜間活動,兩人走在黑乎乎的青紗帳中,一句話不說也沉悶。尚武嘴裡就不斷發出些聲音來,模仿戰場上的射擊聲:「嗵!叭叭叭叭,叭勾,叭勾,達達達達……」小鄧後來也傳染上了這個毛病。自己走路時也「達達達達……」。

敵工科要經常出入據點,與「關係」聯絡。小孩子進出據點,容易躲過敵人注意。尚武請小學校長魏先生替他物色合適的人選,魏校長推薦來鄧智廣。

鄧智廣的父親曾在天津鐵路上當小工,娶了天津媳婦,生了鄧智廣。太平洋戰爭后失了業,帶著家人回到山東老家。鄧智廣在天津上到初小畢業。大城市的孩子比較早熟。學校的課程也比農村小學高深些,複雜些。(「七·七事變」后,天津偽教育局規定從小學就開日語課。農村沒此一說。)到根據地受到革命影響,很有抗日熱情。比較機智,在反掃蕩中有應付敵人的能力。鄧智廣跟隨尚武活動。尚表面不苟言笑,暗地對他照顧細緻。不僅隨時言傳身教,提高他的政治覺悟,而且極為注意他的安全。他也分配給鄧幾次危險性較大任務,實際上是對他進行了解和考驗。

一次是交給一疊日文傳單,命令他趁馬腰塢趕集之機,在據點周圍散發掉,鄧完成了任務,尚表揚了他。另一次是派鄧把一封信帶進據點,設法交到我軍一位被俘人員手中。鄧混進據點后,得知那人已經設法逃出羅網,回到部隊了。原信帶回交還給尚武。尚武笑著說他知道那人回來了,是試試鄧能否混進據點。鄧覺得尚看不起他,氣哭了。

還有一次,鄧帶著秘件進據點,走到半路碰到兩個人站在路邊樹下嗑瓜子。一個是青年人,一個比鄧大不了兩歲。青年攔住他問:「幹什麼的?」鄧說:「老百姓!」青年說:「老百姓往據點那邊去幹什麼?」鄧說:「我姑家住馬腰塢。」那青年說:「放屁,我就是馬腰塢的人,那村裡沒你這門親戚。你是漢奸隊的小特務吧?」另一個孩子就說:「我在據點見過你。」青年說:「要不你是八路軍的情報員?」鄧說:「我是老百姓!」說完剛要跑,青年一把抓住他說:「老實跟我們走!」鄧想:「完了,這回要當烈士。」走了幾步就叫嚷要撒尿。青年說:「嚇出尿來了,撒吧。」鄧裝作解褲子,拿出秘件往嘴裡放。那青年一把抓住鄧的手,掏出了手槍:「再動我就斃了你!」不等鄧繫上褲帶,拉他就走,鄧豁出命把秘件塞進嘴裡嚼了,青年卻裝沒看見。走著走著轉了方向,往鄧的駐地方向繞去。走到鄧駐的村外,青年說:「老老實實的坐下,別亂動,我這槍子可不吃素!」他看著鄧智廣,小孩進了村。過一會跑回來對青年說:「放下他咱們走吧!」兩人沖鄧智廣笑笑,扔下他走了。青年臨走舉起槍對鄧智廣說:「別害怕,我這槍打不響,是木頭的!」

鄧智廣回到住處,老尚只說:「累了吧,歇歇,喝口水。」並不問他為什麼半路回來。鄧智廣剛要彙報,老尚說:「我知道了,你把文件吞進肚裡去了,很好,不必再送了。」鄧智廣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吞了?」老尚說:「你表現得不錯,參加革命沒幾天,能這樣,不容易……」

鄧智廣心裡始終是個謎,弄不清真是誤會還是老尚有意考察他。

三月間,上級決定:保存力量的階段結束,轉為主動進攻,以武工隊名義,在敵人心腹連續作戰,拔除據點,解放人民,打擊敵人氣焰,鼓舞群眾鬥志。

軍分區叫武工隊長和尚武去開了個秘密會議,制定了整套戰鬥計劃。會上有人說拔掉馬腰塢據點的消息,要叫老百姓知道了,准比過年還高興。當地有句俗語「參卯晌午過新年」。參卯二星屬獵戶星座。領導人受此啟發,就把這一計劃的代號定為「獵戶星座」。

敵工部門要配合武裝部隊作戰。尚武和武工隊長共同確定戰鬥任務:

主要敵人是日軍。但日本人又瞎又聾,行兇作惡全要靠漢奸為其耳目爪牙。欲伐其本,先斷其肢。斬其手腳,廢其耳目,再消滅日本鬼子就如探囊取物。

危害最大、民憤也最大的漢奸頭目有三個:楊樹林、劉雙喜和日軍翻譯、高麗人石原一。這三人是日軍部隊長山崎最倚重的人。楊樹林是叛徒,熟悉我軍內部情況,危險性最大。劉雙喜殺人掠財之外,還是個色狼,民憤最強。他先包了一個叫翠玉的妓女,公開在剿共班住局,那妓女鬧床,招惹得偽軍們成宿到剿共班窗外聽樂子。沒幾天土圍子里的人個個都無精打采,走道打晃。隨後看上鄰村一個姑娘,就在土圍子附近佔了個獨立家屋,派媒人去假稱給他乾兒子說親(他有梅毒,不能生育,認了個部下作乾兒),把人騙來后他自己進了洞房,抱起新娘就親嘴。新娘子說:「你不能這樣,娶親的是你兒呀!」他說:「娶親的是他,上炕的是我。別耽誤工夫,脫衣裳吧!」新娘掙扎反抗,他拉下她的褲子說:「頭一宿就叫我霸王硬上弓,你吃得住嗎……」

他一覺睡醒,新娘子在房樑上吊著了!

山東是孔子故鄉,禮義之邦。人們認為劉雙喜連畜生都不如,不遭惡報事無天理。

(他在夜間屋裡說的話,外人怎會知道?那院中還有一間小草屋,當晚「剿共班」派了人在草屋放哨。哨兵在窗外聽房。聽到他要霸王硬上弓撲哧笑了一聲,他把放哨的罵跑了。這話便傳出來。)

最遭恨的是高麗棒子翻譯石原一。他不在正式編製,是僱員。不能跟日軍士兵一起住有榻榻米的房間,跟僱用的中國伙夫住在澡堂里。但他極力裝扮成「皇軍」,乞求把報廢的舊軍裝、破軍鞋賞他穿在身上。在漢奸們面前顯示特殊地位。漢奸們也就稱呼他為「翻譯官」!對此人不知如何形容,「小人得志」、「狐假虎威」等詞都不貼切,只能說他既有奴性又有獸性,就是毫無人性。在日本人膝下的奴顏媚態比一般漢奸過之;對中國人之兇殘狠毒為一般日本兵所不及!他與劉雙喜狼狽為奸。有一次劉雙喜抓來幾個農民,硬說他們藏著槍,石原就拉出個叫吳二柱的綁在光天化日之下,割開農民胸膛,用子彈撬那農民肋骨。叫其餘的人跪在四周看,誰低頭不看,他就拿刺刀捅誰的眼!他動手用刑,劉雙喜動嘴發話:「交不出槍交錢,交不出錢來給命。多了不要,一人兩支捷克式!」

吳家賣光田產贖人,可二柱被折磨得五臟俱傷,贖回家就死了。他女人悲憤難當,喝了滷水。兒子大楞被鬼子抓走修工事,半年後回來,才知已家破人亡,賣掉住房打了把牛耳尖刀,揣著它就去了馬腰塢。沒找到石原和劉雙喜,卻被表叔宋明通發現。

宋明通叫到家中勸他說:「你再白搭性命,家門可就絕了。」大楞說:「人也死了,家也敗了,我還活個什麼勁,拼了吧!」宋明通說:「拼也不是這麼個拼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過不下去,先在我這補個鄉丁,吃口現成飯。」大楞說:「爹媽都叫鬼子漢奸害死,到漢奸鄉公所混飯吃,我還是個人嗎?」宋明通說:「關老爺還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一說呢。先忍一時,總有你報仇的機會。我不會給你窟窿橋走。」大楞從此留在偽鄉公所,但跟誰也不提他父母的事。

高麗棒子欺負中國人,有的偽軍也氣不憤。這小子卻還打漢奸們的秋風。漢奸們向日軍進貢先要打通他這一關,不然有錢也送不進去。他不斷地傳點消息,遞個小話。告訴張三說:「皇軍對你有點不滿,你怎麼把掃蕩時弄的那幾件首飾全裝自己腰裡呢?」跟李四說:「張三在皇軍面前說你從大王莊起出來兩條槍,轉手賣到鐵路西,錢全昧下了。」張三李四趕緊打點,晚了怕被抓去「整肅」。

懲辦目標已定,還需根據敵情制定行施方案。這天午後尚武對鄧智廣說:「今夜晚隨我去執行任務。不帶武器,背上個錢褡子,扮成小半拉子。」

尚武脫下土布褲褂,解下蒙頭毛巾,換上藍嗶幾長衫,絳色呢禮帽,還在袖口裡揣上了一條綢子手帕。鄧智廣越看越彆扭,用請示工作的口氣問他:「你又穿大褂又戴禮帽,咱們這是上誰家隨人情去?」

尚武說:「上馬腰塢,跟一個重要人物見面。」

鄧智廣問:「跟誰?」

尚武說:「不要多問,到時候自會知道。」

不一會看到馬腰塢村北的炮樓了。尚武說:「咱們繞到西邊去,從西南角進村。」鄧智廣就知道是奔偽公所去。他倆下了道溝,又走了有半個小時,鄧智廣停下來,蹺起腳朝北邊望了望,看到了西北角那塊大墳地。

尚武也朝外看了看,小聲說:「萬一碰到有人查問,就說咱們是平原城裡增祥東雜貨店來收賬的。你跟我喊掌柜。我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這名多難聽,換個名吧!」

「資本家都把工人當奴隸,哪有好聽的名字!」

靠近墳地時,尚武蹲下身來,拉著下嘴唇,學了兩聲鷓鴉叫。墳地那邊就扔來一塊土坷垃。尚武扔回一塊,有個人影走過來了。到溝邊蹲下身輕叫了聲:「老尚!」

尚武回道:「宋鄉長!」

宋明通曾掩護鄧送情報。此人我在《據點》中作過介紹,現在不再絮煩。他跳下溝后只說了一個字:「走!」便在前邊帶路。尚武說:「你找個牢靠地方,把小鄧存放起來。」宋明通說:「安排好了!」鄧智廣問:「把我存放起來?」尚武說:「小聲點,我們去跟偽區長見面,你不要去。」鄧智廣委屈地說:「不讓我見面,我跟來幹什麼?」尚武說:「自然有用處。」

繞過墳地跳出溝外,從一排豬圈間穿過來到村西邊一排房后,有間北房檐下有個氣窗。窗下是個麥秸垛,麥秸垛頂上糊了泥,下邊掏了個洞,是放羊的孩子們躲雨時掏的。宋明通拍拍鄧智廣的肩膀說:「你就呆在這兒。趴在垛頂上能看到窗子里的動靜。我們在這屋裡跟偽區長見面。」尚武說:「要是一切正常,你就呆在這兒別動。萬一看見出了意外,那你就……」鄧智廣搶著說:「我就進去救你!」尚武說:「要是我倆都對付不了,你能救嗎?你的任務是一刻別停,馬上跑到大李庄找武工隊長報告。」宋明通又交代說;「這兒道你熟,穿過豬圈,跨進道溝,順著道溝往東南走就是大李庄!」說完領著尚武繞過西牆,轉到前邊去了。

鄧智廣爬上麥垛,窗戶紙本來就是破的,往裡看並不困難。只是那房老了,草頂全朽了,剛一伸頭就落進一脖子草屑,頭上還粘了些蜘蛛網,網上粘的小蟲嗆得鄧智廣想打噴嚏。他不敢出聲,用手硬捏著鼻子,把噴嚏憋回去,憋出兩行眼淚一身汗。想罵還沒罵出來,前邊院里有腳步聲了,推門進來兩個手裡提著匣子槍、穿著偽軍裝的人。隨後兩個穿長袍的人並膀進來,正是尚武和楊東河。楊東河吩咐了兩句,提槍的人退出了屋子,宋明通進來笑著說:「快請坐,快請坐,都不是外人。」尚武和楊東河謙讓了一會兒,在八仙桌兩邊坐下。鄧智廣只能看見兩個人的背影了。楊東河說:「宋鄉長,你是主東,你也坐呀。」宋明通說:「我給你們燒水沏茶,你們先談。」

看到尚武說的「重要人物」就是楊東河,鄧智廣暗自發笑。前任偽區長姓鄧,是鄧智廣的本家,他利用這關係進過據點。當時楊東河是本鄉的偽鄉長,他早已認識。楊東河自己沒多少田產,哪裡來的這麼多錢買官做,一直是個謎。

(楊東河的身份,幾個人給我介紹的都不一樣。有的說他是經過我方爭取,秘密參加了抗日的。鄧智廣則說他是奉我方之命擔任偽職的。連買官的錢都是八路軍出的。「*****」后,楊東河還健在。以離休幹部的身份,安然養老,培養盆景出了名。我去看他,他只請我看他的盆景,問及往事,他推說已經記不清。)

尚武和楊東河見面后,先用「場面上話」互相客套了一番。楊東河讚揚尚武堅持在本地抗戰,給老百姓帶來希望;尚武表揚楊東河為八路軍買藥品、買地圖、送彈藥等成績。說到這裡小鄧走了會神兒。兩批藥品和地圖都是他從宋明通手中接過來,送出馬腰塢,交給敵工科的。誰也沒告訴他這些東西是誰給弄來的。他問過尚武,尚武說:「上級只叫咱轉送,沒交代來路,我能問嗎?」原來尚武什麼都清楚,只是瞞著他。他有種不被信任的委屈感。等這走神狀態過去,屋裡人已經喝著茶談到主題上,並且談了一段了。

他們在談石原等三人的各自特點。據楊東河介紹(宋明通不時替他補充):這三人對付起來都有點扎手。石原除偶爾跟著劉雙喜去撈財,平時只在炮樓和土圍子之間活動,不肯到離據點遠的地方去。天一黑鑽進炮樓,天塌了也不再出來。楊樹林更小心,根本不出土圍子,辦啥事都叫他表弟朱強治出面聯絡,他自己從不在馬腰塢大街上露面。在據點裡行動坐卧,手裡都托著支二把盒子,搬開保險機,槍口朝上,托在胸口前。他有事都交手下辦,不直接到別的偽軍部門。打牌也是把人請到他屋裡去打,他不到別人屋裡去。

三個人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劉雙喜。搶掠成性,幾天不到外村「清鄉」,就過得沒滋味。集團行動,全副武裝。而且是窩子狗,剿共班單獨干,除去石原,不與別人合夥。

話說到這裡,他們停了一下。鄧智廣脖子早累酸了,就趁機躺下來休息。過了好久,再抬起頭來看,人家改成三人把頭湊在一堆小聲嘀咕了,一點聲音傳不出來!

過了頓飯工夫,三人站起身。楊東河向外伸伸手說:「你們先請,等你們出了庄我再回去。」尚武和他握握手,在宋明通伴隨下推門出來。他倆轉到房后,鄧智廣溜下麥垛,一同從道溝走出庄外。宋明通送到墳地旁才停住腳,看著他倆走遠。

回來的路上,小鄧就給尚武提了意見:

「你對我不信任,不尊重!」

尚武奇怪說:「我沒有對你不信任、不尊重的地方啊!」

「你叫我取藥品,取地圖,我都完成任務了。我問你那些東西是誰辦來的,你騙我說不知道,可是你跟楊東河一見面就表揚他這件事。今晚要做什麼,你事先也不告訴我,分配工作時你才說要見楊東河!」

尚武說:「我也有上級,也有紀律,有些事我不跟你說是為了保護你。絕不是不尊重你。不過我也接受你的意見,以後執行任務前盡量多向你介紹情況。」

「你們三人前邊說話還讓我聽到,後來就咬耳朵了,為什麼不能叫我聽見。」

「馬克思在天作證,是怕外人聽到我們才咬起耳朵來的。你即使不提意見,我也打算告訴你。」

「你不主動說的,我絕不打聽。」

「對,這回是我主動說的,我們在研究拿哪個小子先開刀影響最大,怎樣動手才有把握。」

「結論呢?」

「先從高麗棒子開刀。他跟鬼子關係最近,是比鬼子低比漢奸高的二鬼子。鎮壓他就往鬼子的心口插了一刀,有利於鼓舞群眾抗日信心!但他狡猾,輕易不肯離開炮樓,現在睜大眼睛找他的空子。」

「怎麼找法?」

「這個任務交給了楊東河。見五逢十你都要去趕馬腰塢的集。到那裡找咱們的老關係去,有消息楊東河會告訴他。」

聽到又給他任務,鄧智廣怨氣全消,立即把小筐找出來,併到村裡打聽大娘大嫂們,誰有雞蛋、線穗子要賣,他義務幫忙替她們趕集去。——平年月大娘大嫂們賣雞蛋賣線絕不肯叫別人插手。但安上據點后她們不敢去趕集了,都托男人們給帶去賣。小鄧自己找上門來,大娘大嫂就連拍巴掌帶喊娘的把他從頭誇獎到腳,說只有八路軍里才出息得這樣的好孩子。逢集的日子鄧智廣就挎著她們的雞蛋和線穗到馬腰塢去找老關係劉四爺。

這位劉四爺,我在《據點》也介紹過,這裡不再多講,只說明他的職業是收稅就行了。買賣牲口要上交易稅,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制度。清朝時縣太爺嫌派人收稅太麻煩,就找富戶承包。承包人一年打總交給縣太爺多少銀子,就算了賬。至於他能收到多少,不再過問。這是個掙錢的買賣,地主富商要拿賄賂、打關節才能包到手。大承包戶包下全縣的,不可能跑遍全縣去收稅,就再分包下去。以縣城為中心,東西南北四鄉,各包一片。分包戶也是富人,受不得辛苦,集市多被幫會把持,跟黑社會沒點關係稅收不到還搭上人命。他們就再僱用與幫會有瓜葛、又會看牲口的人替他們收稅。成三破二,取十分之一的辛苦錢給收稅人。劉四爺懂獸醫,替拉杆子的看過馬,跟江湖黑道都能說得上話,是位理想的人才,就同時被幾個二包戶僱用。干這個比當獸醫收入可靠,收稅成了主業,收起了獸醫的招牌。這種包稅制度並沒隨著清朝皇帝退位而作罷,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一直沿用。換了漢奸政府,這制度也沒換。八路軍初到開闢根據地,一時顧不上這方面的改革,劉四爺成了幾朝元老。除去黑社會外,又結識了八路軍和偽組織中的朋友。

(這位劉四爺我見過,跟我父親還有點交情。那時他已是近五十歲的人了,騎著個小毛驢,趕了東集趕西集。碰上生人擺攤作買賣,他還跟人家「轉春」。他教給過我幾句「春典」,我全忘了,只記得煙袋叫「吊山勾」。他應我爹之邀,為鄰居的牲口看過病。用了他拿手的醫術「火燒戰船」。要人買十斤白酒,一床破被。他吃飽喝足,把牲口死死的拴在樁上。拿酒把牲口毛皮全沾濕,划著火柴往牲口身上一丟,牲口遍身起火,嚇得連叫帶掙扎,等火勢燒旺,趁熱把破被往牲口身上一捂,不一會牲口滿身大汗。他說:「病好了!」便拿起燒剩的酒告辭回家。第二天那牲口的病果然消失,只是弱得站不起來。他不收費,但帶走了八斤酒。比一般請獸醫的診費只多不少。)

鄧智廣趕了兩個集,都沒得到什麼情報。也有收穫,每集劉四爺都請他吃四兩包子,喝一碗甜沫。

楊東河接受尚武給的任務,過了半個月還沒有進展,正苦於無從人手,也是天意,楊樹林的表弟兼護兵朱強治到偽區公所來了。

據點裡的人很少見到楊樹林,但沒人不認識朱強治。他名義上雖只是個護兵,但比那些分隊長、中隊副之類香得多。一來他是楊樹林的表弟,楊樹林大小事都由他操辦;二是這小子在東北上過學,會說幾句日本話;三是他的派頭比楊樹林不低。他在瀋陽長大,一舉一動學日本人。從來不穿中式便衣,總是穿一身協和服,戴頂戰鬥帽,花錢買來雙日本水襪子膠鞋。說話總故意夾幾句日本話。其實他爹在瀋陽不過就是個飯館跑堂。他體格瘦弱,國民高等學校畢業后,上不起大學,又沒找到職業。挑「滿洲國國兵」也沒挑上,在東北管這種人叫「國兵漏」。按「滿洲國」的規矩,「國兵漏」都要當幾年苦工,名曰「勤勞奉仕」,實際是無償勞動,而且專干修公路挖戰壕之類的苦活。他受不了這個罪,聽說表哥混上了官,就回鄉投奔楊樹林。楊樹林叛變不久,沒有自己的親信,正需要這麼個人作幫手,格外的恩寵他。他正式職務是護兵,楊樹林不在場時,據點裡的為討好都稱呼他「隊長補」。這也是句從日本職名中抄來的「協和語」。

朱強治這天態度格外客氣,對楊東河說:「家表兄請您吃便飯,有點小事相商,請千萬賞臉。」楊東河連連稱謝,趕緊叫人到街上現買了兩簍當地土產「鹽姜芽」。把簍里的鹹菜倒出來留著自己喝粥用,翻開箱子找出存著的二兩西口土裝進去。

楊樹林身穿長袍,面帶笑容,手裡托著駁殼槍來迎接他。

楊樹林在自己屋中桌上擺了四樣菜,打開一壇酒。除去朱強治,沒叫別人侍候。一見鹹菜簍,楊樹林高興地說:「謝謝了,我就愛吃這口小菜,叫他們拿個碟來,現在就嘗兩塊。」楊東河也不吭聲。說著楊樹林一手持槍,一手打開簍蓋,用鼻子聞聞,覺得味道不對,伸進手一摸,還有層油紙包著,就看了楊東河一眼。急急捅破油紙沾了點在指頭上,放進嘴裡舔了一下,臉上頓時像開了花般笑得嘴往上彎眼往下墜。這時朱強治拿了小碟來,楊樹林說:「這鹹菜還是留著就粥喝吧,碟放在這兒沾醋用。你去幫著整菜,我跟楊區長說幾句話。」把朱強治支走後,楊樹林把椅子拉近楊東河說聲:「這麼重的禮,無功受祿,叫我寢食何安呢?」

楊東河說:「您知道我不用這個,說實話,這也是別人托我辦事送我的。我留著沒用。就別讓它出咱楊家門了。」

楊樹林說:「今天是我有事求你,哪有反叫你破費的道理?」

楊東河說:「你有事不找別人找我,說明你沒拿我當外人,還說誰求誰嗎?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我辦得到,我會儘力。」

楊樹林說:「說來事情不大。小事一樁。我這個表弟是我舅舅的孩子,在這裡給我當跟班,家裡不富裕。正好過兩天有人到瀋陽去。我想給他家帶點東西,無非是棉布、香油、黃豆之類的粗玩藝兒。我沒法替他去辦,他人生地不熟,您是一區之長,又是本家,就想請你幫幫忙……」

楊東河說:「您說多咱要吧。」

楊樹林說:「就是今明兩日,那人後天就上火車。不過,人嘴兩扇皮,別拿到據點來,省得有人說閑話。」

楊東河說:「這好辦,明天是集,我叫人頭晌辦好放在西街鄉公所。他什麼時候進城,神不知鬼不覺,從鄉公所拿了就走。」

楊樹林滿臉堆笑說:「好,好,這錢么咱隨後……」

楊東河打斷他說:「您跟我外道是不是。這一句話的事,就不給我個講交情的機會嗎?」

楊樹林忙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一會熱菜上來了,楊樹林勸酒。楊東河說:「我在理,煙酒不動,我心領吧。」楊樹林笑道:「老兄,你還挺守紀律啊,好,好。」

楊東河像聽到一聲炸雷,頭頂轟的一聲。(當年在別的根據地怎樣我不知道,在魯北根據地,地方幹部、敵工幹部都煙酒不動。是條不成文的紀律。)

楊樹林看出楊東河有點緊張,把手中槍放在腿上,笑道:「這話沒別的意思。我剛過來時,也是煙酒不動,常了,既要應酬,心情也不好,就墮落了。見到你堅持不變,有點自愧不如。咱們都是從那邊過來的,我才說這知心話。」

楊東河夾了兩筷子菜慢慢嚼著,轉了一下心眼。端起他面前的酒杯說:「謝謝您的誠懇,我敬您一杯,我也破戒陪你一口。」

楊樹林笑著舉起了杯。楊東河陪著抿了一口,放下杯說道:「您既然對我推心置腹,我也跟您說幾句知心話。我的事不用瞞您,我本是做生意的,日本人一來,買賣黃了,這才回家務農。因為認幾個字,根據地時選我當了抗日鄉長。這是不脫產的,您知道。我也沒條件入黨。八路軍撤退我犯不上拋家舍業跟他們跑。皇軍來了,村裡的事還要我出面維持,又當了這邊的鄉長。這在那邊就掛了號也算漢奸了。到了這一步,背著抱著一樣沉,我就索性砸鍋賣鐵,花錢捐了這個區長當。無非將本求利,藉機會撈兩個錢。以後好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到外鄉混下半世去。可從剿共班的人,高麗翻譯眼睛看來,我在八路軍那邊干過,總有點另眼相待。我混了個兩頭不是人。覺得頭上總懸著兩塊大石頭,從哪一邊掉下來都能把我砸爛。您有學問,又比我先走了一步,我想求你指點一條明路!」

楊樹林盯著楊東河的眼瞧了好久,看得楊東河心裡發毛,臉上極力鎮靜。

楊樹林雖然喝了點酒,但頭腦一點也不糊塗。他拍拍楊東河的大腿,笑了笑說:「你不是要說心裡話嗎,我就直截了當。一,我當了俘虜,不投降就要挨刺刀。我沒那個種,叛變了。既叛變也就不幻想再得那邊的諒解。也就得干點事取得鬼子信任。二,鬼子不會永遠佔領中國,我為他幹事不能不留後手。日本垮了,天下可不一定就歸延安。共產黨對叛變的人絕不寬大。可是天無絕人之路,此地不容爺,自有容爺處。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別人不拿我的腦袋買自己的命,我也不趕盡殺絕。別說你沒什麼形跡可疑之處,就是有,我也睜一眼閉一眼。咱也搞個統一戰線嘛。朋友之間可利己不可損人,不然,我這槍子也不吃素。」

楊東河說:「高論,高論。」

楊樹林說:「據點裡也有人把我視作眼中釘,時時想擠掉我。在皇軍那邊告我的黑狀。這方面我倆要同舟共濟。」

楊東河說:「有用我處,你儘管說。咱姓楊的講的就是個義字。」

「我就勸你多個心眼。劉雙喜是個狼,石原是個鬼,這兩人無恥無義,靠賣別人的腦袋發家,你要多加小心。發現有什麼動靜,及時給我通個氣兒。咱們也來個聯防制度。」

楊東河滿口答應,告別而去。臨走告訴楊樹林,隔一天叫朱強治到鄉公所拿錢和糧。

楊東河以為楊樹林與劉雙喜之間狗咬狗的鬥爭,是互相在日本人面前爭寵,正可利用。

前邊說過,劉雙喜在舊軍隊當過小軍官。魯北這片地區,地少人多,乾旱缺水,遇到災年就要外流逃荒。一沒文化,二沒技藝,在軍閥混戰年代,最好找的出路就是吃糧當兵。一個人在某個部隊站住了腳,後來的堂兄表弟三叔二大老爺就來投奔他「補個名字」,在這種部隊里侄子當排長,叔叔當班長,帶著一群外甥內弟混糧吃的現象很普遍。「七·七事變」以後,京津附近的部隊通過山東往南方撤。撤到家門口,劉雙喜就跟幾個老鄉商量:「這東洋人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樣這個仗不是三天兩後晌能打完的。咱們跟著退到哪裡算一站呢?」商量結果,幾個人拖著槍裝作掉隊,就結夥留下了。那時日本軍隊還沒到達鐵路兩側,中央軍已經退到了黃河以南,八路軍在山西作戰還沒東進,魯北大地既是權力真空,土匪武裝就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成堆地冒了出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就拉起個「團兒」。頭子姓張就叫「張團」,姓李就稱「李團」。也有以頭子的外號諢號作團號的,如「胖娃娃團兒」,「崔小辮團兒」。劉雙喜也拉起一個團來,自稱「喜團兒」。此地拉杆子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在本鄉本土只向駐地攤派糧款,不明火執仗綁票。因為十里八村都有理不清的親戚關係,也不興在本縣採花問柳。做大買賣要到外鄉去。(一般的是到膠東半島,膠東人航海、從商的多,而且是僑鄉)。雖說是「兵匪一家」,到底還是兩個行當,隔行如隔山,劉雙喜不懂黑道的規矩,剛拉起團來又急著撈財買槍,竟綁了西鄉聚源燒鍋的票,綁的是東家小姐。東家賣了田地把姑娘贖了出來,已不是完璧,姑娘羞辱難堪,在回家的路上就跳河自盡了。此事傳播開來,連黑道人也把劉雙喜視為畜生。楊樹林是西鄉人,在他還沒摸槍桿時就對劉雙喜極為鄙視和反感了。

楊樹林也算書香門第,本人在省立師範畢業后曾作過小學校長,參加過救亡宣傳。他想參加抗日,但看不起共產***的隊伍。說是國共合作,誰保證不會再翻臉?要當兵還是當中央軍,牌子正,裝備好。這樣,台兒庄大戰時,他就南下投中央軍,走到半路,碰見一群從前線回來的年輕人,說中國軍隊取勝后已經迅速南撤了。他們投軍撲了空。他又隨眾人打道回府。走到沂蒙山麓,被從西邊開來的115師部隊發現。問清他們的來路之後,部隊首長熱情地接待了這些年輕人,跟他們講了國際國內形勢,共產黨的政策,紅軍整編為十八集團軍后的抗戰任務。一席話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就自願參加了八路軍。

為了開闢敵後根據地,分出一部分隊伍進入魯北。要找些當地人作骨幹,楊樹林被選中,一到魯北就當上了區中隊的隊長,戰爭殘酷,傷亡大,晉陞快,到1940年他就當上了一個縣大隊的副隊長,按習慣人們叫他楊營長。

1942年,戰爭重點移到敵後,敵人兵力增加,戰鬥頻繁而殘酷。在一次戰鬥中他受傷被俘,開始表現得也還蠻有氣節。敵人威逼利誘他都挺過去了,一天夜晚把他和另外四個人押到山溝中,令他們站成一排,喊道:「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三分鐘之內,投降的向前三步走,時間一到,立即開槍!」他們互相看看,誰也沒有動搖,楊樹林絕望之餘反覺得結束受折磨的日子是個解脫。一個過四十歲的老營長帶頭喊起了口號。聲音很慘烈。他也不顧一切跟著喊。剛喊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四字還沒喊出來,敵人排槍響了,全被打倒在地。日本兵又走上來每人頭上補了一槍,惟獨沒對楊樹林補槍。楊樹林還奇怪自己怎麼意識這麼清楚,兩個日本兵把他架了起來,幾乎是抬著把他拉回了據點牢房中。回到牢房,看看原本擠都擠不開的草鋪如今空曠冷清,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他后怕得哭了起來,覺得千幸萬幸,剛才要是死了,沒有哪個中國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他!這是再世為人了。撿回來的這條命他不打算再扔掉,對自己說:「我死過一回,對得起良心了。認了吧,認了吧,只當以前的楊樹林死了,從今而後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當鬼子再次提審時,沒費多少話,他就交代了在八路軍中的職務、干過的事情,在「自新狀」上籤了名,宣布「投入和平陣營,願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忠」。

日軍為他開了歡迎會,山崎部隊長在會上坦率地說:「為了不傷楊先生的感情,任命他為『憲兵工作隊隊長』,只負責內勤研究工作,不強迫他直接參加火線戰鬥。武裝配合皇軍戰鬥的任務由剿共班承擔。希望他們密切合作……」當場介紹他與剿共班長劉雙喜握手相識。

「憲兵工作隊」是個帶槍的情報單位,由一些有點文化水平的社會渣滓、無業游民組成(多是由「新民會」等偽組織代為招募的)。總隊在濟南,楊樹林這裡只是個小分隊。總隊的日本顧問每月來視察一次,實際由所在據點的日本軍管轄。山崎把它和剿共班當作一文一武兩隻鷹犬。表面看楊樹林和劉雙喜是平等搭檔,一文一武互相配合,可劉雙喜掌握著槍桿兒,清鄉、掃蕩中能殺能燒,可搶可撈。既比楊樹林實用,也比楊樹林吃香,錢財權勢都壓他一頭,還暗含對他有監視防備的作用。劉雙喜從來就不懂什麼叫人情客套,更不講規矩廉恥,沒髒字不張嘴,走路都晃膀子。對楊樹林也照樣頤指氣使。楊樹林在日本鬼子面前低聲下氣沒的抱怨,誰讓你當了漢奸呢?可在這粗俗卑鄙的野狗面前讓先,就有說不出的悲哀和不平。這份恥辱比漢奸的名分更難忍受。時間長了,他思想又有新的變化。心想反正是當了漢奸,大惡之下何求小善,倒是越混得局面大越能保住自己。就暗暗起了搞掉劉雙喜把文武兩套全抓到自己手中的念頭。

楊東河從憲兵工作隊回來,就叫宋明通給弄東西。鄉公所要隨時應付日軍需要,香油、黃豆等都很現成,只有棉布到集上買。第二天就是四月初十大集。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民間停止屠宰,初十開齋。又是麥收前夜,庄稼人也少不得要上集添些木叉鐮把,準備收麥。這個集就比往日熱鬧些。

楊東河正想找宋明通問問東西準備得怎麼樣,還沒出圍子就碰到劉雙喜跟石原。劉雙喜見楊東河穿了件新做的藍陰丹士林長袍,對石原說:「你瞧楊區長這身衣服怎麼樣?」石原說:「太漂亮了!」劉雙喜說:「你穿的再破,一張嘴也知道你不是中國人。只要從遠處看不顯眼就行。穿的太破了,太太看著也不喜歡!」

楊東河聽出話里有套頭,就迎上去問:「翻譯官看上我這身衣裳了,那好辦,我叫人給你做一身。下一集包你穿上。」

劉雙喜說:「那可趕不及。翻譯官明天就要進城看太太……」石原來不及制止,便說:「不一定,還不一定。」

劉雙喜解嘲說:「區長不是外人。不要對人說就是了。」

劉雙喜的護兵范舍成提著一隻空筐跟了過來。楊東河一看,明白了八九分,便故意說:「翻譯官要看得起,我現在就把衣裳脫下來給你。太太來了,我得表示點心意吧。今天逢集,我去買點禮物。」

石原說:「你不要再麻煩,劉班長正要領我去買點土產,你光把衣服借給我就行,多謝多謝。」楊東河回屋脫長袍,招呼劉雙喜隨他進去。在屋內對劉雙喜說:「你給翻譯官送禮,算上我一份好不好,我也交交這個朋友。」劉雙喜拿著架子說:「他請假進城的事,要守秘密。攙和的人多了太顯眼。怕他不願意。」楊東河說:「那好辦,我出錢不出面。我叫鄉長宋明通隨後追去。你只管挑東西,由宋明通付錢。以後我再跟宋明通結賬。」

有人出錢,劉雙喜何樂不為,點點頭笑著走了。宋明通來報告給楊樹林的東西已準備齊。楊東河便告知他「如此如此」,宋明通一邊聽一邊罵娘,還是接受了任務。宋明通走後楊東河就找到朱強治,告訴他中午一過就到鄉公所去取東西。同時請他轉告楊樹林,劉雙喜正在集上給石原買禮物。為什麼送禮還不知道,請隊長詳查。朱強治回去就報告了楊樹林,還為楊東河添枝加葉說了些好話,說此人對隊長十分忠誠。

楊樹林估計石原要了東西也是往城裡送,就把跟蹤劉雙喜二人的任務交給了朱強治。

楊東河縮回屋裡再不出圍子門一步。天塌下來也沾不上嫌疑。

鄧智廣又來馬腰塢趕集,正在牲口市上轉,忽然看到有一幫人說說笑笑的走過來。趕集的老百姓都讓開了路。走在前邊的正是石原。小鄧心中奇怪,不是說石原從不趕集嗎?再一看今天的打扮更奇怪。他平時從不扒下日本軍裝,今天卻換了身新寶藍色長袍,札著古銅色搭包,一派中國買賣人打扮。腳上卻還是那雙破了的日本大皮鞋。他身旁跟著劉雙喜,劉雙喜身邊緊跟一個剿共班的小卒兒,名叫范舍成。

范舍成和鄧智廣是同村人,家中貧窮,鄧明三當偽區長時把他叫來當了跟班兒。鄧明三約劉雙喜打牌他伺候過牌局。鄧明三下台,他覺得再給新區長跟班不夠義氣,找到劉雙喜求他賞碗飯。劉雙喜覺得這孩子還機靈,就收下他隨身伺候。

范舍成手提著個大籃子,跟在劉雙喜身後。劉雙喜邊走邊指著地攤上的東西問石原:「要這個不?」石原一點頭,劉雙喜就撿起來扔進筐里。偽鄉長宋明通緊跟在後邊替他們付錢。石原不斷地點頭,劉雙喜不斷地撿東西,宋明通就不斷地付錢。鄧智廣有意迎著他們走去,想跟宋明通搭句話。宋明通看出他的意思,沖後邊咧了下嘴。鄧智廣才看到距離十來步遠,還尾隨著個憲兵工作隊翻譯的朱強治。鄧智廣看出他是在暗地跟蹤劉雙喜等,便不再跟宋明通找打招呼。宋明通眼睛朝村內一甩,揚頭走了過去。鄧智廣會意,馬上轉身走往南街。到了一家小飯鋪門前,看見門口地上還戳著「稅務代辦所」的牌子,就知道劉四爺還沒走,掀簾走了進去。

(劉四爺這牌子是他自己命名,自己樹的。平時放在小飯鋪案板底下。趕集時拿出來戳在門口,在飯鋪里佔一張桌子,連喝酒代收稅。集一散收起牌子,就上僱主家去送錢。錢在自己身上從不過夜。這牌子是馬腰塢集專用。在別的集上他不掛牌,也不用任何名號。)

小鄧走近劉四爺的桌前,叫了聲「四大爺」!

劉四爺把手中端的酒杯往嘴裡一放發出「吱」的一聲響,又哈了口氣,笑笑說:「來了爺們兒?我正等著你呢!說吧,吃鍋盔還是吃麵條?」

鄧智廣說;「麵條不頂時候,還是鍋盔吧。」

「吃鍋盔我還得搭上盤黃瓜菜,你倒不傻!」劉四爺一邊往他的「吊山勾」里裝煙,一邊沖跑堂的喊道:「爺們兒,來倆鍋盔,切四兩驢肉拌個黃瓜菜!」

等黃瓜菜來了,他又要了二兩酒,手扶著酒杯,小聲對鄧智廣說:「鍋盔帶回去,吃了黃瓜菜趕緊去報信兒。高麗棒子請了假明天進城。跟鄉里送果子(當地人稱花生為果子)的大車一塊走……」

鄧智廣狼吞虎咽把幾塊驢肉填進肚子,揣起鍋盔,急忙趕回駐地,對尚武一五一十報告。尚武說:「送果子的車一般是四更天出門,晌午頭到東關。趕快給武工隊送信。你先休息,我跑一趟!」

武工隊駐地距敵工科有三里路,尚武趕到那裡,他們正睡晌覺的睡晌覺,擦槍的擦槍。尚武找到陸隊長,立即開緊急會議,決定趁石原進城之機,半路上把他除掉。現在就寫好布告,石原一死馬上張貼。尚武的文化水平最高,推他來執筆。尚武極其興奮,稍作沉吟,就擬出了布告:

查原日軍翻譯高麗浪人石原,認敵作父,為鬼作倀,燒殺搶掠,罪大惡極。四月十一日該犯在進城途中為我抓獲。對其罪行供認不諱。抗日政府依中國人民要求,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當即執行!

警告偽軍政人員,認清形勢,棄舊圖新,立功贖罪,既往不咎;執迷不悟,死路一條。爾等所作所為,我軍皆有記錄。好事加紅點,壞事塗黑點。清算功過,區別對待。對頑固不化者,堅決嚴懲不貸!特別警告劉雙喜、楊樹林、楊東河等鐵杆漢奸。爾輩罪大惡極,只有黑點,尚無紅點。再不幡然悔改,石原就是你們的榜樣。

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

第八路軍魯北武工隊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

夏曆四月十一日

(鄧智廣文章中引的就是這份布告,但時間寫作1943年4月11日)

對如何行動,很費了點時間研究。

從馬腰塢到城裡,四十五華里,沿途有三個據點。距馬腰塢八里是陳庄據點,這個據點較小。再過十里,是何家寺。這是個大據點,住有一中隊日本兵和一大隊偽軍。再往前距城內和鐵路較近,敵人調動方便,就只在距何家寺十五里地的雞鳴寺設有一個據點。

從地理形勢看,埋伏在何家寺與雞鳴寺之間為好,距兩邊敵人都遠,敵人聽到槍聲一時也辨不明方位,趕來也要費時間;從時間上看,在馬腰塢與陳庄之間有利,牛車走到這裡天還不亮,到何家寺天就亮了,白天行動有諸多不便。可是陳庄距兩邊據點都近,槍一響敵人短時間內就會趕到。

再三斟酌,選定了何家寺與雞鳴寺之間。那段路中間有座廢磚窯,距公路只有幾十米,窯雖塌了頂,但四壁完好,便於部隊隱蔽。如果能把石原活捉,拉進窯里用「背死狗」的辦法處死,十五裡外的據點,會毫無察覺。

尚武走後,鄧智廣找房東要了點麻花鹹菜,把兩個鍋盔送進肚子,心滿意足,躺在炕上睡起晌覺來了。直到尚武回來,他還沒醒。

「快起來,快起來!」尚武拍著他的屁股把他叫醒。命他跑步到小學校去找魏校長,叫校長帶墨盒、毛筆和十張粉連紙來。

校長帶著這些來后,尚武跟校長又推敲了一陣布告文字,就請校長往紙上謄寫。校長說:「正式發布布告,是要蓋大印的。沒有印不夠嚴肅。」尚武說:「別說沒人會刻,有人也來不及呀。」校長想了想說:「小鄧,你到學校取我的印盒,半路上到陳拐子家要兩塊豆腐乾!回頭我再給錢!」

鄧智廣說:「三個人兩塊豆腐乾昨吃法?要請客你就多買點。」

校長說:「他那豆腐乾都長了綠毛,兩塊足夠。」

鄧智廣把印盒、豆腐乾取來,校長已寫完布告,正晾在地上和尚武兩人欣賞。他自己評判,哪幾個字寫得好,好在什麼地方;哪幾個字不行,又為啥不行。小鄧把豆腐乾交給他,他先用水洗了洗,用筆在上邊寫了幾個反字,找房東要了把修腳刀,埋頭刻了起來。一邊刻一邊把刻下的碎塊放進嘴裡嚼著。沒多大工夫刻完,又往豆腐乾上抹上印泥,把布告平擺在桌上,一個個按上了印。印文是「第八路軍武工隊」,有的字沒印好,又洗凈毛筆,沾著印泥描了一遍,遠遠看去,蠻像那麼回事。

尚武和鄧智廣半夜就揣著布告,提著糨糊來到了武工隊駐地。武工隊正在陸隊長指揮下熬地瓜粥。三更天開飯,吃了飯起程。

天亮之前,武工隊順利到達破窯。留一個人在窯頂放暗哨,其他的人都隱避在窯內。

這窯已經廢棄了有百年,除去放羊的孩子躲在這裡歇腳,偷來青玉米、嫩毛豆在這燒著吃,平時沒人進來。窯里一股羊糞味。剛坐下,有人覺得屁股底下有什麼東西活動,抬起身一看,大叫了聲「俺娘啊!」隊長壓低聲說:「喊什麼?注意安全!」那人指指說:「你看哪!」大家一看,竟是條蛇!這一來都嚇得抬起身來看自己的座下。陸隊長掄起槍托一下把蛇砸死,說道:「不就是個長蟲嗎?值得嚇成這樣,還抗日呢!」

隊長就宣布了一條紀律,不許聊天說話,出了天大的事,沒有命令也不準到窯外去。

鄧智廣怕蛇,更怕不許說話。他就跟尚武說:「天亮之後,進城的車不止一起。得有個認識高麗棒子的人在外邊盯著,免得弄錯或是把他放跑了。」尚武說:「看來就得你去,你見石原次數多,有把握。」跟武工隊長商量一下,派鄧智廣到路邊去放遊動哨。叫他迎在車來的方向,不超過一二里地,跟窯頂上的哨兵保持聯繫。聯繫方法是揮動頭上的白手巾。接到命令如同得到大赦,鄧智廣探頭看看外邊沒人,就鑽出窯門,往東走去,臨走搖搖手巾跟窯頂上的哨兵打了個招呼。

這窯正處在轉彎處,公路從東邊過來,到窯前轉個慢彎向南拐去。在窯東邊一里多地處路邊有座石牌坊,本為表彰一位節婦而立。義和團起事,本縣是發源地之一,一度成了設壇之地。義和團失敗,這牌坊也被砸碎。但留下了石基和底座,成了來往行人歇腳之地。鄧智廣為了窯上哨兵容易分辨,選在這裡停下,靠在石座上裝作路人休息。

太平年月,這條由東鄉通往城裡要道是行人車輛不斷的。如今卻冷冷清清,天已大亮,才零零星星有幾幫人和車經過。先是從東邊來了兩輛牛車,小鄧算了下時間,不像是從馬腰塢來的,馬腰塢來的車這時至多才到何家寺,走近了趕車的打招呼說:「要跟車進城嗎?上來吧。」小鄧忙說:「謝謝。我還等俺奶(當地人管媽稱作奶)。你是那村的車啊?」趕車的說是雞鳴店的。小鄧目送他們走過,朝窯上拿手巾畫了個圈。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從城裡方向駛來了一輛支了棚子的牛車。車兩邊各有一個騎自行車背馬槍的人。右邊那個戴鬼子帽,穿協和服,腳上一雙日本膠鞋,左邊那個穿中式短打。鄧智廣心想,車裡是個漢奸頭目,有兩個護衛,面對他而來,不便再用毛巾發信號,只好站到公路上裝著看稀罕來引起窯上哨兵注意。哨兵還沒注意,驢車已接近廢窯。右邊騎車的朝窯看看,跨下車來,把自行車往路邊一放,就朝窯跑去。鄧智廣瞪大眼看著,惟恐出事。只見那騎車的走近窯邊,解開褲子,回頭朝車上一笑。車左騎車的漢奸就叫:「別捏著半拉了,車上的姑娘誰沒見過?」從車裡傳出一陣浪笑,有個女人喊道:「小心點,別受了風,相好的還等著你拉鋪呢!」那漢奸聽了格格一笑,轉身朝驢車撒起尿來,一邊尿一邊喊:「好,那就便宜你們一回,我不收盤錢,白看了。」車上又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女人從車裡探出頭來說:「可惜你多長了四兩肉,要不這平康里就沒別人的生意做了!」那人撒完尿趕迴路邊。騎上車又追到驢車邊,鄧智廣這才把懸起的心放下。驢車已走過廢窯。看得清楚了,車裡坐的是幾個臉塗得像冬瓜著霜、嘴抹得像剛吃了死孩子、穿紅著綠的女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故意放聲浪笑。原來是城東關平康里的窯姐兒,照例在偽軍們關餉之後,到幾個大據點去「出張」。車子走近了石牌坊,車上有個女人自問自答的唱小調,是被劉雙喜包過身子的翠玉。她唱道:「初一十一二十一,趕著個毛驢去趕集,捎帶著作生意,一個呀得兒崴得崴,捎帶著作生意。」「大嫂子,你作的什麼生意呀?」「蔥絲兒薑絲兒牛肉絲兒,香油醬油合餡子兒,賣的是肉包子兒!」她還沒自問,那剛撒完尿的漢奸就搶著接上唱:「要吃菜來白菜心兒,要干那事兒干大妮兒,又白又順心兒……」

翠玉笑罵了聲:「這個私孩子!」

鄧智廣認出這穿和服撒尿的是朱強治。心裡有點奇怪。昨天在集上,劉雙喜在給石原撿禮物,他在後邊看熱鬧。啥時進了城?

朱強治見小鄧坐在石階上歇腳,上下打量一會,就下了車走到他面前兇惡地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鄧智廣說:「我幹什麼,礙著你牙疼?」

朱強治把槍一端叫道:「我在馬腰塢據點裡見過你,你是不是八路的探子?」

鄧智廣說;「我在馬腰塢也見過你,你是誰的探子?」

這時騎車走在後邊的偽軍趕了上來,是昨天提筐的那個范舍成。范舍成沖翠玉使了個眼色,那妓女探出頭叫道:「這不是孫少爺嗎,你咋在這裡?鄧區長老人家可好?」

朱強治愣了下神,問那妓女:「他是你哪門子的少爺?」

翠玉說:「他是鄧區長的孫子,劉班長到鄧區長那裡打牌,我在區部見過。」

朱強治收起槍,斜了鄧智廣一眼,不屑的一笑說:「小子,以後別炸翅兒了,那位區長下台了,沒聽說過啥叫四大蔫嗎?」扭身騎上車又扯著嗓子唱起來:「沒風的帆,霜打的煙,出了廄的**卸任的官……」

翠玉就朝鄧智廣撇了下嘴。鄧智廣本來對這些下流女人有種生理上的反感,自上次執行任務時得到其中一個姑娘的幫助,改變了看法。(在《據點》中作過介紹)知道她們雖操賤業,其中仍不乏有良心的好人。為表示謝意,他沖翠玉點點頭說:「這是去馬腰塢啊?」范舍成搶著回答說:「劉班長的人,不上馬腰塢上哪兒?」鄧智廣說:「噢,你們是進城接翠玉姑娘!」范舍成說:「我們給翻譯官運東西去的。翠玉要搭車來看望劉班長,朱憲兵願意為姑娘們保駕,就湊到一堆了。」朱強治已騎車走出好遠,聽到這話又扭轉頭說:「蒼蠅不叮沒縫的蛋,小子,長大了你就知道泡娘們兒的甜頭了。」翠玉小聲說:「叮你娘的蛋走吧!」鄧智廣裝作平靜地問道:「這麼說石原翻譯官也進城了?」范舍成說:「沒有,班長送的東西太多,他帶不了,我們昨天先給他運了去。他今天跟著送果子的車進城,估計到前邊就會碰到他。」

鄧智廣聽了把心才放下,又坐在石階上休息。

太陽升高了,天氣也熱了,公路上再也沒出現車輛。

窯里的人有點不耐煩,半夜吃的飯,天亮后內急,只能在窯里騰出個角落解決。氣味噎人,人們只好不斷地抽煙。煙抽夠了,肚子又空了。餓勁比內急還難忍。人們不斷地朝上望放哨的人。放哨的也餓,就發信號向鄧智廣催問。鄧一次次使他們失望。最後武工隊長都懷疑地問起尚武來:「你們的情報確實嗎?有沒有聽錯?」尚武說:「我幹了這麼久,還沒聽錯過一回。」

慢慢地從窯頂照進了日光,悶熱起來,人們解開衣扣,不斷地擦汗罵街:「這個高麗棒子,臨死都不留好念想!等著吧,老子把你肚子也掏空!」

快晌午時,哨兵看到了鄧智廣發出的信號。長吁了口氣,對下邊小聲說:「準備,目標出現了。」

人們精神抖擻,兩眼發起光來。有提槍的,有拔刀的。武工隊長囑咐說:「沒有命令不準開槍,把小子架進窯里,拿繩子背死狗!」

等了一會兒,武工隊長問哨兵:「走到哪兒啦?」

哨兵說:「牛車走到鄧智廣面前,被鄧攔住,正在一問一答的對話呢。」

武工隊長說:「對他娘的蛋,還不快放過來,等他有了覺醒,跳下車跑了才叫麻煩!」

哨兵說:「行了,車放過來了。」

武工隊長說:「準備戰鬥!」

哨兵在窯頂上卻又說:「慢點,小鄧發來信號,說目標不在車上。」

這時已聽到牛車吱吱扭扭的聲音。陸隊長忍不住,回頭對尚武說:「咱倆出去看個究竟!」彎腰鑽出窯門,這時牛車正轉過彎來。果然沒有那個高麗棒子!趕車的是馬腰塢農民,認得尚武。就自動停下車跟尚武打招呼。尚武問:「你們啥時起身,這麼晚才到這裡,到城裡不天黑了?」車把式說:「操他娘,那個翻譯官說好叫俺等他,俺不敢不等啊!誰知他個龜孫說了不算,俺等到天大亮,還沒影兒,這才趕車上路!」

尚武問:「那小子不進城了?」

車把式說:「誰知道呢?他住在鬼子炮樓里,咱也不敢去問!」

尚武只好放車過去,囑咐說:「別跟人說在這裡碰上了俺們!」

車把式說:「這不用囑咐!」

尚武和隊長退回窯內,窯里的人聽見外邊的話全泄了氣。隊長拉長了臉說:「沒說的,趕緊退回去吃飯吧。現在可是白天,要分散隱蔽行動,先退到南邊道溝里,繞開據點,路上不要進村找吃的。回到駐地再說。」

尚武把已經拿出展平、準備張貼出去的布告又疊起揣進懷裡,小鄧不在,只得自己提起糨糊罐打道回營。

隊伍分成了幾組,每組三兩個人,拉開距離,順著莊稼壟溝離開公路,往駐地退去。

鄧智廣追了過來,從尚武手中接過糨糊罐。尚武說:「咱們不要跟著他們走了,往馬腰塢方向走,找機會打聽一下,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尚武跟武工隊長打了個招呼,武工隊長說:「我們今天隱蔽在駐地不動,有什麼情況儘快來告訴我。」

尚武跟鄧智廣扭身越過公路,朝東北方向走。他們剛離開,武工隊的人就小聲發起牢騷來:「敵工科的人都是吃乾飯的!」「敵工業務,三大任務,行軍背包袱,駐軍曬被窩,混進據點賣豆腐!」

尚武二人沒聽見這些話,聽見也顧不上生氣。眼看到手的罪犯,怎麼叫他溜了呢?

再著急也要吃飯。走到何家寺西北的李家樓子,找到村北一家堡壘戶,是位孤老頭子。老頭看見他倆進院,叫聲「娘唉!」趕緊拴上了院門,把他們請進屋裡。問他倆從哪裡來?尚武說:「剛從東鄉過來。餓極了,找你弄點吃的。」院子里種著幾顆蒜,蒜剛長出半尺高的薹,老頭烤了兩個高粱餅子,拔了幾顆蒜薹,從壇里舀出一勺醬,一邊讓他們坐在炕頭上吃,一邊打聽近來的情況。尚武說:「情況大好,過兩天你就可以看到動靜!」

正說著,嗵嗵嗵嗵!一陣砸門聲,來得急砸得緊。尚武趕緊拔出槍,示意老頭出去看動靜,作手勢叫小鄧順炕沿趴下。聽見老頭氣哼哼地問道:「誰呀,火燎眉毛似的,報喪呀!」

吱的一聲開了門。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說:「就是來報喪的!」

接著又聽見「哦、哦、嘁、嘁!」吆喝驢聲。聽見把驢拴在院中樹上。尚武從窗戶紙破口處向外瞧了一眼,只看到個背影,覺得此人很熟,一時還沒認出是誰。只聽那人朝地上看了看腳印道:「我猜著你家來客人了!」

尚武趕緊把槍栓握緊。

老頭回答說:「你不就是趕集口渴了,來喝口不花錢的茶水嗎?有客沒客礙著你牙疼!」

那人聽了一笑,說道:「今天我是專門來會客的!」

來人轉過頭往屋裡走時,尚武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了。來的是劉四爺。

劉四爺進了屋,見到尚武和智廣,彷彿胸有成竹,毫不意外。跟他倆點頭招呼了一下,看了看桌上的餅子、蒜薹說:「你們吃夠了?有剩下的沒有?我還扛著刀呢!」

房東老頭去拿餅子。劉四爺攔住說:「俺不啃你那乾巴紅粱餅子,給我沏壺釅茶就行,再□點醬來。」說著在炕沿上坐下,放下褡褳,從裡邊掏出幾個火燒,拿起一根蒜薹抹了醬,一邊嚼一邊指著火燒對尚武和小鄧說:「你們再吃一個,我這有富餘。買的時候就算上你倆了。」

尚武笑道:「劉老四,你又裝神弄鬼,葫蘆是啥葯快倒出來吧!」

劉四爺說:「別急,等我填填肚子再說。」

鄧智廣說:「你倒是不急,你一個口信,害得俺多少人起五更爬半夜,餓著肚子蹲路邊,結果撲了場空!你快說,是不是你把口信傳錯了?」

劉四爺搖搖頭,想說話卻叫燒餅給噎住了,又抻脖子又瞪眼,拿手一個勁捋脖子,臉都憋紅了。尚武趕緊給他遞過碗水,他猛喝一口,這才喘過氣來。兩個眼睛直流淚。

鄧智廣說:「俺八路軍不吃群眾東西,你急啥哩,又沒人搶你的!」

劉四爺說:「為了找你倆,我連早飯都沒吃,是餓急的。幸虧是我,要別人上哪找你們去!我算著計劃落了空你倆得從這條路往馬腰塢趕,這一路除了這裡沒有別的地方打尖……」

尚武說:「如今情況緊急,您就挑要緊的說吧。誰叫你來找我們的?」

劉四爺說:「宋明通。」

「有啥急事?」

「叫你們不要等那個臭高麗了,有麻煩了。」

「有啥麻煩?」

「他死了!」

此話一落地,全屋的都瞪著眼定在那裡。劉四爺卻就著蒜薹大口大口啃燒餅。

尚武喝了口茶,使自己鎮靜一下,問道:「怎麼死的?他死了還有啥麻煩?」

劉四爺看了一眼正在聽得出神的房東說:「老頭,學點抗日的規矩,我們談機密情況,你迴避點兒!」

老頭瞪了他一眼:「我們抗日,你給包稅的當小跑兒,還有你教訓我的份兒?看在同志的面上我放個哨去倒是真的!」

老頭出了屋,劉四爺把屋門關上,這才放低嗓子細說根由:——

小鄧子,你吃完驢肉,帶著我給你的鍋盔一離開,我正打算收攤趕到何家寺來,劉雙喜領著高麗棒子進來了。劉雙喜一看見我就說:「當家子,發財呀!」我說:「跑個腿,當碎催,混口乾糧唄,多謝當家子照顧了。」劉雙喜說:「這話就遠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有我在此,馬腰塢的河水隨你蹬。」我說:「那是。咱當家子一跺腳馬腰塢四角亂顫,當家子陞官我沾光,當家子吃菜我喝湯么!」劉雙喜說:「你別跟我油嘴滑舌,今天給石原翻譯官送行,你得破破財,以後有翻譯官給你長臉,比我可又有用多了。」我說:「喲?我怎麼還有這一步運哪,請翻譯官喝酒?人家什麼爵位,能喝我的酒,那不掉身份嗎!」我心想高麗棒子推讓,我就順水推舟,腳底下抹油,誰知那小子還挺實成,馬上說:「別人的酒我不喝,劉班長跟我算莫逆之交,班長本家請客,這個情我是要領的!」

嘿,人們管和尚叫「吃八方」,我給廟裡看牲口,和尚管我飯,大悲寺的主持就拿我開涮說:「劉四爺,你連和尚都吃,可算吃九方。」沒想到還有人要吃我!好,這個空子咱不拉,馬上我就叫跑堂的過來,先拌個冷盤,要來酒喝著,就催他們炒菜。劉雙喜拿著我的錢送人情,一個勁地為高麗勸酒。高麗說:「皇軍不許下邊人在外邊吃飯喝酒,喝了酒臉上掛幌子,回去不好交代!」劉雙喜說:「你不是請假了嗎?」高麗把嘴湊到劉雙喜耳朵邊說:「這請假的事可不能外傳噢!不辭而別,怕你罵我不夠朋友,可這一來就泄密了。」劉雙喜說:「交朋友,就講個義氣。」高麗笑眯眯地說:「帶那麼些東西進城,太君看見要起疑的!」雙喜說:「我現在就派人給你送進城去,明天你空身一人,利利索索。」高麗說:「明天進城有沒有順路的車,叫我搭坐。」劉雙喜說:「這好辦,我派車停在南門外等你,你早點去,不管誰的車,你見著就上。只要停在南門外,就是我派去等你的。」高麗拉住他手壓低聲音說:「你夠朋友!我也要對得起你,我女人帶來的貨有你一半。」劉雙喜隨即給我使個眼色說道:「當家子,這酒不行啊,換好的!」我正琢磨怎麼出這口氣,叫他們白吃我一頓,錢花得起這人丟不起。既然劉雙喜自己不喝,光灌高麗,我就到後邊找到小跑堂的,塞給他兩角錢說:「你弄點鴿子糞捏碎攪進酒里去,給我送上來。」

我回到桌前,那兩人正在咬耳朵,桌上放著張白紙,劉雙喜拿著根鋼筆往石原手中塞。一見我走來,他把手停住了。我裝作毫無察覺,只說:「換了好酒,正溫著,馬上就來。」

我看出來劉雙喜灌他有目的,為了不叫他起疑心,摻了鴿糞的酒送來后,我說:「翻譯官,我還沒結賬,就不陪了。我敬一套酒告罪吧。」我把一個小茶碗,一個玻璃杯,一個小酒盅,全都倒滿。先把小酒盅敬給石原。石原一仰脖喝光了。又拿起小茶碗敬他。石原說:「這酒好厲害!這碗喝不下了。」我說:「只敬一杯酒是咒人無依無靠,您可不能給我這個罪名。」劉雙喜幫腔說:「我這當家子別看沒官職,在地方上可是有名有姓的,你不能不賞臉。」石原憋住氣把這碗酒也喝進去。酒一入肚,眼神就發直了。我把玻璃杯又舉了起來。石原光擺手,嘴不大聽使喚。劉雙喜接過杯來送到石原嘴邊說:「連升三級,三羊開泰,這一杯是非喝不可的。」

劉雙喜連勸帶灌把一玻璃杯鴿糞酒也灌進高麗人肚中。對我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以後有為難的事,只管找我!你忙,我就不留你了。」說到這裡,鄧智廣打斷說:「石原喝完酒,他倆才要說體己話,你怎能躲開呢?」

劉四爺說:「小子,別看你是個抗日軍,干這個還差遠著呢!我劉四能拉這個空子?」

劉四爺喝口水,故意沉吟片刻,又接著說下去——

我走到櫃前大聲跟掌柜說:「他二位要什麼儘管上。別給我得罪了朋友。」到了後院我又塞給跑堂的一塊聯合票,囑咐他仔細聽著,他倆說什麼回頭告訴我。

我退到稅務所有半頓飯工夫,小跑堂來告訴我那兩人走了。劉雙喜先走,回土圍子了。高麗人剛出門。我問他們說什麼了?跑堂的說:「劉雙喜叫高麗人給他娘們寫了封信,叫她把貨交給今天送東西的人帶回來。」我問他:「什麼貨你聽清了嗎?」跑堂說:「他倆沒提那貨的名字。」我問:「信上也沒寫?你就沒找機會偷看一眼。」跑堂地說:「我偷看了,我就認識幾個中國字,可那上邊有一半寫的是日本字。」

我趕到門外觀望,只見石原離拉歪邪往前蹭,沒往炮樓走,卻往西,奔鄉公所方向去了。

本來我要趕到何家寺過夜,這一耽誤,天晚了,我只好在我那稅務所湊合過一宿。這一來又給自己找了個苦差事,從後半夜就騎這驢串四鄉,像討換藥引子似的到處找你倆……

鄧智廣實在耐不住了,就攔住說:「我的爺爺,俺急著聽的是那高麗棒子怎麼死的,你說了半天,還沒點到題上!」

劉四爺說:「那事沒啥好說的,他叫人給砸死了!」

尚武忙問:「怎麼說?誰把他砸死的?」

劉四爺說他睡到半夜,有人悄沒聲的從外邊端他的門。劉四爺以為是小偷來偷稅錢,拿了個鍬把躲在門后,準備他一探頭就給他一悄悶棍。門外的人聽屋裡有了動靜,就小聲說:「四爺,快開門,是我。」

劉四爺打開門,宋明通渾身哆嗦著走了進來。劉四爺問:「你這是怎麼啦?」宋明通說:「石原給人殺了。你快送個信給尚武,叫那邊的人別再白費工夫。」

劉四爺問詳細經過,宋明通說,那高麗棒子喝醉了酒,紅頭漲臉,晃晃悠悠地忽然跑進了鄉公所,嚷嚷說:「鄉長呢?鄉長呢?」宋明通和大楞正把包裝好的東西往門口抬,準備朱強治隨時來取。見高麗進來,連忙招呼:「翻譯官,屋裡坐。」石原歪歪咧咧進了屋,往桌旁一坐就喊:「我渴死了,快叫人給我切西瓜。」從他一進來,大楞兩眼就直盯著他,這時接話茬說:「你要的倒稀罕,剛打春,哪去弄西瓜?」石原把桌子一拍說:「八格牙路,院中缸蓋上就放個西瓜,你以為我沒看見?」大楞回身從門外搬來一個圓球似的東西問:「你說的是這個?」石原點點頭。宋明通笑著對高麗說:「翻譯官,你喝醉了,這是西瓜嗎?這是石頭槌!修炮樓時平了翰林墓,墓地上有一對石獅子,這是獅子爪下那個球。我撿來壓鹹菜缸用的。這麼硬你啃得動嗎?」石原一看,發現確是自己看走眼,便耍蠻說:「剛才看見的不是這個,你們換了。算了算了,你們不給我也不吃了,給我沏點茶吧,有煙拿一盒來。」宋明通吩咐大楞趕緊燒水沏茶,他掏出煙來遞給石原。石原接過一看,扔在了地下:「趵突泉?你們給皇軍送老刀、大前門,就給我這個?朝鮮人是大日本國民,我也是皇軍。你敢看不起我?」宋明通說:「翻譯官,我哪敢看不起你,給據點的好煙送完了,這是我抽的。你別生氣,我給你買大前門去。」

這時朱強治騎著車來了。宋明通怕他進屋看見石原在場,那樣明天一出事他就要擔嫌疑,也不請他進屋坐,就替他往車上裝東西。正好朱強治急著跟蹤剿共班送禮物進城的人,把東西綁好,蹬上車就飛似的追往公路。

宋明通囑咐大楞把茶快沏上。大楞瞧著屋裡問:「這就是害死我爹的那個高麗棒子?」宋明通心中有事,顧不上多想,點點頭就匆匆跑出去了。

宋明通想快點把他應付走,買了煙后,就大步趕回,一進鄉公所的門就喊:「翻譯官,煙買回來了,不是前門,是三炮台!」

屋裡沒人答應。進屋后只見大楞站在地當中兩手發抖,高麗棒子下身坐在椅上,上身伏在桌面,腦袋已成爛柿子,那塊被他看成西瓜的石頭槌落在他腳下,上面沾滿鮮血,倒真像流出來的西瓜汁。

宋明通大驚。大楞一步奔到宋明通面前,撲通跪下叫道:「大叔,我報了仇,可給你惹下禍,你綁起我送據點吧,我動手時就沒打算再活!」

宋明通狠狠踢了大楞一腳,罵道:「混蛋玩意兒!這麼大事也不跟我商量一聲。你一家就換他一條命夠本嗎?」

大愣說:「你出門時我還沒打這個主意呢。我送茶進來,這一私孩子趴在桌上睡著了。我站在一邊越看越火,不由自己地就撿起石頭槌砸了他一下,誰知道這熊包腦袋這麼不經砸,一下就碎了殼!事已做下了,你說咋辦就咋辦吧!」

宋明通說:「娘個蛋的,咋辦?不快把他收拾了,你跪在那裡等雷呀!」

「這咋收拾法,我沒幹過。」

「我干過呀,快拿個破口袋把他腦袋包上,背到後院埋進地瓜窖里,上邊碼上地瓜!快!」

大楞按他的吩咐,背走了高麗的屍首,宋明通把砸碎的壺碗收拾起扔進糞坑,把高麗的皮包打開,翻了翻見沒什麼有用的東西,就塞進炕洞點把火燒了。弄來一桶水,把桌子邊同石球都洗乾淨,拿鐵鍬把留有血跡的地面翻過來,重新墊上點干土,踩實。把石頭槌扔進鹹菜缸里,心說:「反正這缸菜我是不吃了,別人吃我還不能攔,就叫他們嘗鮮吧!」幹完來到後院,順梯子下到地瓜窖,見大楞把地瓜挪開,坑已挖好,脫光的膀子像淋過雨一樣都是汗水。他就幫著把高麗扔進坑內,窖里容不開兩人填土,他說:「埋上土把地瓜在原地碼好,快點出來,我還要去辦事。」

宋明通回到前屋,把給高麗買的煙狠狠抽了兩根,覺得大楞這件事辦得也不錯,省了大夥的事。只是得快些給自己人送個信,叫他們別再瞎忙,並請示下一步該怎麼了局,便去看看劉四爺走了沒有……

鄧智廣聽完開心地大笑,說道:「這好哇,揪心掛肚的難題,不用咱們動手就解決了!」

劉四爺說:「好什麼,要給馬腰塢老百姓帶來場大災難。鬼子一發現石原無故失蹤,就會在附近各村大搜捕。說不準有人看見石原最後露面是進了鄉公所,恰好石原在鄉公所時,憲兵隊的朱強治來取過糧食!宋明通怕暴露,請示是否可以立即撤出馬腰塢。他如果走了,楊東河與我之間可就沒有了聯繫人,整個馬腰塢的地下工作網就全垮了……」

尚武仰起頭看著房梁沉思,劉四爺和鄧智廣都不出聲打擾他。過了足有半袋煙工夫,尚武站起來對劉四爺說:「您馬上回到馬腰塢,叫宋明通沉住氣,別露聲色。晚上在西南角墳地跟我見面。沒辦法,辛苦您了。」劉四爺說:「我不是中國人怎麼的?」

劉四爺走後,尚武和鄧智廣馬上去了武工隊。

陸隊長一見尚武便問:「怎麼沒回自己駐地,到這兒來了?」尚武說:「有了新情況。」陸隊長問:「高麗棒子又在公路上出現了?」尚武說:「他沒出現,咱得假裝他出現過。」就跟隊長介紹了事情原委,又談了他的應變計劃。陸隊長聽完卻笑道:「革命軍人最忌謊報成績,你是給俺出壞道道兒啊!」尚武說:「向馬克思起誓,有了功算你們的,有了錯是敵工科的。」說著把懷揣的布告又拿出來,分了幾張給陸隊長說:「來吧,命里註定,該誰貼還得誰貼。另外請給我找兩雙被服廠發的鞋。」

陸隊長吩咐人找來兩雙部隊發的軍鞋。尚武在腳上比試一下說:「我這雙可以穿,小鄧那雙太大了,能不能找雙小的。」陸隊長說:「俺武工隊里沒這麼小的戰士,塞點棉花,將就穿吧。人家赤著腳還過雪山穿草地呢,這麼點困難都不能克服,你們敵工科的人也太嬌氣!」

尚武拿了鞋,說聲再見,兩人回自己駐地去。

武工隊下達任務:「天黑後分散行動。三班到后李家找敵工科尚科長,聽他指揮。一班二班公路上去,每人腳上穿一雙老鄉做的鞋,帶一雙被服廠做的軍鞋。到公路前穿家做鞋,上了公路旁換軍鞋。一班從何家寺往雞鳴寺走,二班從馬腰塢村南往何家寺走。不出聲響,暗地使勁,要步步留下腳印。走到目的地,各貼一張布告,雞鳴寺貼到離據點近的牆上,何家專貼在村口。貼完布告再穿著軍鞋往城南方和城北方向各走四五里地,換上家做鞋,分散回駐地。」

天公作美,過午下起場小雨。

尚武睡了個晌覺,醒來對鄧智廣說:「今晚上咱倆要分散活動。你帶著布告糨糊,到西南角墳地跟宋明通會合。聽到槍響,找顯眼的地方把布告貼上。到了村中大道邊換上軍鞋,來回多走幾趟,你的任務就算完成。」

交代完沒事幹了,尚武又吹他的口琴。鄧智廣就找房東大娘幫他縫鞋,大娘看看說:「我的個兒,衣不大寸,鞋不大分,這鞋再縫你也穿不得。我看誰家孩子跟你腳合適,先借一雙來,改日我做了還他。」鄧智廣說:「大娘,你就先給我縫上湊合著穿,改日你給我做了新鞋我再換下來,就別找人借了。」大娘給他拿麻線狠縫了一截,鞋尖上填了些爛棉花。

掌燈時分,尚武帶著武工隊出村奔北。鄧智廣手提著漿糊,揣著布告出村往西。臨分手尚武補充了一句:「碰到臨時情況,相機處理,安全為上,別搞自由主義。」

鄧智廣走到和宋明通見面的那塊墳地,擊掌為號。剛拍了兩巴掌,從墳地就飛過一團泥巴來,正落在他頭上,連泥帶水濺了他一臉。他忙著用袖子擦,沒顧上回話,又一團泥巴扔了過來。鄧智廣罵道:「行了,我都睜不開眼了。」宋明通就問:「是小鄧嗎?」鄧智廣說:「要是老尚你敢這麼砸他!」宋明通問尚武怎麼沒來,鄧智廣學著尚武的口氣說:「咱們的工作有紀律;我沒說的你不用問。」就交代了貼布告的任務。宋明通說:「我把大楞也帶來了,叫他也參加行不行?幹完你把他帶去參軍。」鄧智廣靈機一動,就把腰上別著的那雙大鞋拿出來:「咱倆貼布告,你叫他穿著這雙鞋在大道上來回的走。」

宋明通叫來大楞,鞋交給了他,說明了任務。

大楞接過鞋穿一下試試,說:「這麼小,我咋穿得進去?」

鄧智廣把鞋拿過來,用力一拉,扯斷了縫在後邊的線說:「你再試試。」大楞強忍著穿進去了,可是擠得腳疼。鄧智廣用尚武跟他說話的口氣說:「穿不上就趿拉著,也要完成任務。抗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尚武領著武工隊員,繞過鬼子炮樓,走到土圍子西北。靜候了有一頓飯工夫,估計鄧智廣已經跟宋明通接上了頭,就跟武工隊長打個招呼,掏出盒子炮,沖土圍子連開了三槍。就聽見土圍子里一片慌亂,偽軍們吵吵著登上了圍牆,朝北朝西亂開起槍來。日本炮樓搖響了警報器,開了探照燈。有土圍子隔著中間,武工隊恰好躲在黑影里。

槍聲停下,尚武就跳出道溝,站在一棵大樹后扯開嗓子叫道:「偽軍弟兄們,你們聽著,鬼子在太平洋吃了敗仗。咱們抗日軍就要開始反攻了,要想活命就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要再幫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坑害百姓。對悔過自新、幫助中國軍隊抗日的,我們給以出路。我們有你們的花名冊,幹了好事點紅點,幹壞事點黑點。到時候要算總賬。叛徒楊樹林、土匪劉雙喜、鐵杆漢奸楊東河,你們三人名下已經點滿黑點,想死想活自己決定……」

尚武喊話時,本來一片寂靜。說到這裡,土圍子南邊嘈雜起來。炮樓上的探照燈也轉到村裡。只聽見土圍里傳出喊聲:「把弔橋繩綁緊,誰開圍子門,就地槍決!」

鬼子炮樓上轉盤機槍朝著村**擊起來。

尚武喊聲:「不好,可能小鄧他們暴露目標了。馬上射擊,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武工班長下令射擊,炮樓上的槍口果然被吸引過來。因為有土圍子隔離,機槍射不到,敵人就朝這邊打了兩發迫擊炮。

山崎是個內向的人,受到嘉獎不露喜色,挨了訓斥不抱怨。他很少講話,也從不到士兵住屋去檢查。他桌上放著幾個不同顏色的竹牌,養著條狗,有事他把個竹牌塞進狗嘴中,那狗就叨著木牌去找勤務兵。黃色牌送茶,白牌送飯,紅牌是伍長,灰牌是叫朝鮮人石原。他自己坐桌旁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支支地抽煙。

他的心被兩件事交替佔據著:敵情和鄉情。

他家住在山口縣鄉下,草頂住宅建在山坡上,山下是海。水田種了稻,屋後山坡栽柿子樹,柿子熟了母親把它們用細繩穿成一串,掛在屋檐下,下雪時柿子變成了紫褐色,裡邊的肉金黃,吃起來又軟又甜。院左邊空地種油菜或大根。他家有一條木船,父親大部時間在木船上打漁。魚自有魚販子來收。他們不大進城裡去,城裡人對「鄉民」那種不屑的神色使他們感到自卑。中日戰爭后,海邊修了海軍油庫,建了化工廠。油庫漏油,工廠排泄廢液,魚有汽油味和阿摩尼亞味,賣不出好價錢了。為維持生活,哥哥進城去做工,事故中傷了腿。年齡一到,就由他服了兵役。

「保衛帝國的滿蒙生命線」,「膺懲暴支」,他經歷了許多戰鬥。戰爭中表現勇敢,受過許多訓,評為優秀。他給部下訓話也講「發揚國威」、「一億一心」、「聖戰到底」、「建設東亞新秩序」,給上下級都留下「思想純正」的好印象。但他真正的想法是:既為日本國民,就要為天皇效忠。若依自己心愿,他不會離開家鄉一步。個人沒有選擇權,就要逆來順受。戰爭是否正義,自己無權考慮。既不要給自己帶來恥辱,又要保住性命。他跟中國人沒有仇,但為了不被殺就要無情地殺人。

沒有偵察到八路軍的行蹤,只能報告經過多次討伐,八路軍大部被殲,殘餘力量已從此地轉移出境。他受到了上峰的嘉許,但他並不真正相信自己的結論。經驗告訴他中國人沒這麼好對付。短時間內不出現重大敵情就是戰績。近一兩個月來,沒出現敵情,他的心較多地沉溺鄉情中。

晚飯吃的是西紅柿汁煮飯,豬肉「天婦羅」和醬湯。這樣的飯他已經好久沒吃過了。大米糧台領取,副食全向當地索取。這個窮地方沒有海貨,沒有青梅和漬大根。從奉天招雇的伙夫雖算滿洲國民,可手藝還是中國的,做的菜油大,鹽多。前兩天此地新區長上任,從天津買來些「米溲」、「酢」和腌過的「昆布」慰勞皇軍,日本炊事兵下手給他做了這頓飯菜,又勾起了他的鄉情。門外在下小雨,他想起房后剛長出葉的柿子樹、門前的櫻花、山下傳來的潮汐聲……

勤務兵在門外報告說:「憲兵工作隊楊樹林求見。」

他只注意防守據點,無心過問中國人之間的事,帶來****人替他和偽軍聯絡。這兩人互挖牆腳,他不制止。誰來告對方的密,他都說:「你表現很好,繼續監視他吧!誰好誰壞我心中有數。對效忠皇軍的人,我不會辜負他。」

劉雙喜粗野殘忍,下流無恥,頭腦簡單,但他肯為你賣力;楊樹林有文化,提供不少八路軍的內部情報,但他受過赤化教育,有政治頭腦,未必沒有二心。這兩人都可驅使,都不能依靠。楊樹林在這個時候來求見,打攪了他思鄉的心緒,他有心拒見,便說:「石原不在,沒有翻譯,如果不是緊急事,改日再說。」

勤務兵說:「他帶來個會說日語的人。」

山崎問道:「跟他一塊來的,還是發現石原不在,現去找來的?」

勤務兵說:「一塊來的。」

他怎會想到帶個翻譯來?石原請假他只說可以考慮,還並沒完全答應,他怎麼就有所準備了。這事有點蹊蹺,便傳令叫楊樹林進來。

楊樹林穿著件長袍,手拿呢帽,輕腳輕步,笑容可掬,一進門就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朱強治穿協和服,戴戰鬥帽,腳上穿著雙日本話叫「靴下」,中文叫「水襪子」的膠鞋。這鞋只有大城市有得賣,在本地山崎還是第一次見有人穿。

山崎問:「帶這個年輕人來,有特殊的理由嗎?」

朱強治把話原樣翻譯過去,楊樹林回答說:「太君,我帶他來當翻譯。」

「有石原,我向來不用別的翻譯。」

楊樹林說:「我怕石原先生不在炮樓里。」

山崎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不在炮樓里?」

楊樹林說:「太君准假叫他進城看太太。外邊都在說太君真是仁慈體貼,愛兵如子。」

「你怎麼知道的?」

「昨天劉雙喜陪石原先生去集上挑禮物,下午派人騎車送往城裡。卑人職責所在,不敢大意,派這個年輕人跟蹤偵察。他了解到一些事情,叫他向太君報告行嗎?」

山崎點了下頭,朱強治就結結巴巴地用日語說:剿共班范舍成跟我認識,我說有事要進城,怕一個人不安全,要求與他們同行。范舍成說正好他們辦事沒有翻譯,要我到了城裡替他幫忙。進城后在賣毒品的朝鮮人處找到了石原老婆,剿共班的人對她說,石原明天進城,今天先把禮物送來,順便把一點東西帶回馬腰塢。說完把石原寫的信交給了那個女人。那女人看完信交給剿共班五個避孕套。

山崎問:「避孕套?」

「不是空的,裡邊裝滿了***。那女人縫在棉被裡,她現從棉被中拆出來的。三件裝白色粉末,兩件裝粉紅色粉末。女人說粉紅色的是配料。」

「你經手了?」

「沒有,翻譯完話他們就叫我走,我故意拖延一會,看見那女人正在拆被子,避孕套已露出來了。」

「馬鹿野郎廣。」山崎小聲罵了一句,弄不清是罵朱強治還是罵石原。

楊樹林說:「石原老婆帶了老海來,劉雙喜替他包賣,得錢兩人均分。我跟劉都是太君帶來的人,這樣子不給太君作臉,我替他慚愧。」

山崎說:「很好很好,你的情報很重要。誰好誰壞我心裡有數。還有別的情報嗎……」

「有情報說,城西發現有八路軍小股部隊在活動。夏津警備隊下鄉收糧遭到了阻擊。」

「噢,密切注意,八鬍子如有返回這一帶的跡象,迅速報告我!」

「還有件小事,」楊樹林笑笑說,「劉雙喜包身的那個妓女又來了……」

「只要不帶進圍子里去,不必管了吧!」

山崎擺擺手表示談話結束,楊樹林趕緊告退。石原在炮樓里,跟僱用的中國伙夫睡在一起,山崎沒看過。他問勤務兵:「劉雙喜都送了些什麼東西給石原,他昨天帶回來過嗎?」

勤務兵說:「他昨天走後沒再回來過,不知劉雙喜送了什麼。」

山崎聽了很奇怪,問道:「他昨天走了就沒再回來?他昨天就進城了?」

「昨天收弔橋時,哨兵還問伍長,要不要等石原回來再收。伍長說,一個朝鮮人,不按時回營,還要等嗎?」

我只說可以考慮批准請假,竟敢昨天就走,太不像話了。勤務兵報告說澡塘水已燒熱,山崎拿了毛巾去洗澡。洗過澡心情鬆快些,被打斷的戀鄉之情又出現了。他命令勤務兵給他送一碟花生來。他存著一瓶清酒,寂寞時就拿出來喝一口。在日本他並不喝酒,現在也不覺得酒好喝,但是喝口清酒就有種故鄉近在身邊的幻覺。

喝了兩口酒,打開留聲機,放上一張「荒城之月」,三昧弦彈出低沉感傷的旋律。他閉上眼讓心在荒城廢墟上感受那凄清孤冷的月色,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地沉醉著……

一陣槍聲把他喚回現實世界。哨兵報告西北方向發現敵情。他一邊穿軍裝,拿手槍,一邊下令拉警報,開探照燈,全體到炮樓上就位。土圍子已經還擊。槍聲聽起來又老又破。捷克式、德國套筒、俄國水連珠,亂七八糟的混成一團!

他趕上炮樓,槍聲卻停了,傳來八路軍喊話聲。他問道:「為什麼不開槍?就叫敵人在那裡心理作戰?」伍長報告說:「隔著土圍子,槍打不到目標。」他命令說:「把聲音壓下去就是目標!」

清脆的轉盤機槍打了一通,喊話聲停止了。土圍子門前卻又嘈嚷起來。他叫人打電話問發生了什麼事?楊樹林說在外邊尋歡的劉雙喜來叫圍子門,要哨兵給他們放弔橋。哨兵不敢放,怕裡邊有八路軍。劉雙喜跳著腳大罵。山崎一字一句地說:「不準放,不要給八路軍可乘之機!」

楊樹林傳達皇軍命令,劉雙喜不相信,還跳著腳罵。楊樹林用電話報告山崎。山崎下令叫朝土圍子方向打一梭機槍,但不要瞄準劉雙喜,嚇嚇他就可以。果然,槍響過後,聽不見劉雙喜的叫罵聲了。槍聲、喊話都停了,平原上又恢復一片沉寂。士兵們在圍牆上警戒,山崎回到屋中坐在椅上抽煙。

他脫了衣服和馬靴,穿著馬褲和內衣躺在榻榻米上打瞌睡。勤務兵又把他喊醒了。已經天亮,便坐起來問道:「什麼事?」

勤務兵說:「馬腰塢街上、鄉公所門口等地方,發現有敵人貼的布告!」

山崎急忙站起身問:「寫了些什麼?」

「他們把石原在進城的路上抓住處決了!」

山崎大驚,命令說:「命令警備隊全村戒嚴,保護現場。不許任何人出入馬腰塢!」

勤務兵給山崎端來洗臉水。山崎一邊洗漱,一邊叫伙房提前開飯。洗完臉,還沒動筷子,電話鈴響了。電話是從何家寺、雞鳴寺兩個據點來的。他們各自據點附近都發現了布告。他們詢問石原是否確實不在馬腰塢據點中,何時請的假,何時離開的據點?

山崎胡亂吃了兩口粥,下令集合,到出事地點檢查。他走到炮樓門口,楊樹林已帶了四個憲兵工作隊的嘍啰在外邊等候。他身邊跟著朱強治當翻譯。

山崎問:「是誰最先發現布告的?」

楊樹林說:「剿共班長劉雙喜。」

山崎說:「昨天沒有叫他進圍子吧?」

楊樹林說:「皇軍開槍后他就撤離圍子門口了。」

山崎問:「今早他巡邏發現了布告?」

楊樹林說:「不用巡邏,布告就貼在他住的屋子大門上!」

山崎問:「還有哪裡有布告?」

楊樹林說:「鄉公所門口、大街上都有!」

山崎叫楊樹林帶他去大街和鄉公所,先看布告,后看地下的腳印。到鄉公所時,鄉公所大門洞開,鄉長宋明通被一塊毛巾堵著嘴,反綁著雙手趴在炕上,手腕已經被繩子磨出血來。楊樹林說:「剛才我來檢查,發現宋鄉長在這裡被綁著。因為太君命令一切不要動,我們就沒給他鬆綁!」山崎命令趕快給鄉長鬆綁,並問宋明通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宋說鄉丁都是本村人,晚上回家。只有他和一個叫大楞的是外村人,住在這裡。昨晚半夜,他睡得香甜,撲嗵撲嗵兩聲把他驚醒,有人跳進院子,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屋門被踢開,進來幾個人把他按住,先堵了嘴,隨後就把他綁上,對他說:「今天給你個警告,要是還執迷不悟,石原就是你的榜樣!」把他扔在這裡到外邊去了。聽起來外邊有不少人,亂了有一袋煙工夫才散去。他等大楞來給他鬆綁,直到現在也沒見大楞的影子!

山崎說了兩句安慰的話:「你為皇軍辦事,受了委屈,皇軍不會虧待你。」

山崎下令叫把布告扯爛。轉向劉雙喜的外宅去。邊走邊問:「劉雙喜現在在哪裡?」

楊樹林說:「他回到圍子里了,正在剿共班吃早飯!」

山崎怒吼一聲:「把他叫來!把剿共班的人全都叫來!」

楊樹林領著山崎到了劉雙喜那個小院。大門上就貼著八路軍的布告。山崎站在布告前看看,又低下頭看了看地面上的腳印。楊樹林湊近說:「太君,您看這邊。」領山崎到小院之內,那裡用鍋灰圈了幾個圈,每個圈裡都有一隻八路軍軍鞋的足跡。

楊樹林請山崎進屋,屋內炕上衣物被褥亂成堆,枕邊扔著保險套,一個裸著上身的女人圍著被子縮在炕角,滿臉是淚水,渾身顫抖,用驚恐的眼睛看著進來的人,嚇得麻木了。楊樹林叫道:「皇軍來了,還不滾下來!」那女人像是聽不懂,望著山崎叫了聲什麼,用力撐著身體跪到了炕上,身上圍的被子鬆散開,露出光溜溜的胴體。山崎厭惡地擺擺手,叫她先穿好衣服。那女人慌亂中找不到自己衣服,把劉雙喜的長袍穿在身上,爬下炕來,顫抖不已。

山崎問她:「昨晚劉班長是跟你在這裡過的夜嗎?」

女人點點頭。

山崎說:「你把你看見的事情說一說,要說實話,撒謊就槍斃。」

女人說:「他跟我幹完了事,還纏著我膩煩,要叫我玩個韓信吹簫……」

圍在旁邊看熱鬧的憲兵工作隊小漢奸們嘩的一聲都笑了。楊樹林大喊一聲:「嚴肅點兒!」又對那女人喊:「說正經的,誰叫你說那些下三爛!」

女人說:「他正使勁按我的頭,就聽到西北角上一陣槍響,接著有人來砸門……」

山崎問:「砸大門?」

女人說:「不,是砸屋門。一邊砸一邊喊:班長快跑,來了八路了,外邊在打槍!劉雙喜把我一推,提上褲子跳下坑就跑。我喊:你帶上我呀!他說:上邊不許你進圍子,你就在這趴著吧。八路來了也不會把你咋的……」

山崎問:「來喊他的是誰?」

楊樹林喊了聲:「把他帶進來。」

兩個憲兵工作隊的人把范舍成帶了進來,范舍成一身污泥,又臟又臭。嘴已經被憲兵隊的人打流血了。

山崎問:「他是什麼人?」

楊樹林說:「他是劉雙喜的跟班兒。」

山崎問范舍成:「昨晚你從哪裡跑到這兒砸門的?」

范舍成指指院中小草屋說:「從那兒。班長叫我在那兒保護他!」

山崎問:「誰叫你來報信?」

范舍成說:「班長給過我命令,叫我別睡得太死,有個風吹草動就來喊他。我聽見西北角上響槍,又彷彿聽到南街上有腳步聲,就趕緊來叫他。他起來后就帶著我去圍子門口,叫人放弔橋。裡邊不放,劉班長罵起來。這時楊隊長就傳達了皇軍的命令,說不准我們進圍子。劉班長說這是楊樹林假傳聖旨,繼續叫罵。皇軍朝我們開槍了,劉班長就帶著我往那邊小土地廟後邊跑。」

山崎問:「你們為什麼不回這屋裡來?」

范舍成說:「他說怕八路軍找到這裡,認出他來。」

山崎問:「他就扔下這女人不管了?」

范舍成說:「跑到半路他叫我回到這裡來照顧翠玉。我不敢來,他抬腿就踢了我一腳,旁邊是個豬圈,我一趔趄掉進豬圈去了。剛才憲兵隊發現了我,把我從豬圈裡吊上來押到這兒的。」

山崎問:「你看沒看見八路軍?」

范舍成說:「我在豬圈裡什麼也看不見,可是聽見腳步聲了。從南邊來的,到這邊轉了一圈又往西邊去了。」

那女人哭著說:「他們都跑了,就把我一個人扔給八路軍……」

山崎問:「這麼說,你見到八路了?」

女人說:「他們進了屋子,我能沒見到嗎?」

山崎問:「你看見了幾個?」

女人說:「沒看清。劉班長一走,我就嚇得蒙著被子趴在炕上沒敢探出頭來。後來聽見一陣腳步響,忽忽拉拉進來許多人。有人劃了根洋火,往炕上一照說,劉雙喜,起來!再裝蒜就開槍了。我說我不是劉雙喜,我是平康里的姑娘。我掀開被子叫他們察看,誰知道他們沒見過女人身子,剛掀了一半,嚇得尖叫了一聲趕緊又把我捂上了。他們問:劉雙喜呢?我說:他跑了。他們問:跑到哪兒去了?我說:我連被窩都沒出,誰知他跑到哪兒去……」

劉雙喜在門外喊道:「報告,劉雙喜奉命來到!」

剿共班列隊站在大門外,劉雙喜立正站在屋門口,兩眼浮腫,一臉晦氣。山崎一言不發,走到劉雙喜面前,突然大吼一聲,左右開弓打了劉雙喜十幾個嘴巴。打一掌劉雙喜一晃身,然後又立正站好,腆起臉迎接下一掌。

打完下令說:「把劉雙喜押到皇軍隊部去!剿共班全體到警備隊操場集合。」

楊樹林走近他身邊,小聲問:「您看,這兩人怎麼處理?」

山崎說:「噢,那個女人就放她回去吧,范舍成先交給你帶回剿共班看守。你叫那個青年人給我來臨時作一下翻譯。」

楊樹林叫翠玉穿好衣裳,趕快回城。留下一個人放哨,把范舍成綁起來帶回土圍子。

土圍子里分成兩個大區。一半是楊樹林、劉雙喜、楊東河等雜牌軍,他們各自佔據著一個農家小院;另一半是一個大莊院,全部由縣警備隊佔據。縣警備隊由偽縣長任大隊長,統一調動,自成系統,跟這些雜牌偽軍不相往來。

警備隊在操場四周架起機槍警戒。來了四個日本兵端著刺刀把守入口,剿共班進操場前先把槍摘下堆在一起,放在日本兵面前。進到操場排成兩列橫隊,立正站好。山崎命令把那堆槍送往日本炮樓,然後走到剿共班隊伍前訓話:我知道你們是忠於皇軍的,劉雙喜破壞紀律,玩忽職守,只是他個人的事,跟你們無關。但是為了提高剿共班的威力,擔當更大的責任,需要對你們集中訓練幾天。對每個人都要整肅思想,甄別審查。表現好的,不僅繼續留用,而且提高餉金;不合格的,只要不是反汪抗日分子,准許另尋高就。在整訓期間,你們移住到皇軍炮樓中來……

日軍監督剿共班把伙房後放柴草的倉庫騰清,住了進去。這地方與外界完全隔離,誰也不知他們如何被甄別。

楊樹林是當過八路軍的,把范舍成帶回自己隊部,給他鬆了綁,說道:「當著日本人面,我不得不作個樣子,回到自己家,用不著這一套了。事是劉雙喜乾的,再大的罪過也不能算在你身上,皇軍那邊我替你說情。你先去洗洗臉,換件衣服,回頭咱們再細談。」

范舍成換了衣服,來到楊樹林面前再次請罪。楊樹林叫他坐下。

「不用說虛的了。你要不受牽連,得把劉雙喜的臭事徹底交代。」

「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說。」

「石原昨天要進城這件事,你跟誰說過?」

范舍成驚恐地看了楊樹林一眼,低頭不語。

楊樹林說:「君子一言,你說了我保你無事。」

范舍成說:「我怕說了皇軍不饒我。」

楊樹林說:「咱們也實行八路軍的政策,坦白從寬。你說了在皇軍面前我替你擔待。」

范舍成拍了大腿說:「我說,我告訴了鄉公所的大楞。」

「為什麼告訴他?」

「劉班長叫我去問明天誰家有送果子的車,請翻譯官搭車進城。我上鄉公所去找人打聽,只有大楞在睡晌覺,我叫他去找車,找到車早上在南門外等翻譯官來了再上路。」

「找車就找車唄,為什麼要說替石原找?」

「要不說是翻譯官搭車,人家能等嗎?」

「找到車你又向石原報告了?」

「不用我,劉班長已經告訴石原,叫他早上到南門,見車就上,只要停在那裡就是等他的。」

楊樹林點點頭:「這是劉雙喜叫你乾的,沒有你的責任。再問你,從石原老婆那裡拿老海,劉雙喜給過石原錢嗎?」

「沒有,沒有,替石原賣了再給錢,利錢兩人分。石原本來不願意交給他,劉雙喜灌醉他,強按著叫他寫的條子。」

「你對我只要誠實,我絕不食言。再問你,你帶回來的老海交給誰了?」

范舍成說:「交給劉班長了,他就放在箱子里。不信您去看。」

來了兩個日軍,要押解范舍成歸隊接受甄別。

范舍成走後,楊樹林來到空無一人的剿共班,找到那隻箱子,帶回了自己住處,囑咐哨兵不放閑人進來。拿刺刀把箱子打開,箱子里有些新做的軍服、便服,有女人的穢物,有「金槍不倒丸」跟「秘戲十八式」春宮圖。最底下不僅有那五個裝滿老海的保險套,還有成捆的聯合票,十來件金銀首飾。楊樹林挑出個戒指,留下些聯合票揣進懷裡,其餘的裝好放回原處。並且找紙寫了封條貼到劉雙喜的箱子上,抱著箱子去了炮樓。

日本伍長就領他往山崎辦公室走。經過牆角時,清楚聽到屋內用皮鞭打人聲和劉雙喜的慘叫聲。他知道劉雙喜沒多少天活頭了。

山崎破例迎出門來,身後跟著一個穿中國便衣佩戴手槍的日本人。山崎介紹說:「這是林翻譯,我從何家寺請來幫忙的。」楊樹林對林翻譯鞠了一躬。林翻譯比石原還客氣,微笑著還了禮,用純正的北京話說:「初來乍到,請隊長多多指教。」

楊樹林把箱子呈給山崎,報告說:「劉雙喜出事我也有瀆職之罪,剛才搜查了劉雙喜的個人物品,發現這些東西,上交皇軍,還請太君給我處罰。」山崎看了看箱內物品,拿出一部分聯合票給楊樹林說:「你辦事很有成績,這些給你貼補零用。」

楊樹林縮回手說:「我幹事只是為報太君的知遇之恩,為了大東亞和平。您這賞賜我不敢收,收下來人們會懷疑我偵察劉雙喜的動機,會給我今後辦事帶來困難。」

林翻譯翻過去后,山崎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說:「楊君有政治風度,確實不同於那幫粗野人。好吧,這東西你不收,以後我另外獎賞你更有價值的東西。」

楊樹林說:「太君的信任,價值最高。」

山崎說:「石原和劉雙喜的事要快些了結,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對石原、劉雙喜二人你有何看法,談出來供我參考。」

楊樹林說:「有點看法,沒有把握。對不對請太君明鑒。」

「不要客氣,怎麼看就怎麼說。」

楊樹林指指那五個保險套中的***說:「這東西賣價不會少於三千元。石原不想交給他,劉雙喜用酒灌醉,哄他寫了手書,從他老婆那裡拿到手的。劉雙喜沒給石原一分錢,石原一死就用不著給了。這就是說,石原死對劉雙喜有利無害。」山崎閉著眼聽,微微地點頭。

楊樹林又說:「八路軍的布告上說,石原是在進城路上被抓到處死的。顯然是埋伏在途中等他,決不是意外碰上的,沒有準確情報八路軍不會冒險在公路上設埋伏。只有劉雙喜一人知道石原要在昨天進城,還有誰能給八路軍提供這個情報呢?」

山崎睜開眼問:「劉雙喜這情報叫誰送出去?」

「劉雙喜借口給石原找便車,把這消息傳給了鄉公所的大楞,大楞是誰呢?是石原弄死的那個農民的兒子,石原死後,大楞就消失了。所以宋鄉長被八路捆綁,沒人發現!」

「你認為劉雙喜通敵無疑了?」

楊樹林笑笑說:「我只提供事實,供太君判斷。」

山崎說:「你很謙虛,好了,這事就談到這裡。還有件更重要的事。現在已經開始收麥,如不趁現在徵收糧食,他們會把麥子又藏起來,再找就找不到了。完不成上邊的交糧任務,你們也沒有飯吃。這事只靠區、保長辦不成。你想個方案最快地徵得新麥,想好後向我報告。」

楊樹林臨走,山崎又說:「那個年輕人,我要借用幾天,甄別剿共班離不開翻譯。林先生另有任務。」楊樹林說:「能為太君出力,是他的福氣。」

楊樹林走後,林翻譯也進了土圍子,來到警備隊操場,像掉了什麼東西,低著頭到處尋找,還拿出放大鏡蹲在地上仔細地查看一番。

楊東河滿面春風地來拜訪楊樹林,雙手抱拳說:「恭喜恭喜,聽說太君把剿共班繳了械,劉雙喜被捕。從此您不犯小人了。」

楊樹林說:「也就是少受點窩囊氣。扳倒了劉雙喜我不會忘記本家幫的大忙。」

楊東河說:「有你撐腰,我這邊的事也好辦點。」

楊樹林說:「今後我倆要多多配合。今天山崎傳下話來,叫我操辦麥季征糧。地方上的事,我不摸門,正要向你請教。」

楊東河說:「據點裡幾百人要吃喝,咱弟兄也得養家糊口,不就靠一年兩季征錢糧嗎。不然要我當這區長干鳥?叫人指脊梁骨也好,絕娘罵祖宗也好,這個事是非辦不可的。太君那邊把數定下來,我就找各鄉鄉長開會布置。定個限期,不交的武力解決。」

「你看,最大困難在哪裡,能有幾成把握?」

楊東河吸口煙說:「八路軍的策略,您比我熟悉。這地方老百姓受過八路軍的教育,只要一開鐮,必會組織保衛麥收,護糧抗捐,搞堅壁清野。一句話,善財難捨,得動點真格的!」

楊樹林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當家子,今天我才看出來,你是外表老實,心裡有數哇。好,咱們得在皇軍面前爭個信用!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今天劉雙喜的下場,不定哪天就輪到咱頭上。攢下養老的嚼穀,也好激流勇退!」

十一

尚武和幾個武工隊員,那晚上確實出了一身白毛汗。日本炮樓朝村**擊,估計是小鄧出了麻煩。他們沒有直接回駐地,繞到村南道溝岔口,想接應鄧智廣。有兩人急急從村中跑來,武工隊問:「誰?口令!」對方一個卧倒了,另一個掉頭就跑,武工隊跳出兩人就追。卧倒的一個喊了聲「獵戶」,追擊的人應了句「星座」,原地站住問道:「是小鄧嗎?」鄧智廣站起來說:「別廢話了,快把那人攆回來!」說著回頭叫了一聲:「大楞,別跑了,是自家人!」武工隊員急道:「你小點聲,這麼喊暴露目標。」鄧智廣說:「不喊他就跑回去了。」大楞聽到喊聲,罵罵咧咧地走回來。

都進了道溝,鄧智廣才向尚武介紹大楞,並說:「這小子挺有種,一個人就幹掉了石原,剛才分配他點工作,他全完成了。宋明通叫我帶他來參軍。」尚武問宋明通怎樣,鄧智廣說:「沒大事,就是得出身汗。」

在路上鄧智廣彙報執行任務經過。他一邊說,武工隊員一邊笑,尚武心中對他跟宋明通的機智很讚賞,卻不外露,一臉嚴肅神情,不時指出不妥冒險之處。鄧智廣彙報的內容如下:

鄧智廣、大楞、宋明通三人商量在什麼地方貼布告。宋明通說街上一定要貼。光街上貼威脅不大,要貼到土圍子跟前去。鄧智廣說不行,敵人看到就咱倆人,戲法就露了。宋明通說有辦法,把劉雙喜嚇走,布告貼到他外宅的大門上,不光離著圍子近,還給這小子上點眼藥。鄧智廣說,外宅里怕不止他一個人。宋明通說就因為還有別人才想出這主意。鄧智廣問:「還有誰?」宋明通說:「不用打聽,到時候就明白。你跟大楞先在街上貼,貼完迅速到劉雙喜外宅附近來找我。」

鄧智廣貼完布告,留下大楞在街上踩腳印,自己來劉雙喜外宅,宋明通跟一個人蹲在牆根小聲說話。宋明通拉小鄧也蹲下,小鄧認出另一個人是范舍成。宋明通說:「舍成子又給出了個刁主意,等他把劉雙喜引走之後,我在門口貼布告,你得進屋裡一趟。」鄧智廣問:「我進屋幹什麼?」宋明通說:「他被窩裡有一個女人,你進去跟那女人說兩句話,先問她劉雙喜上哪兒去了,隨後叫她轉告劉雙喜再不回頭,石原的下場就是他的榜樣。」鄧智廣說:「我怕沾上霉氣,我貼布告你去說吧。」宋明通說:「我在這當鄉長,一張嘴人家就聽出是我,明天她要在鬼子面前招出我來,我這二斤半就得搬家。你說完你就走了,沒有危險。」這時范舍成插了一句:「那女人還有良心,誰去也沒危險。」可是宋明通咬定了不去。鄧智廣問:「你是不是看見光腚女人老二發硬腿發軟,嘴裡說不出話來呀?」宋明通說:「對,對,就算我這樣行了吧,這任務交給你!」

尚武他們在西北方向打響,范舍成就去砸門,領著劉雙喜奔上圍子門去了。鄧智廣進了屋,那女人披著被子在炕沿坐著呢。鄧智廣板著臉問:「劉雙喜呢?」她竟然一笑說:「喲,是鄧區長的孫少爺吧?你今早上還在雞鳴寺,怎麼又上這兒來了?」定好的計劃全完,鄧智廣只好改了口氣,說:「是翠玉姑娘啊,八路來打據點,你還坐得這麼安穩。」翠玉說:「朱強治跟你為難,我還給你解過圍呢,八路也講交情。想幹啥你就幹啥,我不會壞你的事。」鄧智廣就說:「既這樣,你就索性幫個忙!」如此這般跟翠玉交代一番。翠玉說:「這好辦,別的不會,裝哭裝孬最在行。有的漢奸白玩我不給錢,我有氣正沒處撒呢。你放心,我比你教的來事!」鄧智廣受了感動,說:「你也注意保重。」就往外走。翠玉叫住他說:「你帶著洋火沒有,我想抽根煙,沒火了。」鄧智廣找到宋明通要來洋火,送回給翠玉,這時大楞也趕來,到院里又踩了幾腳,這才離去。他們走到西街,炮樓上才把機槍轉向村**擊,目標並不是對著他們。

還剩下一張布告,宋明通說:「貼在我這鄉公所門口。」鄧智廣說:「貼到這裡,鬼子會盤問,貼布告時你在哪裡?八路會輕易放過你這鄉長嗎?」宋明通出主意叫他倆把自己綁起來扔在炕上。可到大楞綁他時,他又罵起來:「狗日的,我這胳膊也是肉長的呀,綁這麼狠幹啥!」

鄧智廣說:「苦肉計,苦肉計,不苦還叫計嗎?」

第二天鬼子的翻譯官被殺,八路軍出了布告的新聞就傳遍了周圍地區。趕集的、賣貨的、跟車的、串門的都成了義務宣傳員,每個人在談時都添枝加葉。有說八路軍有了能人,會飛檐走壁,把布告貼到據點牆上,牆上的人連點聲音都沒聽見;有的說八路軍的大部隊從鐵路西轉回來了,這是開場鑼,熱鬧的還在後頭。你想啊,要收麥子了,八路軍能不回來保衛麥收,防止資敵嗎?

這話也沾邊,為了完成「獵戶星座」行動,乘勝前進,擴大戰果,保衛麥收,徵集公糧,拔除據點,上級派來主力部隊一個營擔任主攻,已經到了馬腰塢西北。

尚武命令鄧智廣每天都趕集,今天馬腰塢,明天何家寺,後天鳳凰店,凡劉四爺去的地方他都去。今天往據點裡帶指示,明天從據點收情報。除他之外,別的幾個交通員也都忙得馬不停蹄。這一行的規矩,不是自己管的事,概不打聽。別人幹了什麼鄧智廣說不清楚,連范舍成到底是派去卧底的,還是新發展的同志他也不清楚。但他憑直覺嗅到,在馬腰塢工作的人既不只這幾個,情報來源也不只有他這一處。

楊東河托劉四爺帶來的情報中,有兩條最被重視。一是日本炮樓放出風來,近日就要槍決劉雙喜;二是鬼子叫楊樹林加快準備,趁著麥收,下鄉搶糧。

防備敵人搶糧早在計劃之中,並不意外。意外的是鬼子下了決心要槍斃劉雙喜。鄧智廣說:「這倒省事,石原被大楞出了氣,劉雙喜又由鬼子代勞,咱們光擎現成的。」

尚武聽了這個消息,連著在院里吹了兩天口琴。鄧智廣以為他是高興的,誰知到第三天,尚武給鄧智廣任務說:「叫楊東河跟宋明通仔細了解鬼子的真意,我覺得這裡頭有詐!」

鄧智廣按他說的傳話,但他跟劉四爺私下說:「肥豬拱門也能把人嚇著,我看不出這裡有詐。」

劉四爺說:「你呀,沒開杈的韭菜,還嫩著呢!」

十二

過了兩天,山崎下令在偽區部召開徵糧會議。由楊東河主持會,楊樹林布置征糧計劃,警備隊、區小隊等小漢奸組織參加接受任務。

這些鄉長不少都是兩面辦公,八路來了是村干,日偽面前是順民。村干是真,順民是假。楊樹林說要征糧,沒一個反對。問一畝地能征多少,都說聽隊長、區長吩咐;等問到什麼時候能交來,卻個個愁眉苦臉,連個響屁都不放了。楊樹林說:「要是你們自己不送,驚動皇軍,武裝收繳,可就要多事了。」他們說:「皇軍親自出馬,收多收少皇軍自己在場,我們倒少擔責任。我們只有聽命,決不敢抗拒。」談了兩天,沒法作結論,最後山崎親臨訓話了。

山崎說:「你們已經知道,剿共班被繳械了。你們還可能看到劉雙喜被綁上法場。誰反抗皇軍,決不寬待!現在我命令:整個地區,按每畝地十斤麥子兩元現金徵收。區公所、鄉公所所需辦公費用,由你們自己附加。從現在就收繳,一個月內完成。誰上交得早給以獎勵。我將隨時武裝巡查征糧情況!陽奉陰違者定殺不赦,沒什麼價錢可講。散會!」

把眾人驅散之後,山崎把楊樹林、楊東河兩人叫進炮樓,秘密通知他們:決定兩天之後發動一次夜襲,武裝征糧。目標是陳庄據點以東水塢據點以西那五公里方圓內的村莊。參加夜襲的有三部分,皇軍部隊和警備隊打先鋒,主要戰鬥走在最前邊,八路軍不敢迎戰,他們只有逃避。這就為後邊的征糧隊閃開了路;相隔兩華里之後,是第二梯隊。由楊區長帶領區小隊,帶好口袋、車輛,專管到村內搶糧、運糧;再後邊相距兩華里,由楊樹林隊長帶領憲兵工作隊作後衛。萬一前邊發現敵情,及時衝上來接應楊區長的運糧隊。車輛只在本鄉徵用,不說用途,不要趕車人,由區小隊的人自己趕車。各部回去加緊準備,要嚴格保守秘密。

楊東河叫人找來宋明通,明著是向他徵車,暗地叫他把消息傳給尚武,並且說:「這回鬼子動真的了,你到那邊后先別回來,等這場風暴過去,回不回來再看情況決定。你交待個人,在這裡替我預備車。」

宋明通叫誰替楊東河找的車已無法查問。只知他連夜跑出馬腰塢,天亮前找到了尚武。尚武得到了敵人準確的出動時間和戰鬥序列,相信勝券在握,樂不可支,叫鄧智廣安置宋明通住處,自己去找武工隊長。白天剛接到通知,上級為支持本地軍民保衛麥收,派出主力軍一個營到本地支援,已到馬腰塢東北禹城縣地界。本來約好第二天,兩人同去彙報情況,尚武找隊長,提前去向主力部隊報告。

剛出門時兩人都很興奮,走到半路,尚武冷靜下來,思索著說:「同志哥,我覺著有點不對!」武工隊長問:「哪點不對?」尚武說:「前天傳來鬼子要槍斃劉雙喜的情報,我就覺著有詐。哪有要處決誰,事先先放出風的!」武工隊長說:「還沒有過。」尚武又說:「今天這絕密軍事行動,有提前三天宣布的必要嗎?」武工隊長說:「你一說,我也有點發毛了,保密還來不及的事,為什麼提前宣布?」尚武停下腳說:「要不咱先別到主力部隊去了,主力部隊剛到,咱別就叫鬼子耍了,弄個大紅臉。」武工隊長也站住腳,想了想又說:「都走出這麼遠了,再回去也掃興。來的也是老部隊,把情報跟咱倆的分析都告訴他們,一起研究說不定判斷更準確!」

尚武也同意繼續前去,只是這一路嘴裡沒再發出「嗵嗵、叭勾叭勾」的模擬射擊聲。

(此二人到主力部隊后談了些什麼,作了什麼決定,都找不到提供材料的人。依照後來發生的情況看,大概是決定不管鬼子夜襲計劃是真是假,武工隊都作戰鬥準備。)

朱治強被山崎調去幫助甄別剿共班的人後,再沒回來過。好在楊樹林忙於準備夜襲任務,顧不上再打電話向山崎獻殷勤,沒翻譯也沒感到不便。

夜襲這天上午,山崎帶著林翻譯親自到參加夜襲的幾個部門作了檢查,對準備工作表示滿意。臨行對了下表,下令晚上九點鐘全部人馬到炮樓前集合。

雖說是一次巡察性的行動,不一定準會遭遇八路軍交火,各部都備酒備肉,中飯晚飯連打了兩頓牙祭。有點吃倒頭飯的勁頭。

不到九點,各部就帶人來到了炮樓外。區小隊的人穿著軍裝,趕著大車站在圈外。其餘的都在靠近炮樓處整隊待命。日軍在四面放了崗哨。九點鐘整,山崎來到隊前,大家立正聽訓。山崎果斷地說:「現在出發。不過要改變一下序列。前隊改為後隊。楊樹林隊長帶著憲兵工作隊打先鋒,警備隊隨我作後衛。中間區小隊的位置不變。因我得到情報,此地小股敵人有個習慣,常常放過前鋒和二梯隊,專打後衛部隊。這樣變動一下,敵人這麼做就正碰在硬釘子尖上。如果敵人向前鋒部隊開火,相距不遠,後衛也能趕上去增援,進可以與前衛並肩作戰,退可以掩護轉移。好,立即出發。楊隊長先走,隔二十分鐘楊區長走。路上不準抽煙,不準說話,保持肅靜!」

楊樹林懷疑山崎是有意考驗他的忠誠與勇氣,二話沒說,帶著隊伍就出發了。

這一天是四月十三,月光很亮。楊樹林知道日軍和警備隊在後邊,有恃無恐,上了公路后他就催部隊加速步伐。十一點鐘左右,到了預定的轉彎之處,下了公路沿道溝往東偏南急走,第一站要到張士府。走出二里多地,回頭看看,後邊的部隊尚沒到。他派一個兵到後邊聯絡,聯絡的人傳完話還沒歸隊,突然道溝兩側都朝楊樹林開起槍來。楊樹林以為是碰巧和游擊隊遭遇,命令邊還擊邊前進。誰知兩側火力越打越猛,迎面也響起槍聲。楊樹林命令利用道溝地形,進入陣地防守,他想日軍和警備隊在後邊,相距不到五華里,聽到槍聲會趕來支援。憲兵工作隊本來就是些文痞而不是兵痞,平常架架哄哄,不知自己吃幾碗乾飯,一聽槍響就懵頭轉向,腳不聽腿使喚,腿不聽心使喚,連槍大栓也拉不開了。說時遲那時快,兩側的八路軍步步逼近了。手榴彈雨點般地投進了道溝,道溝里娘呀媽呀的叫成了一片。楊樹林回頭看看,偽區長楊東河帶的區小隊剛下公路也遭到了攻擊,區小隊的人有的回頭往公路上逃,有的像沒頭蒼蠅,跳出道溝亂竄,清楚地聽到八路軍「活捉漢奸楊東河」的喊聲。

其實楊樹林沒看清楚。後邊的人中了埋伏不假,但那不是區小隊,楊東河也不在裡邊。

楊樹林剛走出馬腰塢不遠,楊東河要帶著區小隊出發,山崎把他叫住了:

「楊區長,慢慢的。」

只聽得一陣跑步聲,從炮樓里列隊跑出來了剿共班,槍已經又扛在他們肩上了,領隊的還是劉雙喜!剿共班跑到山崎面前,原地立正,劉雙喜向前跨了一步,敬禮說:「報告,剿共班全員十八名,奉命來到!」

楊東河仔細看去,什麼給劉雙喜動了大刑呀,就要槍斃呀,都是假話。劉雙喜幾天大米飯吃得又發胖了,倒是站在他身後的范舍成瘦下去了一圈。范舍成是叫楊樹林當著眾人面從他的外宅綁走的。他覺得此人可夠義氣,重新出山,仍然叫他跟班。

山崎很興奮,破例說了幾句中國話:

「尤西。剿共班作二梯隊,任務你的明白?」

劉雙喜說:「報告,完全明白!」

山崎通過林先生翻譯說:「楊區長,你認真做了準備,功勞我會記住。但是今天用不上了,你和區小隊在這裡留守吧。你們區小隊的人,全把軍裝脫下來借給剿共班穿。」

聽到不叫他們去了,區小隊的人自然高興,叫他們脫下衣服,卻有點為難。因為有的人連內褲都沒有,脫了軍裝,就露出自然本色了。楊東河見他們遲疑不動,就跑過去親自指揮著脫衣。一轉眼大車旁就都是雙手捂著下部,縮著肩膀的裸體漢子了。劉雙喜命令他的部下,各人撿一件偽軍軍裝套在便衣外邊。范舍成也跟著來換衣,老天保佑,這地方離隊伍遠,光線也暗,來到楊東河身邊,兩人裝著在地上撿衣服,急促地交換了幾句話。

劉雙喜下令立即出發,一邊走路一邊套上軍裝。楊東河帶著些裸體漢子回到土圍子。惟有警備隊的人和日軍留在炮樓前待命出發。

連聽山崎訓話帶換衣服,劉雙喜的人出發晚了些。他們的任務是監視楊樹林,如有倒戈行為就地消滅。可是剛下公路不久,前邊就響起了槍聲。山崎交代任務就說過:「如果確有諜報把今晚的計劃傳給八路軍,他們一定會奮力攻打前鋒部隊,因為相信那是皇軍和警備隊。你不要怕中埋伏,要擠進去盯緊楊樹林,聽到槍聲皇軍和警備會馬上前來增援的……」

皇軍的話果然應驗,劉雙喜就下令叫他的人趕緊往交火地點沖。這些平日晃著膀子走路的人,真到了要緊關頭,卻耍熊了。有人說:「等等,等看到後續部隊跟上來再往前沖!」有的說:「楊樹林要是八路那邊的人,他跟八路設好圈套,專等咱鑽,咱可要吃啥啥不香了!」只有范舍成咬著他耳朵說:「如果不靠近,皇軍將來追問下來可不好交代。」正在猶豫,有一梭子機槍朝他們射了過來,接著就聽見八路軍在南邊不遠處喊話:「活捉楊東河!」「繳槍不殺!」剿共班的人全都趴下,急忙還擊。這時忽然從楊樹林陣地跳出幾個人,直朝剿共班方向衝來。有人說:「不好,憲兵隊的真跟八路兩面夾擊咱們了。」范舍成眼尖,朝外邊一看就對劉雙喜說:「你看,前邊那個人是楊樹林!」劉雙喜一看果然不錯,罵了聲:「我操他娘,要抄老子的後路。」說著跳上道溝就迎上前去,開槍射擊,打死了楊樹林身後的人,沒打著楊樹林。楊樹林轉而往北跑,劉雙喜撒腿就追。

剿共班的人一看劉雙喜帶著范舍成往北跑了,便一鬨而散,逃回公路,想回馬腰塢去。

楊樹林前邊跑著挺快,劉雙喜追著不放,范舍成見後邊沒人,舉起槍朝劉雙喜腦袋開了一槍。看了下認定劉雙喜已死,楊樹林已不見蹤影,就脫下套著的偽軍服,甩開膀子朝他要去的地方去了。

其實楊樹林在槍炮聲中根本沒聽到劉雙喜的叫聲,他根本沒想到劉雙喜會在這裡出現。他以為追他的是八路軍。

戰鬥開始后,楊樹林支撐了一陣,聽到八路軍對區小隊也發起衝鋒,聽到喊話:「活捉楊東河!」楊樹林一想不好,後路已經叫八路軍封住了。別人繳槍不殺,自己要被抓回去絕沒活路。生死關頭,顧不得太多,他溜到隊伍後邊,跳上道溝就往公路方向逃。有人發現隊長逃走,尾隨其後跟著逃出來。正要跑往公路,突然從暗處跳出人來阻擊他們。喊著楊樹林的名字朝他們開槍,打死了身後的追隨者。楊樹林認為是八路軍包抄了過來,趕緊轉往北邊跑。

楊樹林有作戰經驗。能憑槍聲判斷出死角和空隙。東拐西繞,連竄帶跳,用了有半點鐘,逃到公路近旁。看到日軍和警備隊在向交戰方向急趕。路邊有偽軍在放哨,他停住腳喘口氣。

公路上的哨兵發現楊樹林。厲聲問道:「什麼人,口令!」楊樹林回答:「收麥」,公路上還他句「成功」。隨後問:「哪一部分的?」楊樹林說:「憲兵隊楊隊長。」公路上有個聲音說:「那就快請上來休息吧,皇軍很不放心,等候多時了!」楊樹林答應著,邊擦汗邊往公路上走。公路上果然除了一班警備隊外,還有日本伍長帶著四個日本兵,並沒有山崎的影子。他一上了公路,日本伍長就命令:「哈牙苦,開也里馬嘯!」警備隊把他們幾個人夾在中間,就回馬腰塢去。路上楊樹林問二梯隊情況怎樣。日本伍長就訓斥說:「說話的不要!哈呀苦,哈牙苦!」

看看快到馬腰塢村口,來到一片松林遮著的墓地前。墓地邊站著有日本哨兵,跟伍長對了兩句話。伍長向四個日軍喊了句什麼,四名日軍就把楊樹林帶進了松林。

尚武和鄧智廣沒有參加路邊的伏擊,他倆到主力部隊協助作戰去了。主力部隊一個營,由他倆帶路潛伏到馬腰塢西、北兩處。南邊打響后他們並沒動作。過了約摸一小時,南邊槍聲稀了,馬腰塢據點內卻響起密集的槍聲。接著又起了火,尚武和鄧智廣領路,部隊從兩面衝進村內。衝到土圍子前,弔橋已被起義的偽軍放下,圍子門大開,地上躺著些偽軍的屍體。區小隊的人不僅穿上了褲子,而且臂上系了白毛巾,在楊東河帶領下列隊迎接我軍。炮樓上的探照燈已被起義人員打爛,但鬼子的機槍、迫擊炮打得很密。營長叫鄧智廣和楊東河帶領起義人員回根據地,尚武隨部隊攻打炮樓。炮樓內大部分日軍都增援劉雙喜去了。留下的人不多,但火力很強,壕深牆固,攻堅很費了時間。後來組織敢死隊,搭梯子爬過護城壕,放下弔橋,部隊才攻進去。除兩三個傷兵外,俘虜很少,有的陣亡,有的自殺了。山崎並非像電影上那樣剖腹,而是上弔死的。林先生是朝自己腦袋上開了一槍。但是沒找到楊樹林的屍體。

南去增援的日偽軍,半路上就碰到敗退下來的剿共班和個別逃出來的憲兵隊人員,沒再追我軍,聽到馬腰塢村傳來槍聲,看見炮樓上燒起衝天大火,也沒敢再回馬腰塢,投奔了何家寺據點。

我軍攻破馬腰塢據點后,日偽軍沒有再企圖奪回,從此這地區又成了根據地。這一年麥收季節,馬腰塢附近的老百姓特別忙,除了收麥子還要搶著拆據點。木料、門窗、磚瓦凡是能拉的全拉回家去。那一年蓋房的人特別多。

在炮樓中沒有找到楊樹林。打掃戰場時,也沒發現楊樹林屍體。大家認為可能是混戰中叫他逃掉了。報道中說楊樹林正在被我追捕中……

楊樹林從此失蹤了。由此留下許多問號:山崎為何臨時改變作戰計劃?劉雙喜為什麼被逮捕又被釋放?山崎要他監視楊樹林什麼?等等等等。

鳴鑼收兵

1988年我陪美國記者索爾茲伯里去那個縣採訪,當地一位幹部介紹改革開放成績。為說明這一政策受到所有中國人擁護,他舉了個特殊的例子:有一罪犯,被判有期徒刑多年,勞改中學會養雞技術。刑滿釋放后,竟靠養雞成了富裕的個體企業家。發財後為表示贖罪,為公益事業作了不少貢獻,被勞改單位用作教育犯人的活樣板。

我問此人叫什麼名字,他說叫朱強治。

我找到了這個朱強治。他領我和美國記者看了他的新式養雞場,看了他得的獎狀。在喝茶時,我問起他過去的事,他毫不隱諱,他當過漢奸,因叛國罪勞改數十年。

提到楊樹林,他竟提供了不為人知的材料。

他說楊樹林被日軍帶進馬腰塢外的松林時,山崎、林先生都坐在一座墳前的石桌上等著他。周圍站了一圈日本兵守衛。

山崎看著他冷笑不語,林翻譯冷冷地說:「楊隊長,辛苦了,這次突襲有功啊。」

楊樹林惶恐地說:「我有罪,我有罪。請太君給我贖罪的機會。」

山崎板著臉問道:「對敵方諜報人員,我們從不寬恕!」

楊樹林搶前一步央告道:「太君,我戰鬥不力,願受懲罰,可我與諜報無關。我相信你不會冤枉我。」

山崎叫林先生翻譯,說道:「我對你很佩服。兩國交兵總是有勝有負,已經失敗了,就不要再演戲。」

楊樹林說:「您的話我不明白。」

林翻譯笑道:「楊先生,我們都是同行,不要把對方估計過低呀。你作諜報工作很有經驗,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叫朱強治到鄉公所給八路軍遞信息,告訴他們石原進城的時間,為什麼不叫他換雙鞋?而這雙鞋又出現在八路軍打埋伏的廢窯前,跟八路軍的腳印合在一起。你忘了,這地方只有他一人穿『靴下』。您要嫁禍於劉班長,可以理解,但也做得太急了點。販賣老海、嫖宿妓女本是小事,你花那麼大工夫,就不怕別人懷疑這過分的熱心別有所圖?劉雙喜這樣的人八路軍不喜歡,而你可是當過抗日大隊長喲!」

楊樹林強笑著說:「就憑這點就認定我是匪諜?」

山崎聽了林的翻譯后,點頭說道:「當然不能,所以我才提前宣布這次的突襲計劃。劉雙喜在我手中,他不能跟外界任何人接觸。但是八路軍還是知道了全部計劃。不僅知道行動時間,還知道前鋒部隊是皇軍,他們不惜一切攻擊前鋒部隊。只可惜我臨出發才宣布改變部隊序列……」

楊樹林說:「劉雙喜雖不在,參加開會的也不止我一個中國人!」

山崎說:「是的,還有一個楊區長。我宣布他領導二梯隊,剛才八路軍向二梯隊開了火,還高喊活捉楊東河。可是你安然無恙的回來了。」

楊樹林有口難辯,急忙跪倒喊道:「太君,我實在冤枉。朱強治是到鄉公所取糧食,不是給八路軍送情報,你一問就明白了。」

山崎把頭一扭,日本兵把朱強治從墳后拖了出來,已經受刑受得沒了人樣。楊樹林一見他就急得跺腳說:「朱強治,你快點跟皇軍說實話呀!」朱強治在半昏迷狀態中,渾身無一處無傷,疼痛難忍,沒有力氣爭辯,只求早點斷氣,便無可奈何地說:「招吧,招吧,招了少受點罪……」

乒乒叭叭,馬腰塢村內響起了槍聲。山崎大驚,命令日軍返回炮樓,林翻譯掏出槍要朝楊樹林開槍。山崎攔住說:「不,在這裡打死他,八路軍發現屍體,會為他開追悼會,會把他埋進烈士陵園,那就滿足了他的願望。把他帶到河邊再開槍,打死後扔進河裡去,讓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們用日語說的,楊樹林聽不懂。他還以為山崎饒了他,日本兵押走他時,他還輕鬆地喘了口氣。

不知是顧不上還是忘了,他們把朱強治扔在松林里了……

我問朱強治:「你不是被借去當翻譯的嗎?怎麼受起刑來?」

據朱強治說:山崎明說是借他去當翻譯,但一到警備隊就叫把朱強治扣起來,林翻譯管審問,劉雙喜負責動刑。林翻譯先入為主,根據鞋印認定他先到鄉公所送了情報,還到廢窯與游擊隊見過面。朱強治沒幹過這些事,但是受不住刑,只好順著林先生的問訊招供。林問:「你上鄉公所去幹什麼?」他說:「去取糧食。」林先生就用燒紅的鐵條燙他的肚子。林再問:「老實說,是不是找那個大楞送情報?」朱強治馬上承認:「對,我是去送情報的。」這樣答了林先生就不再打他。照此辦法,那邊提問,這邊迎合,終於拼湊出一份完整的口供:楊樹林投降日軍是假,為八路軍當諜報是真。他奉楊樹林之命,與鄉公所大楞保持聯絡,石原是楊樹林提供情報害死的……山崎認為查出了楊樹林真相,押他到松林里當場對質。

外邊以為劉雙喜被扣起來了,其實劉雙喜在炮樓內享受著優待。跟石原勾結為奸,販賣毒品,殘殺勒索老百姓,這些在山崎眼中都並不值得重視,他關注的是反汪抗日,為八路軍作間諜。

本來我還要從他那裡了解更多材料。可是索爾茲伯里不耐煩,露出厭惡的神情,幾次三番催我走。到了汽車上,我問索爾茲伯里:「你是不是討厭那個人?」索爾茲伯里說:「不管你們的政策怎麼樣,在感情上我不能接受變節者的招待。你知道,二次大戰中,我是在列寧格勒與俄國人民一起戰鬥的。你也參加過二戰,真不明白,你怎麼能跟他談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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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星座」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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