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

入伍

隨時都保持像剛剛掃過地的院子里,幾個戰士在那裡玩著一種「打日本」的遊戲。走廊上的磚地上,也坐了一堆,他們一邊擦著槍上的零件,一邊哼著幾個還未學會的小調。上邊俱樂部里傳出來斷斷續續的口琴聲,是誰在那裡反覆練習著一個短曲。

「楊明才,你又站到線外邊來了,哼,我看你又該受批評才對!」

「誰站在線外來了?你冤枉人吧,你看你看。」名字叫楊明才的小個子,棉褲上綻開了幾個洞,匆忙動著底下的雙腳,他拿眼睛掃著全院子里的人,大聲喊「著鏢!」一舉手便擲出他手中的柴片,他很快地又從線外跳回到線內來了。

「龜兒子!」站在離他不遠的汪一寶還沒有罵得出口,楊明才又已經跳到他面前,拍著他的肩背,親昵地說道:「兄弟!該你啦,看準了就擲吧。」汪一寶顧不得罵人了,懷著歡喜兢兢業業地站到線上去了。

「楊明才!管理員叫你。」一個戰士站在通里院的小門邊叫著。

「嘿,嘿,」楊明才做著鬼臉,顯出無可奈何的但又欣悅的神氣,急步走出去:「我馬上就來。」

「看他那神氣,像去領什麼慰勞品似的。」有誰在說了。

紅眼睛的管理員,披著剛剛用棉大衣換來的一件日本大衣,在總務科長屋子裡不知談著一件什麼事,看見走進來的楊明才,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扭過頭來打量他。楊明才便悄悄地退到門邊去。

「你的風紀扣呢?」管理員問他。

楊明才不答應,用手在脖子上摸,心裡想:「又是什麼倒霉的風紀扣……」

「這傢伙真不行,前天給你的針和線,又不見了,是么?看你褲子又綻開了,新棉衣穿在身上還不到一個月……」

楊明才卻把眼睛望總務科長,他在看一張報告之類的東西。楊明才也不用手去摸褲子,他等著管理員把那一套說完。雖說來這裡還不到兩星期,卻早已知道管理員的脾氣,好像一個管家婆似的喜歡嘮嘮叨叨。

管理員說完之後並沒有叫他走,又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劈頭說道:「搬到宣傳科去,那裡有幾個客人,你去照顧照顧,這是介紹條子,那裡沒有人工作,你馬上就搬過去。」

這時楊明才真的不舒服起來了。「為什麼又做勤務!又做勤務,不給我扛槍!」

他呆在那裡了。

管理員像剛剛發覺楊明才站在那裡似的,轉過身子來,打量著他:「你要什麼?」

「不要什麼。」楊明才還是獃獃地站在那裡。

「那末你清理一下東西搬過去吧,客人等著呢。」管理員已經變和氣了。

但楊明才還是不走,瞪著兩個大眼睛,緊閉著一張尖嘴。他的突出的牙齒,常常是杠在嘴唇外邊的,一生氣,便閉攏了,那嘴就尖得有點像老鼠的嘴巴。

「只有幾天,你不去誰去?我能去么?工作總是一樣,都是革命工作,你要扛槍,行,等你的病好了就歸隊。可是今天,你能不做事么?輕便的工作你是可以擔任的,幾天就回來,你去,你是應該去的呵!」

他不高興了,什麼也不說,朝門外就走,管理員追上來又問他,又安慰他。他打斷了他的話,短促地說道:「我馬上就走。」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幾天之後再回來。慢點走呀,你拿上條子呀!」管理員又追上了他。

「×他奶奶的,混了快一年,還去做勤務!」他甩了一下他的右膀,不是一點都不痛了么,雖說在四星期前曾從他那膀子上取出一顆子彈。

院子里還有兩三個人在玩「打日本」的遊戲,他們看見了楊明才,便歡叫起來。楊明才雖說來這裡不久,但他從不拒絕遊戲,他們已經知道了的。

「不玩了,我非走不可。我已經分配了新的工作。明天我來看你們。」他很快的、一本正經的走到自己房裡去了。

「好大派頭,看那樣子,他大約要當首長去了。」

現在是三個新聞記坐在炕上,他們穿著新的軍裝羊皮大衣,因為吹了風,又吃了酒的緣故,臉上都泛出一層興奮的鮮紅。楊明才在地下的火旁燒著開水,他好奇的用眼睛搜尋著他們的行裝和他們身上。

他們似乎為著一個問題爭論了好一會,楊明才不大懂得,雖說他們仍然是說的中國話,他覺得他們是另外一種人。同樣一件軍裝,可是穿在他們身上就有些不同,他們不扣風紀扣,將裡面紅衣服的領子、藍衣服的領子露在外邊,而且在脖子上圍著一條花的絨布,軍帽掛在後腦勺上,幾綹彎曲的頭髮,像女人那樣覆在額上。他們隨便走在哪裡都是那麼大搖大擺,好像到處都是他們的熟人,而這些人又都是些傻子似的。他們大聲的擤鼻涕,在那些花的,比竹雞、比雉雞還花得好看的布塊上,或者在雪一樣白的布塊上。他們躺著,不是把枕頭墊得很高,就是把腿蹺得很高。

那位腳蹺得很高的、躺著的長個子劉克勤,伸長著手,用力彈著香煙上的灰,像要彈去一個可厭的東西似的。他冷冷地說:

「自然,一個天才他是可以靠想象來寫作的,他能夠把他所聽到的,即所謂材料收集在一塊,把它們聯繫起來、糅合起來寫成一些大作的。可是像我這人,我就不敢這麼自許了。」

「人在生活裡面,他是不感覺那生活的,那要在——我敢說今天這炕上的虱子一定比昨天的炕上還要多,我衣服上爬得有一個,咳,這就是生活……——我剛才說到什麼呢?呵,呵,呵,我是說那要在以後,那要在以後才感覺到的……」常常在身上抓著什麼的章耿清,在長個子的對面坐著,不住的玩著炕桌上的蠟燭,把凝結的蠟油放在火焰上熔化,熔化了的蠟油便像開了閘的水,沿著蠟燭,流了下來。

他又轉眼去看徐清,徐清跨著腿,一手叉腰,一手撐在腿上輕輕托著上腮,王子似的屹然在那裡擺出一副自得的樣子。他大聲說道:「我說你簡直是理想太高,要求太多,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

「那末你是很滿足於這種雞吃米的生活了,走到這裡啄幾啄,走到那裡啄幾啄。哈哈,我們呢,今天這裡談談話,明天那裡談談話,談來談去還不都是這一套,徐清,你贊成我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了吧,像一個遊方和尚。」

但章耿清不讓徐清說話,笑著、搶著說了:

「住在馬房,同馬伕、馬匹住在一塊,整夜聽那馬嚼草,你生氣,你要吵著回去;住窯洞,派勤務來侍候,每日三頓飯,頓頓吃肉,要見司令,就司令,要見政治委員,就政治委員,你又說不好,發牢騷,吵著要回去;你還說你不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難道這是無產階級么?回去,回去,那時吵著要來,也是你吵得最熱鬧。」洋蠟燭的光在他臉上跳著,眼角上的一個疤痕,拖著很長的陰影,將眼斜扭了上去,顯出一副使人發笑的面孔。

刷地坐了起來,好像要罵人似的,劉克勤瞅了一瞅玩著蠟燭的章耿清的面孔,便又躺下去,他壓抑住那衝上喉頭的話,只冷靜地說道:

「我們的談話最好還是結束,我以為我們的感覺相差太遠。」

這時,那叫徐清的放下那隻踩在凳子上的腳,他站在地上了,用開玩笑的態度批評著他們,他說了很多,他在房子中走來走去,後來便說到自己的意見了。

「我是贊成回去的,我們在此時此地,簡直是不可為,今天是文人無用,文人受輕視的時候,你們聽聽別人一說到『新聞記』三字的聲音么!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有這麼幾桿槍,咱們留下來打游擊,幾十人打到幾百人,幾百到幾千,幾千到幾萬,那倒怪有趣的。而且我相信我的聰明也還可以在那上面求發展,戰爭也是藝術呢。可是不行,誰相信我們呢?人家看我們就是怪有味兒的『新聞記』而已。沒有槍,幹不了大事,也幹不了小事。」

「徐清,你並不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留下來干小事。現在是別人不要我們,把我們看得太高,大事又拿不上手,所以我說先回去了再來。你那全是空話,幻想的事還是少說……我們吃茶吧,老章,把你那茶葉拿出來!小同志,水開了么?」

「老早開了。」

「早,老早開了,你為什麼不響呢?真是虎兒!」

「虎兒」意思是楊明才不能了解的,但看那神氣,和聽那聲音,大約不是一句好話。

楊明才對他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推崇。這裡也來過一些其他的新聞記,還有外國人,他知道師長也非常有禮貌的對待他們的。指導員也說過他們有支五寸長的小槍,這槍抵得過一千支「七斤半」。加以他們的行動說話都特別,他們一定有些不可測的本領。

他們在喝茶了,楊明才也跟著喝,他們忽然轉換了談話的目標,歡笑的考查楊明才了。

「你多少歲了?」

「你哪兒人?」

楊明才很歡喜述說他這一年來的歷史,他做過馬伕,有一匹會跑的小白馬,這是一位四川新聞記的馬,她給他一雙鞋子。後來他侍候連長,連長是一個短小的精靈漢子。連長歡喜小孩,但他更歡喜打仗,在劉家溝那一次,他們擔任掩護,死守一個小山頭,他們在那裡呆了一天,一連人只剩二三十人,加上馬伕、伙夫,也不到四十人。連長便在那次犧牲了。後來大家為他們開了一個會。他從那時就扛了槍。可是他只摸過兩次營,一次是天蒙蒙亮的時候,打勝了;一次是一個有霧的白天,他們也勝了,可是他右膀上帶了彩。他還要上隊伍去的,現在來做勤務不過因為他傷口剛剛結疤的緣故。

他們做出一副愛聽的樣子,也做出一副很推崇他的樣子,可是後來徐清笑了,怪有意思地望著他問道:

「你怎樣會參加隊伍的呢?」

也許楊明才覺得這句話問得很蠢,也許由於他答不上來,總之,他說話的趣味全沒有了,他粗聲回答他:

「你怎麼來的,我就怎麼來的。」

「哈……哈……哈……」他們都很得意地、滿足地笑了。

於是楊明才走到屋角的他的床頭去,他整理他的單薄的被氈去了,埋頭睡了下去;被窩裡很冷,但他倒下頭就睡著了。

他不能再聽到他們對於他的議論,但他同這幾位新聞記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第三天早晨,他懷著比天氣還壞的心情從管理員那裡出來,自言自語地罵著:「真倒霉,這倒霉的工作。」

空中沒有一點風。一切都像被一種灰色的、不透明的東西沉重地壓住而且鎖住了。

一個通訊員牽著兩匹馬站在大門口等他。

「跟客人去的是你么?趕快準備走吧。我今天還要回來的。」

「好吧。」

三個新聞記正在把一些東西往外抬,看見他來了,便都停下手來。他一件件把東西往馬背上放。

「那匣子別讓東西壓住……」

「這包袱扎得牢點。」

一個不認識的戰士和通訊員走來幫他。

宣傳科長也來了,向著通訊員說:

「你認識路么?到合口,朝南大路,翻過前邊小山便是平原了,到了平原就當心,你看要是早就回來,要是遲了,就留在司令部。我們今夜是要移動的。」

不過楊明才心想:「我是要住幾天的呵。」

宣傳科長又勸徐清不要走,看見徐清很執拗,便順著他說到團部去也好,團長很希望他能去多照幾張相。

「我很希望你早日回來。」章耿清緊握了他的手。

劉克勤把徐清往懷裡摟了一下,「祝你成功!」大聲說了。

徐清像一個剛打了勝仗回來的將軍似的向他們揮著手,揮著手中的棉軍帽,邁開大步,在馬前邊走出小村的口子了。

「這鬼天氣要不下雪我輸一隻頭。」楊明才瞅著天空,心裡這麼想。

徐清仍舊保持著一種得意,好像已經做過一種勇敢的事迹一樣,他現在正勇敢的朝團部去。他聽說團部已決定在三天之中要有一次准勝利的戰鬥,他不但想去看看打游擊仗,拍幾張照,並且希望要是自己真可以在這裡混的話,他很想留下來。他心底里有一個矛盾,他一想到他過去的一個同學現在冀中領了幾千人,做隊長,他就覺得他實在是可以有比這更大的前途,他希冀著能有這樣的機會,他也在找這樣的機會。不過他覺得還有一點連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躊躇,這種說不清的感情常常苦惱著他。他現在是勇敢地走向團部去了,所以覺得是勝利的。

團長是看見過的,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鄉間青年樣子,不穿大衣,棉衣上罩一件洗退了色的單衫。手臉也洗得很乾凈,微微帶點羞澀和拘束,但他們知道他不在這幾位新聞記面前的時候,一定極為頑皮。然而徐清總懷疑的想著,他真的打過那麼多的勝仗,而且還獨立的作戰么?他又給自己作決定,要求發展,只有在這規模小的、活動範圍較小的地方開始。

「新聞記先生,騎馬嘛,路很遠呢。」通訊員已經騎上了後邊的馬,他斜掛著一桿匣子。

「哦,對,不過,你呢?」但他還沒有等楊明才的答覆,便站在路邊,做出一副要跳躍的樣子。楊明才等著他上了馬,便在路邊走著,慢慢就落在後邊了。他看著通訊員的后影,禁不住這麼想:

「到團部也好,我就要求留在那裡,通訊員做不成,還是到班上去,沒有步槍,拿梭鏢也成。」

到前方來后,不管到什麼地方,即使是運輸馬匹困難的時候,他們總是有馬騎的,所以徐清現在也能騎馬了,他常常鞭著馬小跑著,雖是小跑也頗使人感覺到飛騰的意味呢。

他輕鬆地在馬上橫過腰來,看見落在後邊的楊明才的影子很小了,他提議下馬休息,他很願意多愛惜他一些。

於是他又拿「你是什麼時候參加隊伍的,你是什麼出身……」等等的話來問通訊員。

翻過了小山,到了山腳下,有幾家老百姓在山口上住著,徐清吵著肚子餓了。他的肯出錢的派頭,常常能引起歡喜沾點小利的老百姓很逢迎他,他們忙著燒火,忙著搜羅雞蛋和蔥蒜。他們三人飽吃一頓麵條。

「新聞記先生,我看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通訊員向著那躺在熱炕上的徐清說,他手裡剛燃上一支煙,露出一副陶醉的迷濛樣子。

「還有多遠,到合口,老鄉?」

「嗯,不遠,十多里路。」

「還好,不要緊。」

「不是,我今天還要趕回去呢。」

「呵……」

走到門外邊的時候,徐清也感覺得有些太遲了。但他們三個人只有兩匹馬,所以仍得慢慢走。走到合口的時候,已經黃昏了。

好些老百姓都在往外邊搬東西,老百姓告訴他們,隊伍已經開走了,命令他們上山去。村子上還有幾個留在這裡的戰士,他們說隊伍剛走,可以追上去的。看他們的樣子很清閑,問他們走不走,又說看情形;通訊員的意見是三個人都轉去。楊明才堅持要追隊伍。徐清沒有一定的見解,很願意留下來,因為天要黑了,而這裡還有幾個戰士,他不願說出來,又怕這裡的人不歡迎。結果固執著的楊明才勝利了,於是他們急忙向隊伍走過的大路上走去。

在說不出的焦急中,黑暗像一張網似的,輕腳的、不使人覺到的一步步包圍攏來,天一黑,風便像驚醒了似的,開始無聲地刮起來了。盼望著宿處的馬,扯長了聲音嘶叫著,在這落漠的、黑下來的田野上。

徐清想找幾句話來說,但他說不出,有一個幽暗的東西在咬著他。

老早就模糊的看見有一個村莊,越走近倒越看不見,一片黑把什麼都遮住了。

愚蠢的楊明才在馬後邊放開大步走來,而且哼著一個家鄉的小調。

馬把他們引到一個村子上來了。跟著狗叫有人在門後邊偷瞧。他們意識到了失望。

「老鄉,我們是八路,請問隊伍過去了沒有?」

「過去個把鐘頭了。」門縫裡邊有人答。

「請問村子上有沒有我們的人?」

「摸不清,老百姓也走了大半呢。」

「那末我們還是走吧?」通訊員把頭掉轉來向著徐清問。

「天這樣黑,走錯了呢?今夜是否追得上隊伍呢?」勇敢的徐清已經沒有了主張。

「黑夜走路怕什麼。有三個人呢,通訊員有傢伙,遇見敵人就干。」楊明才討厭的這麼說。

徐清恨不得罵他,要是剛才住在合口,也許比這裡好,都是他要來的。前進是不能的,要是追不上隊伍,又不知道敵人什麼時候來,三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在這黑暗的世界里摸索,實在有些害怕。他不願走,他要住在這裡等天明,這裡有人煙,多幾個人總好些。

楊明才是不能太固執的,通訊員也沒有辦法,他們三個人喊開了一家店,找著一個住處。現在老百姓又在替他們煮稀飯了。楊明才要跟著通訊員到外邊去打聽消息,徐清也不肯。他們等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動靜,攤開了鋪,擠在一塊,休息了。

「起來!跟我走!」這聲音像把刀似的插進了徐清的身上,他一跳就坐了起來。

「你睡得好!槍子快打進村來了,你還打呼喲,快起來走!」

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把徐清的心往下拉,他的身子也在往下沉:「日本人打來了!」

他坐在被窩裡不動彈。

「把衣服穿起來吧!」楊明才在黑處遞過他的大衣。他剛把手套進去,呼的一聲,一顆子彈在屋頂上的空氣里猛烈地、急速地劃過去了,他的手又垂了下來。

楊明才拖他出了被窩,他穿好衣鞋,槍聲更密了。

他跌跌撞撞在楊明才後邊逃到後院里。

「我知道路,我先就看好這裡有一條路的,他媽的料不到這樣快。」楊明才說。

村子里的狗叫起來了,有人在黑暗中跑。門外邊有一些垃圾堆,有些廢木料,腳底下總是不知踢到一些什麼東西。他們聽到東邊有很多馬蹄聲,槍子夾在中間往村子里飛,有的像放鞭炮,有的像爆豆子。

「他媽的,通訊員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叫他牽馬在這裡等的,管他娘,不等了,咱們走吧,衝出去,衝到對面林子里去,那黑洞洞的就是樹林子呀。」楊明才說。

「不要慌,快點,你抓牢我的手嘛,當心,前邊有條溝,看見沒有,等著,讓我先跳過去。」楊明才一使勁跳了過去,「來,跳過來,快,快些嘛,咳,急死人了。」

這是條已經乾涸的小溝,大約有五尺來寬,五尺來深,徐清坐在那裡,冤枉的、費力的用了許多方法。

「你使勁嘛,你不使勁,我走了。看,鬼子來了。」

徐清先滾到溝里,又從溝里往上爬。楊明才幾乎連自己也掉下去,好容易把他拖上來,拉著他拚命往林子里跑。

村子里鬧起來了。手電筒光駭人,劃過黑暗向四方探照。

「不要急,這裡沒有鬼子,不過還得沖,衝出五里地就好了。」

徐清覺得小腿肚子痛極了,思念那匹馬,他實在跑不動了,但又不敢不跟著跑。

聲音已經漸漸聽不見了,槍聲也停止了,偶爾還有稀疏的幾響。他們越過了一條河。他們在冰上跑,水在冰底下流。河邊上一些凍住的石頭,常常絆住徐清的腳,他跌了好幾次,頭磕在凝固的沙地上,他爬不起來,要求休息一會兒。

楊明才憐憫地望著他的黑影說:「第一次聽槍聲是有些怕人的。」但楊明才接著又罵起通訊員來了:「這死人,要他等我們,他也不等,要有支槍,老子什麼也不怕。這小子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有馬,他要回去也容易。新聞記先生,你分辨得方向出來嗎?我們應該往西北走。要往東南,就糟糕。」

天上還是墨黑的,分不出東南西北,楊明才把那記者拖了起來,迎著刺骨的寒風,他們繼續奔逃。

走到一個山腳下,徐清又停下了。楊明才焦急地說:「咳,上去了再停吧。這裡靠不住,等下槍一來,你又怎麼得了?」他們沿著小路往上爬。路兩邊的地是耕過的,路邊常常會碰著一些高粱的根。楊明才把徐清引到一個凹處。他把他留在那裡,說了一聲:「就在這裡等我,不要動。」他就跑走了。

徐清忽的在黑暗中見不著這小個子,好像自己變成了一片枯葉似的,隨風飄蕩,沒有著落。他開始癱坐在那裡,後來又站了起來,儘力用眼睛在黑暗中搜尋,搜尋著楊明才,也搜尋著說不出名字的許多許多東西。他的聽覺神經緊張到不能再緊張了。他辨別著風的每一腳步。有時他甚至想跑了,他覺得圍在他周圍的東西,全是可怕的,但他又不敢動。他相信:楊明才會轉來的。

他果真轉來了,遠遠的,他聽見他壓住聲音在喊著「新聞記」,徐清跳了出來,他說話了,歡喜也使他的聲音顫慄:「我在這裡。」

「我們今夜不會露營了,來吧。我們今夜有了一個好窩。」楊明才愉快地這麼說了。

現在他們很暖和的偎坐在一個小窯裡邊,窯門口堆滿了草,有一個鋪得很厚的草床,又燃燒著一堆草,窯里充滿了煙,紅光照著四壁的土牆,也照在埋身在草床里的徐清和楊明才。這窯是那些秋天上山收糧食的人的住屋,場子上還剩有許多沒有搬運走的草,楊明才便用這些草將窯洞弄得比較暖和了。他似乎完全忘卻了適才所發生的一切,他述說著夏夜在田裡守瓜的情景:他們用蘆葦蓋一間小屋,兩頭通風,掛一盞小燈在中間,風吹得燈頭的火閃閃的;他們躺在鋪板上,望著天上的星星,唱著從小就會的歌謠。他又述說放牛的夜晚,牛蚊非常多,他們收集許多野艾,野艾燃著的時候有一股很好聞的香味。

剛剛得著這個小窩的時候,徐清有一種感覺,好像到了家裡一樣,遠離了一切災害,他跌坐在一個角落裡,享受著楊明才所有的安排。但現在他又討厭他了,為什麼他老講著這些無味的事情。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日本人到底打到哪裡了,他們明天該往哪裡走,而且後悔走到這山窩,也許是走錯了路。他好像忘記了剛才的情形,他明白他們今夜不該在那個村子上留下的,應該趕隊伍去的,現在到底離自己的隊伍有多遠呢?他的煩悶,楊明才是不理解的,那小子就像沒有事的人一樣,有一搭沒一搭,也不管有人聽沒人聽,老是絮絮地講下去。

「這種人真簡單得可憐!」徐清心裡這麼想,卻不敢說。他已經覺得在無形之中向楊明才讓步了許多。

他埋怨那宣傳科長,為什麼要送他走;又埋怨小個子團長,為什麼不等他。劉克勤、章耿清這些人都是幸災樂禍的傢伙。通訊員也不好,把馬牽走了。或許他已經落在日本人手中,這無用的東西真是活該……

但疲乏卻使人忘記了恐怖,慢慢的他倒在草堆里,像玩得太辛苦的孩子一樣睡著了。長大的皮大衣把他的腳蓋得很嚴密。他現在能想些什麼呢?楊明才是不知道的。

楊明才還坐在火邊撥著紅火與炭,他不再講下去了,他回想起適才所發生的一切。他想象日本鬼子已經走了,他相信他們的隊伍和游擊隊一定已經回到村子里去了。在腦子裡他畫著鬼子逃跑的場景,他覺得他已變成追兵中的一個。他捉住了一個鬼子兵。這鬼子怕死得很,他決不定殺不殺他,這鬼子兵是有一件日本大衣的。他有了一件日本大衣了。他還希望有一個日本水壺……他忘記燒火了,紅的火慢慢變成無力的灰燼,縫隙里吹進來幾陣刺骨的寒風,楊明才打了兩個冷噤,像小狗一樣將自己埋進草里,蜷成一團躺著。他也願意有一個甜蜜的睡眠。但他的腦子想到很多的事,他的身體總不得暖和,他在草上滾了一會便又爬到外邊去搬草。呵,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下雪了。

火燃起來的時候,楊明才不再感到剛才的冷,不過他的心事更洶湧了,雪把路蓋住了,把方向迷住了,他們到底往哪一方走呢?他想要是一個人也好,要是有通訊員,三人在這裡也好。他把眼光投到徐清身上去,他睡得很熟,一點也不感覺他們的環境更在惡化。楊明才覺得他太可同情,懷著一個老年人對孩子所起的那種愛惜的感情嘆息了。

困難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徐清眼睛瞅著洞外縮瑟的一聲不響。

「管他媽,咱們走吧。第一先得找點東西來吃。」

停了一會兒楊明才又說:「老呆在這裡么?總得想法子走呵。」

最後他沒有辦法了,只好說:「你要不走,我就一個人走了。」

徐清像害了軟骨症似的,總抬不起身體。洞外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可以好,也可以壞,住了一夜的窯洞里,還好像使人有些感到安全。他沒有勇氣走,卻又怕一個人留下,他得緊跟著這勤務。

「到哪裡去呢?」楊明才想了想,決定先下山,找老百姓,打聽消息,問路,然後再定方向。

於是他走在前邊,有時還要拖著另外一個,在那凍住了的雪上一步一步爬到山嘴子上去,雪打濕了他們的衣服,好容易才挨到山腳邊的一個避風的石頭下休息。這時徐清更顯得軟綿綿的了。

楊明才像哄孩子似的,好容易才脫了身一個人轉到外邊去瞭望。他看見遠遠的路上有很多人走過,有些像隊伍,他高興極了,他想那一定是反攻的自己人了,他正預備跑回來告訴徐清,卻看見就在那河灘邊有幾十人在飲馬,一半都穿日本大衣,他先還以為是自己人,再一看馬全是高身長腿的洋馬,他明白了,他們是不能下去的了。他恨不能有一架機關槍,如果就架在這山嘴上,包這河邊的幾十個鬼子全完。他知道他們沒有注意到他,他又端相了這山,他只好決定暫時又回去,他幾乎是拖著一具死屍回到了窯洞。

徐清回到窯洞,便又睡下,兩顆眼珠灰白的從窯門口望著天上。天也是死色的灰白,迷迷濛蒙,無感覺的、不止的飛著雪片。

「我倒不怕鬼子會來,他娘的,就是肚子餓。」楊明才蹲在門口,又向徐清投擲了一眼,嘆了一聲氣,心想:「要是我一個人,我什麼也不怕,早走了。」

下午徐清實在餓得慌,哼了起來。

楊明才便決定獨自一人再下山去,徐清只好放他走,他雖不敢太相信他,但在這個時候,只有這個辦法。他把他送到門口,悄聲說:「你早點回來。」

「當心,你不要出去亂走,燒一點火,把窯洞里的草堆高些,不哄你,說不定有狼呀什麼野獸的唷!」楊明才像對小孩般的吩咐他。

雪彷彿越大了似的,也許更密了,時間走得慢極了。徐清看了幾次表,老是三點鐘,後來才發現這表已經停了。

山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什麼生命都不存在似的,他渴望著有一點聲音,他需要知道這小窯是否還在世界上。有時他似乎聽到什麼聲音了,他就更害怕,全身的筋肉都緊縮在一團,直到證明這只是幻覺的時候,才敢自由呼吸。可是那種彷彿宇宙都要停止了的寂靜,格外的騷擾著他。

他曾鼓起最大的勇氣,跑到洞外去,他不能靠希望來生活,他千百次告訴自己:這小鬼不會再回來了。除了下山,找一個老百姓家,他才會有活的希望。他在雪中發狂的跑,雪無情的亂飄下來,他的眼睛里飽含了雪水,他認不清路,認不清方向,他以為自己跑到敵人那裡去了,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定要受最殘酷的刑罰,他惶恐萬分。他又意識到他跑不動了,倒在雪中,天會黑起來,野獸會出來的,這怎樣得了呢?他的胸中有一個東西要跳出來,他要叫喊,可是他不敢叫;他要跑回洞去,又認不清回去的路,他坐在雪上,無望地垂著頭,汗水、雪水從額上流下來,流在頰上的時候便混合了那苦澀的淚水。

天漸漸在黑,他只好站起來又走,他努力判斷哪是可以回到窯里的路。他已經不能找到自己的腳印了,只能在田地里雪上高一腳低一腳的走去。還好,終於他找到了那個曾安身過的小窯,歡喜得發狂了似的回去,看見沒有人在裡邊,他放心了。但馬上又愁起來:「咳,為什麼這小鬼不回來呢?」他走進了窯,燃起了火。從他的頭上、身上、腳上蒸發出濃厚的水蒸氣。他又感到冷,感到飢餓和疲乏。他想也許他一個人死在這兒了,不會有人知道,他想起他的姐姐,他的小侄女,他想起一些可親的人,他哭了。

忽的他被一種聲音驚起。他張著耳朵竭力去聽,的確是有什麼聲音,他嚇得跳了起來,忙躲進草堆。然而慢慢他聽出來是誰在叫他的名字,於是趕忙又跳出來。呵,可不就是楊明才的聲音么?

「呵,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他孩子般的大叫了。

在暗灰色的薄明中,他看見一個人移近來了。他跳躍著等著他。楊明才進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把他兄弟般的抱著了。

「我擔心你被俘虜了,擔心你死了。唉,下次出去還是一道走吧。」

他又把火加大。楊明才從懷裡掏出十來個餅。楊明才看著他大嚼,很快活的說著他的經過。楊明才告訴他明天一定要走。沿著山有條路可以通陶庄,那裡可能是自己人。楊明才知道敵人還佔領了下邊村子和合口,而且沿路有老百姓的住家,如果明天還下雪,鬼子就不敢出來,他們可以放膽走。徐清覺得很安心了,自顧自的吃著。

他總比楊明才睡得好。他有一件可以當被子的皮大衣,而且楊明才一回來,他就放心熟睡了,他有一個靠得住守夜的人。

第二天他們果然照老百姓所指的路線前進,沒有遇見日本兵,他們住在一個通大路的山溝口的農民家裡。下面村裡住得有自己的一連人。楊明才每天下去打聽消息,他們等著這最近安排好的一仗打完了就歸隊。現在徐清生活得很好了,他口袋裡還有幾塊錢,農民的妻子常常幫助他做菜。

五天之後,他們回到駐在合口的政治處了。徐清成了一個嶄新的人物,很多人都跑來慰問他,聽他敘述他們冒險的故事,他懂得什麼時候可以謙虛一些,而有些地方又可以誇大一些。劉克勤和章耿清非常羨慕他。他們三個人來前方,只有他一個人親歷了戰爭,創出了英雄事迹。劉克勤環抱著他,激動地說:

「既然沒有死掉,就好好使用這生命吧!」

晚上,客人們都走了,只剩他們三個新聞記先生,他們又爭論著一個問題了。現在是劉克勤要留下來。他打算堅持這個意見,他願意無論什麼工作都做,只要能留下來,而且起碼要住兩三年。但徐清卻計劃著回大後方去。他已經「生活」過來了,現在只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寫出他的經歷,那使他興奮的經歷。他把那些宣傳科長送來的,總務科長送來的,團長派人送來的一些餅乾、點心,堆滿了炕頭桌子上,他奇怪地向著楊明才說:「你為什麼不吃呢?吃呀!說話呀!」

而那個「桑科」卻一聲不響坐在屋角的火旁邊,他替他們燒著炮茶的開水,緊緊地閉著尖嘴,嫌惡地想著:「批評就批評,打死我也得回隊伍上去。」

那個通訊員也回來了,不過他回來得很平常簡單,沒有收集到什麼材料,也沒有創造出什麼材料。

一九四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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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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