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三日
仍舊下著霏霏的雨雪。天慢慢在亮。一條黃狗無聲地走過去了。
似乎有趕驢子進城的,聽得到一陣沙沙雜沓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
什麼地方的汽笛,也嗚嗚地鳴起來了。
賣饅頭的遠遠走近來了,接著是賣燒餅油條的。
有的人家在開門,但隨即又砰的關了。
氣溫在零下三度,是幾十年來少有的冷。
但湯老二四十度的高燒,還沒有退,他聽到老婆在腳頭轉動著身體,就轉動著僵硬的舌頭:
「有水嗎?要水!來一點水好不好?我渴壞了。」
老婆不答理,心裡默想:「今天又不能去了!」
娘在隔間屋裡咳嗽,咳了好一會兒;小珍子也跟著咳起來。
「命不好,怨不得我,歇了幾個月沒找到什麼事,好容易承侯先生的情,薦到二十二號去,我總奉承得他們先生還喜歡,卻又來這一場病,不是命乖是什麼!」這句話他念了好幾天了。本來是脾氣壞,因為近來常常靠女人們洗洗漿漿和替人倒馬桶才勉強糊口,就變得低聲下氣,一等到病倒下來,就更抱歉似的,很怕看女人們不愉快的臉色。
女人們也缺乏溫存,一天比一天變得煩躁和感傷,而且好像更顯得自私。
「天呀,老天!你就這末不體貼人,你到底要下到哪一天!」不知是哪一家間壁人家這末喃喃著。
天已經亮了,又是一個多麼陰霾的天呀!
松柏樹上全是雪,一堆一堆的,沒有葉子的大樹上,浮著一層白,雪一團一團的從壓不住的竹梢上跌落下來。北風卷著空中鳥毛似的碎屑。在灰色蒙蒙的天空,在灰色無底的雲層中,埋伏著巨大的看不見的威脅。
一個,兩個,還背得有小孩,幾個女人從崗子上走下來了。都不說一句話,頭上蓋著一塊布,腕上挽著一個黑色的臟極了的洋鐵桶,桶的邊緣有些不整齊的冰凍。用一些舊稻草裹著她們的腳,她們在潔白的平坦的路上踏過去,留下一些污的腳印。有時從那稻草的縫隙里,滴下一點殷紅的血,或是不知是什麼顏色的一些什麼東西。她們朝向城裡的路上走去,她們惟一的希望就是那些有著剩飯施捨的地方。
這樣的人過去了好幾伙。幾個做散工的工人,也抖著身子,埋著頭,弓起背,打一把破傘,踏著雪也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賣菜的,挑著一擔凍壞了的青菜向城裡走去。
有幾家屋頂上飄散著一片寂寞的無力的炊煙。
「昨天賒來的那幾斤麵粉,做幾個饃給媳婦吃吧,你聽,小孫子這兩日都哭不出聲音來了!」邱家的種菜佬,躺在冷炕上對他的兒子說。
兒子正把切碎的菜邊和玉蜀黍粉往鍋里倒,灶肚裡一點火燃起來了,屋子裡有一片跳動著的紅光。邱佬像感到一點暖意,他把頭轉過來又接下去說:
「今年好冷,你媽只那件破棉衣,虧她還沒熬出病來。她到哪兒去了?呵,是上茅坑去了吧。我就怕她生病,她比我大三歲,我聽她鼻子塞了好一晌。」
裡屋的媳婦蓬著頭走出來了。臉上灰白得像外邊天色一樣,她從產後就沒有一天好過,經常有輕度的熱襲擊她,下邊的血總是淋淋漓漓不斷地淌著。她很容易心酸,一聽到嬰兒的哭聲,或是一見到那折皺的小臉痙攣在苦痛之中,就禁不住酸楚地啜泣起來。她產前有的一個光明的夢幻,在嬰兒落地之後,一變為軟弱,再變為無望了。
兒子望了她一眼,就偏過一邊,騰出灶前一塊有火的地方。
她坐了下去,順手塞了一把枯草在灶里。她望著那火,那紅的火,那火里顫動著一個嬰兒,一個瘦的,鼻管和喉頭都塞實了的嬰孩,他望著她,轉著一雙小眼,似乎是在叫「媽呀!」她還要望下去,卻被一團煙,一團濃黑的煙掩過去了。她不敢再望下去,怕看見她所怕見的東西。她把眼睛轉到走進屋來的婆婆身上。婆婆正在抖包頭和肩上的雪,一副乾癟的臉,一雙枯瘦的手,她沒有看她,她看到從鍋緣上升上來的熱氣。
「不曉得好不好找點葯來吃,小毛毛頭的神氣不對得很,我擔心他會……」
媳婦說不下去了,聲音有點澀,低下了她的頭。
「葯,什麼葯呢,這末小能吃什麼葯!依我看什麼地方弄兩三塊錢,雇個車,你娘兒倆都到衛上醫院去瞧瞧,那裡瞧病不花錢,就買幾貼葯回家來吃。」老婆子常有一種很天真的神氣,她又用這神氣望兒子。
兒子陰沉的垂著頭,他不答應。
「我看,」老婆子又開口了,「還是上二十二號去碰一碰,不過就難為情一點,上次那五塊錢,說好關了餉就還的,至今也沒有臉去。他們自然不在乎,只是總難再開口!不過,也顧不得了,等下我就又老著臉去求他們太太,下次關了餉總得省出來歸還才好。這是不要息金的啊!」
大家都沒有什麼說的,算是默認了這句話,媳婦又靠緊灶一點,覺得需要暖一暖身子。
大門外一隻母狗打著噴嚏。井邊有汲水的聲音了。
二十二號的張媽也呵手站在那裡,等杜阿發汲著另一桶水。
「湯老二呢?這末大冷天。」老婆子踩著雪拐過來搭訕著問。
「是的沙,真冷!」張媽望著自己那雙紅腫的、有幾處爛了的手。「湯老二生病回家去了。我真不想做了,想歇兩天,自己做雙棉鞋穿,太太又不答應啦。還欠我兩個多月工錢,歇下來這末下雪天也是無處走。這井水倒滿熱的,就這繩子,勒到手上像鋼刀一樣。在家也是苦,出外來更苦。」她把桶拋到了井中。
「你們先生得的什麼病,好些沒有?」
「好些了。一天晚上他在城裡一個朋友家吃了許多東西,回來受了涼,可把太太嚇壞了。先生從前是做官的,太太天天說這都是『窮』病,如果在從前,有汽車坐回來,就不致生病了。」
「太太這幾天好不好,我有點事想見見她……」
「忙得很,城裡天天有老爺們來,你沒有看見汽車嗎?前天王老爺拿了幾百洋錢來,說是要散給崗子上的那些叫化們,這錢還在太太手裡。今天好像還有一位什麼郭大老爺要送一二百件棉衣到崗子上去。這也是我們先生認識的人。」
「啊,真有這末回事么?我還以為只是講講的,張大媽,請你替我們去說一句好話,行不行,可憐我們媳婦同孫子……你是曉得的!」希望的火在老婆子的心上燃起來,她忘記了那迎面打來的北風和刺骨的寒冷。
張媽挑起一擔水,送來了鬼臉,輕聲說:「哼!我們太太!曉得她!」她動著腳,冒著雪走去了。這條路已經被踩得很糟很糟。
這個消息馬上傳到小屋裡了。大家都很興奮。
這個消息似乎還傳到另外的一些小屋了,大家都談講著。
而且這個消息老早就散布在崗子上,老早就被焦急地期待著了。
「今天是二十三了呢。有個姓郭的大老爺要派人送衣服來。呵!我這件什麼狗屁倒糟的褂子該脫下了吧!」
「那婆娘幹嘛老不把錢發下來?她說只一百多塊,鳥信她,我看總該有三四百。」
「全怪天爺不張眼,要不是這場雪,總該早發下來了……」
幾十個小蘆席棚錯錯落落的全躲在雪裡,低低的遮遮掩掩露出一部分襤褸的臉相。這裡沒有一株樹一棵草去點綴風景,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沒有一隻夾尾巴的狗,沒有一隻濕羽毛的雞,沒有一隻覓食的小麻雀。看不見一個生物,人全躲在棚子里了。也有的棚子是空的,那是全家人都趕早進城去了。棚子約有半方丈大,地上堆著草,蜷著人,擠著一些破洋瓶,破罐子。一個裝香煙的紙盒,塞滿了一團灰色的也許是藍色的破布。一隻舊鉛皮做的灶,灶邊亂豎著一束高粱稈,或是一串枯了的黃葉,那是他們小孩用鉛絲在大路上拾來穿上的。蘆席縫隙里吹進來強勁的風,飄來冰涼的雨雪。他們望不見天,席棚的門是閉著的,但他們卻看見天,那個灰色的,而且會變成黑暗的天。棚里什麼地方都結著冰凍,那蘆席的縫隙里,那盛過水的罐子里,那破被上,那些頭髮上,那些從睡夢裡剛醒來的鼻孔上,甚至那些心上,也全有些冰凍。幸而這幾天傳來的消息,使他們那僵硬麻木的思想活躍起來了,他們感到有人關心他們,還要拯救他們,他們發現自己又有希望了。
「二十三了呢!」
「二十三又怎麼樣?」
「查戶口的那個管事講的,他總不會騙人。」
「要那個錢快點拿來才好,糴幾升米放在家裡過年。小狗子,大米稀飯好吃不好吃……」
「天快晴了吧!菩薩,你再莫同我們作對!要是他們怕冷,我們就又沒有希望了!……」
每個棚子里都充滿著想望,都無事可做,都忍著凍餓等著。
十二月里來大雪天,
家家戶戶要過熱鬧年,
惟有我們沒有家的人,
抱著個花鼓,吞聲忍泣在冷窯邊。
十八號棚戶里的宋大娘,已經五天沒有同她的小妞子上大街賣唱了。她的小妞子在一家公館門口被戲弄著,她們快樂的去拾像冰雹一樣擲下來的銅板,卻不知怎麼從公館里忽然放出一隻大狗,把小妞子咬壞了。她痛得哭了兩夜,到現在還爬不起來。她曾到張公館去討葯,聽說他家裡有,可是被那可惡的門房叱回來了。
在過去,當大好的晴天,她賣得了幾個錢,晚飯的當兒,黃昏籠罩著大地,一抹暮靄橫貫在樹林中,飛過一群群歸鴉,她總要坐在廢窯上,大聲唱著。成群衣著襤褸的小兒圍著她,拖著疏疏的黃髮,拖著破的大鞋,他們喜歡聽她唱,他們和著她。但是這幾天,無論哪個棚子里,只要一聽到她的歌聲,人就更打戰,誰有那末硬的心腸不怕聽那哭似的,絕叫似的聲音呢?
有幾個人,忍不住從板門縫邊望外張,外邊仍舊浩蕩著凜冽的長風和無情的雨雪,然而是什麼鼓著他們的勇氣,他們罩上一塊蒙頭布,瑟縮地走了出來,向著下邊走去。風卷著雪片,夾著雨,好像把人也卷在裡邊了。這裡看得很遠,然而沒有人去欣賞風景。他們僂著身體,邁著遲鈍的腳,雪在他們腳下沙沙響著,他們下崗來了。罩頭布變成了白色,衣服上也斑斑點點留著許多白,黑瘦的臉上流著雨水,兩個閃爍的眼睛在張著什麼。他們不敢走到二十二號去,他們在那屋前停了一會,院子里正有兩個小孩在玩雪。他們又走到屋邊,聽到廚房裡碗筷的聲音很響。他們咽著口水,懷著悵惘,無力地,在雪地里又一步一步踩著回去。雨雪把衣服濕透了,身上沒有一絲暖意,冷得發麻,冷得連痛也不感到。但那冷的身體裡面,有個東西在燃燒,在發熱起來了。
二十二號的人這時正在吃早粥。楊先生還躺在裡間床上看剛送來的報。一碗豆漿在他床邊冒著熱氣。他已經不發燒了,不過還有點衰弱,都以為他還需要多睡幾天。外邊吃粥的人有他太太和他的小姐,小姐的未婚夫,還有另外一個客人。這位太太只生了兩個少爺,他們醒在床上的時候,就被餅乾塞飽了。
「這傢伙我恨透了!」太太望著那扇門說,門上掛了一個舊的夾門帘,張媽剛剛從這裡出去,「不錯,王仲拿了幾個錢放在我手裡。我人是窮了,他爸爸這兩年沒有在外邊,可是王仲這幾個錢也不在我眼裡。我不過為的那花名冊上人數不對,我們不能亂做好事。這崗子上的一些人,有多少,是些什麼東西我全曉得。可恨這個長舌傢伙,她風風雨雨,現在全崗子都曉得啦,剛才湯老二娘就跑來求情。哼,他來了不到四天……,我是看他爸爸病得很,我又常常要進城——,倒有六七天沒有來,還說是從我們這裡『過』去的病呢?張媽雖說工價小,兩塊錢一月,可是外混不少;要不是我們,王仲他們肯常常給她一元兩元么?真是壞得很!」
客人只哼哼哼地應著,他懂得這女人,他不願說什麼。他做客住在這裡,自然是因為楊先生慷慨,誰人不知他是靠著他們的。
「還有更可氣的呢,老郭是什麼東西,從前他逃命在上海的時候,住在我們家幾個月,哪天不從我手上拿零用錢!現在他要充面子,圖名做慈善事,卻又不放心我!既然在我們住的地方,又是由我講起的,為什麼不把衣服先送到我家裡?當然應該由我去發!地方上的人誰不知道全是我替他們設法張羅來的!」
大小姐用冷淡的顏色看著她,凡是她這末說的,她就那麼說,她們心裡是永遠鬧著彆扭的。
只有楊先生明白她,她有許多苦衷。這次他病,她請了醫生來,又買了那末多開胃的東西;洋爐里的煤也加得滿滿的;張媽本來吵著要走,這幾天也聽不到她講閑話了。他這兩年沒有合適的差事,錢少了,地位低了;好些有位置的人,從前都受過他周濟的,難道現在他還得去求他們么?家裡人都不能太吃苦,這兩年來,全靠他一人張羅,自然也有許多連他自己也不過意的地方,但他不能說,他也不必說。
太太最恨的這一家人中也許就是那一對未婚夫婦。譬如她現在正在生氣,而那一對已經不上學的人,卻還捨不得不彈曼陀鈴;他們昨天到山上去看景緻,今天又在商量用什麼方法可以到湖上去。爸爸早已沒有官做了,他們卻還要充雅人!她用力推開飯碗,很想找個理由鬧一下,卻又想到睡在床上的楊先生。最近從王仲他們的情形看來,似乎他們的生活有一點新的希望。於是她忍著氣忿走進裡屋去了。
湯老二娘求情的失敗,頃刻被許多人聽到了,消息也像風中的雨雪一樣,不停的向四方飄,飄到一些關著門的棚子里,一些冷的,陰暗的,顯得空洞的棚子里。
「都是些鬼!這些穿長衣著皮鞋的鬼!」杜老闆含著一根長煙管,也在自己家裡嘆息。
「太太,哼,什麼太太呀,真見不慣,那麼大年紀,還蓬著一頭二道毛……」老闆娘坐在矮凳上臨著窗口績麻,腿里夾著一個小木箱,裡面瓦缸里有一星星火。
「娘!到底怎麼回事,都說她藏了許多施賑的錢?」
「誰知道呀!他們有錢施賑,卻要勒買我們的地,照市價也不肯。還只說我們老百姓靠地皮發了許多財!看你爺把那三畝地賣了,明年春上拿什麼來種,我們也快要人來賑濟了!……」
「到那一天,也許還安靜些。這幾年一見到那些穿長衫的人來這裡串,我們就提心弔膽。藏在那呢帽下的,真不知是些什麼鬼想頭呢!」
他們有過一些地,一些破房子,可是慢慢的別人買了去;別人在那地上蓋了一些平房,或是洋房,收很大的租金。這本來不是他們願意的,但結果總是這樣。他們拿的一小筆錢,不夠做什麼,慢慢也就沒有了。
杜老闆是這樣,隔壁他的堂兄生活得更壞;他們後邊的趙老四也不如。唉,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不冷的冬天只在臨溪洋房裡的張公館。
「好雪,只是還要再大一點。」裹在皮大衣里的張老爺這樣想。他正從暖融融的屋子裡步出來,涼風拂在他紅潤的面孔上,他覺得格外清醒。他發亮的眼光搜索著一切隱藏在潔白的雪花下面的景物,他的鼻孔大大張著,吸取這晨間的清新的空氣。有著小髭的唇吻,在一種驚奇和美妙之下翕動著,像他常常在一個美的女性前面那樣。
汽車停在掃乾淨了的走道上,車玻璃上有著薄薄的一層霧。
含苞的臘梅才使人擔心呢。
老爺覺得很滿意,一腳跨進了汽車。何生接著把門關上,他什麼時候都做出專心聽吩咐的樣子。
「打電話到徐公館,請他們太太小姐們來賞雪,吩咐廚子預備點合口味的菜。黎三少爺同少奶奶也打電話去請。」
汽車從平的甬道上走出去了。橡皮輪的兩邊,飛濺著一層霧似的水。
太太像解除了顧慮似的,鬆了一口氣,把身體滾到床外邊來些。她一點沒有不愛他,可是她近來在想著一個人。她很喜歡沒有人的時候,舒舒服服自自由由的想一下。她年輕,美貌,受過高等教育,會唱,會彈,會畫,看過一篇小說,或一個電影,會發表意見,那些意見都高尚優美,適於一個高貴的太太的。她很厭煩那城市的生活,每天應酬一些朋友,打牌,看戲,下午上咖啡館,禮拜六晚上去跳舞。而且她一天天瘦弱了,她需要清靜,需要空氣,她們搬到城外來。然而她又戀愛了,她是常常要鬧戀愛的,戀愛於這些人是一種美好的營養,像蘋果或桔子一樣。
爐子里燃著熾熱的煤,窗帘重重的垂著,一縷水仙花的香意流蕩在房間里。房子是經過匠心布置的,浮著一層溫柔的紫色。一隻貓貪睡在沙發邊。沙發的靠手上有一本翻過的小說,裡面大約講著男人和女人的事,一些痛苦的甜蜜的那些生活的享受。
桌子上陳設一件古董,一束鮮花,牆壁上掛一幅字,一幅山水。再有一點音樂,一杯美酒;但假如沒有一點新的戀愛,沒有一點傳奇,一點刺激,這該多麼平凡和空虛!所以她戀愛了,她除了戀愛便找不到別的遊戲。他當然也有他的佳遇,不過他不說,她也不問,她無須知道這些。他們和平生活著,大家過得去,都有面子,就夠了。
她的心像房中的氣候一樣,溫暖,不太熱。她的一雙臂膀,從寬大的睡衣裡面裸露出來,她望著那染紅了的指甲,想著什麼,期待著什麼,這些思緒絕不會煩惱她。
她聽到了,她知道外邊還在不斷下雪,氣溫仍在零下三度,但這於她有什麼相關呢?這更安靜的日子,正是她需要的,她願意單獨享受在這屋子裡,幻想著一些奇怪的事,自然她有時是很歡喜熱鬧的。
聽見蘭兒在梳裝室里整理傢具,她本來想吃一杯涼水卻懶得去叫。
有人在電話里說話。
小門開了,一個花匠送了一大把鮮花來。
幾份贈閱的報紙,原封塞在廢紙簍里了。
門口有什麼人吵起來了。
「我還說是叫化,又是什麼要葯的。誰告訴你我們賣葯……」
「可憐我家媳婦,唉,她那小孩……不管有什麼葯,討點吃吃吧……」
邱家老婆子顫抖抖挨在門口不肯走,幾根白髮從包頭布里爬出來,披散在額頭上,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那常有的天真的神氣,這時完全消失了。
「這一夥討厭極了!全是何生惹出來的。走,還不走,太太看到了又得罵我!」
鐵門砰的關上了,她被推了出去,站不穩,倒退幾步坐在地上了。她用力掙扎,想從雪地上站起來,但那麻木了,失了知覺的雙腿站不起來,兩隻手像在空中撈摸看不見的東西一樣。她想罵,罵不出來,像有一樣東西哽住了喉頭,她艱難的灑著辣痛的淚水,無可奈何地望著空中。天空中像是無底的,四方翻飛著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雪團,還夾著霏霏細雨。
一線要晴的陽光也沒有。
走來一條狗,歪頭望著她。它背上的毛,全是濕漉漉的。
溪邊有人打冰,冰凍裂了,發出碎玻璃似的聲音。
遠處汽車喇叭在叫,是上山去玩的吧。
另外一個淘米的走來了。
兩個,三個,那起背著孩子進城的崗上的女人,陸續向著家蹣跚的走去,家裡還有人等著呢。
男人空著肚皮,蜷在棚里的角上,想著那抗著冷和餓的妻兒的命運。他們曾使用過他們強壯的手和腳,養活過自己,養活過老婆。但現在,沒有人要他們了,他們失業了,每天不得不苦痛地打髮妻小上路求乞討食。
他們等著,含著希望,她們會帶一點夾著菜湯的剩飯,也許是焦了的,也許是三四天以前餿了的。但如果還夠吃,那一家就很高興了。
從前還做夢,夢想有一天回去,那些生長他們的土地又在他們腳下翻滾,發出濃厚的香味。夢想到又有了二角錢一天的工做,可以買一斤面,或是喊老婆把身上這件破襯衫洗洗。但後來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只想著:「唉,天快晴吧!讓太陽出來晒晒,實在太冷了!」現在呢,他們可以有一個新希望,這希望還沒熄滅:
「不是今天,也許明天要來的……」
「差幾天就過年了,總在年前……」
「有了一件棉衣,風雪再大也就好點……」
是的,是有個什麼人來了,穿一件大雨衣,擎一把傘,遠遠地一拐一拐走來了。
「小黑子的爺,你看看呀!……」
「劉麻子,你出來,那個話怕真了!……」
「是不是那天來查過戶口的?……」
「呵,來了呵!來了呵!」
一家一家都擠到矮門口向外張望,無情的雨雪放肆地向門裡飛去。
不只一個,又露出一個人頭來了。是的,是那個來過的人!
帶著好奇的心情,充滿了喜悅的孩子們,縮著頸項躲在大人的手彎下,咬著手指,嘴唇上掛著鼻涕。
有人從雪地上迎上去了,卻不敢說話。
「崗子上好大風!虧這些棚子還躲得住,沒有吹倒。」
後邊的一個跟上來了:「唉,曉得還早,我們該在城門口燙杯酒吃。」
他只穿一件舊棉袍。他近來常常覺得背脊骨、胸骨作痛,特別在天冷的時候。
這一對人站在這裡,躊躇著,四周望了一下,找不到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
「有人來過么?」
「沒有。」
從開著的門縫裡,他們望見了裡面,那些破爛不堪的,像是垃圾,那末一堆堆著,地是濕的,雨雪還往地上飄。每個家,都有那末一群髒的凍爛了臉的,手腳紅腫的家屬。唉!這樣的一群!他們居然活下來了。
「冷不冷?這棚子不怕倒么,再要下點雪的時候?」他們忍不住問。
「怎麼不冷!昨天那邊倒了一個棚子。嘿……先生……」有誰這末答應了。
「是不是說要發棉衣給我們……」更有誰像是自語似的。
「今天大約要來的。你們莫急,發是總會發下來的。只是——老黃!我們還是下崗去,在什麼地方借個電話打打。」
「贊成,贊成,呆在這裡也不會有結果。最好弄點酒吃吃,實在冷得可以。今年我這凍瘡,頂拐頂拐!」
沒有人捨得他們走開,希望就在他們身上,他們帶了來,他們留在這兒,他們怎能就這樣走開呢?心裡比冷還難受。他們什麼苦都吃過,但是這一點點可憐的希望的嫩芽,卻經不住損傷了。
「先生……請屋裡坐坐,……請再呆一會兒吧!」終於是誰有了說這話的勇氣。
「衣服到底拿來不拿來?」接著這樣放肆的話,也意外地說出了。
然而那兩個人卻懶得理會,他們又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艱難地呼吸著冷氣,朝著來的方向走去。
沒有一個人追上去把他們抓回來,雖說大家都有這樣的願望。
「難道又是騙我們一陣子就算了……」
西北風照例在下午又加大了,雪片也更密更密地在風的糾纏里亂飛。人們心上,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在割著。
「唉!大約又只是他們的一場開心!」
連影子也看不見了,這些送著影子下崗去的一群還佇立在門邊。
宋大娘又唱起來了。
十二月里來風雪永無邊,
……
「也許還要來的,今天還早吧……」
他們等著、等著,等了半天,果然又一個黑影慢慢爬上來了。
這次可是一個女人。
這女人越近,他們全認得這就是二十二號的楊太太。他們不只認得她,而且怕她,比那些男人還使他們怕。她的確幫過他們許多忙,周濟一些人,常常送一點東西給他們做;可是你若失錯走上她的門,她會比一條母狗還凶把你打出來。有兩次,大約是她後園里的石榴被偷了,也許是她廚房的鍋子不見了,她就一口氣跑來,幾乎把所有的棚子全翻遍了,她跳著罵,喊巡警來,巡警也怕她。她有闊朋友,她那些朋友的名字和官銜,巡警也全聽到背得了。她還常常送點小菜給巡警們吃。他們都恭維她。
「呵,太太,吃過飯了嗎?」
「呵,太太,冷呵!」
好幾個人都向走近來了的她打著招呼。大家心裡又懷了一個新的鬼胎。
「哼!我來看看你們的。還好,雪還沒有埋了你們。」
「呵……太太」
「哼。衣服還沒有拿來嗎?這些傢伙,這全是我要他們給你們的。別人誰管你們凍死還是餓死,只有我。從前我也做過許多好事,我們老爺幾十萬家當就是這末光了。現在當然做不了這末多。好容易才替你們弄了這批衣服來,可恨他們還不送來。」
「是的……謝謝……太太……」
「……只是……不知道幾時有錢發下來……」
這句話不知又是誰說的,這可傷了她尊貴的心。
「錢,你們還不放心我嗎?一年四季,想想看,有誰像我照顧你們?我告訴你,王老爺是我們頂要好的朋友,他在××院,他答應我每人給你們一塊。他不清楚人數,只送得一百五十塊來,一人才攤七毛來錢。我想想哪夠,天天派人去催。你們還要不信我,我就不管了,我不該管你們的!……」
「……」
「……」
「哼!你們,我看你們真可憐,才這樣……好,我回去了,明天替你們送錢來,一個人七毛。衣服假如送來了,先來知會我;他們清楚個屁。我不來,看哪個敢發!」
她發著威調頭就走回去。她有點興奮。她實在是個能幹人,就是太容易生氣,近來是更狠,總因為事情棘手,怕壓不住人。她從前做官太太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末想到的,她同一些前進的婦女,開過會,吃過酒,現在那些女人都在機關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她們不來找她了,她們忘記了她,可是她倒更記得她們,一聽到她們的名字,就起著一種說不出的懷恨。
回到家來,家裡並沒有什麼客,她覺得很空虛。她常常都以為什麼人該來看她了,尤其是在楊先生病了的時候。
客人一起一起的去了張公館。
「昨天的《歌后情痴》,真是再好沒有了!」
「不,影片不能動我的心,左右不過那一套戀愛,美國人的戀愛,真淺薄,……」
「哈……我們的『沙樂美』又有了什麼深刻的戀愛觀了,可得而聞歟?哈……」
杯子里動蕩著紅色的飲料。
鋼琴鍵盤上響起《春天來到了》的歌曲:
……我是應准了的嗎,
在今年的春天……
斜躺在軟椅上的腰肢,畫著窈窕的曲線,在薄衫下顯現著。不時有眼光從上面掃了過去。
爐子里燃著熊熊的巨火。
外面依舊沉沉地下著雨雪。
天在什麼時候暗下來了。厚的雲層,隨著有勁的風,趕了來,飄去了,那更厚的又跟著堆來。人心上也有雲,這些雲吹不走,卻隨著天的陰暗而更陰暗了。明天也許會天晴吧,但心上幾時才會明朗起來呢?
棉衣沒有拿來,但總有一天要拿來的吧。
人們罵著,在各個小棚子里,飢火與怒火翻騰,小孩子被打了。夫婦又不和,觸眼的全是使人生氣的東西,彼此都沒有體貼,沒有理解和同情,在不順的環境中,人就是這末變得易動,暴躁和殘酷。
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個茅棚里,邱家的嬰兒正在陰暗的空氣里掙扎,他是無知的,卻本能的要活,但後天的失於調攝,沒有營養,沒有溫暖,僅憑了一點點母親的心是活不下去的。他已不能呼吸,只時時擺動著手足,睡在他母親身邊。那年輕女人神經病似的捶打著自己的胸,好像那胸上有塊東西,壓著她,使她不能呼吸,她看不見她兒子了,她沒有思想了,只有一團黑暗,無底的黑暗包圍著她,時時把她嚇得叫起來。
邱老婆子自從在雪地里爬回來之後,就發熱頭痛,也睡倒了;媳婦的歇斯底里和嬰兒的瀕於死亡,使她也像個小孩似的不斷地啜泣。
邱佬這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他知道他沒有力量能抓住命運。死,既然是命里註定得死,就讓他平安的死去吧。他也沒有力量使屋子裡的空氣可以變得冷靜一點,既然是應該傷心的也就無從勸慰。他默坐著,眼睛定在一處,是在等最後來到的更可怕的時候么?
兒子已經出去了,他一看嬰兒的情形不對,就想去討一口白木小棺材,他覺得讓他有個小床睡睡也好,或者不至太冷吧。他知道有這末一個地方專門施捨這種東西的。
房子里沒有燈,完全黑了,孩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斷了氣,小小的身體漸漸冷了下去。
這死一直等到父親回來后才發覺。雪光從一扇忘記關的門裡照進來,看得見幾個倉促動著的影子。
「啊呀!我不活了呀,我要我的崽……」媳婦更加用力撕著她自己,她摟著嬰兒又放下,發瘋似的捶打自己。
父親輕輕把那失去生命的小屍身抱了過來,找一些破布片包著他,他想著外邊很冷,他如今還須到一個更冷的地方去。
嬰兒是瘦弱的,半閉著小眼,平平穩穩睡到小白木盒子里了。
老頭子也走過來幫著打那釘子。
兩個女人發狂地叫著哭著。
釘好了棺材的父親,無聲的夾起它,看也不看家裡人一眼,從那開著的門口向暗淡的,被雪埋了的原野走去。
一陣猛烈的風撲來,把搶著跟出去的年輕女人打倒了。老年人順勢關了門。
從幾個窗戶里,那掛得有厚簾的,透出桔色的燈光。
孤獨地在雪地里替兒子掘著墳墓的一鏟一鏟的聲音,被靜夜的風送到一些不能入睡的人們心中。
但不久連這一點聲音也消失,只剩下肆虐的風雪,霸佔住這裡的夜。
一九三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