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二十世紀的第一年,五月的一天下午。
烏雲盤踞在錢塘市的天空上,低低的,用著陰沉沉的眼神俯視著大地。沒有一絲的風,樹葉都和中了定身術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有遠處的天際,有一條條光影在鉛色的雲層里遊走著。這是一個極其悶熱的夜晚,壓得人喘不上氣。南方多濕,校園裡到處瀰漫起粘乎乎的水汽,走廊里、教室里,一條條水注從石灰牆上汗水般的掛了下來,在地上匯成一團團的水跡。掛在頂上的吊扇,賣力的旋轉著胳膊,把熱氣從一個角落拍打到另一個角落。
一場午後的雷雨即將到來。
錢塘大學的階梯大教室里,坐里兩三百號學生。一扇扇開的老大的窗戶外,傳來春蟬歇斯底里的鳴叫,象是對天氣的讚美,又象是對未來的恐懼。
頭髮花白的中年男教師戴著黑邊的眼鏡,賣力在黑板上指指點點著。而下面的學生們心不在焉的張望著外面的天氣,估算著這場大雨的規模,以及可能會對足球、藍球、約會等等事務造成的影響。
「1943年初結束的斯大林格勒戰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重要轉折點……」
男教師的聲音很大,宏亮而富有激情。每當他放聲的時候,春蟬們都會表示短暫的臣服。
在灌了一大口開水后,中年男教師在一張紙上尋找起合適的學號來。教室頓時涌動起一陣的不安與騷動,很多人如夢初醒似的紛紛向身邊的人尋問著課程的進度以及可能的問題。
《共和國革命史》這種雞肋課程,食之無味棄之不成,一般都是排在大一就完成了的。但因為某些原因,這一屆畢業的外語系卻到了臨近畢業才開始上這個必修課。
男教師扶了扶眼鏡,從大名單里找到了一個貌似熟悉的號碼。「二百五十號同學,請你說說蘇聯衛國戰爭的意義——」他的視線在教室里掃描著,當他看清楚了站起來的人時,不由的眯起了眼睛,從記憶中檢索起來。
「原來是你!」歷史教師幾乎把這四個字脫口而出。在上個月晉陞副教授的一次重要民意測試中,二百五十號作為學生代表參加了會議——或許是他突出的學號,或許是出於競爭對手的推薦。總之,據轉述的人說,當分院院長詢問意見時,他只說了一句話:
「在我們學校的十六位歷史教師中,我認為李老師的講課是最棒的——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具備讓大教室後排的任意一名瞌睡的同學聽清內容的能力,雖然他一向是照本宣科。」
這句話引發了激烈的爭論。不過最後的結果是他成功的晉陞,拋下了其他的四個競爭對手。或許,是院方考慮到《共和國革命史》這樣的雞肋必修課,照本宣科好過於深入發掘——這符合正確的教學觀;能夠同時讓200個學生聽清內容更好過於學富五車——這能代表最廣大學生的利益。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得感謝這個新出爐的二百五。李副教授的思想短暫的陷入了某種短路中,學生輕輕的轟笑被他理解成了一種諷刺,因此他只聽到了二百五十號的最後幾句話:
「李教授,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追究為什麼沒有任何的意義。」
李副教授張大了嘴巴,在他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聽到各種各樣荒唐的答案卻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回答。但李副教授並沒有因此而惱怒,捫心自問,在年輕的大學時期遭到那樣的變故,得出這樣消極的結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坐下吧。」李副教授望著那個仍然在夢遊狀態的學生,心中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已經記起了這個學生的名字——趙原。
趙原不著調的回答並沒有在教室引起什麼特別的反響。同學們一如既往的為逃脫了回答問題的命運而暗自慶幸著——歷史副教授的習慣是一堂課只有一個問題。何況,即使是趙原給出了更荒唐的答案,也不是不可能接受的。
畢竟,對於一個因為女友移情別戀伴上大款后,能夠貼出大字報向外語系糟糕的素質教育開炮的人,說出什麼樣的話都是不奇怪的。
「你沒事吧?」邊上的同學對著趙原關切的問道。
「沒事,我沒有瘋,我只是有些感慨,這樣的課程沒有意義,回答也沒有必要有意義。反正快畢業了,只要不捅出更大的摟子就能拿到畢業證書。」
「歷史就象抽屜里的幾疊紙,」趙原的同學林語文信手翻了翻書,裝作成熟的模樣說道,「象這樣的書,只不過是從裡面抽出幾張、甚至是幾段……女人也是一樣,在每個階段她們都從腦子裡抽出不一樣的形象,用來應對不同的人……」
「節哀順變吧。」
看得出,林語文和趙原的關係不錯,兩個人沒有因此有翻臉的跡象,反而都苦笑了起來。共同的經歷讓兩個人的同學關係更鐵了一些。
椅子嘩嘩的響起,下課的時間到了。
「趙原,去食堂吃嗎?」
「不去,我到外面吃麵條。」
站在錢塘大學的學校門口,一棵百年大香樟無聲的落著葉子。周五下午的大學校門口人來人往,汽車的喇叭聲不時的響起,褲子與裙子在趙原的眼前不斷的交替晃動,色彩斑斕的世界在他的眼裡卻顯得有些昏暗。
「那個人蹲在門口乾什麼?」一個女生遠遠的皺了一下眉頭討厭的說道,不由自主的看了下自己的短裙長度,儘管那個男生清秀的臉龐顯得招人喜歡,可他的眼睛卻茫然沒有焦距。
她身邊的男生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拍了拍女友的肩頭說:「嘿,是那個外語系的名人……叫什麼趙原的,你還記得不?」
「啊?那個就是趙原?」女生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嘴裡念叨道,「實名大字報,千字文炮轟外語系糟糕的素質教育……原因就是女友伴了大款的那個?」
「是啊……」那男生心有戚戚的回答道,「你不會……」
「討厭!人家是那種女人嘛?」他的女友不滿的伸手推了回去。
「你當然不是了!」男生伸手攏回了女友,在心裡加了上後半句,「你又不是系花。」
蹲在地上的趙原有些頭暈,在幾十秒鐘前他目睹了前女友被一輛本田轎車接走的場景。差不多三年的感情就這麼就這麼在畢業前夕被扼殺的乾乾淨淨,讓趙原瘦削的身材顯得更加的蕭索。原本他以為自己適應了變化,但真的看到這一幕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的難以接受。
趙原的女友徐菲菲是他大學的同學,雖然不同班卻同系。趙原在外語中的天才是有目共睹的,早在中學時期他就精通了英語,大學主修日語,卻對法、德、俄等語言都有很不錯的對話能力。外溢的才氣,和他清秀的長相吸引了系花之一的徐菲菲,大一還沒結束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成雙出沒,也曾經海誓山盟永不變心。可隨著畢業的臨近,兩個人就漸行漸遠,最終形同陌路。
外語系輔導員樂家宜在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原?」她的腦中一下子就跳出了這個名字。最早的時候是因為這個學生突出的外語天才,最近是因為那張大字報。僅僅生存了半天不到的大字報其實給外語系造成了不小的衝擊,並非內容的本身,而是教師層面的推波助瀾——沒評上教授、職稱不公平、收入不理想,種種的不滿藉助著這張大字報,把外語系主任的腦殼子燒得更加的禿頂。
樂家宜有些同情和憐惜的看著那個頹廢的學生,作為留校的本科生,她的年紀並不比這個學弟大上幾歲。大學生的生活對她而言尤如昨日,同樣的苦同樣的甜一樣能夠理解。
「可惜了一個天之驕子……」樂家宜輕輕的搖了搖頭,失戀竟然讓這一個才華橫溢的大學生有些精神分裂的先兆。她的腳步停了停,考慮是叫幾個熟悉的學生去勸導一下還是自己去。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是她變了,還是原來就是如此?還是社會在變,而我卻沒跟上……」
趙原的腦子在反覆思索著。他強迫自己站直身子,邁開步子沖著對面的小吃一條街走去。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的腦子裡反覆思索著這個問題,毫不猶豫的走上了人行道。
就這麼在假設與反思中,他又一次陷入了焦慮之中,體溫也在漸漸的升高了起來。很快,趙原的眼睛就熱得紅了起來,腦子裡的生物電流在一條條神經網路中快速而無序的亂竄了起來,額頭上彷彿都快蒸出了水汽。
大腦中的某一個角落,突然傳來某種堵塞點貫通了似的痛與快,或許是某一點無法承受這樣的混亂而崩潰了,或許是許久沒有想通的難題就此暢通了。總之,趙原只覺得腦中突然有了一種清涼的快感,只一下,就跟冰塊融化了似的,他無聲無息的就摔倒在了地上。
迷糊中,只聽到救護車「嗚哇嗚哇」的叫得十分的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