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去何從
天剛放亮,日頭還遮遮掩掩的藏在東山後不願出來,這座小小的村鎮已經疏疏落落的升起了炊煙。
鎮中的街道上,賣早點的攤販大多早早地擺放好了桌椅板凳,利落的操持著自己的活計。撒眼四望,金黃酥脆的油條,熱氣騰騰的饅頭雞蛋包子,散發著清香的米粥,自家腌制的各色鹹菜,還有小販們熱情的喲喝,忙碌的身影,都迎著火紅的日頭,將初秋微冷的涼意通通趕了個乾淨。
不多時,行人三三兩兩的出門,照面互相打著招呼,然後點著自己喜歡的吃食,整條街瞬間就熱鬧了起來。
一個約摸五十多歲的老者,圓滾滾矮胖的身材,頭上戴著個灰色瓜皮圓帽,脖子上系了一條已經看不出什麼顏色的圍巾,興高采烈的哼著小曲兒,搖頭晃腦的炸著油條,一身粗布衣裳漿洗的倒是乾淨,只是那條圍裙卻油膩膩的幾乎發黑。
他的攤子里的客人不少,都是往常熟絡了的,就好他一手炸油條和清米粥的手藝。
也不需要打招呼,來人摸出銅板放到他手邊的錢盒裡,他只瞥上一眼就知道應該準備什麼,有些心急的,也不搭理他,自顧自的抓起油條端著粥碗,就自己動起手來。
他也不攔著,只是咧著嘴哼哼唧唧的哼著誰也聽不懂的曲子,點點頭算是應答。
「叮。」
恍惚間老者聽到一聲不同於銅板碰撞的清脆聲響。他手上不停,抬起眼皮往錢盒裡一瞧,嘿!原來是一塊小指甲大小的碎銀子。
今兒是哪個相好的出手這麼闊綽?
泛著光的碎銀子在銅板里顯得那樣的突兀,老者忍不住抬起頭打量來人。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消瘦的年輕小夥子,五官清秀周正,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喬裝打扮的俏閨女兒。
棕褐色的長發很隨意的用一根筷子粗的紅繩攏在背後,穿著一身天藍色的半舊貼身皮質武士裝,小麥色的皮膚凸顯著他的英氣,只是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文靜瘦弱的書生,不知從哪兒淘摸來的武士服,滿足一下自己的小心思。
只是本該如同剛剛升起的朝陽一般蓬勃的他,眼神中卻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疲憊感,如同那粒銅板堆里的碎銀子一般,倍顯突兀。
老頭心裡納悶,該不是誰家的公子犯了錯,偷偷的跑出來了吧?不過鎮子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又偏愛學人舞刀弄劍的公子哥兒倒也不少,他也不是頭一回看見。
他們情願多化些錢財購買武者的服裝,出門裝裝樣子,有些有特殊癖好的,就喜歡買人家穿過的破舊衣服。
老頭臉上熟練的笑道:「這位公子,您吃點啥?」
鎮子雖然小,但卻是連著周圍幾座大城的交叉點,平日里來來往往,各色各樣的人多了去,他也就多長了許多心思,不該廢話的時候絕不多說一個字,「嘿嘿,小老兒這攤子本小利薄,可化不開您的銀子。」
年輕人有些僵硬的擺擺手,抿著嘴淡淡的道:「隨便來點吃的就成,那剩下的也不用找零了。」他自顧自的找個靠著牆的桌子坐下,悶聲不吭,獃獃的望著桌面。
「好咧,您稍等!馬上就來!」老頭眼皮子一跳暗叫奇怪,忙備了油條鹹菜米粥,一一端了過去。
年輕人彷彿機械一般吃著,嘴裡含糊不清的好似囈語,眼神卻越發的空洞無神。
「軍主,您說,我該到哪裡去呢?」
老者支棱著耳朵凝神細聽,聽了好幾遍才發現年輕人翻來覆去的就是這麼一句話。他也聽不明白說的什麼,也不想明白。乾脆不多想,又興高采烈的炸油條去了。
年輕人胡亂的往嘴裡塞著食物,口中不斷的重複著那句話,心裡卻又忍不住回想。
那天夜裡,段景涵恍如天神,先一式『鳳點頭』槍擊,被泫陰斗和禹蒯狩聯手攔了下來,隨後赤炎槍法綿綿而出,不過幾招幾式就把這二人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最後關頭,泫、禹二人帶來的數十人同時出手,泫陰斗和禹蒯狩也是拼了命的還擊。
段景涵雖然使盡全力施展一式『雀開屏』的百擊法,將泫陰斗和禹蒯狩等諸人盡數誅殺,自己卻因也新近練成「霹霹蝦」功法,轉換的真氣內力尚不能隨心圓轉如意,他也難以掌控爆發出的強大力道而透支,被藏在人群中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年乞丐,臨死前用兩片巴掌大的鐵片破空擊中胸腹,破開防禦開了兩道恐怖的傷口,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力!
這少年不知道的是,那個普通的中年乞丐,真正的實力並不弱於泫陰斗和禹蒯狩二人。他才是擊殺段景涵的真正殺招。
此人姓鐵,嗜賭如命。只因他擅長暗器凌空打穴的精妙手法,特別是二連擊流星趕月更是防不勝防,手指上的功夫極為了得。每當做賭之時,熟悉他的人都會押獨一注,三個六豹子。
久而久之,人們就忘記了他的名字是什麼,反正老鐵老鐵也叫習慣了,趕到開盅那一刻,滿屋子都是臉紅脖子粗的吶喊聲。
「老鐵,豹子,六六六啊!」
「對對對!老鐵雙擊六六六!殺他個血本無歸!」
就是這個老鐵,流星趕月的乾坤一擲,擊中了段景涵的膻中穴,泄了他的先天真氣。
先天真氣對於鈍器和一般的利器暗器有著絕佳的防護作用。以段景涵的實力就是站著不動,普通的武功高手刀砍劍刺,也破不開他的護體真氣。
可惜流星趕月乾坤一擲這一手,就是專門為了破除護體真氣而創造出來的。
臨別之際,段景涵靠在石頭上,對兩名侍從道:「彥秋,天震。」
兩名侍從跪在他身前,已然泣不成聲。
天神一般的段景涵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虛弱的喘著氣,只是氣息斷斷續續的,好像隨時都會死去。
但是他靠著石頭的腰桿,仍舊挺的像長槍一樣筆直。
「傻孩子,哭什麼?」
段景涵艱難的伸出雙手撫摸他倆的頭,咳出一口血沫:「人總是要死的,我又不是那些說書演義里的神仙,只是個練武的莽夫罷了,能活到現在,我已經很滿足了。」
段景涵吃力的端著胳膊,卻終於使不出力氣支撐,手掌頹然的從侍從頭頂跌落,兩人慌忙抓住他的手,咬著牙不發出哭聲,只是緊緊的盯著他,豆大的淚珠不停滑落。
段景涵的眼神慢慢開始變得渾濁無神。有些空洞的抬頭看著天空掛著的弦月,低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強壓著不曾讓你們習武,你們心裡,怨我,恨我嗎?」
二人拚命的搖頭。
「我知道你們會怨恨。」
段景涵有些自嘲的笑著:「可是人這種東西啊,就是這麼奇怪。總是把那些自己錯過又辦不到的事,強加在別人身上,想著讓別人拼盡全力為他辦到,甚至從來也不去徵求別人的意見。」
他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眼神里突然有了異樣的光彩:「十五年前,我槍術大成,自認就算不能無敵天下,也該能縱橫五洲了。我到處去挑戰那些成名的高手宗匠,幾乎沒有失敗過,再不濟也能掙個手平。」他抽回一隻手,摸著自己的胸口。
「於是,我膨脹了。」
「那天,我剛剛打敗了麓天山舞葉寨的大當家劍歸南,志滿意得的在山裡遊盪。在半山腰的小路上,碰到了他外出學藝,回來探家的小兒子。」
「那年,我二十六歲……」他頓了頓,重重緩了口氣,「劍歸南的小兒子,十四歲。」
「他個頭不高,看上去還很稚嫩。身邊帶著的一個隨從也和他差不多大。我還清晰的記得他嘴裡還有一顆剛剛換掉,還沒有長出來的牙齒,說話還有些漏風,哈哈哈……他先問我是誰,為什麼在他們家門口晃蕩。我剛打敗了劍歸南當時心裡高興啊,就忍不住打趣了他幾句,順口就把打敗了劍歸南的事兒和他說了。」
彥秋和天震靜靜的聽他訴說,可是說到這,他們驚訝的發現,從來都天塌不驚,穩如山嶽的軍主大人,眼神中竟然竟然顯出了一股明顯的慌亂,或者說,是惶恐。
段景涵深吸一口氣,絲毫不在意不住往外冒血的傷口,強撐著說道:「他很平靜,也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對我拔了劍,一柄很普通的短木劍,嘿,和玩具也差不多。」
「嘿嘿,可就是那麼一把和玩具一樣的短木劍,我卻連他一劍也沒有接下來啊!他就是那麼輕輕的對我一點,我就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就像是現在這種感覺。」
「我還記得他說:『你沒有傷我父親性命,那麼我也不殺你,但是你打敗了我父親,我也就打敗你。』他說的很平淡就像平常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但是卻破了我的武道信念,從那兒之後功夫再也不能寸進。」
「後來我不停的到處去打聽,才終於知道,原來他不是個練武的人。他是個劍修士,他的宗門,叫做無量劍宗。從那以後我才明白,我和他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所在的世界更加廣大,更加浩瀚精彩。只是我,沒有那個天資和福分,去接觸。」
段景涵一口氣說了許多,彷彿知道如果自己不一口氣說完,恐怕下一瞬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他每說一句,胸腹間的傷口就猛往外涌血,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慘白的就像天上的月牙。
彥秋和天震已經哭成了淚人,撲到段景涵身前努力的按著碩大猙獰的傷口,卻止不住鮮血從指縫裡滲出來,漸漸的似乎血也流幹了。
「軍主……軍主!」
「我之所以集結一批志同道合的兄弟創建段家軍,目的就是培養幾個信得過的人,把他們送上修行這條路去,可惜……段家軍如今已經沒了,徹底的沒了。」
段景涵的呼吸快要停止,他竭力保持著清醒,拼盡全力抓住兩人的手,幾乎是從嘴裡硬生生把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去!就當是為了我,成為一個修士!重建段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