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我的自白

我今天來到光華,沒有預備來講什麼,我們就隨便談談吧。談什麼東西呢?哦!談談我自己吧。

我現在成為社會一般人所注目的人,之所以能引起別人對於我的特別興趣,是因為我背叛了一切親人,而特別對「一個人」親近;最近則因為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了。

不久以前,因為一個不幸的事件,跟著就有人在報章上登著關於丁玲女士底凄楚的故事:說什麼丁玲終日以淚洗面,扶孤返湘等消息。其實這是錯誤的,是一種模糊的印象。社會上,有人特別注意到我,關懷著我,這有許多是真正同情的賜予,而有許多人卻甚無味。

我寫小說已經三年了。我不敢說,寫的有什麼成績;不過在我自己講起來,確是以認真的態度,做了至善的努力,然而得到了什麼?對於自己的作品,對於自身分析的批判,都曾下了功夫。我知道有許多人常談到我,不過多為無聊的驅使,茶餘酒後的消遣而已。

假如有人以為作者仍要繼續努力,就應給作者一個很好的寫的環境;不然,就可以禁止她,或就怎樣指摘她,教導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拿出真正的態度來加以批評的。如今的文壇,都是一些卑劣的人充斥著。所有的讀者都應肩起改正的責任啊。

昨天聽見有人買《韋護》看——買作者的創作,作者覺得是一件十二分榮幸的事。今天到光華來,能同諸位在一起談話,我亦覺得是十二分榮幸的。

現在因為找不著什麼事情來講,就來介紹《韋護》吧。我要再三聲明,這不是演講,只是閑談。

我常批判自己的作品,感覺錯誤的地方非常之多,可是總無人給我一種誠懇的批判。希望諸位看了我的著作以後加以批判,使作者有精進的機會。

韋護是一個革命的人物。應該做的事,他都勇敢地去做。他遇見一個虛無思想甚深的女人,他對她無形中發生了熱情的愛戀,後來進一步同她住在一起。不過另一面卻感到非常痛苦,感覺無時間工作的痛苦。然而,竟為她的美麗,一種無可比擬的熱愛所迷惑;後來總算給他擺開了。

我現在覺得我的創作,都採取革命與戀愛交錯的故事,是一個缺點,現在不適宜了。不過那是去年寫成的,與現在的環境大大不同了。

有許多人以為作品的內容,都與作者有關。如茅盾的「三部曲」,有許多人覺得書中的女士們,都能一一指出,這個是誰,那個是誰,而且有十分肯定的意味。讀到我的創作的人,大多以為我化身在作品里了。其實不然。本來我不反對作品中無作者的化身,不過我對於由幻想寫出來的東西,是加以反對的。比如說,我們要寫一個農人,一個工人,對於他們的生活不明白,亂寫起來,有什麼意義呢?

我在一個最親愛的作家朋友身上,覺察他與社會的矛盾非常厲害。他曾同一個女人發生過那樣的事情,他並未跑開,卻被那女人感化了。他的愛情表現得十分好,寫的情詩,非常之多,每一句都十分惹人愛;後來他的生活很苦。有一個時期他曾說這樣一句話:

「一切愛情,一切生命都成為無用的東西了。」

他曾向我說過他們的事情。他說:「我們的事情,正是一個很好的小說,不過我不能把它寫出來,也沒有人能代我寫出啊。」我沒有他的愛人那樣有錢,我沒有那種形態。而且,我又不是善寫的人。他曾說,那女人十分的愛他。他寫詩,特意寫得那樣纏綿。他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看重他的工作甚於愛她。他每日與朋友熱烈地談論一切問題,回家時,很希望他的愛人能關心他的工作,言論,知道一點,注意一點,但她對此毫無興趣。他老老實實對我這樣說過。我很希望我能把它完全筆之於書。本來,我以為老老實實的寫出就算了,然而當時又不願照著老套寫出,加之以病,便耽擱下來,後來更因別種工作,就把它放棄了。不過後來也頻向我說,如不願照本來的計劃寫它,權當它是一件歷史敘述一下吧。

後來我把它寫成了。我以為寫得還好,寫得很深入。每天寫七八頁,每頁七八百字。寫的時候,是感覺得很快活的。那時,我每天沉思默想:假使我是書中的女人時,應怎樣對付?我想用更好的方法寫它,用辯證法寫它,但不知怎樣寫,寫好后,我拿給也頻看,他說不好。我但願他說不好,但不願他說太壞。他說:太不行了,必須重寫!我們為此大吵特吵起來。結果,我又重寫一遍。

有人說:這東西早些日子寫就好了,現在未免太遲了。有的朋友很不滿意,說我把《韋護》赤裸裸地印上紙面了,但我以為與本來面目大不相同;但一點影子都沒有,這也難說。

我這篇題材——《韋護》——很不好,依然取之於戀愛的事情。我覺得我寫小說有一個缺點,我不能像他人寫小說那樣一下筆就寫得很長。在我的作品里,我不願寫對話,寫動作,我以為那樣不好,那樣會拘束在一點上。《韋護》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我的朋友的化身,大家都有一看的必要。看了之後,請大家批評一下,給我一種進取的力量。

現在批評我的創作。哦!自己不好批評自己的東西。我很願把自己覺得不好的地方說出來,然後再請大家給以批判。哦,還是不談它吧。

我不相信,我除了寫文章之外,就不能做別的事情。正因為丁玲是一個寫文字的人,而又沒有更多的人去寫,所以我覺得寫下去,或者有一點小小用處吧。我著作並不是為了幾個稿費。我著作並不全靠靈感。實際上,事實是極關重要的。我希望大家給以忠實的批評,我亦更加特別注意著。

寫的材料多得很,有人說,把作者自身有關的材料寫完就算了。然絕不能這樣說。我以後絕不再寫戀愛的事情了,現在已寫了幾篇不關此類事情的作品。我也不願寫工人農人,因為我非工農,我能寫出什麼!我覺得我的讀者大多是學生,以後我的作品的內容,仍想寫關於學生的一切。因為我覺得,寫工農就不一定好,我以為在社會內,什麼材料都可寫。現在我正打算寫一個長篇,取材於我的家庭——啊啊!我講得太多了。假使諸君不疲乏的話,我還可以繼續講下去。

現在講我的家庭:我的家庭,現在還有三千人——遠近親戚都在內,彼此都十二分親近。家中還算有錢,我的祖父,做過很大的官。我在家裡看到父親留下許多榮耀的衣服飾物。可是我的父親在玩樂有趣之下,把家產都敗光了。自父親死後,那時我還很年幼,就從大家庭里脫離出來,我沒有姊姊們受到大家庭熏染那樣的深。我跟隨母親在學校里長大起來。連父親的面目,我都記不清楚。可是,從他遺留的東西,我能窺出他的性情,他的舉動。家中吃飯,非常熱鬧,每次開飯,都是好幾桌。家中時常向外挑戰,或任性購物。我聽說父親有一天叫工人整日做馬鞍子的綉工,而他自己不會騎馬;等做好后,他請旁人騎,自己在後面跟著跑。現在我的家庭里還少不了有這種人。我不會再享受這種生活了。我曾回家一次,為了我的創作,我很希望把家中的情形,詳詳細細弄個明白。

我的母親在家裡曾享過大家庭的福,而我得到什麼?憂鬱地,住在有二百多間屋子的門院里,床鋪非常大,每張床都帶著窗格子的。我這樣講,大家都會推想到一切吧。每天晚上,家人都怕進那無人住的空屋子。我曾做了土匪叔叔的侄女。那時的社會是一個非常混亂的局面。我的家中,差不多無一人讀書,全在酒色之中完蛋了。家中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有精神。說打架,沒有一個可以稱對手的。家中藏著許多桿槍,白天都躺在屋子裡,不敢出來。

現在時候已經很晚,我不再嚕囌下去。最後希望大家讀了我的著作之後,給我以忠實的批評。

1931年5月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是一顆小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我是一顆小草
上一章下一章

我的自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