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俗之見
西林禪院。方丈室。
房間不大,卻顯得清幽、空曠、肅穆。
室內的其中一面牆上,掛著意境祥寧的「禪」字。若放在行家的眼裡,這個禪字寫得並不算好看,但卻總能給人極為舒服的感覺。小窗外的夕陽,剛好投到字的上面,就彷彿它曾被佛主加持了法力,此刻正泛著佛光。
禪字的下方,擺著一個古拙的茶几、兩個破舊的蒲團。其中一個蒲團上面,坐著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僧,他瘦骨嶙峋,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無聲的訴說著老僧經歷過的滄桑。
毫無疑問,這個人正是的當世赫赫有名的佛宗,慧衍禪師。而牆上的那個「禪」字,就是慧衍親自寫上去的。
關於這個禪字,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有過這樣一個傳言:香港富商黎華,許多年前曾經在某個酒會上放言,願意以半數身家,換取慧衍大師一個禪字!後來這件事輾轉傳到慧衍耳中,他當即送給黎華八字:「不問身家,只問佛緣。」黎華羞愧難當,又似從中有所悟道,一改其唯利是圖的經商風格,終於成為新一代的香港首富。
慧衍大師不但佛學造詣精深,世上少有人能夠企及,而其本身更精通英、法、德、日多門外語,他是京華大學心理學院的榮譽院長、佛學心理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更是國際積極心理學協會即IPPA的前任會長……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戴維德,少林禪宗方丈五方大師,等等許多當世著名的心理學家、學者,私下拜訪慧衍禪師,都是執弟子禮的。
亦正是因為慧衍大師身上的諸多光環,而促使西林禪院成了京華大學心理學院的一個分院,同時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心理學博士點之一。
但事實上,慧衍大師素來主張的是潤物細無聲,不要暮鼓、不要晨鐘,只要潛移默化的引人向善。不要人記著他的名,只要人知道佛的好,這便足夠了。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修為精深的佛者,也不需赫赫之名。而今慧衍大師在諸多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卻反而成為了舉世矚目的佛宗,其本人不但沒有絲毫的喜悅,有時候也難免流露出幾分無奈與遺憾。
此時此刻,在慧衍的下首處,立著一個和尚,乃是今日輪班值守院門的連山,在連山的旁邊,又站著一個深藏內斂、不卑不亢的少年,他,自然就是不遠千里而來,專為拜訪慧衍大師的王順。
早在永方市的時候,王順就已經做足了功課。凡是有關慧衍的訪談、報導、新聞、語錄、書籍,王順全都仔細的研究過,他甚至假想過與慧衍大師各種各樣的見面、對答,以及如何才能說服慧衍,讓慧衍相信龍魚訣的存在;如何才能懇求慧衍,讓慧衍幫助他修鍊龍魚訣等等等等。
是以這一刻見了慧衍,王順並沒有任何的陌生、怯場。而更令他驚奇的是,他的心中,竟然還沒來由的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假定人生真有前生後世,那麼這種親切感,或許就是因為前生的因緣,而與生俱來。
慧衍大師本來老僧入定,正閉目參禪,等到連山帶了王順進來方丈室,未等連山稟明原委,慧衍已經出聲,道:「師兄……你可算來了。」
這本是平淡無奇的字眼,他用的也是平淡無奇的語氣,然後王順、連山聽了,卻是不免你眼望著我眼,面面相覷。
王順只覺得古怪非常,慧衍大師口中的師兄,明顯不是連山,王順甚至能篤定慧衍這話,就是對著他講的,然而,他忽然間就變成了慧衍的師兄,這話又從何說起?
連山顯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雙掌合十,有些尷尬的提醒道:「方丈,來的有緣人,是位小兄弟。」
慧衍就一宣佛號,慢慢的睜開眼來,他的眼神深邃浩渺,平靜祥和,給人一種既親近、又似不可親近的詭異感覺。
慧衍微笑道:「師兄,你比師弟預期的時間,起碼來晚了半個月……連山,你先回去吧。晚膳準備二兩米酒,我要與師兄暢飲。」
連山退下之後,慧衍就請王順到他對面的蒲團坐下,還一口一個師兄,叫王順頗不自在。
王順忍不住問道:「大師,我不是……」
慧衍就慈眉善目的笑了起來,道:「老僧知道你不是,但那一條入你腹中的龍魚,正是老衲的師兄,慧空。」
王順皺眉問道:「慧空?」
慧衍拿起茶几上的小茶壺,給兩人慢慢的倒上,邊倒邊道:「慧空是老衲的授業恩師收下的第一名弟子,老衲入室稍微一些,是為師弟。」
王順還是費解,道:「既然大師的師兄,是已故的龍魚,卻為什麼這般稱呼我?以大師今時今日的地位,這番情境要是傳了出去,實在是折煞我也。」
慧衍示意王順舉杯用茶,笑意微濃,道:「只要你不死,慧空師兄就不會死。你既然已食其肉身,便自然要傳其精神,從今而後,你就是龍魚、龍魚就是你。」
王順不免啼笑皆非,道:「大師,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慧衍淡淡的呷了一口香茶,道:「是不是強人所難,日後你自會明白。現在你不承認也不要緊,只要老衲心中認定你是師兄,這便足夠了。」
王順料不到以慧衍的佛法無邊,竟也有這般固執的時候,他不願在這個問題上與之糾纏,遂岔開話題,道:「大師早就知道,我要來?」
慧衍道:「我不但知道師兄要來,我還知道,師兄來此的目的,是什麼。」
王順為之一振,道:「願聞其詳!」
慧衍淡淡一笑,道:「師兄來此的目的,有兩個。其一,是為了喚醒你心中沉睡的精神。其二,是要躲避來自京城的滋擾。」
王順心中一凜,莫非慧衍所指沉睡的精神,便是被自己命名為「龍魚訣」的神秘能力?
王順虛心請教,道:「還希望大師指點迷津。」
慧衍肅然回絕道:「非我佛門中人,實在不方便討論這方面的問題,而且這西林禪院,也不便當你的避風港。」
王順苦笑不已,慧衍這番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的潛台詞,不外乎是,如果王順不承認和慧衍師兄弟的關係,那麼慧衍是不會出言指點的,甚至他還會通知秦家來這裡拿人。
只不過要做慧衍的師兄,這要是傳了出去,也未免太聳人聽聞了。王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不如我做你的入室子弟,怎樣?」
慧衍搖頭微斥,道:「你這叫我百年之後,有何顏面去見恩師?」
王順只好再退一步,道:「那不如咱們就調轉身份,你是師兄,我是師弟,這總該可以了吧?」
慧衍不免大失所望,道:「輩分稱呼,豈能造次!」
王順狡黠一笑,道:「大師號稱當今佛宗第一,難道連區區一個稱呼,都看不透?你如果真當我是師兄,那便口中喚我師弟,心中當我師兄,那又有何不可?」
「詭辯。」慧衍微微一愕,繼而笑道,「你這麼在意一個稱呼,不外乎是擔心外界的紛擾影響到你,這豈不是世俗之見?」
王順道:「人在世俗之中,又怎麼可能沒有世俗之見,又怎麼可能無視世俗之見?」
慧衍道:「這隻不過你心中沒有放下罷了。」
「這根本就不是有沒有放下的問題。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名漂亮的女孩,她說她放下了,穿不穿衣服出去,與她來說,並沒有區別。可是大師試想一下,若是女孩真的選擇裸.奔出街,她固然可以坦坦蕩蕩,怕卻怕轉眼間就會引發一場騷動。放下了自我,卻凌亂了世俗,這樣的放下,又有什麼意義?若換了是我,則寧願不放下!」王順知道,他的這番話,多少有些強詞奪理、甚至是趨於偏激,但以他了解的慧衍大師,是斷然不會跟他爭執不斷的。是以他只要表明一個不肯就範的態度,則慧衍大師自然就會讓步。
果然,王順說完,慧衍就情不自禁的撫掌起來,道:「精彩,精彩!慧空果然還是慧空啊。師兄每次與你這個師弟交談,總能聽到耳目一新之言論,善哉!善哉!」
王順不由神情一松,道:「這麼說,你願意認我這個師弟了?」
慧衍就開懷的笑了起來,道:「慧空從始至終,都是慧衍的師弟,我為何不認?」
王順不由大呼中計,原來從進入方丈室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落入慧衍的算計之中。這個當世的佛宗、赫赫有名的心理學家,對於心理戰術的運用,早已是登峰造極、不著痕迹了。
這一頓晚餐,王順就在方丈室里,與慧衍一起進食,還各自飲了一兩米酒,心中倒是頗覺痛快。
佛家清規戒律,自然是戒酒的。但慧衍近幾年,卻是不乏酒水。概因其人老年邁,身體每況愈下,需要藉助藥酒之類,使之氣血暢通。所謂「飲酒開緣」,人之常情,並不算犯戒。當然,以慧衍的修為,就算這酒不是用來「開緣」,偶爾遇到故舊、或者其他開心的時候,就拿酒來喝上幾盅,只怕也是有的。
這一晚,王順與慧衍談了好幾個小時,中間還下了兩盤象棋,相談甚歡。也不知道是因為慧衍不動聲色的運用了他的氣場以及智慧來引導王順,還是因為王順受了「慧空」的影響、心中真的有「沉睡的精神」在慢慢的蘇醒,總之,這一晚過後,王順覺得,自己與慧衍,好像真的認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