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丁母回憶錄及詩

附錄:丁母回憶錄及詩

〔編者按〕

丁玲的母親姓余,名曼貞,后改名為蔣勝眉,字慕唐。她是一個具有民主主義思想、嚮往革命的我國早期婦女運動者。丁玲的長篇小說《母親》就是以她的生活經歷為素材創作的。《母親》原打算寫三部,共三十萬字。丁玲曾自述,第一部是寫她入校讀書的鬥爭,至1912年止;第二部是她從事教育事業的鬥爭,至1927年止;第三部是寫她在大革命失敗后對於革命失敗的悵然及對前途的嚮往。1933年丁玲被國民黨特務機關秘密綁架,拘禁在南京三年,《母親》的創作被迫中斷,只完成八萬多字。丁母留下一部六十年的回憶錄和一百餘首詩,這是研究丁玲的彌足珍貴的資料,也可以幫助讀者了解《母親》這部未完成之作。故作為《母親》的附錄,附之於後。

丁母回憶錄曾在中國丁玲研究會編輯的《丁玲研究》(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上發表。發表時編者對書稿作了如下技術性處理:一、總擬文題。二、原稿為豎行,繁體字書寫,未句逗。現予以標點斷句,橫排,把繁體字、異體字、俗寫字改為簡體字,通用字。三、每歲次之後,加〔〕號註明公元紀年,並提段。四、原稿因形近、音近錯用的字,現有其字的,保留原字,另加〔〕號註明正確的字,現無其字的,徑改過來;個別明顯的衍字徑行刪去;脫漏處加〔〕號補充或說明;難懂的方言加〔〕號註明通行的字。五、原稿中個別雙行夾注,現排成單行,加〔〕號標示。

丁母的詩,除其中十首在丁玲所著《我母親的生平》一文中被引用過外,余均未發表過。現由丁玲之子蔣祖林提供刊出。

丁母回憶錄

今天乃民國三十年正月十二日〔1941年2月7日〕,避國亂居鄉村知非庄。四無鄰居,庭院寂寞,而窗外山水極暢胸懷。無書可看,無人可談,何以消此永晝?回憶往昔如夢,何不將經過六十四年之事實能記憶的寫出,從一歲述至六十四歲,以年記述,分為三段:第一段仿小說之名稱,曰《繁華夢》;第二段謂之《幸生》;第三段曰《餘生》。主體雖則以年記一人之經過,而內容卻極複雜,寫時代之變幻與各種的新奇,雖無可觀,亦有可驚可嚇之處。其記人情風俗,社會教育,時代改革,文化之勃興等類,亦復不少。惟睏乏學識淺薄,不能用文字裝點,存留於世,並無甚希望而謬述。只不過年老無寥〔聊〕,實欲寫一二之苦痛,留與後人作為紀念耳。

繁華夢

一年〔1878年光緒四年〕

七月秋,產曼於古州官署。時太守公五十有二,復得此最幼之女,甚喜。因夢遊古剎,於佛座前拾曼它〔陀〕花,頃刻變幻,似梅非梅而醒,故名之曰曼,號似梅,以示不忘。曼生下即乏乳,又未足月,居母懷只七月,身體極其弱小。而太夫人生產過多,撫育精力亦來不及,只得雇奶母撫之。

次歲〔1879〕

春,太夫人飲於同鄉蔣家,酒後戲言,竟將幼女許給伊三公子。太守公不以為然,說:吾家乃清寒士族,攀此富貴家子,悉他日若何?恐誤我愛女。母說即〔既〕已許諾,不便番〔翻〕悔。假使自己有能力,命運佳,亦無所畏,好歹聽其自為,吾亦了子平之願。

三年〔1880〕

期滿升級。上峰以太守公長吏才,令名冠群僚,調撫南蠻。眷屬難於攜隨,惟有送眷返里,自家上京引見。彼時太夫人復舉一幼子。時曼早已斷乳,呀呀學語強步矣。交給用多年的一老媼帶領。因缺奶體弱,食物難消,漸成痞疾,醫藥無效。延至——

四年〔1881〕

春,竟雙目失明,淹淹〔奄奄〕一息矣。太夫人與老媼均哭泣,準備衣物。忽來一鄰婦,說某處占課極靈,何不試求?母遂命人往。卜課云:向西十五里,有一不行時之村醫,服一帖即好。於是照課而行,果然靈驗,日有起色矣。

五年〔1882〕

大姊病故。母氏悲哀不起,思念過盛〔甚〕,大有瘋魔之狀。時父仕於外,來信命二姐入贅,家人紛忙,母亦漸忘憂矣。

六年〔1883〕

春,接外祖母來奉養,又接一教書先生來教兄侄等,曼亦入學發矇。然因身體苒〔荏〕弱,母師均聽其自便,不加管束。季秋,母送外祖母返里,並攜幼弟去,家中陡現寂寞,二兄忽然生病,其勢甚凶,嫂姊焦急萬分,欲差人去接。而彼時交通不便,雖距離只數百里,往返需月余,若隔重洋。等得母回,兄病以〔已〕早好。

七年〔1884〕

居孀的長嫂病故,遺有一子。母哀痛較前尤甚,於是竭力撫愛孤孫。侄比二兄要長三歲。下季,二姊產小孩後生病。母極憂懼,忙迫中攜二兄幼弟與曼三人往。因相隔有數十里,住了月余,將二姊母子亦同接回。這月余的作客,卻便宜了我三人,真有趣味得很。伊家前臨市鎮,后近鄉村,屋子又大。有高山,有平原,有溪水;又逃掉學堂不念書;又不看見那惡面的先生;媽媽又不來管束。我們不是在前面賣〔買〕東西吃,就是在後面撿石頭子打水泡玩,或賽跑跳高,亂喊亂唱糊〔胡〕鬧。因此處四面皆山,有迴音,更回興趣。又無人跡,膽子也大,好玩極了。那裡還記得家呢!回來要過年了,而且每到過年時我總要生病,玩也玩不得,吃也吃不得,討厭極了。等得人好,年也完了,又得進學堂了。

八年〔1885〕

小弟弟亦上了學,他很跳〔調〕皮的。那個先生姓胡,我們背下都喊他做老虎。他真惡得很,看見他打一個小學生,最多不過七歲,拿起毛竹板,照頭亂打,血都打出來。那小孩性子本來也倔傲就是。這個先生,我也實在有些看他不來。還有一個大點的學生,家裡想是開舖〔鋪〕子或是送了他什麼東西,我看他讀書不得比誰聰明,偏偏伊那們〔么〕喜歡他,對他的面孔也就很好看得多了。對這些均免〔勉〕強。最可恨的,對侄侄特別的嚴勵〔厲〕兇惡,每回命他背書,背整本的四書、《左傳》,不準停止一下,或錯了回一句,頭上竹板就打下來了,甚至於罰跪在太陽地里讀,不許吃飯。我母或找人講情,或自己面會,還要說幾多好話。背下來又撫訓孤孫,每侄被責一次,我母眼睛就要腫一次。還有一回,記得是四月的天氣,日子幾多長,把一群學生關在屋子裡,亂喊「子曰」「子曰」那些聲音,讀到中午時,都沒有多的力氣喊了,就嗡嗡的好像唱催眠歌樣。那天我的眼皮實在撐不起。我心裡非常之氣,精神陡然增漲,趕忙把書讀熟,將工〔功〕課交清,放學出來。這個老虎真很〔狠〕。二姊又不在了。我記得他們均長的好看,大姊是現在時代的美,面孔是長方形,眉眼極秀,高高的身才〔材〕,有曲線之美;二姊是古式之美,面貌若瓜子,肩削腰細,輕盈裊娜;三姊是個嬌小玲瓏,頭髮極黑而細長,真古所謂烏雲也。然均聰明能書,其中要以三姊為最有幹才,能詩文。四姊則糾糾〔赳赳〕有丈夫氣,不愛細微之事,身體亦高大,外形樸質,內實聰敏,孝友溫和,弟妹等都不畏他而依附伊。至我則身弱,加之受了天刑纏足,惟有避強親弱,人家不理我,我亦不理人(孤獨之基始於此)。家裡人口很多,我只與一婢玩。他大我六歲,生我那年來的。他極遭孽,沒有父母,為嬸所賣。他最愛讀書。放了學我就教他的書,他教我做小鞋玩。這就是我一個伴呢。因我們與兩房伯母共居,他有兄嫂姊姊侄男女媳侄孫等,頂小的侄孫與弟相差不遠。為人口過多,分居好些,於是各覓新地。我父已久仕在外未回,那兩房的兄侄亦仕於外。吾母持家極嚴,又勤儉,敬上慈下,事祖母極孝,教子有方,克己待人,惜老憐貧,真不亞於古之賢母也。新居乃一棟小房屋,就只我們一家,沒鄰居,大門外是一敞坪,較前舊屋好多了。大人因為搬家忙去打〔了〕,失於照應,我身體素弱,竟受了熱,發熱動了驚風,病勢很〔猛〕,失了知覺,數天水米不進。母擁抱於懷,常以臉試其熱度,夜深尤〔猶〕不舍放床上。四姊在旁煨葯,伴我之婢亦立母椅后,均默默無語。我不覺陡然清醒,通體清涼,張眼見此情形,甚以為怪。自覺從未受母如此之寵愛,心裡說不出的愉快,喊聲「媽媽呀唉」,見我母頃刻現出笑容,念了一聲救苦救亂〔難〕觀世音菩薩。從此不吃藥,好了。因生病而嘗著慈母的甜愛,至今回憶如昨,尤〔猶〕在母懷戀戀不捨。人生仍〔任〕何之寶均不及慈母的愛,「媽媽呀……」病好了。未久,適逢敞坪唱戲,乃《精忠傳》的全部。其中情節,啟發人之性靈處不少。內有不省的,三姊就為我等詳述。於是一放了學,即圍著三姊要伊講書。這一來使我們又掉換了一個新世界。到得年下,媽媽與三姊忙著清算賬目,每到深夜不睡。而出進的客人,均是些短衣面黑,其粗率異常,來聚合總在夜間。吾悄問四姊,這是做什麼的,伊說是鄉下人,來賣田的。

九年〔1886〕

正月,母將侄之作文與伯叔等看,都說很好。先生反將原文改得不通。於是把他送到一著名學者處看文聽講,伊亦是父之學生。殊不知侄之病早已種在身上了。去歲,母已與他訂了婚。二月,母因去年年底傷夜受了寒,又操勞過度,未曾修〔休〕息,忽患喉症,勢甚危險,飲食不能進。一家惶急萬分。續弦之大姊薦一時醫。然所開之藥方非常霸道利〔厲〕害,親友均不敢主方。幸母心地清楚,且素曉藥性,深明醫理,自己決定要吃。病人吃了葯,合家誠惶誠恐,靜默有三小時之久。彼時我坐小凳於門后,痴獃呆的直視,心怦怦的亂跳,一聲也不響。至點燈時,想是危度已過,母以〔已〕醒,做手式〔勢〕要葯吃。拿燈來照視,內泡已現白色,大眾稍安,趕急煎藥奉上。次晨能飲薄粥矣。養息半月後,身體始復原狀。三月夜間,侄忽然吐血。合家均起,母驚嚇到極點,連夜趕醫生,用各種之丹方,始將血暫止。從此病勢日增,或吐一二口,或微咯,面色淡白,飲食減少,精神不振,醫藥無效。到五月,發子午燒。每深夜,母不睡,焚香求神,避人暗泣,不使病人知道,兩鬢日漸白矣。延至六月,骨瘦如柴,暈厥數次而亡。母哭倒數次,幾不欲生。時予姊弟牽衣圍繞,哭喊「媽媽呀」!真是傷心慘目。我母沒法,只得節哀,整理一切事務。至七月,未婚侄婦要效古禮望門弔孝守節。母請善辭令者道達己意,百搬〔般〕開導。伊決志不聽,若不允許,惟有絕食輕身〔生〕。伊母兄為欲保全他生命計,情願送來。五七時有一二親友相送到我家,至靈前換白服上祭,哀哀欲絕,觀者無不下淚。我母見此情形,悲痛到極點了,泣不成聲。一生之精神,大傷其半矣。九月秋,四姊又病失紅,狀況與侄一樣。吾母驚魂未定,復靚〔睹〕此情,心膽俱碎。惟有日夕求禱,延醫吃藥,至冬月尾,竟離塵脫殼矣。母連遭痛苦,惟日夜哭泣,百事不理,小孩等惶惶無主。不日,父命人來接侄赴南,寄回川資,令開正動身。母見此信,痛上加痛,想父隻身在外,多年未回,況年已六十,若悉此情,怎經受得起?到〔倒〕不如全眷赴南,或彼此解憂,並送三姊如〔於〕歸,以了子平之願。

十年〔1887〕

春二月,合家離此故鄉,乘民船而上。走了廿余日,經過若干的灘險,見了不少的水光山色,飽了我好多眼福。心裡覺得特別的舒服,好玩得很,天真爛縵〔漫〕,從這個倉里爬到那個倉玩。又不念書,並且離掉那惡先生。我確實有點恨他,他這時也同我們一道去,威風不是前那樣凶了。媽媽心裡也不快活他,我向來懶理會他的。不久,已到了起旱之地址。那時交通真不便,衣箱被包是用馬馱,男丁騎馬,我等坐轎子。一路早起夜宿,按站而行,見了些山蠻〔巒〕峰嶺,田野草屋,人類服裝不一。唉,我好幸運,卻又換了一個眼界。大慨〔概〕走了十來日,到一個省會,修〔休〕息兩天,另掉換轎馬。於是又度乘轎的風味,非常的有趣。小孩子坐轎,最合宜的打瞌睡。我則不然,兩眼不住的上下左右看過〔個〕不了,口裡不是讀唐詩,就是剝包穀米吃,下雨我也不怕,〔下雨〕有下雨的好,天晴有天晴的好看。常時還沒亮就起身,或者黑了還未到住宿的地方,燈籠火把都準備得有。因站地有遠近,路有崎嶇,或者太早,則村雞猶唱,大隊人夫已披星戴露上道了。最令我擔心的是,紅日未曾出來,在雲霧中走著,四面均望不見什麼,又沒一點聲響,萬一失足掉下處〔去〕,怎樣得了呢!真怕人喲!此時的我,一切都忘記了,只覺得那顆小心捏得緊緊的,呼吸皆無,要等到太陽出來,大霧收了,我那小靈魂才歸身。輕輕的嘆口氣,方感覺得兩手酸麻,哈哈,原來是拉著轎杠的。唉,撐著的兩腿也硬了。這下我得好好的來快活快活。啊喲,此地之田較別處不同,是與山一樣,又像樓梯,就是開的花也不相同。沿途看見的花亦不小〔少〕,顏色各樣均有,黃或暗色,然而都是很香的,現在此處之花,卻非常的美麗,各色均有,不香,又高大。於是〔問〕他們:這是什麼花?伊等說,「這是鶯秀〔罌粟〕花」。我想:種這多做什?遍地都是,真果〔個〕是花花世界。再仔細看,那些人也不同,無論男女老少,均皆短衣赤腳,有的白面孔,黑衣或花紋衣,或黑面黑衣者,頭上髮髻也不一樣,還有系短裙的,或耳上帶數圜〔環〕,又大,頸上帶圈,有佩的飾件極闊氣,也好看。他們都在山上或田裡做事。我等修〔休〕息時,就問該地土著〔著〕者,他們是做什麼的人?伊告訴我:他們總稱名「苗子」。其中種類有百餘種,或從衣服顏色上分別,皮膚白黑或髮髻長短,耳頸上圈環等等分別他們貧富,均能做事生產,比我們漢人強些。做許多致〔織〕花的氈毯,好看得很。還有各樣花布,他們又會做生意,而且唱的好歌,會跳舞。不管那一種的,婚姻都是自由,謂之對歌趕墟。我聽著真有趣味。他們的小孩也好看,有的會說簡斷〔短〕漢語,我很愛他們。他們倒比我們自由得多,不像我等受種種之束搏〔縛〕,沒什生趣。有一天,到了站頭,是兩個大都會交界地點。我們住的是官驛,門前有兩個大石獅,一個色黃向南,一個黑色向北。伊等說證,所向之地多風或多雨之故。然而真的確實有可異之處。回憶以前於路上常常落著雨,最近風較往日是很大,常將轎頂揭去。山雖重疊,卻非常之秀麗。其居民言語也平穩。惟一種風習極壞:不說男女嗜亞〔鴉〕片煙,就是小孩也均吃。面貌慨俟灰黑,又瘦,兩肩極高,目無神光,精神委糜〔靡〕,衣服邋遢,百務廢弛,可惜大好河山。此其一大弊端也。峰嶺高險,時而上極陡的坡,若置身半空,虛懸得可怕,俯視山下巉岩,飛瀑沖流,其聲若雷。還走過一極長之鐵煉〔鏈〕橋,兩端在山峰,若虹然。其下則逆波沖崖轉石,白浪滔涌如花,令人心膽諸〔俱〕折。還至一最險之處,轎不能行,道路在半山之中。我等均下轎,皆手挽鐵煉〔鏈〕,一步步靠山漫漫〔慢慢〕的挪移,氣息不敢深吸,眼睛不敢他視,真果〔個〕險到極處,至今回憶,心膽尤栗。大慨〔概〕路上又走了廿余日,始到我父寓所。家人團聚,悲喜交集。我長這麼大,才認識父親。二兄與弟皆就父之門生讀書,我則為一散仙矣。吾父素本愛女,加以暮年經此傷心之變,至於兒子則希望成名繼業,不得不嚴,對我則放棄管束之責,視之若幼嬰,以娛晚境。此時的我,經父之寵愛,其嬌痴憨態的身價豈只增加十倍!此地氣候非常之好。五月間,三姊夫入贅,極其熱鬧。可憐的我,長這大才穿著第一件淺綠色合身的新綢衣。這時我更加快樂活潑不過了,而且常常出外做客,和一班年紀相等小友玩耍,游湖喲,逛園子啊。到得八月,爺爺又署了事,合家又忙上路,吃請酒,清理行裝。啊呀,這條路更險,山愈高,並且瘴氣很利〔厲〕害。若在山下,則極熱,上了山,須要穿兩件棉衣。一個坡,有幾十里遠。四無人煙,風俗簡樸,地土寒苦,多蠻族,屋宇為土砌,上面蓋的草,若平台,可以放物,又能行走,真好玩,走上跳下。人畜住下層,污穢到極點。床座均是土堆,氣味各樣俱有。我輩無知,倒也不覺得,惟有母與三姊受窘。彼時姊夫回里赴考去了,我依舊與姊作伴。有一處人馬須涉灘踏石而過,其水花如沸,吾轎已過,修〔休〕息岸邊,忽聞人聲糟〔嘈〕雜,急視河流,則一馬夫隨波而沒,殊深惻憫,為之悲哀。不日,又行經一極長之陂,名曰目朗陂,有卅里遠,其險我的筆墨難述。惟鳥獸最多,鸚鵡孔雀若南方之鴉,隨處均有。走了十餘日,已至屬地之官署。其署之職務人員歡迎,並至我等轎前殷勤慰問,請升轎休息。其規律之嚴肅,衣冠之整齊,鳴鑼喝道,耀武揚威,好熱鬧啊!蓋所謂帝國主義者,真不錯。然而官職雖不大,衙署倒很大。讓出上房我們居。左手有花牆的走廊,由花牆內看見一孔雀,有極大之長尾,遍身五彩花紋,而尾上卻金碧輝煌,一排排的圓眼,美麗喲!乖喲!什麼畫綉喲,不及遠矣。我從沒有看這們〔么〕好看的,看痴了半日,心中非常之欣羨。正有味時,頂上忽然一聲「客來了!」把我嚇一下好的。台〔抬〕頭看,卻是一隻鸚哥,掛在廊前,他〔它〕的羽毛亦復不錯,周身翠綠色,嘴紅向內鉤,眼沿亦紅,其聲嬌碎〔脆〕明朗,直令我目眩神馳。三日後即達目的處。因前任之眷屬住在上房,我們暫住右手之花廳,前任有少爺小姐,合著玩。我們是一班小神仙,大人等均有事,哪有閑時來管束?也沒誰敢得罪我們。或有不知道的,自有那熱心的小伴侶來當指導員。這個小隊伍有六人,年齡相差不遠,只弟弟小點。不怕衙署那們〔么〕大,就這三五日內,翻天踢井,無處不到。有天下午,游至一荒園,四周無人,只居中有一大五開間之廠〔敞〕廳,上下開有數扇窗子,而左右開門,裡面惟亂〔爛〕座椅幾張,別無他物,外面有大樹數株,草滿沒徑,比我們還要高。大家正嘻嘻哈哈玩得起勁,忽然由草里飛一石子打來。弟弟性急,就罵,又一石子飛來,二兄亦動氣罵,他們趕忙把我等拉走,悄悄的告訴我:打石子的是狐仙,莫惹他〔它〕。我心裡想:狐仙是什麼?喂,不要管他〔它〕,我只告訴爺爺就是。到晚上,見大人們無事時,將日間之事告訴媽媽。姊姊聽了,說,「你們膽子好大!」媽媽再三囑咐以下〔后〕莫去。第二天,父喊人打掃,把那荒地用牛一耕,種豆麥包穀。廳子命工匠修理,做考試文生之所。我常獨自去玩,沒一下聲息了。兄與弟去讀書,媽媽要我自己溫習,有時跟著三姐學做花。夜間則承歡膝下,陪著爺爺談白話或跳舞的玩,講些笑話。沒幾時就到年邊了。不幸的又生病睡在床上,爺爺自己開了藥方要我吃。此時的曼,嬌憨得真吃不進,一吃就要嘔。爺爺非常作〔著〕急,向我說了許多好話,又搬出些珍品好玩零件給看,問我,你喜歡什麼就把你玩。我免〔勉〕強笑著的看,拿了一個翠玉小鼻煙瓶,要了曾列入第二名的大理石插瓶,餘下的些珠寶裝飾品均不要,懶看得。只五七日,依舊好了。惟病中情景,一一記得如昨。頭內暈眩,看各物要大數倍,似影戲樣走動,胸口飽悶,每次一樣,七日就好了,不消吃藥,真真奇怪。

十一年〔1888〕

三姊丈來函:已考中亞元。爺爺非常得意,自誇眼力不錯,將來前程遠大。三姊亦喜形如〔於〕色。我父文案自理,教讀請人,併兼書寫,會計賬目歸三姐管,媽媽自設小廚,任烹飪。事簡形輕〔刑清〕,暇時種樹勸農,課文考武,或尋古迹,覓幽壑。衙署本屬靠城倚山,後面叫鳳凰山,前為陽嶺。東山靠署,山上行人歷歷在目;西山特高,半山有龍寺,寺內有龍洞,極其幽深,裡面有溪水。傳云:內有神龍,盤據〔踞〕峰顛〔巔〕,似與天相齊,出沒隱見〔現〕。山腰時有五色彩雲升擁〔涌〕。我常常一人默視,欣羨不已。兄等曾隨父往游,雲廟中亦有花草,距離不遠,還有一石牌坊。每清晨我必至園廳吸收新鮮空氣,遠望近賞西山雲霞之變幻,能測天氣之陰晴(喜自然淡物慾實基於此)。唉,有一次竟為散疆〔韁〕之馬追至廳上,喜內室有門,跑進去趕快把門緊閉。等得我進去,馬也趕上廳了,見關了門,沒人,它才慢慢的退下去。把我嚇得個小死。可惡的東西!又不敢做聲,就是喊也沒人來,何況是悄悄來的。等一會才輕輕開了小門跑回。以下〔后〕一個人決不敢來。或有月亮之時,與三姊同來玩,每次總是留戀不舍回房。他們嚇我說,「芭蕉下有鬼」。我的膽子本來就大,就走下去,說:「你們看,我就是鬼。」遇到月白風清之夕,不到夜深不肯歸房。若與三姐講白話,發無限的感慨與議論,總感覺人生極其苦惱,抱一種厭世主義,心裡說不出的煩悶,就是婚姻不應早訂。後院有株茉莉樹,好大,有一人多高,花也開得大,非常的香艷潔白。這也是使我忙的,清晨要來賞玩。衙里還喂得有七八隻孔雀,三個鸚鵡,它們有的會吟詩,學人說話,極其嬌碎〔脆〕有趣味。氣候也好,又不冷不熱。至九月,天高氣爽,考武生之時,父命人將左邊演武廳打掃,上面設公案三位,爺爺居中,兩邊坐文武屬員,下則護衛人員,生童等分立於下,聽點名傳呼,弓箭刀槍排列整齊,衣冠秩序嚴肅,齊聚廳前。升大炮三響,鼓樂齊鳴,各依次就位。我輩在上房樓窗窺視,真果〔個〕鴉雀無聲,極其威武,像小說書上講的一樣。依次點名操演,先開硬弓,后耍大刀,耀武揚威,好看極了。到下午完場,依甲乙散放花紅銀牌酒禮。上級同僚均至花廳飲宴,職事人員均有獎賞,夜深才散。

十二年〔1889〕

正月新春,又看見一番花樣。有一個人,裝扮極丑,臉上畫些花花綠綠,手中拿一片鑼打著,必〔筆〕直跑上大堂,口裡喊新春到了,並說許多吉利的好話。又抱〔跑〕三次,誰也不理他,靜悄悄的。外面有人賞伊銀牌。各級官員均穿公服,鳴鑼喝道,乘轎騎馬去迎春神。回來了,大眾道賀叩喜,比元旦還要熱鬧。夜間有燈戲,花炮,火龍,花燈等。鑼鼓喧天,真是太平景象。所謂金吾不禁,五穀豐登,士民同樂。有一晚,說是什麼月食,職員等慨〔概〕穿素服,當空拈香三道,還須打鼓升炮,老百姓則家家戶戶打破鑼鼓,沒有可打的則〔打〕盆,好熱鬧,如遇大敵。說是救月,月亮被天狗所食。我台〔抬〕頭視月,果然去了半邊。我那幼稚的心,不禁痛苦到萬分,因我素來喜愛月亮,直把我急得要命,跑進跑出的看,必直等到完全復原,一顆心才放下去,始睡覺。至下季,父因有屬員狡滑〔猾〕,枉法殃民,又樹黨,上下其手,見宦海風波,如戀棧,冰炭自不能相溶〔容〕,怕一旦有事,同歸於盡。連上三稟辭職,因地僻寒苦,且多煙瘴,人都不喜,遲至冬季,始有人來。趕急辨〔辦〕移交畢,動身。一路平安,抵省垣已近年邊。親友均來慶賀,吾父亦私幸生還,准於明春決作歸里之計。所謂無官身輕,課子願足。稍與同鄉一二酬酢,即歸敘天倫之樂。或有時感觸,覺壯志未展,則現不怫之色。母姊就喚我至父前,憨態承歡,使老父忘其忿懣。已至臘底,下一層層薄雪,也不冷,吾輩是司空見慣,此地卻以為大奇。有一晚,還早,我喊人要馬夫與我買小食物,與那大我之婢講白話。忽聽得馬夫喊:「有賊!有賊!」把門反扣了!於是群眾皆驚。因所住的這棟屋子乃四合盤之形勢〔式〕,大門卻在旁邊,又沒後門,只我一家住,只好喊隔壁的人將門扣抽去,賊無蹤跡矣。我心不安,深恐見責,至母處察觀顏色。父姊均言:幸你喊人出去,不然,賊藏空屋,夜深來竊箱籠矣。予色始怡然。又有一回,時已夜深,吾等均熟睡矣,於夢中忽聽下役以刀拍門,亂呼捉賊。家人都從夢中驚醒,被〔披〕衣起視,堂內門窗未開,有索以〔已〕將栓拔掉,小天井瓦上亦垂有粗索,兩邊窗檐原掛有鸚哥,有一架已掉地下。某書吏說:伊未睡卻〔著〕,橫卧煙榻看書,忽聽有撬門之聲,即喊差役速起探視,而彼輩均作夢語,伊亦不為意。忽聽窗下鸚哥亂撲,始注意喊人。等工役開門,賊已上屋抽梯,故驚惶亂喊。且見賊有數人。大眾開門遠視,渺無聲息,因地勢孤野耳。第三次又來,為人驚走,只將外面所曬之衣收去,弄得我擔驚受嚇。我想必以為我們是任上回來,馬駝子多,箱籠內一定有財喜,那究〔就〕真遭〔糟〕糕了。殊不知我父喜藥材,愛特產,所帶的這幾項,站〔占〕一大半部。以後想似是他們打聽清楚,不來光顧了。為什麼他們能在屋上走,下面沒有聲響?因此地風特大,瓦乃筒形,用石灰粉緊,縱開步跑,下面亦不得而知,非有法術也。此地水果亦特別的好,有指頭大之石榴米,味極甜。有大菜碗之雪梨,可飽二三人之腹,水也多。還有極香甜之松子,茶杯粗之甘蔗等。礦產豐富,奇花異草甚多,不識其名耳。

十三年〔1890〕

二月間全家返里,一路春光明媚,風景宜人。惟心中如別至友,戀戀不捨,一步一回頭。好偉大的山,秀麗的姿態,使我永遠不會忘記。沿途走了廿余日,至大都會,休息於客棧。最使人不快意者,竟將朝夕相依之三姊送往伊婆家,而且姊丈赴京考試未回,真令人難解。父母均捨不得,她自己也不願去,又不說。我真沒法可想,惟有倍〔陪〕她去。伊家裡人口極多,均是自己做事。姊妹與我年齡相等的有三四個,他們的爺爺也非常喜歡我,又會唱戲講白話,並且會畫頂好的山水畫,把幾多的畫給我看,其中有副〔幅〕繪的百種苗子圖,因他曾平過苗子,對他們熟習〔悉〕。這張畫我真愛到極點了。他又送我一把扇子。留居十餘日,只得分手上路。母姊不舍的痛哭,弟妹牽衣暗泣,一路悲悲切切,所睹之風景愈覺增愁,日暮旅宿,毫無情緒,雖設晚餐,無一舉箸者。大家唉聲嘆氣,一燈煢煢。母見我很可憐的樣子,喊我同睡,此時我又享受著慈母之愛,使脆弱的心房有所依依。次日仍然上路。有一天,在半山之廟宇中休息,其內面有一天然之石洞,外形兩邊高山,下則瀑布流入溪港間。廟宇是依山形而築。轎役休息兩箱〔廂〕,予則依母側,誠心禮佛,祗〔祈〕神佑父母康健返里,他日當謝天神。父帶領吾等參觀洞里,左右僕役與寺僧均拿火把,因裡面黑暗,難於觀望耳。仰視佛像,天然非假人工。寺僧知客隨時指點:某佛某仙掌某神等等。真果〔個〕巧妙。或由上而下墜,或由下而直豎,所謂無奇不有。僧云:有人行過,七晝夜可通某省。地下很濕而幽深無光。父恐擔〔耽〕延路程,給了香資出洞,乘轎上路。名洞「牟珠」,寺則忘記了。未數日,乘舟順流南下,至一小縣鎮,停泊一日,看彼處龍舟爭鬥〔渡〕,只見兩岸人頭之頂,堆擠若山之勢,有五色之旗插船首,置一大鼓,二人共擂打。舟形長而窄,內坐廿餘人,服裝與旗色相同,各手執一楫,聽號炮一響,則各船齊努力搖爭競,看誰先達目的所,則給豬羊酒紅獎銀。兩岸人呼喊若雷鳴,所放之鞭炮振〔震〕耳,真一大觀也。是夜月朗星稀,放舟任流而下。喂,次日下午既〔即〕抵故里,只覺鄉音盈耳,登舟歡迎者不少。童年無知善忘,只識二三。至於酬應與掃墓等項,吾輩不問。兩日後,諸事就緒,惟天氣漸熱,與我等似覺不宜。爺爺亦說:「怎好?這樣熱!要想辨〔辦〕法才行。」於是父兄覓得城北寺中念書,帶個僕人,自己弄飯吃。因該地涼爽清靜,遠城〔塵〕囂。我則深藏內室侍母。某婢則伴予刺繡。母恐我孤寂,或接一二女伴,破我之情緒。歲月易更,以〔已〕至秋季。三姊常有信來,姊丈已早歸,惟人口多,難得恰〔洽〕意,翁姑聽讒,時加遣〔譴〕責,苦痛萬分。思母難歸,盼速差人來接。母閱信悲哭,急寄銀信去接姊,均為伊家所阻。塗〔途〕路又遠,往返不易,母思姊成病,纏綿枕席。到了冬季,爺爺之門生赴京考試者以百計,均來承〔存〕問。或有困難乏川資者,均我父代為照應籌劃,或寫信件代找位置。總而言之,吾父之宦囊慨〔概〕助貧困讀書者,自服敝衣,無絲毫嗜欲,喜買書帖,母則自己烹飪縫衣,數十年如一日。吾姊弟均著布衣,自己做事,縱用有僕役,各有職責,我等不得呼喚。父雖愛女,而禮法秩序不得錯失。暇則習圍棋,吹簫笛。前於路途上父買玉品〔屏〕簫一對給我。綉罷女紅,私觀小說,字句難懂不認識者,多為理解而猜強。

十四年〔1891〕

爺爺始自置屋宇於城西。前為客廳,左手一小花園,內有一大桂樹。中堂乃自居,為餐室,家人集合之所。我則獨住靠母室之東箱〔廂〕房。窗外院中有一株夾竹桃,比我還要高,一株梔子花。后牆外廚房工役室,中間一大廠〔敞〕坪,最後則樓房。花園中廳,父作養靜之所。東西兩小房,為二兄與弟讀書之室,等閑不得出來嘻〔嬉〕戲。他人亦不許入。父則課子、種花,母則率仆婢紡織,予則日習女紅,深藏閨中,不敢越雷池一步。某婢日伴左右,只能小語輕笑,父母愛護若掌上之明珠。形態之發育,若葩之蓓雷〔蕾〕,思想之轉變,時與情感相衝突。漸由活潑至於淡漠愛靜。每到夏季奇熱,人皆厭之,惟我獨歡迎夏神,是因為天氣熱,不做針線,命我歇伏自便。且我素不畏熱,心靜無事,體自涼爽。晝則看小說,寫字,與弟下棋,父兄觀戰。我等均父所教,因我兩人記憶力強些,兼之常習棋譜,彼此鉤心鬥角較勝負,笑語一堂,此乃天倫之極樂也。夜則聽父述聖賢之遺迹,或月下吹簫,承歡父則〔側〕,執扇輕為拂蚊。惟母思姊之念未曾去懷。至十月,姊回家了。曾接過三次,始得家人團聚,惟姊之性情稍覺有變耳。

十五年〔1892〕

父母對曼慈愛愈增矣,而我則每侍側,善承意旨,依依戀親,惟患日月之迅速。春二月,父偕弟兄掌教於鄰縣。我則度閨中苦悶之生活,不喜繁華,不愛裝飾。每群眾歡聚時,則一人藏於暗黑之室,如置身孤島,不禁悲從中來,自己亦莫名其所以然。外祖母與姨母均來視吾,母都留在家中,外祖母有七十餘矣,形態雖老,其精神興趣與兒等一樣。每至花前月下,或酒酣耳熱之時,則縵〔漫〕聲度曲,與吾輩相合,其音之秀,雖少年人尤〔猶〕不及也。大姊善畫,吹彈,詩歌,唱戲曲均能,三姊亦能詩歌;我僅能吹簫笛,因平素父不許哼唱,亦不喜作詩。古女子能詩者有幾人得富貴壽考?故不敢違背父意,有時情緒激憤,則假酒泄悶,有時發極奇之議論,說要做富人則須大富,否則做一極窮之人,一無所有(現在是這樣了),就做乞兒亦可。又常恨自己身體太懦弱沒用。沒事總是在房裡踱著步。唉,真晦氣,想自己整整是個廢人。每念及此,恨不將此身化灰化煙,則拚命吃酒,醉了以眼淚殺愁。有兩回幾乎醉死,母甚憂恐至病,不許吃酒。下季,兄結婚,非常鬧熱,母父亦極快樂。然宴會酬酢乃我之長技,健談,能察人之心性來應付,禮貌上相處不卑不抗〔亢〕,故戚友中均喜與吾交。光陰似箭,將近殘年,父放假歸,攜來許多劍蘭與茉莉。父本愛花,賞花則飲酒,若舉杯,定要喊我侍座陪飲。那時予量可飲花雕七八斤,西汾只吃斤多。除夕夜是非常熱鬧,我是通夜不睡,最惜這晚的時間,與兄姊嫂弟們作擲色搶紅之戲,興趣甚豪。

十六年〔1893〕

父兄依舊住院念書。天氣暖和,外祖母回里,閨中愈形寂寞。暇則共三姐誦唐詩,或於黃昏時吹笛,母與姊相和而歌。夜則看小說,不管秩序,隨便拿看,因為借來的,大家搶頭本看,我與人爭,因我看得最快,記憶又強,常與人談述,故事雖細微亦了了。秋七月,兄與弟赴小考。五更時,家人起來弄飯與他們吃,父命僕役相送入場,並囑咐一切。予因無人,始送伊等至大門外。唉,此時才放膽四面張望,認識街市和自己所居之門廬。可憐,可憐,我與兄弟均是一樣的,為什麼我就無用到於此地?心裡不禁又非常之煩悶。至十月,母將伴吾之婢遣嫁,而我愈增寂寥,如失左右手。伊伴予十餘年,最體我意,這一下使精神上受許多之痛苦。冬月,父攜仆作遠遊,吾心裡更加說不出的悲哀。母為我接親友家之閨秀作伴,以慰寂寞。

十七年〔1894〕

春,嫂氏得麟,始覺興趣橫生,因家裡從未有過小孩。四月父歸,又攜得牡丹花數種。後面園庭雖小,布植合宜,不獨四時有不謝之花,月月朝朝都有。父近來喜研究佛學,善撫七弦琴,予欲習之而不果。雖愛花,然亦不能常去,或父有命,還要告母,或令女婢前往探視,免得與人相撞。每至青黃不接之時,母亟喊工整米比價賤出售,兩老自己鑒視,察其貧者,量以滿升斗,終日勞碌,面忺忺〔欣欣〕然。秋季,弟考試前列,賓客滿堂,父母非常歡喜,吾心裡極其羨慕,轉又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達吾之志。唉,是此生而何歡?憤憤,從此抱厭世主義,故意遭遢〔糟蹋〕身體,常常氣痛。

十八年〔1895〕

是年三月,三姊丈已佔杏花,考入翰林院矣。父與大家均喜悅,至四月,侄患病不幸夭亡,合家凄然,無法去悲。父又出外掌教,吾又悶處閨中,常發氣痛之疾,覺百念皆灰,與三姊打掃後園靜室,禮佛誦經,或一人靜坐房中,不設燈亮。此時由活潑而變澄〔沉〕默。或閱父兄之新書,則又幻想迭生,而思想與情感時時衝突,這個日子真受罪呢!歲底,父歸。

十九年〔1896〕

因刺繡太過,右腕甚痛,母亦聽我自便,不催逐〔促〕,愈加慈愛矣。每一念春暉之恩,淚則潛潛〔潸潸〕而下,願世世為兒女,均不足以償。或夜半疾發,仍〔任〕何的痛不敢**,設若出聲,兩老聽見,必定起視,喊人燒開水弄丹方。於或高興,欲邀女伴玩耍,母就自己下廚,調口味,弄菜。意欲觀花,父自己出外,借園給我宴客。我素性喜接〔結〕交,大有父風。本家姊妹有廿餘人,我為最幼,戚友家亦有十來人,惜少知己,然而也有好處,可以任我詼諧。由形勢上看,真神仙不啻矣。近來母對我之閨範亦稍鬆了,間或許至親戚有相等之女伴家往返,然不能住夜,一層父母不舍,覺膝下寂寞,未昏則令人數數往接;我亦不慣外住,別半日如一旬矣。

廿年〔1897〕

是春,姊丈以〔已〕分發地方。父令伊先行到委,留三姊秋涼後去。七月,父自送兄弟等赴省秋試。至八月,母感寒小病。因吃錯了葯,有傷正氣,日漸沈〔沉〕重,飲食少進,晝夜要解,動十幾次,吾憂急萬分,背著悄悄哭泣,日夜圍侍床側,不敢合眼,稍稍轉展,急急起聽氣息,時奉參湯,一星期後始慢慢才好,半月後尤〔猶〕未復原,直等父兄回家,才歸自己房睡。十月,三姐別我們上道赴姊丈處,父親送城外關上,下午回來,尤〔猶〕帶寂容。我因如〔於〕歸期近,悲苦不敢形之於色,尤〔猶〕日侍左右,強笑承歡,惟俟夜靜,暗泣於枕上,飲食減少,面容憔悴,又咳嗽不止,平日又不會吃藥,惟服丹方。冬月,婚期已近,伊家本非此地之人,母因愛女,不欲遠離,意想招贅,覺姊等均少祥瑞,故要伊家租屋婚嫁。兩家鋪張熱鬧,盡一時之盛。他家本是大族,最講奢侈,不意吾父母因愛女故,亦效此風。然吾心殊深悵悶,無法可阻,惟有僅〔謹〕守禮法,學金人三緘其口,做個木偶,聽人如何則如何。凡所應用的盡有,世俗之禮節亦無不完備,然而我之心目中任如何天花亂墜,一慨〔概〕不理,只覺得前途茫茫,好像有若干千奇百怪之惡魔來吞噬,又還要離掉最賢明痛〔疼〕愛我的父母,棄去廿年曾享受無風浪閨中之清福,真果〔個〕是愁腸百結,婉轉悲啼,每恐夕陽西下,心常惶惴,日以眼淚洗面,此中境況,非筆墨所能述。至辭祖之日,跪父母前聽訓,一痛竟暈絕於地,不能成禮,至今書此,尤〔猶〕有餘痛。三朝即歸拜父母,如同隔世。到夜深,尤〔猶〕依依於膝下,催逼數次才乘轎去。清晨,父早至伊門前旋轉數次,早飯亦畢,吾急令人喊轎回家,至起更方歸,幸無所苦。伊亦是個可憐蟲,只三歲亡父,十四歲喪母,弟兄早已分居,獨立門戶,所以我得自由歸寧。七日後,大備筵宴,即接我父母親友等盡一日之歡。不日,兄得一女,三朝試啼,亦有賓客數座,時父背上生一小瘡,甚痛。初不在意,弄些葯來擦,只三五日,以〔已〕腫有碗口大,時發寒熱,吾急回侍疾,置一切不顧。父時日夜哼吟,飲食減少,醫藥無效,合家憂急,茫然無主。父因年高,禁不起疼痛,決欲服涼劑以改〔解〕危。唉!苦於禍來心蒙〔懵〕懂,內里不往外攻,反吃涼葯使熱毒入內,鑄成大錯,悔莫能盡,看看病勢日重,至七八日以〔已〕現危症矣。心中清白,喉中難於咽物,齒語甚艱,起坐均扶。九日晚,力坐起來,兄與弟左右撐扶,喊磨一大塘墨,拿紙筆來。他老人家素書八分和篆體等,即書對聯一付〔副〕,略交後事,四周一望,即閉目睡下,至十日辰刻,竟棄吾等仙去矣。予睹此,縱聲嚎泣,昏絕〔厥〕數次,日依父側,泣之以血,恨不相隨於地下,兩日未食。因欲慰母,免盡〔勉進〕少許,只覺母女姊弟愈加親愛矣。至年底,伊家來轎子接,母無奈,打發僕役相送。予為禮法所制,只得泣別母兄,人好像昏天黑地般上了轎,由他們拽〔擺〕布,神不與形合,形類痴獃,加之風雪逼人,愈增悲愴。路上竟走了三日,快要到家,始換吉服。心中非常憤懣,無處發泄。抵家時賓客滿堂,鼓吹盈耳,只好將無窮之心緒,暫時收起,另換一付〔副〕和藹面目來支持,以完所謂新婦之禮。第二天,親族均散,因歲底各人有事。伊有一妹小我一歲,引我到本房族各親長處拜見,三日才畢,然此地風俗禮節與我處大相懸殊,惟有每事則問於小姑。我以為過繁而多虛偽,加之規模大而奢侈,吾恐為人所笑,處處留心。

廿一年〔1898〕

新正修新婦禮畢,即與伊商議,家裡為亡父修齋,宜早歸。於是喊兩班夫役,五更就動身,天還未黑,即以底〔已抵〕家。母女擁抱而泣,如逢天赦,幸得生還,仍然住我原來之房。母為我接昔日之伴侶,弄我喜食之物,一切一切均以〔已〕恢復,惟不見我慈愛之老父,不禁悲從中來,欲縱聲嚎哭,恐母傷心,只能忍下悄悄哭泣。伊至三月,始來拜母,說因生瘡故來遲耳。母設宴款之,於〔予〕心不悅,則藏而不晤,伊於走之前一日,令人相請晤面,彼此寒溫數語,即詢歸期。於〔予〕遲疑再三,訂節前來人。四月尾,母要弟相送,路上情緒稍好,弟在我處住了幾日回去,我仍舊度這陌生不慣之歲月。伊離父母早,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而且還要受伯叔之欺凌,兄嫂之淡視。十五歲即與妹獨立門戶,十七歲身入黌門,伊兄妹比我要能幹多了。他們心性均好,手足情深,最痛〔疼〕幼妹。吾體其意,甚愛憐小姑。惟伊之習慣與我相懸殊,體氣弱。大姑若回,如待大賓樣,真所謂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及刺繡做鞋的女工及縫衣匠等,均是為大姊負〔服〕務。還有各房女眷來往,人騰於室,馬騰於槽。予名則主婦,實一無寥〔聊〕之閑客耳。予諸事不問,來了則虛與酬應。我自有贈嫁之仆婢侍左右,暇則居室中手持一書,度不死不生之朝昏。吾輩妯娌,常來往者廿餘人,小姑十餘,叔嬸氏有七,叔祖母三,其風俗人情各別,慨〔概〕講虛禮。女則研究刺繡,專務裝飾。男的嗜好尤多,爭競外排場。子弟取得一青襟,則棄書本矣。族丁數千口,生產日繁,無一顧忌者,其所謂夢生醉死者。每一念及此,自嗟此身已矣。常無故生悲,一人暗泣於室陬,縱有衝天之志,無衝天之能,奈何!奈何!愁腸展〔輾〕轉,無法可設,只好聽其自然,假有不幸,死何足惜!端午後,妹為大姊接去,吾愈覺孤寂。伊性好貨,於近處小市鎮開設百貨店,其實則另具衷腸。早飯畢上市,半夜尤〔猶〕不歸,僱工人役吃了晚飯,至市接主人。或自圖所好,剩一二人皆住下房,上屋只女僕二與小婢。因為此乃小小之別墅,四圍皆山,甚是幽僻,每至夜晚,風吹樹林,其聲如千軍萬馬之奔騰,把我脆弱的心房怵栗不能睡覺,又怕賊盜,通宵達旦不得合眼,日漸瘦弱,精神不振。不料伊於六月忽患瘧疾,吾雖憂急,惟有殷勤看護,未免不勝其勞。伊病脫體,而我則受其傳染,加以我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照護人的,所以寒熱較伊甚凶很〔狠〕,又不會吃藥,而肝氣特大。伊兄妹正無主張,幸吾母忽至,因家居愁悶,特來看女散散心的。殊知一下轎,接著見我病瘦如許,則相持對泣。然我依母懷,心中愉快,病勢減輕,日漸好了。至八月初旬,因中秋節近,母欲歸,吾瘧疾還未曾好,只得暫留,沒送節。后離吾所居廿余里發現土匪,至各鄉燒搶,日來數次警報,將這病軀的我嚇得三魂少二,與妹互拉著乾急,萬一賊匪來了,門前堰塘即我倆葬身之所。伊見我們驚慌,連夜喊人送倆赴城,伊一人在家料理。日未西下,已到母家,母甚驚異,問其原因,始悉一切。未久,匪平,來轎接妹回家,於〔予〕留養病,至年底方回。

廿二年〔1899〕

是春,與二兄嫂侄等共居,要熱鬧了許多。嫂氏為人性直硬,吾溫和,伊百事認真,我事事隨便。三月,我兄親自來接,留住數日,一路歸寧矣。適姨母與表兄嫂均來。外祖母早已不在了。母因親丁太少,寂寞,故接來同居。並將前兩進屋子另行改造。母與兄忙碌,吾與弟甚清閑,時與對奕,又聯閨中之友伴,即時行樂。至六月,伊始來拜母,謂生了數日的瘡,現在才好。唉!而伊的面孔愈加清瘦矣。私向吾說嫂氏性情極其乖張,我要另行遷移,你無須急回,等料理清楚,會令人來接你。伊弗詳言,我亦勿深問。住了數日,伊自走了。直到九月,人信均無,甚為憂急,莫非是生了病?而且加以三房叔祖母七旬,大做生日,理應早回。母亦說你自回探視,兼賀生日,免別人說我等缺少禮節,我當然應允。次日,即行返里。惟嫂氏在家,並告我說伊日在市上愛玩馬,喜戲劇,亂花金錢,你做什久去不回?一大遍啰嗦不已。吾深謝伊的美意,只自責非常愚鈍的對答。大姊與妹均向吾慰問,並說你回甚好,弟太荒唐,皮〔脾〕氣性傲,恐有什對不起之處,莫與伊較量。吾一笑以謝之。至夜半方歸,返〔反〕責我不應回來。百物均已清理,不日即遷移城市。於〔予〕就回詢為什不去信告我,使我兩眼欲穿,至今數月,時間很久,你具別腸,我不能為人擔過。今奉母命特來為叔祖母慶壽,至於遷移之事,任你如何,吾不至〔置〕可否。隨由伊家族議決,移居老宅左邊之學屋,另自開門戶。以前伊母在時曾住過,上下有房間廿余,後有花園,疊石成山,有亭台樓閣,外則竹林圍牆,外有倉屋上房。妹兩間,我住三間,外間做客室,裡間為卧室,卧室之後一小間做書房。窗外即園亭,非常之清靜,花香鳥語,渺無人跡,大似仙境之風景,惟荒草很多,乏人打掃耳。我之私意只想日藏書室,奈俗禮甚繁,有三四輩尊長,不得不周旋,朝晚問候侍坐,加之屋大,內里均有甬道庭院,行走須帶人或結伴。十月間,三叔祖母七旬,相隔兩里許,各房晚輩人等,須先期乘轎馬齊集伊家,屋宇甚大,各房之分住庭院,一切布置如居家中一樣。只須帶自己得用女僕數人,與要用之衣箱首飾零件等,儼然如《紅樓夢》上之大觀園。其鋪設真是花天錦地。只說晨起行請安獻茶之禮這一項事,各房孫媳之裝飾爭奇鬥勝,往來如蝴蝶之穿花,真的是珠光寶色,香風四溢,醉人心脾。這些小姐少奶奶,每日都要梳妝三四次,溝水皆為脂粉香皂所積。廳外,則有三個名班分演。屋子之外面有一大敞坪,搭一台演戲,此乃款待村鄰,謝其祝壽之情。宴則設鄰近一大廟宇內,西園花廳,乃宴一班男賓者,正廳則為女客所,壽堂設於後二進。直到夜間十一時許方散,因有遠近不等,故住客多,晨則上客用點心,先開下飯,午時亦用點心,晚則設宴,夜間消夜,負〔夫〕役皆分班掉換,上下人等有四五千,亦不顯擁擠嘈嚷。廚房乃是另一棟屋子,門慨〔概〕封閉,職司者居於內,酒菜均轉筒,凡應需之物,早置裡面,鬧有月余,始得休息。轉眼已至歲底,另有一番情緒,外則掉換用人,爭奇選勝,增價雇請,或購名馬比賽,或準備新年如何之酬應,及任何之消遣。內則吾輩研究裝飾之新奇,詢問奉祀應上之禮節。至十五,已將應送親友者一份一份差人送去,惟大姑奶奶家是三四石。真的送往迎來,絡繹不絕。至廿三,從祀灶起,鞭炮不斷。二十四謂之過小年,須備十碗頭之酒席,款待鄰人莊戶與下工即〔及〕新來上工者要開廿余座,這一天極忙。還有他們拿禮物,須要回他的,而他拿的雞蛋呢或者肉,回他的是發糕糖食等類。自己做各式樣的粑粑,那些新舊司事交替之各麻煩,喜得他們均皆熟習〔悉〕,因為他們慨〔概〕是這幾房做老了的人。我所居之宅,共有三房煙灶,年飯是輪著吃,有什事體,則向叔祖婆請命,然後姑嫂妯娌商辨〔辦〕。唉!真的麻煩死人,媳婦就是個篩茶婆,從廿四起,早晚兩次,要過了園〔元〕宵節才止。不獨尊長,就是家裡用的僕役小孩等,除夕元旦均是一律兩到〔道〕茶,來拜年的均是四到〔道〕茶,那怕本家的晚輩,慨〔概〕須篩到。第一次是蜜餞相瓜米者,次則蓮子貴〔桂〕元,再次乃鹽茶所煮之雞蛋,最後毛尖龍井之清茶。陪座者一樣的篩,不獨此,還有幾許考究。

廿三年〔1900〕

好容易將年事忙過,又須得準備接姑奶奶。他們家稱呼較我處不同,未成家的均喊哥兒,女的喊姐兒,普通都喊姑兒,這是頂客氣一種稱喚。妯娌姑嫂互相喊姐就是,長輩亦喊某姐。其地語言雖然平穩,卻是會講極和美很客氣的話,縱有爭論物資和事實,來投告大人先生者,不怕是村鄉婦孺,會說得很好聽的理由,從來未看見仍〔任〕何粗俗野蠻者,真真奇怪。予常與妹等窺聽,甚是佩服他們,恨自己為什麼這樣沒用,膽小似鼠,從未大聲說過話,放肆笑過,一人莫說在外面去,就是庭堂前也未去。人呢,日漸黃瘦,每早晨梳洗,對鏡自悲,眼淚一顆一顆的滴濕衣襟,心裡總是酸溜溜的,肚子不時也痛。在人前振精神來酬應,無人時則橫倒床中,盡量發泄我胸中的悲哀。大慨〔概〕伊有些知道了,也不知是上面大人說的,請醫生來替我診治,只害我苦中更苦,聞著葯氣就嘔,口味愈敗。直到三月始回母家,氣為之舒展,心神安泰,起坐不局〔拘〕束,言語自由。唉,這下可又恢復我的天真了。臉兒養得紅紅的胖,穿著極時髦的綢單衣,籠著新奇的雙髻,裝飾得極淡雅又大方,出外酬應有錯認者,均稱為滿小姐,令姐可曾回來,人好否?笑應:回來了呢。有一日,母去外作客,兄等喊照相者拍照,問我拍否,我欣然應拍呢。到花廳門房廊下,用一紡紗之車為村間之女樣,棄掉鉛華,不假排場,復我本來面目。此乃我第一次拍小照之始。(至今此像尤成〔猶存〕),次日拿回自視,甚喜,置妝台側。夜間,母來我室談白,忽睹此像,那是誰家的姑娘,拿來我看看。這下嚇得心裡一衝,那敢違命,只得奉給他老人家,一面悄悄拿眼瞧著顏色。媽媽說:喂,這就是你呢,像得很,比畫的好多了,錢也花得少些。以前沒有,可惜未得替你父照一個好。我的心才放下,慢慢合著他老人家意思說些閑話,並勸媽媽也拍一張。母說不急,且等爾弟結了婚著。唉!不幸的我五月尾上又下了鄉,進了無形的監獄,小姑到伊大姊家去住,六叔之媳亦回娘家,只有四嬸之女和姨嬸,他們來我處遠,而且伊等養得有蠶,故不常來耳。所以愈清靜,我愈歡喜。每日我自寫字看書,或各〔個〕人在後面石山上玩耍,女僕們把些荒草剷除,打掃打掃。暇則吹簫笛,欣賞自然之美景,中饋之事,且去由他們自做。他們家所用的均是多年的老人,也不得服你調遣,就是平常對他們都很客氣。如少主人有什不對的,他們能直言講你。不過良莠不齊,也有迎合取好者。他們的家風不納內言,倒是很信任他們的話,尤其伊更甚,我的見解當然為舊習所染。人云:一日九迴腸。唉!我是一時有千思萬慮。無奈,只好將自己之所好惡一律丟掉,轉合伊意,不然南輾〔轅〕北轍,何時得已耶?於是開誠布公,苦口勸他,你縱有任何嗜好,不必相欺,我均能諒解,請歸內室,自領任責負勞。因伊目近視,起床則需載〔戴〕眼鏡,諸事要人照應。喜伊聽勸,吾將書房整理,百凡我自照護,伊亦終日不出戶矣。時看書寫字,伊之天質素好,記憶力又強,溫理月余后,即赴州城考試。我雖孤寂,然有種期望,心中似覺較前安慰些,有時或在月下品簫,回憶父女相伴之時,不禁悲從中來,終夜難寐。有一晚正在月下低吟時,忽聽外面犬吠人聲,嚇得心裡亂跳,還未起身喚人,只聽得僕役聲呼:快拿燈來,主人患病回家。這一聲把我的靈魂早嚇走了。我等趕忙扶至房中床上,哼聲不止,燒熱到了極點。休息一下,神志稍清,只命速請醫生,我這次病很重。再請伯叔弟兄,喊人接大姊與妹。對我說,你不要作〔著〕急。要老媽子去請四嬸過來與你做主。我的天啦!早就知道有這末日的。我一言不發,形類獃子,日夜當〔擔〕心,在床前照護,眼水倒一滴都沒有,也沒瞌睡,不吃也不知餓,兩眼不望著病人就望著天,心裡急得接醫生的怎還不來,狗也不叫一下。可憐的病人也時時的問,一家人把那醫生當做活神仙的望。唉,可憐!可憐!好容易望了三天,盼望來了,大眾心裡均覺得一輕鬆,這三天病人燒得跟火一樣,沒一絲絲汗水,飲食一點點都不能進,滿屋的人日夜更換坐守,病人不能聽一點聲響,又畏亮光,要東西慨〔概〕作手式〔勢〕。在此四五日內以〔已〕接有名醫兩位,還有大姊丈共同參考商酌,他亦深明醫理,內葯外方設法診治。至日落時大變其症,上身汗出如雨,下泄不止,兩足冰冷。病人心裡清白,喊快請醫生救命,這是險症呢!到了八點鐘更甚,先泄還有氣味,後來是些黑水,頭與上身大汗不止,冷至腿部了,兩目失明,舌有黑刺,心已糊塗,語言不清,人也不認識了,合家非常慌亂。外面忽然呼喊把人去〔出〕來照護,城裡親家太太來了。你看這下真要了我的命,只得離了病床,將頭髮抹抹,衣服整整,另換一副平靜溫和的面孔,去接母親,侍奉他老人家吃了茶飯,休息一下,已到十一時了,決要去看病人。進了病房,與嬸及大姊等略為周旋,即赴床前輕喚。怪哉,此時病人忽然清白了,並告母說,剛才似夢非夢,只覺得輕飄飄的到了野外。有個老人家,像岳父,他命我赴一池塘去覓蓮花。費了許多力,找了一枝紅蓮,他老人家說不是的,再至中間好好尋去。我自己也覺得這是一種寶貝玉〔似〕的,找著了病就會好的,如〔於〕是又去費了幾多的力,找到了,忽就醒來,聽見你老人家喊。遍體清涼,覺神清氣爽,心裡明白,把夢想想,怕忘記,真真奇怪。此時的病,好像去了幾分,快請醫生來看看。這會聽了伊講的夢,大眾均平安了。殊不知那晚之危險,外面什麼均已預備好,只等內室之哭聲,上下數百餘人,通夜未睡,各房之伯叔兄弟子侄都到齊了。你莫看內里靜悄悄的,並且還派人照護你。這慨〔概〕是事後談白話告訴我的,他們不知我自己早打了主義〔意〕,這次我可能夠棄掉這沒用的軀殼了。唉!不知伊這病好好歹歹,直到十月尾才脫體。那時的金不〔幣〕花了數千,算暫時救了這個人。我呢,頭髮也白了不少,心情勇氣灰完了,只能度這不生不死之歲月。唉,不幸之環境,日現重重的鐵圍城,是打不開。我是個犧牲者,跌倒了是扒〔爬〕不起來的。

廿四年〔1901〕

正月,人自覺不似平常,說不出來的一種難過,伊亦深曉醫理,要我靜養,少勞動,我始悟魔孽潛來矣。唉,沒法,柔弱的我只有忍受那時的觀念,女子是沒用,惟有靠丈夫,或者將平生之志願付與後人,像古之賢母流傳於後世。於是這類痴念一起,諸事留心,起居慎重,胸襟和平,不亂思想,遵守古女聖之胎教,人卻養得非常之好。至四月始回省母。母見吾回,甚慰。住月余即歸,因伊又患小病耳。小姑于歸有期,家中甚忙,每天匠人數十,繡花的,做鞋子的,縫衣的裁縫,打各種器具用品的。大姑奶奶早已接回。每日從早到晚亂鬨哄的鬧至深夜。伊告我,去世的媽媽曾囑咐過要多疼妹妹,所以待他極好,任他要什麼就是什麼,隨他發嬌氣,總是千依百順。至於我更不消說,待小姑如侍翁姑。一層他體母意,我體他心,再者我本性不重物質,尤其視伊家物覺得與我毫不相干。真也怪,連我自己也莫明其妙,伯嬸妯娌避下議論,說我是個傻子,沒用的小姐。他們各房婆媳或夫婦爭嚷個不一〔亦〕樂乎,吵急了還要投人接客講道理,其實都是不景之現象,家風日漸墮落,苦不自知,還盡量的奢侈,撐虛門面,把醒的干作〔著〕急,急到極處,回頭一想,要這些做什麼?伊人也不錯,或無依賴,肯向前進也好,年紀又不大,累也不多,總不至餓飯,我養我天真,不要管他們。九月,我母就來住,照應我直住到十月半才解懷,發動了三天,把我母又受急,又受嚇,又痛女,我真真不孝之至。現在回想,哀悔無已。自己是吃盡了的虧,有苦無處訴。殊知生下來是個女孩,這一下直把我掉在冷水盆,不由我傷心到極點,竟嚶嚶的哭泣。媽媽趕急來百搬〔般〕撫慰。唉!我的隱衷,那個知道。只是免〔勉〕承母意,將這隱痛放在一邊,又忍耐來磨磋。母家又送來小孩需用的許多東西,兩家熱鬧了幾天。至半月,母留自己用的得力的女僕和婢女,囑咐我好好保養,自己家裡沒人,回去了。等我滿月出來,百務紛繞,從早到晚,沒有時間歸自己房,小孩吃奶都是女僕抱來找我。等到發親之日,我那不幸受了天形〔刑〕的兩隻腳,早不能動了。每至一處,若無可坐之地,則只坐跪於小椅上照應酬答。或支配傭人負〔服〕務,直到夜深始歸房。睡時兩足以踵〔已腫〕,痛入心脾,又似火燒,眼水不禁一顆顆滴在枕上,懷抱女嬰嘆氣,伊將來大了,我決不使他像我這樣苦。又要我送什麼親,其禮節之麻煩,而且又不通之至,我簡直在地獄里受了幾天罪,把人也餓瘦了,小孩奶也沒有了。回來休息兩天,吃了幾劑葯,漫漫〔慢慢〕來清理屋子,忙忙碌碌,將年又混過了。

廿五年〔1902〕

至三月始得閑歸寧,母女團聚。此時,弟早完婚,生一女,大吾女一歲,兄攜嫂侄已入仕任職去了。至四月,伊又患病,命轎子來接我回去。到家,漫漫〔慢慢〕將伊調理復原,屋子裡很覺清靜,把書房重新整理,勸伊放下一切,用工〔功〕看看書,八月同弟弟下場考試。於是我又鼓起勇氣,想做個好夢,夜則青燈伴讀,晝則調羹助餐。新生女兒長得極可愛,又肥胖,小臉兒就是一個蘋果紅紅,兩顆黑黝黝的大眼睛,小小的嘴。教他些手式〔勢〕都會做,非常靈巧。他父親也很愛他,真是所謂醒眼蟲,無憂草。雖是他初度夏季,卻沒一點疤跡。因為屋子與人力的關係,你想屋子裡不用竹具,不需蚊煙,若靜坐可以遍體生涼,何用湖山避暑。七月,伊與弟及伊之伯兄等赴省會考試。八九月,各房弟兄均回,惟伊與弟不獨未回,信也沒一個。唉,真急人。直到十月半才歸,把我兩眼望穿,日夜煩悶,幸人回來,卻養好了,嗜好亦除,功名都不在乎,取不取吾心甚安矣。伊雲曾與吾弟商議,明春準備接〔結〕好伴侶留學,我極力贊成,惟伊之家族阻難。

廿六年〔1903〕

予又受了孕,小孩乏乳,每日我自喂兩餐飯,夜裡常吵鬧。二月,伊與弟以〔已〕由城內動了身,母來信要我將家中清檢鎖閉,帶僕人歸寧。遵命回家,略告母親,家族如何之情形,現在經濟之狀況。他老人家聽了很急,代我籌劃,不用男僕,回去清理,將伙食停止,隨身應用的帶來,你就在此解懷,亦便於照應。我稍遲疑,母不悅,即說你若不聽我言,將來會抱終天之恨。我於是決定依媽媽的辨〔辦〕法,返里料理清楚。既住母家,與大女斷乳,靜養。我此時之思潮又變化矣,要如何將我的志願貫〔灌〕輸與胎兒,第一要使他有健全的身體。唉,人活一百歲,都要有母親。這回真好,媽媽心疼我,無微不至,使我身心愉快,胎兒亦安穩,斷乳的女也養得好。最可怕的夏天來了,端午節后,侄女因掉換奶媽,日夜吵鬧,肚子又吃壞了東西,患痢症,危險萬分。不料吾女亦傳染斯症。母親日夜忙著請醫撿葯,審察病狀。到六月,伊郎舅同歸,母心稍慰。惟伊等之髮辮已剪去了,人養得肥了。母要伊細心為兩兒診治,侄只一劑葯就脫危症,日見其好,惟吾女見功稍慢。天氣特熱,小孩子又吵,通夜不能睡,這下我就成了罪犯,實在受不得了,向母說,「媽媽呀,別人做母親,都是我這樣的?」大姐以後常笑我這個話,因為伊不管我等好否,各〔個〕人早以〔已〕回去了。這個小孩太靈巧,特別的會放刁,又能會說懂事的話,什麼人都不要,肝氣旺。哼哭時間多,又不大聲的哭,病之所以難得復原就是欠奶,縱是餓極了也決不肯吃別人的奶,日夜要我抱起坐小椅上舂,疲倦極了,眼皮閉著,我就輕輕的放在搖床里,他就哼,於是又撫著慢慢的唱,手裡輕輕搖,實在來不及了,做手式〔勢〕換人搖一下就醒了,兩眼望著你。唱的聲音不許歇,要煩躁時橫抱胸中,椅子要不住的舂,嘴裡不歇的輕輕唱著,兩隻手換著趕蚊子,我兩眼直直望著月光,從西移到東。大地上的生物睡得甜,我就一分鐘一秒均不能停止。這樣的磨苦絲毫不怨,心裡還要疼憐著,恨自己應如何才能減少他的痛苦。唉!我能這樣侍奉父母沒有?想我怎這們〔么〕蠢哪!愧悔心一生,那眼水不知從哪裡來的,恨不嚎啕痛哭,又怕防〔妨〕害別人,惟有吞聲隱泣。還好,酷熱的暑天慢慢走了,我好像走了一段長路,歇了一口氣。大家平安到了可愛的八月,只是伊去了這久,又沒個信來,弟弟等不得,老早走了。媽媽說你不用急,待我來安頓。你喜歡花就住學屋裡,派我身邊得力的人照護,一切你儘管放心。唉,我真是個沒用的,把我媽媽累過不了。幸喜老人家還健康。重陽節前,第二個女兒出了世,這回到還快,也不十分吃虧,想是勞動得好。人的勇氣一點也沒得,為環境么〔磨〕得九死一生,而且此時思想也不同,所以胸襟泰然,任造物如何的拽〔擺〕弄,忍受好在以〔已〕成我的習慣。這個小孩更好看,臉兒紅紅的,胎髮烏黑黑的,安靜得只要睡,要吃。我母非常歡喜,連誇一個好小孩,這是我一個好小寶貝。伊處我去了幾封信,直到十二月才來,雲在家中嘔氣,均不以他為然。我對伊一看,這幾月仍然復舊了,沒一點給我安慰的。

廿七年〔1904〕

兩人商議好,我仍居城中,伊回家料理即來。三月,兄回省親,住十餘日隨即走了。暑假,弟留學回家,因路上受了熱,患瘧病。大女久病成痞,我晝夜憂急,撫抱照護,無暇顧及小的,常放在搖椅〔里〕坐栽瞌睡,或半日忘記餵奶,他也不哭,總是笑嘻嘻的。百天後,每日我喂伊兩餐飯,決不假手於他人。月余即酙〔酌〕量增加,寒熱亦時時當心。大的因缺奶失於調理,拖成這模樣,心中說不出的悔痛。假若經濟充足,可憐的愛女何至病得這樣呢!真是做父母的害了你。每抱伊懷中,一念及此,則心中極其酸痛,眼雨直灑滿臉,他就明白,對我說:媽媽不要哭,爹爹不來,等他去。我長大了用心讀書,還做官,弄幾多錢把你買東西,幫你做花衣,請些人照護你,不要你做一點事。媽媽好不好?你教我讀詩呢!他以〔已〕認得二三百字,記得幾十首唐詩,什麼《長恨歌》、《琵琶行》、《木蘭詞》等,能背誦不錯一個字,均是懷中口授,而且講解給他聽。我因心中憤懣,不以他小故教的很多,每聽他說時,好似亂箭鑽心。城市中又特別熱,蚊蟲又多,經濟雖緊迫,然醫藥之費實未曾惜,又不忍使母知而令他左右為難,只能要女工悄將己之衣飾典當來用,通宵不是抱這個小孩進去,就抱那個小孩出來,一會兒又怕熱著,一下又恐露著了,日夜忙著兩個小孩,自己以〔已〕累瘦得不像人了,通身是炮〔皰〕,完了好像打了一道鐵箍,頸項上生了兩三個癢〔瘍〕子。可憐我那愛女一天天的病,看看重了,把我急得日夜哭泣,去了兩次的人接他父親,都未來,總是約期不至,亦未悉其究竟。可愛的八月,竟做了我第一次傷心的紀念,痛心的愛女,你竟丟棄我去了。可憐你來人世期短,未曾享受一下,只吃了許多痛苦。我傷心到極點,僅〔盡〕量發泄數年之績〔積〕憤,直哭得氣絕聲嘶,一息奄奄。我母先則任我哭,不勸,並說等他吐吐氣。末尾說,「我的兒,你遭孽喲!莫哭了,你痛你的兒,我心痛我的兒呢!」我一聽這樣說,就倒在母懷一聲也不敢響了。唉!只得放下一切。於是伴母帶小女度這苦雨凄風的朝朝暮暮。弟之病亦好,欲明春仍舊出去。伊到十一月才來信接我回去。唉!沒法走哪!晤面時,我一言不發,任他如何,我盡我的職上算。他們早已議好,與大嫂同居,因有三個無父的侄兒,要伊帶〔代〕為照料。此時只用一女工做雜事,烹飪均是自己。

廿八年〔1905〕

正月,我的癢〔瘍〕子忽然穿了,我也懶恥〔理〕得。喜次女愈加伶俐乖巧。大嫂是個不歡喜小孩,獨愛他得很。我現教他的方針又不同了。二月,回省母,相依住月余,伊又患病,接我回家照護調理,始漸愈。唉,現在的我,惟有一概付之自然,聽天由命。四月,女忽發熱,至三天上,以〔已〕顯出麻子,連夜喊人,接伊回家,自用藥方。我是驚弓之鳥,小心照應,如捧一碗油樣,非常擔心。殊知這個小孩像了我,愈病癒不肯吃藥,想盡了法子,什麼東西都給他玩。這是我當日不孝的報應,他父見葯難得吃,就自己去煎濃厚少些,便於吃。心裡煩起來,要我抱著滿屋走,蚊子又多又不能扇,煙也熏不得,只能拿手帕子輕輕的拂。我周身的衣都汗濕完了,走得我腰也痛,腿也酸,幸腳放了還可以來得及。任什麼人都接不去,想歇一下不能夠。唉,惟有撐命呢!到五月,雖然好了,總難復原,三五日又生病,發熱,怕假手於人,一切我均不管,只專心帶他。或天氣好,引至溪邊聽聽流水,晚飯後,則遊行田畝,觀落照,看天空的浮雲,聽鳥唱歌,指點自然界里的小生物,使他呼吸新鮮空氣,調養他的天真。至七月,我偶因不慎患瘧,隔天一次,接連打了七八次。剛剛好兩日,伊又病倒了。鄉村正農忙之時,請工不易,所雇之工人,次第均已病走,僅一十餘齡之婢,只能帶小孩。我為照護伊,剛好之瘧複發,幸我身體還強,不當期時一切均是自做,寒熱來時,已將各項準備好了,撐不住才睡到床上去受罪。有一次,我倆人病倒,伊在外間病床上不能動,我在裡間燒得不醒人事,天已黑了,婢帶女在外還未回來,茶水與燈亮諸無,非常之凄涼。伊在病床,心裡作〔著〕急,若聽有人說話,即用力喊,要他們帶信,要婢抱女速回。第二天設法找人去接大姊。大姊以前用過之一老人來看我們,即將伊留住,任點葯買東西等事。這回我又發了八次寒熱,直到八九月,大小才算平安,又度過了一亂。十月,伊妹妹病重,至年底去了世。

廿九年〔1906〕

春,攜女歸省,見母衰弱了許多,甚為憂慮。住了月余回家,悄囑弟婦,若母有不快之態,速專人來接。至五月,不意損一男胎,幸人還好。這個女孩倒真聰明,能解除我一切之煩悶,極會說話,乖巧得很,是這個屋子裡一個獨寶貝,他伯媽與他父親平常是不歡喜小孩的,對於他那是特別的愛。他們若是橫靠煙床,那對面就是他玩的地方。給吃的東西,他不要。我常囑咐不要亂吃,吃壞肚子就會生病,又需吃藥。他記著不吃,只安安靜靜玩。伯媽拿自己心愛的珍品搬出來,任他玩。每要走時,能一件件的交給他伯媽。伯媽說,「你喜歡拿去吧!」「不要呢,媽媽說過的,好孩子是不要別人的東西。」他父親常誇獎著,莫看他小,只有三歲,說出來的話比哥哥們要強十倍。常抱著玩,任他在身上扒〔爬〕,叫弄點好菜給他吃。伊向我說,住人家的房子總不好,我自己想另做一棟新式的屋子。我因不悉伊經濟之深淺,而且素來較我能幹得多,所以亦不至〔置〕可否。因做屋,伊自己常在那邊住,女孩三五天又生病,我心裡非常作〔著〕急,總是催著要搬過去,兩下好照應。直到七月,始遷新居,房子雖未完工,勉強住得,正屋橫屋均好,至於空氣光線形式便當無一不好,我心裡極其歡喜,不禁連聲贊好,真的留洋生與眾不同,胸有秋〔丘〕壑,真能幹,我不及遠矣。這屋子並不高大,兩進,中有過廳,二面小天井,前進由大門,兩邊之屋未裝,一大院子,二面有走廊,房間慨〔概〕是圓門,窗後面一律是矮的窗子,通堂屋的均是圓門,後進之正房面小天開〔井〕一排大窗后,兩邊有屏風,過廳上置亮瓦,門圓形,均坎〔嵌〕顏色之玻璃。東頭橫屋四間,面正屋是直天井,靠耳門一間,是工人吃飯處,第二間作廚房,三間作橫屋,自己吃飯處,四間則為火房,後面乃女廁所、豬樓等,又方便又爽亮,而又清潔。西首則雜屋矣,因未築起,故每天還有幾座匠人,女工煮飯,我自己弄菜,忙得極有興味。左鄰右宅,皆是自家之佃戶,喊人亦很方便。到冬月,早已停工,沒有木料,有些未曾完工之處,惟有暫時放著。前一進,伊早已開設一藥店,請了兩位先生照應,然伊總不在家時多,因鄉間有接去看病,伊就留連不回,伊之皮〔脾〕氣本好,無論什麼人都合得來,若來接他的家裡困難,他就轎子也不坐,只要一人扶著,哪怕夜深和下雨也不管,隨即就走。伊因自己喜生病,常與醫藥結〔接〕近,天質不錯,竟研究成了一個名醫,真的手到病除,臨了許多險症,並且開單子還要代他們計算經濟,方圓百餘里人人都說他好。母差人來看,並告出外多年做官太太的三姐全家回里,現與母住在一塊;留學之弟亦畢業回家,均想會會我。這來媽媽面前有這多人了,我亦放了心。現天氣冷,路上怕小孩受寒,應許明年早回看母。到得臘月,要忙年了,這個年我是非常高興,自己做各種糕糖,撿拾屋子,內政慨〔概〕由我一人布值〔置〕,如何款待拜年的客,酬應鄰居的,祭祀祖先的,慰勞僱工的,家聚團宴的。哈哈,還要妝扮我惟一心愛的小寶貝呢!伊也喜形如〔於〕色,誇獎我愈能幹了,不過總沒我高興,有時默默的不發一言。然而我倆向來不談家事的,怕底〔的〕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彼此不談者,免煩惱耳。至歲底,弄一座〔桌〕極豐盛的九碗,用上等之海菜,而且合伊之口味,又取吉祥之名義,所用之器茗〔皿〕,均往日伊自出新奇主義〔意〕打的錫水碗,逗引小寶寶玩著吃。我來伊家十年,才稍為適意,唉,也不過一剎那間耳。

卅年〔1907〕

正月初一乃元旦日,我人就不好過,吃什麼就嘔,接連三天,僅淡食米漿少許,度活性命。急要伊細心代我診治,開單子,吃兩劑葯才平安如恆。伊說,你須小心點,怕的是胎氣。於是遲到二月半始攜女歸寧,母非常之歡喜,以享天倫之樂趣。將婢遣嫁,女孩我自己帶領。他的聰敏一點而不顯露,外貌像柔和,內實剛質,且富於情感。我於是注意他之各〔個〕性而施教,決不使他小心房中受一點刺激,比他姐姐還要乖些,眉長而秀,眼大而黑,兩頰有酒渦。生下即作男孩妝扮,不穿耳不纏足,任他們議論不理會,而且當面下決辭,勸說不纏足難得放婆家,我說:好,願養老女,不捨得嫁出去。天氣好,心境舒服,與三姐弟媳等仍然出外酬應,舊日姊妹於是另做新式服裝,淺湖色單衫,翠藍緞中衣,略略梳飾一下,母看見甚喜,向我說,「你還好呢,少女風姿猶存。」我素來水色較諸姊好點,向來不喜施粉,塗澤,穿艷服。唉,不幸好日不多。四月間,家裡忽打發轎子來接,伊又病了,隨即撿拾東西,準備第二天動身,然不知何故,心中只覺酸酸的,含著眼水,說不出來的難過。我母房中極小極微不置〔值〕得注意的東西都看不得,要傷心,獃獃靠在床上,只想放聲大哭。他們均勸我不要急,我自己也不曉得為的什麼,從來不這樣的。這一晚哪裡睡得著,第二天清早,硬著心腸別母姊上轎,到了家,在燈下對伊一看,把我嚇痴了。簡直瘦脫了形,我的天!慢慢詢及病情,伊說咳嗽吐痰,通夜不能睡,出盜汗。觀其形,聽述病狀,虛弱到極處了,分手不過兩月,何至到這樣?人不好,生病,怎不早些接我呢?你此回病勢不輕,須得接上次整〔診〕過的某名醫,然該醫每天要抽一兩大煙,吃細點心,上等酒菜,正當青黃未結〔接〕之時,鄉村籌款不易,真所謂借貸無門。唉,只有人是大事,伊既病倒,還應是我之責任,只能僅〔盡〕我所有,清撿好,命僱工上城,將此典當若干,即拿此款照單買回不誤。並上稟告母,向姊借用百餘元,辨〔辦〕些須衣料以防不測。工人攜回所需各物,及回信云:姊款以〔已〕作別用,此議作罷。我此刻無暇痛苦,專心壹志照應醫生和病人的飲食,點心,煎藥,扶待〔侍〕冷熱。廚中弄飯是用過多年的一老僕婦,極其忠實,均稱為幺媽。外面還雇一男工,所接之名醫,乃居相隔百里都市者,伊原先也曾請過的,而且很說得來,醫理那確是很高明,就是皮〔脾〕氣古怪,照護得好,講得來,銀錢醫金倒不在乎。煙癮大,要吃好土,住對面的客房裡,又沒人陪侍,惟有要三四歲之幼女去酬應。他很知事,以至喊人傳話,拿小物件等,他不會弄錯一下,並且又大方,談風極好,或有人來探望病人者,迎進送出,均是這小主人的事,凡看見他的,沒有一個不誇獎的。偶然不慎跌倒了就喊,「媽媽呢」,我從不拉他一下,只說好寶寶能幹呢,隨將大指頭一伸,他雖有點痛,趕急扒〔爬〕起來,從來沒哭過。那醫生倒做了他的朋友,有時還要做保姆呢!最好笑,有時要溲溺也喊醫生,每次總是在那邊睡覺了,要等我事情做完,才喊幺媽抱過來,一點都不麻煩我。延至五月十八,伊素明醫理,深悉此病難好,平時恐我作〔著〕急,不提一切。可憐的我,日夜殷勤的勞著,痴心盼望,想像前幾回樣,慢慢會好的。晚飯後,向醫生說,「我這回怕難得好,請你從直明白說一句,我家裡沒人,好準備。」醫生聽了嘆口氣說,「你們房族現在的情形,令人看見真寒心脈呢!那是靠不住的,早些預備也好。」我此時站在床后,聽了這話,魂早嚇走了,趕急把神定一下,仍舊照常很殷勤和藹的照護。等伊靜靜養神,閉下眼睛,即出來喊人到各房族上通知,病人危險,請他們速來。適伊的大侄來,他亦曉醫道,於是我與侄悄悄在外商議各事。至十時,見女在側,伊兩眼含淚,向我說,自己諸事沒有做好,把你苦了,你自己好好的去做。此女很聰敏,天質亦不錯,你又善教,男女現在是一樣的。我趕急勸伊莫提起這些事情,一切莫想,自有我負責,放心自己養神。喊幺媽抱姐兒睡去。一會兒病者喊心裡難過,要大侄來診脈,侄將脈一拿,脈卻變了,慌的就走。病人喊他:你不走,站住,我有話和你說。侄應聲:是,我請醫生就來。醫生來診了脈,趕急開方配藥,隨即煎好捧給他吃。略略靜一下,他們又互相斟酌開一方,命人速到附近離此卅里小市鎮去買,不惜重價,快去快回,看能否有轉機。至天明時,覺清爽點,對我說:假設有時我要移動,你千萬勿盤,盤不得。今天是不怕,只怕明早寅卯相交之時。因時間緊急,就近處買做裡衣之料。此刻漸次來了許多人,裁縫早已進了門,趕衣服。女很可憐的,茫然無主的,膽子又小,把他交給幺媽好生帶領。我百事不探,只在房中守著病人。到得午時,醫生早走了。病人一刻兒勿〔忽〕然煩躁,要移動。經我數次勸止。有時沉迷自語,至夜七時,略清醒,吃少許藕粉參湯,只喊那裡來兩個小孩把他帶出去。十時,要茶吃,我拿參湯,不要。還能瓣〔辨〕味。稍靜一會,嫂等悄詢病情,我密語相告,伊聽見向身邊人說,我精神好,為什麼不歇息?至廿上午三時半,尤吸煙四口,到第五口時不動了,只聽得喉間之啖〔痰〕往下一跌,如大石打井底一樣,咚的響一聲,頭額上微微有汗,神與軀殼已脫離了。一刻兒大眾忙亂,我是痴獃了,頭目暈眩,好像天崩地塌,欲僅〔盡〕量嚎啕發泄,怕胎兒受損,欲制止不放聲哭泣,則肝腸寸碎。一時以〔已〕將衣服穿好,扶於椅上端坐,焚化紙帛,把四歲之幼女小發披散,跪伊足下,哀哀欲絕的哭泣。縱是鐵石之人,睹此情形,亦肝腸寸斷矣。此時之悲痛,非筆墨所能述。當彼時,忽然風雨驟至,燈影搖曳,紙灰亂揚,愈助凄涼,其景其形,如在目前。至今數十年,追述及此,潛潛〔潸潸〕老淚,尤〔猶〕隨筆而下。當那時,五內酸辛,欲將眼雨來殺悲哀都不能夠。造物你對我何其這樣的殘酷,真是砧上之肉,左右不得轉側。信去,弟為母病未來,只有三姊來住了幾日即走。我之痛苦向來不告訴人,亦無人可告。縱然提及,也沒誰幫助我,我也不需要,惟將冷眼窺察。家內早已如水洗,百無一有,任他們去弄。究竟是舊式之大族,忠厚傳家,雖然中落,局面卻不得不顧。惟有伊大姊家最勢利,伊得病即接姊丈來診治,不來,大姊亦未回來,也沒有打發人看視,真是市檜〔儈〕之徒,可恥之至。即葬伊於屋門前之祖山,在門外可以遙望著。事後各散,惟我孤苦仃伶〔伶仃〕之母女,獨守靈帷,看見女就心痛,可憐,可憐!怎麼樣呢,唉,我四肢無力,百事懶管,日卧竹榻,將女喊來左右,每天教他認四個方塊字,或同他隨便玩玩,不使心緒來潮〔擾〕亂,將究〔就〕混此朝朝暮暮。於〔如〕若解懷是女,決相從於地下。人生太無味了,惟憐此女太作孽了。以前曾面囑三姊,說我願將此女與弟作媳,情關手足,望善待之。若新生為女,則三房之堂弟,現乏子女,將此女撫養作己女,至脫離苦海之毒物,伊在時即已儲藏。故終日昏睡,一言不發,胸有計劃耳。半月之後,扶杖強起,帶女遊行田畝。大眾見我如常不動聲色,而且分娩期近,公議要七房之嬸與我做伴。他人倒很好,可惜見地淺,心地糊塗,終日在外與左近扯談,反使我處處要當心,因他不明是〔世〕事,最喜將無作有耳。糊裡糊塗轉迅〔瞬〕到了八月,天氣卻非常之燥,幺媽生了病,要送回家去,分手時,彼此戀戀難捨,再三囑咐我自己好生保養,姐兒遭孽呢!我若好點就會來。唉!天厄我母子,連個可靠忠實的老媽媽都要病走。此時七嬸亦回,臨時另雇女工。我見他做事手腳慢,接連代他燒了三天的火,人就不好過,頭昏畏寒,到廿四,大發其寒熱,遍身漲痛。燒到第四天,胎氣已動,即喊工人速請四太太來,因伊身閑,乃明理知書者。至廿九晚十時,不幸生一遺腹孤兒。將我驚嚇得暗暗的只喊「天呢,天呢!」既不准我活,又不准我死,需要向死中求活。這一扒〔把〕亂紗,要我從哪塊作〔著〕手呢!心中焦急,萬事鑽來,神一散,三天三夜眼睛一下都不能閉。三朝,各房男女俱至,惟有兩親房胞侄男女不到一個,敬神接待皆俟這四歲之小主人,而我的心眼口未曾休息一下。等大眾散了,燃滾發燒,燒得眼睛不看見,只喊點亮。女工答應,燈早點上了。唉,不好!這我就死不得,快去請醫生。某處放有煙土,拿去前面熬。我從此未曾起床,整整睡了四十餘日。一天來兩次寒熱,日夜昏沉,有時清白點,看見新生小孩四肢和香棍一樣。問他們如何比前瘦小了,答應我差不多呢!或者聽見搖床里小孩哭聲不止,自己似居於刀山之上,又不能動,又不能喊。每哭到極處,或者女工能夠抽身,則喂點糖水,或調點米漿,唉,我好容易慢慢的坐得一下,有一天自己正替小兒包洗,忽城內來了人,送上一信,趕急折〔拆〕開,乃弟之書,云:「母已於九月仙去,並囑遲給姊。現以〔已〕淺葬祖山,明春等兄回,再令人來接。」我這一下,縱聲嚎慟。手上之小孩,幾乎掉於地下,哭得暈厥數次。一會兒大冷大燒,又復到寒冰地獄矣。於是,又睡了半月,只覺小兒瘦女也憔悴可憐。於是把伊攜至身邊,喊女工拿他的衣來換,發起火,替他抹抹。脫開一看,我的天呢,好傷心喲!不說裡衣,只那件綿緊身,慨〔概〕是虱蟣子。通通換掉,這不能穿,明日清理床鋪,今晚同我睡。那不明大義的姑奶奶,因六房之叔不在,接伊至彼,便道來我處看一下,像貓哭老鼠假慈悲,坐一下隨就走了。我又悲苦又氣憤,總是自己喊醒著,莫太急了,急糊打〔了〕會得精神病,那就真不得開交。努力起來,與環境奮鬥。唉,我想任誰遭亂,決不會像我這樣。沒法,只好把一切悲哀痛苦推開,將心神定一定,仔細想想。首先,我母子生活沒有,因伊早以〔已〕將附近田畝慨〔概〕抵當於人,僅留住屋門前秧田一塊,並且還欠有賬,與人家欠我者,均無賬票之據可查,伊素不喜弄此項,一層自己記憶力本好,再者銀錢上任人計算,從未與人爭論,縱是貴重心愛之物,不獨〔不〕怕人拿走,反怕他人愛了難於開口,而自己借故走避。至於伊所穿之衣服等類,我從未見其舊者。伊雖近視,然目力卻強,看書極快而且心非常細密,有時極愛整潔華美,非把他弄好不可,有時極其骯髒懶散,破亂不堪,而伊處之自然,真真怪皮〔脾〕氣。假若心裡不愉快,或講話不合意,則一言不發。唉,伊之一切完了,現在我怎樣呢?這些事非接家族不可。須要趁六房出殯,各房伯叔齊聚,便於商議。可憐的我生長三十年,從未與陌生男的談過話。心目中還要留意,看誰曉大義,肯說公理,誰喜譽揚,抬大炮,應借彼力以壓眾。私下默默,獨自計劃。於是攜幼兒,請四嬸為伴,始至廳面眾。先述苦,後述應進行之各項,請公議,加以援助售產。取所當之產,還所欠之賬,留生活費。均贊此舉適宜,定期即返家。不意幼子受了寒,忽嘔吐,四肢冰冷,呼吸甚微,我因勞動,舊病複發,卧於床上。忽聽見搖床內小孩抽長呃,嚇得翻身趕急下床,一交〔跤〕跌到搖床邊,慌得急撫摩小孩,手腳冰冷,胸口微溫,鼻息亦微。彼時心膽諸〔俱〕裂,呼天嗆〔搶〕地,哭泣,快去找人請醫生來救我母子。當那時,夜已很深,又落大雨,喊附近佃戶做伴請醫,幸得一會兒轉了熱,我的驚魂才慢慢上身來。至期,所接各房之伯叔族長與債權人及鄰近親友等,次第均以〔已〕到齊,當由吾自去面眾,敘種種情狀,辭語凄惋,不卑不抗〔亢〕,請眾公決,伯兄代為主辨〔辦〕,告畢退歸內室。議下售產之價金還三千金之債,僅留墳塋田數畝作母子之生活費。好不凄慘,若大門戶,一旦瓦解,產破人亡,幼女孤兒,怎能教養?千斤重擔,皆弱者所負,一腔傷心熱淚,無地可灑。事後又病了幾天,諸事暫時放下,明年再理。所急的為幼子請奶媽,自己因病早沒有乳了,天天喊附近有奶的喂著,我和女還要代〔帶〕他,照護他。大的抱小的,每夜哭泣要奶吃。天氣又冷,惟有抱起跪在床上走,他哭我也哭,眼雨水亂流,心肝都痛完了。想是奶吃雜了,傳染出起天花來,體氣弱,苗壯不起來,燒的只是喘。我心裡已竟〔經〕捻緊,焦急萬分。不料半夜大嘔特嘔,兩眼只向上翻,手腳冰冷。天呀!天呀!這可要了我的命,快請醫生進來看。幸得這醫生住在前進的,看了說:不怕,這倒脫了險。慢慢他的氣吐勻點,豆子以〔已〕全現,好起來了,我的驚魂又才附體,算是又過了一亂。這是我三十年的繁華夢,損失我可寶的精氣神,對於社會世事,各〔個〕人無絲毫之成績可言,只落得浪費了許多傷心的眼水,人拖得骨瘦如柴,頭上不說黑髮沒有,就是白髮亦均掉完了。唉!可嘆啊,可嘆的人喲!生老病死,苦有何意味!

幸生

幸生之首章。由千磨百難逃出來的曼,現只皮包骨頭,軀殼性靈均殘缺,所存者無幾,孤單單的在這大海中飄流,並且挑著一副重擔。尋覓新大陸,又不知要出許多汗水,受若何之辛苦。

卅一年〔1908〕

正月初三,好容易度過了凄風苦雨之殘年,舊病又發了。心中非常惱恨欺人的病魔,決不吃藥,橫了心,要死就死。初八清晨,睡於床上喊女工,火房大些燒爐火,煨一壺暖酒。等寒熱潮來,起床,披衣至火房烤火吃酒。一會寒退,大燒起來,頃刻天旋地轉,扶上床,人事不知。等一下亂吐亂嘔,昏昏沉沉,第二天才清醒。瘧病卻被我嘔走了,只身體軟弱。弟命人送信來接,雲兄已回定期於某日深葬母親。特告現社會上有先覺者,欲強家國,首先提倡女學。因女師缺乏,特先開速成女子師範學校,定期兩年畢業等語。閱后雄心陡起,我何不投考,與環境奮鬥。自覺絕處逢生,前途有一線之光明。決定將一切難關打破。一面覆〔復〕弟函,囑代報名。一面打主意。他們家習俗,女子對外無絲毫之權,有事非告房族伯叔不可。於是去晤深曉世理之伯兄,申明事之輕重,不能顧小節失此時機。彼亦贊成。一面清撿,將正屋鎖閉,偏屋招人住,兼作照應。即攜子女,一肩行里〔李〕,凄然別此傷心之地。一路悲悲切切,奔返故里。到家日暮,姊弟出迎,攙扶至靈前,喊聲媽媽,即暈倒地下。扶至床上,半日方蘇,僅〔盡〕量嚎慟。弟妹等圍繞,再三勸慰,然總是兩眼泫泫不止。不日,母始葬於祖山,吾等均赴墳塋,只見黑木與黃土耳。大眾嚎哭,氣絕聲嘶。我則尤甚,凄凄慘慘,隨眾回家,形如痴子,又似啞吧〔巴〕,總是獃獃的獨坐。過天,兄自去任所,姊早另居。弟代我至校報名,考試畢,攜女侄早去晚歸,度苦學之生涯矣。小孩子進幼稚園,好在同校,便於照應。人雖在校聽講,心裡懸念幼子。進校出校,第一個總是我。若早到便於自習,回時因挂念小孩,恨不能兩步當一步走。可憐此時又奶漲。先前未請奶媽,要又沒有。現只好聽伊漲轉去上算,慢慢才把這碎心定下了。做事也有頭序〔緒〕,好像得了一種安慰。我是穿得極儉樸,月算三個人的伙食,寄餐於弟家。上學風雨無阻,均是步行。惟幼子體弱多病,而奶媽又常掉換,增加我的憂慮麻煩。看書每至夜深,時時須探視小孩之寒熱,一顆心像絲線掉〔吊〕著。你看一人身兼數職。苦學生,慈母,看護,保姆,真的難。好容易一期完了,成績免〔勉〕強過得去,精神較前好多了,頭髮也長起來幾〔許〕。幼子非常聰明,雖不會說,然能識字。因壁所懸之輓聯很多,常抱去玩,筆劃少的字教他認,問某字呢,他拿小手指示,決不會錯。姐姐更養好,胖胖的臉,大大的眼睛,會唱歌,做遊戲,又大方得很,校內先生同學沒有一個不歡喜他。幼稚生只有他小些,每分隊競走,都不要他,因太小,又胖,跑不動。小友們爭勝,怕失敗耳。有時教員缺課,同學說,我們去看小朋友上課。或沒看見他,趕忙各地去找,卻被保姆放在床上睡了。我對於他是放心的。每星期飯後,姐姐唱,弟弟就做手式〔勢〕跳舞,尤喜琴聲,若一按,他即動作,節拍形態,不弄錯一下。或者你拿腳踏,他用手指按,可以玩得半日,這是使我母子最開心的。不幸的暑天來了,做大人的又須特別小心。天氣熱,無知識的奶媽總是摟著小孩睡竹床,一醒了拿扇子亂煽,把個小孩弄的滿頭大包〔皰〕小癤,體子不好,漿又灌不起來,日夜吵哭,作孽呢!頭不能靠枕,只左額稍為好點,可以靠得我肩上勉強迷一下。晝夜抱起走,心都疼完了,包〔皰〕癤未好,又生病了,危險萬狀,我的短髮又急白打〔了〕,一顆心捻得緊緊的,只有一絲絲掛著,我的眼水向來是含著〔在〕匝〔眶〕內,幸弟與醫斟酌,轉危為安。然標病雖好,頭部總不台〔抬〕起,睡了遍身冷汗,而且沾手,就是醒著汗自然的蓋著,吾心甚是憂慮。另換一年老者診視,云:體氣不強,現成陰陽兩虛之症,外開一小丹方,可作茶飲,連咐〔服〕十來劑,始恢復原態,我之驚魂才定。時已近秋,暑假期滿,校中開課,攜侄女往,加了些新同學,少了許多舊的,因有不能耐苦者,或畏難者。以前笑我年長腳小還上體操之時髦學生之態度者,均深藏室中,樂享家庭之愉快。現師範生分為甲乙兩班,另加添小學四班。甲班只廿餘人,而外縣居多數。我亦略現活潑,膽子也大點了。與同級者,更覺親愛,其中有一十餘歲姓白者,與我更說得來,學問道德,可為全校之冠,而他對我亦較他人合得來些,真可稱忘年交,還有唐氏姊妹,及伊表妹,均少年英俊,學識諸〔俱〕優,還有幾位與我兩家同姓不同宗者,其志趣亦不凡。他們服我不畏艱苦,立此雄志,而我亦欽佩他們見解高超。近來我總是遲歸,等得校內開夜飯才走。幼子周歲,恰是星期,志同道合的學友,均至吾家歡敘一日,又適桂花大放,各摘一枝返校。以下愈專志讀書,歲月易度,轉眼年關又到矣。

卅二年〔1909〕

正月,代〔帶〕子回舊居,並至各房族上問候。創痕重睹,傷心欲絕。把伊獨居破巢,冷冷清清的,羹飯俱無。可惜你天質,生不逢時。恨我倆緣分太淺,只作十載之伴侶。性情雖然各別,彼此俱能諒解,相敬如賓,從未爭執,可嘆你留學壯志,竟為家族經濟所阻,以至中道廢棄,使你百念恢〔灰〕心,滿腔憂慮而亡。只要我三寸氣在,不怕兒小女幼,勢必繼你之志。九泉有知,默佑你愛女孤兒。你且忍耐著,我是又別了。春季,我們又開始上課,舊侶重逢,情感愈深。予忽有所感觸,現雖同學百餘,認識交談者很少。以此類推,實乏合群之力,何能談到種族對外?於是與白友商議,欲創一校友研究會,伊極表贊同。惟我輩才識幼稚。未卜應如何著手。歸來商之弟弟,代為計劃。先開籌備會,推臨時**,宣傳宗旨,推舉文書股,作宣言,定會章,開大會選舉正付〔副〕會長。每課餘則與白友等商議進行,或夜宿校中,且喜春假內次第進行,已開成立大會,群眾熱血澎漲,好像有什麼舉動一樣。我這天什麼東西都未吃,話不知說了許多,直到黑了坐乘轎子回來。第二天,病了不曾起床。下午他們都來看我。這種感情,增加了我多勇氣,不禁精神興奮,馬上起來,與他們暢談一切,總以個人為單位,俱事改良,互相勉勵第一。我們所接受的教務要緊,然而要以國文為最。公請校長更換著名的老先生,使我輩兼程而進。至此以後,全體氣象更新,同學們無一點客氣,像家人樣非常和美。我自己是另換一個境界,只覺思想勃勃,記憶日增,膽氣充足,尤其說話不屈於人。轉眼暑假又至,近者歸家自習,遠者宿校,自備伙食。不意饑民滿市,天氣太熱,將不正之氣,壤〔釀〕成瘟疫,家家病倒很速。我家十餘人,均次第病著,惟我與弟婦好,因我倆體氣強,且平常慎飲食,好清潔。弟遠遊未歸,醫藥乏人主持,甚憂。且喜諸兒平安脫險,惟吾女髦兒時多反覆,后又轉成紅白痢症,日夜數十次,骨瘦如柴,我心疼憂急死了。吃藥,別人見效,他呢,只像潑在壁上。慢慢又加了子午燒,終夜抱上抱下,弄茶水,均我一人。出進輕悄悄的,怕鬧醒別人,日夜小心照護。勿〔忽〕來一親長,見我愁眉淚眼,伊甚憐我母子,服藥不效,何不另換一醫生?我有戚某,乃遠方年老人,深曉醫理,我代你去接。來時診視,女只存奄奄一息。藥方只味葯不同,服下即見效,若鑰之開鎖,解動的次數少,熱度退,口胃亦漸強。可憐的我,又從鬼門關上放回來。這就格外小心伊的飲食寒熱,時刻體貼愛護,僅〔盡〕量盡慈母之愛,若吾母之愛我的愛來愛我病後的兒,日夜伴著陪著,說有趣味的故事。好,這就成了律規〔規律〕,每乘涼則群兒擁護,迫著講,這個課一上,到安靜了。小孩們都養得好,復了原。天氣也涼快,學校開了課,我們大家天天跑起來,當事覺得我們知識學力不足,將本班改為預科,兩年畢業,本科四年,我等均甚滿意,願苦學四年,度日新月異之文化灌入。於是大家克勤克苦,不敢荒費時光。時吾女極聰敏,善唱歌,外沉靜。他向吾說,「姆媽,為什不替弟弟做花衣穿?」我告伊,爸爸不在了,應穿孝。復又勉勵他:髦兒,你是個好孩子,要加緊讀書,不羨慕別人穿得好。你看那繡花枕頭好吧?可憐的他就記著了。或有相等小孩穿了新衣向他眩耀,即將此語答付〔復〕。可憐我的歲入少,不能替小孩妝飾,不時還須受弟婦為僕人等吵罵,故意使你聽聞,我總是惋〔婉〕言謝罪。實在難受,則獨自走入後園,仰望天空,兩包眼水,決不使他〔它〕出來。心似刀絞,腸寸寸裂。然一轉念,我抱的是什主義?這點小事應傷感嗎?我何其這樣弱,沒用去〔處〕!如〔於〕是精神為之一振,只覺心舒體暢,依然興緻勃勃去做我的工作。又誰知天要厄我幼兒,掉換奶媽,小兒並沒養好,到〔倒〕傳染了一身的瘡。毒氣很重,內外請醫疹〔診〕治,月余方好。不幸又傳給於我,我惟有忍受,那來錢醫呢?適逢年終大考,極冷,手上有瘡,握筆艱難,點水成冰,墨水時而烤著用,時間坐久,須站一會,始能移步。眼眶滿儲眼水。好容易半月才考試畢,在家休息數日,即料理自開伙食,移居花園兩間小房,雇一女工,將奶媽辭退,自己帶小孩。還有侍奉媽媽一個小婢,曾囑咐給我用。四五人成一簡單之小家。我非常節儉,到〔倒〕也清閑,帶子女外,則觀書。

卅三年〔1910〕

本科開始,吾輩依舊上課。惟教職員與學友,新舊更換了些。光陰迅速,轉眼暑假至矣。全校職員學友各自歸家,遠者依然留校。我常至校中,與一班志友,或研究文學,或暢議中外時局,述古談今,真我輩暑假中之樂事。慢慢又加入本地數友,或有攜小孩們去玩。小友漸次加增,校中不獨熱鬧,而且很有秩序的練習,成了自治的暑期學校。吾有時留校不歸,與白友抵足而談。月余易完,秋季開課,師友齊聚,又是一番氣象。九月,校中忽來異鄉亂〔難〕女二人,雲是主僕,抱極大之冤枉,至河南投親,欲去上控。至此川資缺乏,特向勇於仁德者求幫助。其態度文雅知書,乃宦家閨秀。吾不禁惻然,義發於衷,將伊留寄校中。課畢,開臨時會議,請個〔各〕自量力,解囊相助,亦有百餘元,可達目的地。至下星期,夜已二更許,弟之鄰友來告密,現城門已竟〔經〕鎖閉,怕有意外事發動。弟客外未回,家無五尺之童,只僕役數人耳。伊曾受弟托,故來知會,少要出外,將緊要物件檢點一下,如消息惡劣,自來送信。吾急與弟婦商議,女校數十青年怎樣。且校長與監督均已下省,他們皆是異地,萬一有事,不堪設想,不若接來我家暫避,今宵明日,聽了信息,另打主意。伊亦讚許。時大雨滂沱,予撐傘到校,報告一切,並把弟婦奉接盛意伸〔申〕明。一刻兒如鴉飛鵲亂,聯翩至吾家。且喜床鋪還多,天氣不冷不熱,四五人一床的,或品茶談白,或看書下棋的,終夜無事安眠。天亮群眾歸校。第二天風聲愈緊,乃種族之戰爭。民眾安平久,不勝恐懼,市上已搬一空,學校停課,學生紛紛回家。外縣的自覓同鄉,作歸計。予睹慘狀,不禁悲從中來,將素所迫不使出的眼水,嚎啕大哭,以殺我的苦悶。等他們都走完了,惟我最後出校回家。弟妹與我商良〔量〕避逃之法。我說且慢,我日未進一勺,吃飽了再打主意。低下頭來連吃飯三碗,才議辯〔辦〕法。現能負責的只我兩人,婢女小孩到有十幾個,女僕早走了,他們膽小,怕得很。還有三姊,一家數口,大姊等,事情若急,先將大點小孩寄去。只是一層,沒可靠之地。還是喊佃戶放船來,下鄉暫避。屋子封鎖,留一老年管事及男僕看守,免得挂念。議定三日內全體下鄉。並接大姊三姊等走,因彼等均沒人手。且三姊夫婦失明許久,故不得不相約。我與弟婦倆等人靜了,才能清理各事。唉,好容易上船,船又小,人倒多,擠得要命,兩隻腿像斷了的,原來上下扒〔爬〕樓太過。遙望城垣,不勝感嘆。船行兩日始到。隨乍〔做〕幾把椅轎扛,抬他們不能走者。予則攜帶婢女小孩們步行五六里。唉!時已昏暮,野外風又大。次日,吾子發熱,趕急弄小丹方給伊吃,算好了。我的眼睛被風吹,紅腫癢痛非常,沒法可想,惟有忍受。三五日後,始有頭序〔緒〕。命人上城打聽消息,乃是政治大改革,然而未傷多人,市面已竟〔經〕恢復原狀,只有學校未曾開課。居數日,我與諸兒早自讀書,咿唔一室矣。天氣好,帶伊等到外面去遊玩,或至鄰家看望,和農人們談談,到榨油廠看看。弟妹見鄉居無事,且有吾負責,帶幼女及婢返城舍照應。十月尾,弟作客回里,因受了風寒病瘧。冬月半,我輩全體歸家。不日,我亦攜幼子返里,為伊父除靈升堂,不過接鄰近親友數人耳。復往各房問候,並找伯叔問詢五大房公款作何開消〔銷〕。我孤兒寡母立志求學而家寒,教養費缺乏。請伯叔代為設法,向族長伸〔申〕明,主持大義。我長房之孤兒,應領祖人之餘蔭否?原來祖上之公田,歲可收千餘租,議決各房輪流經理。累〔屢〕次經強有力者霸著為己產,亂花用到得不能下台,又有第二個強有力者需要,私下議好,媽媽糊糊〔馬馬虎虎〕開些花賬,虧了十分之幾,拿三年兩不收的旱田,作極高的價來敷衍大眾。不要錢用的誰又肯得罪人?況且本是一家,若將來輪到自己,還不是依樣的蘆〔葫〕蘆,有律可沿,以至把先人留下之善舉,竟為不成才的後人破壞。惟我大房從未經管過,因先人出〔去〕世得早,輩分小,平常不知受了幾許壓迫,還有管公說話的格嗎?現在虧得不上百石租了,乃是四房族長管著。人呢不獨不明大義,尤其糊塗沒用。我明知拿不著,可是應提這個議。於是伯叔們非常作難,一方題目正大,一方說不明白。一毛不拔,倚老賣老,往返數次,惟有向吾道歉。我理直氣壯,對伊等發表己意,現即〔既〕領不到祖上之餘蔭,惟有將己份數畝薄田及住宅出售。因自己在外讀書,子女幼小,難於照料耳。此議當然容易解決。遂將此事拜託伯兄,飄然返城。臘鼓頻催,雲花片片,我最懷念的學友,幸彼此均通雁矣,互相勉勵。

卅四年〔1911〕

本地師範女校停辨〔辦〕。故里欲吾創辨〔辦〕小學。自度才力不足,未曾應許。私衷急欲讀書,於是函約諸友,自借款登輪,赴都會。閑居數月,帶子女受盡幾許艱辛,直等新創第一女師開學,方才考入。然規律甚嚴,一律寄宿。我對於此則又發生一大難關,可憐我相依為命的一雙子女怎樣辨〔辦〕呢?天人交戰,記〔計〕划輕重,終夜思慮,只得忍心將伊寄養親戚處。次日,先攜子至姨母家面商,幸慨然應許,晚飯後悄悄私走。可憐,可憐!我懷抱空虛,一夜眼水未乾,我未免太很〔狠〕心了!至今猶悔恨不已。次日,將各項衣服清理,請人帶女去,予則進校。至星期,始看伊姊弟還好,勉強將一顆心暫時放下。女在本校小學二年級上通學,且喜姨家離校很近,到星期則去看他們一次。至月余,心稍定。校址很大,規模亦宏,教授優良,人才濟濟,予心甚慰,急函催志友等速來。不日均已齊集。惟工〔功〕課甚嚴,彼此競爭,無暇談話。校大,道路遠,假設稍遲慢點或失了記〔計〕算,則終日忙碌,落人之後。若遇考試時,就星期去看孩子均取消,不得去。素來所得安慰的是書。然科目上之英文是一個大阻礙。再就是體操,把我兩腳走得麻木,像火一樣的燒,冰在冷水盆里,水都得熱了。眼雨只是流著,曉得是造了幾世的孽。當那時纏吃虧不少,現解放哪裡知道更苦。誰知骨頭斷了是放不開,只落得痛、腫,白吃些苦。到暑假始能母子團聚,可憐我那幼子撲入懷中,女則含滿眼水,痴痴的望著。我那心寸寸碎裂,強作歡容,攜著女,擁著子,問長話短,即整行裝,別姨嫂登輪返鄉。休息月余,又需赴校,仍將子女寄姨家,唉,我母子又各居一方矣。使我精神上受痛苦,沒法,惟有忍耐。且喜白友等均已次第入校,暢談往事。師校今將上季作費〔廢〕,定為秋季始業。本科一,預科二。本班六十名額。我們十餘人仍然同班。時開課未久,加至〔之〕秋燥天氣熱,我輩舊雨〔侶〕重逢,幾人密坐廊下乘涼。他們說起外面政局,近來又有變動。吾說只要不波及學校就好。話還沒完,忽聽拍拓一聲,從自休〔修〕室瓦上直咽嘍啯嘍的滾向這方來,那響聲很大,像鐵鏈一樣拖著,而且極快。把幾個人希〔幾〕乎嚇死,一聲不響,亡命的向寢室亂跑。推倒凳子的,掉了鞋子的,跌倒了的。進了房,躲在床上,心房只是跳。聽得各寢室關窗子。我們的驚魂還未定,忽聽對面有〔人〕至廁所,哇的一喊,聲音都嚇直了。我趕急開門探望,見預科兩位學友倒在地上,說將走門邊,看見有三四尺高的黑物從身邊一滾。於是各室也出來一些人,大眾聽了此話,應告舍監去。我一面扶起跌著的說,不要去告,怕伊等說空話,返〔反〕責我等膽小,輕事重報,不如自己先檢一下,剛才響聲是多數知道的。有的說此地太孤野,作興是通靈的獸物過身。還有一位說,我前次與一個病友在養病室作伴,夜深了沒睡著,忽見煤油燈一會兒大,一下又小,翻身一瞧,卻是個猴子站在卓〔桌〕上弄得來玩,把我嚇得將帳子緊緊的捻著,不敢做聲。它好像知覺人醒了,跳向後面窗子走了,才敢起來,將門窗關好。我〔聽〕了這話,回憶先那聲音是對的,於是各處察看,沒什事。大家說喜得未告。只過得一星期,正上課時,忽來三五成群之武士參觀。下午,本地學友紛紛請假,只聽見箱匣啟閉不已。至十時,忽吹哨子,齊聚檐下。舍監報告,各攜輕便用件由後門出暫避某家祠,明晨另作辨〔辦〕法。他說完各自走了。那時我等只五十來人,均外縣青年,大眾不勝驚慌,且是夜黑路生,我說不要怕,少拿東西,一個拉著一個,不要嘈嚷,等人齊了走。可憐,可憐!還有幾位在寢室、箱匣室,只管摸索。空中又聽得蚩叱的槍聲不絕。好容易大家才摸出校,至一祠堂,稍覺安點,氣候還好,坐待天明。四無人聲,曉風拂面,殊覺清爽。時外面以〔已〕有少數人走,我向大眾提議,能有地方行動的何必久處。叫莫〔要麼〕散一散再聽消息。於是紛紛走了三分之一。我亦雇車到姨家看小孩們,兼聽局面如何。次日攜女至校門外,有武士守衛。辨〔辦〕公室亦有本校職員數人,內室則無一人。云:下星期一齊集上課,一切如常,校中並未損失。不過民眾飽受虛驚,犧牲少數生命耳。因天氣冷,早托姨母雇一女工,帶小孩弄飯。髦兒很好,俱事能自做,又會讀書,愛弟弟,吾稍慰。怕伊等受寒,將我的被褥分給他們,只留一床秋被自蓋。一層我身雖冷而心安;再者被暖難於早起。每晚不等被暖早自睡著,若醒則冷不能留。我身上只穿得一件舊薄衣和件夾襖,下面就是兩條單褲。聽講時,兩腳由土地上一股寒氣,從背直達頂,不由的栗而戰。好,下了課,將兩手呵氣,搓捻搓捻,跳幾下,才覺有點生氣,還未溫好,又坐冷凳子。每入餐室,須整隊徐行,徑〔經〕數條走廊,等到坐下,余菜冷透了,拿去換,依舊冷的,只聽得一片齒碰碗箸的聲響,八人一桌,菜呢,只有一箸,又無油鹽,若不吃,肚子餓,愈冷,惟有將冷開水泡,勉強吃兩碗。早晚點名,極冷,無情的北風如刀剜人肌膚。時已下過兩次雪了,白友抱被來與我共眠取暖。伊云:彼素畏寒。於是睡時稍好。大考畢,放寒假,合伴乘小舟,三日只走半程,其冷非常。子呼寒,抱擁懷中,女自歌唱,傍吾坐。同行人議乘輪,免久湖中,我亦贊成,遂棄舟換輪,唉,又誰知客滿無位子,只得將小孩置行里〔李〕上坐,我等互相更換坐,又吹北風,雪和浪只往倉內打來,兩腳像老鼠齕,而且還時時撫著幼子,直到十一句〔點〕鍾才抵岸。一陣嘈嚷,須乘小船才能上坡,可憐我等又飢又冷,又周身都麻木了,牙齒磕磕碰碰,身子搖搖欲倒,雪花撲頭飄來,北風似刀劍刮臉。幼子找人抱起,一手挽女,一手提包,時地下雪有尺來深,不辨途徑,隨著同伴,衝風冒雪亂踏,不能夠進城,只好找一旅館暫住,解饑寒之厄,睡時雞鳴矣。略困一下,天明了。將行里〔李〕整好,喊車進城,沿途只聽車輾雪叱叱的響,市面均閉戶寂靜,兩邊似彩須的冷鉤掛滿,像歡迎遠歸之客,造物特裝〔點〕大千銀世界給忺〔欣〕賞,慰我性靈形體之勞乏,真美麗,好喲!抵家敲門而入,均高卧未起,在外作宦之兄歸里,聞聲起迎,見吾母子衣單天冷,即喊燒獸炭,並令妾找皮衣給我衛寒。我即止要伊勿拿,身體強不怕冷。時嫂氏早故,過天,伊妾拿件舊羊皮短對襟緊身統子,當時難卻兄意,免〔勉〕受,藏之數十年。

卅五年〔1912〕

依然負笈返校,度我忍痛割愛之苦日月。時局有百廢俱興之勢,學校林立,實業發達,或開會,或出隊歡迎,名或旅行郊外,本校組織學友自治會,又要準備秋季運動會之各種遊戲、體操,簡直各科均是挂名,寢室自休〔修〕室鎖閉,下課慨〔概〕至操場,不說看書沒時間,就是寫個家信,洗衣,皆偷著做,真不合算。星期總要看他們一趟,清查寒熱,至於學識,自覺沒進步。一天天的忙碌碌,混完了數月,暑假返家休息。此時吾早已欠了債,中心悶悶。唉,惟有忍耐而矣〔已〕。不久,又赴校。全體終日嘈嚷,即開會一事,不出場者另派他事,不許缺課請假。真的是勞民傷財,開了三天運動會,我輩曬得像雷公一樣的黑,事後病了卅餘人,校務與群眾精神數星期方才恢復。大考畢,寒假又至。規定實行陽曆開學,遠者先期趕到,遲者降級。唉,可憐這又是我的磨星。需用經費不得不回籌款,哪怕天寒也是要走。於是在這寒冷的湖中拖著兒女來去,真果〔個〕苦!冬季水淺,半途起撥,要坐幾十里之小船,這沒伴,有一男丁送,帶一新雇女工,腳又小,人又笨,等到夜半,小火輪才來,汽笛一鳴,小船均至河心圍繞,一時人聲鼎沸,上的下的,喧嚷不已。我起急將睡中的小孩喊醒,把鋪蓋卷好。女工慌慌張張,走出船倉,我隨說,「慢點,小心些。」話還沒完,只聽得喊一聲「不好了,掉下人去呢!」這下把我嚇痴打〔了〕,起〔趕〕忙喊,「快些救喲!」幸得〔她〕一冒,小船上的人才一把拉著救上大船,我與小孩均已過來,擠得要命,不獨沒坐位,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將小孩放在鋪蓋上,可憐天氣極冷,這掉下水去的頭髮都濕透了,還吃了兩口水,身體只是戰抖,我趕急在網藍〔籃〕內找了衣服給他向無人的那邊去換。好容易等了一個多鐘頭才接著位值〔置〕,把東西小孩安置好,又來照應女工,給他兩杯熱酒吃趕寒,將我之厚被代蓋好,囑咐不要動,僅〔盡〕管睡。次日又是半夜才到,還須坐小划子上坡,可憐的天又是風雨,波浪又大,三娘母撐一把雨傘,將頭部略遮,任划子起跌,性命交付與天,幸得一會兒抵岸,這顆心才放下,深深的噓了口氣。走了幾條街,方找著一家旅館,稍休息一下,天已亮。第二天進校報到,雖則照常上課,然精神上難安者,小孩們。改天才將他們移居附近旅館,便於看望。唉,校中實行新曆,任何人不準缺課、請假。除夕夜在旅館中別了他倆,含著一泡眼水,獨自向校中走來,沿途聽得鞭炮聲不絕,家家歡飲屠蘇,門懸桃符,我那心好像萬箭來鑽,惟有忍耐,垂頭喪氣,走至寢室。白友知我難過,於是提議:我們也來聚會一塊,開一茶話會以度除夕。大眾贊成,暢敘半夜。

卅六年〔1913〕

初一,亦僅上半日課。總之。這次求學,苦多樂少。因時刻懸心者,兒小女幼,怕失教養,加以路途來去風霜,又慮兒體弱難受,每一念及此,心膽俱碎,以至學業未曾受益,常懷退志。春二月,族兄來電,產已有售主,可速歸。即與數友商議,恐怕缺課文,趕班難,降級則光陰有限,此行若期久,惟有另作別圖。將髦兒暫寄居幼稚園,請你們不時照護伊。他們均知吾困難,大眾讚許,一面請假,一方檢點行裝。唉,可憐只得忍心棄愛女攜子歸。臨走時,將伊從教室喚至面前囑咐一切,東西都交給姨姨等處,放了學到裡面找他們,餐宿到幼稚園某保母〔姆〕處,我均拜託過的,需錢用可問白姨要,時間若久,不能來會,命人來接你。我說一句他應一句。我那時恨不得抱著伊亂吻,只有壓著怕傷他脆弱的心,兩眼望著他的小影跳跳碰碰〔蹦蹦〕的進了教室,我那心裡好像刀絞,硬著心大步的去〔走〕出校門。他呢,從小就是男裝,品貌生得端方秀雅,眼大眉長,有兩個酒窩,活潑而不頑皮,性情和美,從不與人爭執,事事明白而不顯露,行止大異常兒,凡看見他無不誇獎一個好孩子。尾生則曰:可惜是個女孩。其實我與伊父從未把他當女的看。下午上船,坐的是大倉,鋪位相連,上面還有一層,其鬧嚷是不消說,就是紙煙的氣味真難受,把頭腦熏昏了。坐在上面鋪的腿腳不時放下一會兒,還打起麻將來了,看熱鬧的擠滿了一倉,喊戲的,吃酒的,賣零食的,來往叫買,簡直鬧得一榻〔塌〕糊塗。要女工將小孩帶在外面掉換空氣,自己把被蓋好睡下,耐煩去受罪。唉,我想這幹人真莫名其妙,為什麼這們〔么〕快樂不在家裡玩。且喜時間不久,第三日就脫離罪綱〔網〕,到弟家略略擔過〔耽擱〕,即攜子返里,晤族兄商辨〔辦〕售產,清查物件。所有器具,或借,或寄,或賣。數日功夫,將我倆組織未完全之窩巢棄掉,並將兩家遺留少數之粗具與伊添之日用件,一慨〔概〕不要。唉,由物質上我看透一切炎涼人情。本族親房向來難請的,均坐轎連翩而至。做什麼來?來買東西的。我說:買什麼!一家人,愛那樣拿去就是。伊在日相契的朋友來借用各項。我說,好,拿去用,什麼借不借?附近原先的佃戶均來看問,我把許多小物件分送給他們。唉,產也破了,家也給我毀了,好在他們都歡喜滿意的走了,只剩下我母子與那無一點知覺的神及照片。默默的祝告:只要我的三寸氣在,務必要揚眉吐氣,繼你的志,使你的兒女在社會上站〔占〕一位置,有鮮艷燦爛的花在前途,這一點不算什麼。這們〔么〕一想,勇氣抖〔陡〕增,反覺這幹人很可憐,眼光太小了。於是到伯兄家領款。然他們對吾非常愛,還有嬸母亦極疼我,留居旬日,以客禮相待。慢慢的向我借款,代為保存,並書據認息。我見他們情厚,未便推辭,只得應許兩房各借數。余者攜回。唉,還有更奇的所謂族長,因此次伊未染指,欲利憤懣,找兩地棍於半途拉著轎子,雲欠伊賬非還不可,只好放下轎子說給他們聽,所欠的賬均由某某經手接客變業還清,事已相隔三年,為什不早來。他云:某某要我來的,到他家裡去講。我說那不行,擔過〔耽擱〕我路程了,要不同到縣城某人處取。唉,這混賬人不講一點道理,高低拉著轎子,我氣得喊轎夫抬起走,不理這混賬東西。他一點也不理。拉著正為難時,恰好走來兩個學生,問及情由,乃是本族房上弟兄輩。伊云:我們是到縣城去,一路走。半途拉著要錢,不是欺負就是搶劫。跟著我們走。可惡極了,此時一聲不響,走到杈〔岔〕路溜了。唉,可嘆啊!女子還是沒用。回來后,還了讀書之欠賬,余則交弟存銀行。四月,就了鄰縣初辦兩等女校之職,月薪微,每周十八小時。自忖不能勝任,辭之再再,對方不許。因女校始創,女師難請,尤其體操一科,更難介紹人。殷殷勸駕,只好免〔勉〕為其難。一方向師校去信,訴退學之緣故,托弟有便接女送來鄰縣我處。初創之校,地址仄,小學生很多,學級年齡難齊,管理乃本地一女士,余均男師。此時風習已非前比,予惟有勤勤懇懇,專心教務。此時始覺教然後之〔知〕困,把不喜的體育,只得仔細來研究,課餘總得和他們去玩,反不及做學生之自由。對年長的曲意體貼。每上午他們受別課時才能預備一切,看書或自習閱卷。幼子則自請一女工帶領。有天忽聽樓下有喊「媽媽」之聲,乃女音,我趕急跑至客室,見一男丁拿著衣包,髦兒趕忙走過來拉著手,笑嘻嘻地喊我,問:弟弟呢?我說:他在外面玩。細詢一切,始悉伊為舅等帶回,又附托友人眷屬乘船之便送來。吾心甚慰矣。次日,即隨班受課。日則課生教子,夜則母子相依,一室噓寒問暖,破碎之心始覺略為舒展。光陰易度,轉眼暑假至矣。依舊返弟家,稍為兒女添置衣服。下期繼續職務,至校任課,唉,我的難關又來矣。伊地各校舉行秋季運動會,女校亦復加入。現此地初開一女師,規模廣大,所收之生乃各縣考選受訓以〔已〕久,較我校之生,有天淵之別。吾未免膽怯,不由不存競爭。只好依樣畫葫蘆,加鐘點準備,一切預習,至期出場。不獨未曾失敗,還得社會上不少的讚美。一層,學生等努力;我此時為環境所改造,精神振作,非前時弱女子也。再者,吾女與一女生上台演講,均未滿十齡,此乃破天荒之第一遭,加以他倆態度大方,語言清朗。若運動上說,吾真慚愧。閉會後,大眾精疲力倦。至夜半,幼子發燒,胡言亂語,不勝憂慮。次日即請醫服藥,數日後才好。不久重陽節近,諸生提議旅行游一名山,須乘船去。是日,天高氣爽。清晨,整列行伍,分為九組,九小船,另一船校役,攜茶點乾糧,領導者吾與管理員耳。十舟聯驥而行。真果〔個〕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碧羅山青翠又〔欲〕滴,漳江雄偉而秀,兩岸黃花似金,船內歌聲高唱入雲。不覺心曠神怡,飄飄乎欲仙。此吾有生以來享受這等自然之樂也。需如〔須臾〕,舟已抵岸,上坡整隊遊行。因路仄,成單行走,服裝慨〔概〕系白衣。山路崎嶇,宛延〔蜿蜒〕里許,真美觀也。至半山,有廟宇,解隊休息,進午餐,任伊等自由賞玩。有亭台樓閣,石橋池沼,有仙人洞,嶺上高峰,能睹百餘里之江湖。四時半,始收隊下山。另走一條捷徑,下坡極陡,喜得是一些小石子,若不留心一滑,就跌倒了,跌過許多學生。我因穿的布底鞋較好,而且須乘勢下,庶免失敗。上得船來,已夕陽西墜,群眾偃服〔伏〕,船內無出發時之勇氣矣。腹飢可忍,惟口渴要命,只好將手放入水中擺動,略略解渴。到校時已起更了。休息一日,照常上課,我的身體非常進步,不獨外部發展,不畏寒冷,強健,就是內部思想記憶亦速。冬天只穿夾衣和衛生汗衫,下部穿兩條單中衣,常在雪地能接著上幾點鐘課,從來不考〔烤〕火,若女工在室內升了火爐,叫他們遠遠的放著,將門窗一律打開,在一邊做著事。轉眼寒假期近,把女送女師小學部上課,因伊校有吾二舊友,而且教職員均和吾相契,教授亦較良耳。況且體操本非吾所長,故堅辭不續約,攜子返里。本校諸生與師校契友及女,均送至河邊,依依不捨。予勉以勤學珍重為要,遂駕一葉小舟,順流而下。不久,新年以〔已〕至,本地母校乏人,且開學期近,無女師引導。辨〔辦〕事要弟來找我擔任,我因母校之關係,應許暫行代理開學,不肯承任學期職務。一層,辨〔辦〕校人員均是因循了事,二則熟人多,難於酬應。次日,原校關約及介紹人書到,再三相勸,管理兼美術科,伙食校備,待遇較優,私忖覺人地相宜,當即受約。臘月廿二,至母校,開學略略整理,亦有生氣,與一班舊友輩暢述社會惟新,勸勉努力前進。廿五,獨乘小舟赴鄰校,開辦至女師宿,兼度新曆除夕,因兩校只隔一牆耳。在此校,師生如家人,在師校,良友益侶,情致殷殷。若非幼子掛懷,幾乎樂而忘歸。廿八,與女師某管理員雇舟乘雪夜而下,囑女諸事謹慎,不久,攜弟弟來,聽姨姨們的話。分手上船時,大雪,與伊並卧,通夜談白,清晨抵岸,邀至弟家共飯。我們本繫世交,伊與三姊幼時曾共螢窗,視吾若幼妹。伊人才氣宇非凡,儒學家風,真真不錯,惜年華已去。

卅七年〔1914〕

圓〔元〕宵節后,赴校任事,與一班職教員晤,均系英氣勃勃勵圖惟新乏陳腐者。予私衷自慰,此乃吾賣力之時機也。於是群擇〔策〕群力,百廢俱興,可為各校之冠。不料未及三月,校長居省有他事,另換某某乃急進派,與學務人員不合。有許多鼓吹,學生反對。又有一起去職無寥〔聊〕者,希圖另舉校長,便於進身,為鐘點薪金計,來倒〔搗〕蛋。風潮一天大一天,一星期三換教職員,不獨校外黨派,校內生徒亦分兩派,雖親戚至好均成了仇敵,真莫名其妙。不說不畏取〔處〕罰,連好語良言也不聽勸。有天上課時,竟走散了七八十人。我在後面照護,不顧面而去,吾不勝痛楚艱〔難〕過。還有數十也不上課,只在教室外面喧嘩吵嚷,簡直不成一個學校。總言一句,出〔去〕職的不服在職的氣,跌倒的要扒〔爬〕起來,無識腦筋簡單之生徒,為人利用,荒誤了寶貴時間,把我守中立的痛心受急為難。有一天下午,守中立的學生家庭接我至伊家有事商議。晚飯後,我才去。啊!原來一些人齊聚等我面敘,各情勸吾離校。我們以〔已〕成勢不兩立,務必要將伊等推倒,你本系客位,何苦為他們受此波折。我說承你們關照,謝謝!不過吾非戀踐〔棧〕圖利者,進,吾職耳。拂衣欲走。數十學生圍繞不放。並告伊等失學之痛苦,至於哭泣者有之。云:均未回家,奔走呼嚎〔號〕,長此下去,會至於病,至於死。大眾同居這們〔么〕久,情感又好,素來視我等如骨肉,今能忍心棄我們不救嗎?我說:頂好!你等回校,我負責代你們設法。齊聲說:這個斷難遵命,我等家也不要,誰還肯向敵方求生活?大眾見伊等失學悲哭,非常可憫,議決另組織私校來安插他們。諸事容易,惟要我接應管理領導一席,稍備夫馬火食,半盡義務,吾不應允,當不起生等要求哭泣。真果〔個〕使我非常為難。罷,罷!上算了!不能違背我的良心,當時出了兩個條件:第一層,關約期限三年;第二,只能我辭學校,學校不得辭我。何以有此約?若五分鐘熱度,我不得犧牲無價直〔值〕之精神。如做得,明日出校返里,否則時間不早,我要走了。於是大眾齊說:好,做得。這是我等希望求之不到的。唉,本來那些人太不成樣子,一點教授法沒有,我本羞與為伍,意欲借故抽身,原先究竟學生對我還免〔勉〕強敷演〔衍〕。這來放肆鬧我到介紹處退約,攜子回里。行裝為生等扣留不放。只半月光景,他們組織成功,校名「惟新」。學生自攜關約來接,月備夫馬費十餘串。如約接受,到校開學。校舍租的民房,因陋就簡,分高小兩級,三教室,寄宿者八十餘人,通學百餘。師生努力,埋頭髮奮苦幹,無一缺課請假。至暑期,成績很好,一直向前,我日夜辛勞所得的,大眾同心,能實行我之志。凡有建設提議,馬上就行,此真我賣力之地也。下期添設縫紉專科,為年長失學者調劑期短,一層可為家庭改良,又能獨立謀生,提倡職業,來者非常踴耀〔躍〕,貧寒居多,還有鄉間隔數里遠者,自攜午飯者,吾非常佩服他們的志向,又很愛憐他們。內有比我年齡還大,學識較我念書時低,經濟比我還寒苦無助的,有累的。唉,我才知世界之大,苦人甚多。不獨表同情,還極獎勵他等勇氣,堅固他們志向,助他們的思想。所不及代為設法,解他們的難關。真好師生,如家人骨肉。他們的痛苦,即我之痛苦。寢室相連,均不關閉,兩三人一床,夜間吾常為伊等蓋被,或代他們整理一切。自休時則聚坐,四五人共一盞燈,不分你我,長者照應小的,彼此互助,相親相愛,從無爭執。此吾一生最滿意之時期。有天全體赴開大會,缺少制服,我代學生借數十套衣衫出隊,返校均放在吾室。因辛苦了一天,睡得早,夜半,女工喊我:你家未起來,這門是誰開了?隨急〔即〕起身一看,地下放有盛水之碗。喊聲有賊,學生均起,各拿棍棒燈亮,隨吾查看,各室無膽怯退後者。哈哈,真幸運!未失一物。賊從後園而來,亦從後園而去,險則險矣!轉眼寒假期近,各自返里。

卅八年〔1915〕

攜兩侄女來校習藝。因本地女校退化,良莠不齊,詩禮家廢學者多,侄等亦在其列。時女早由師校返吾校矣。子於去歲以〔已〕隨班聽講,且喜天質還好,甚慰。然較姊姊調皮得多,什麼人他均合得來,膽子大,愛勝得很。姊姊來得忠實些。各〔個〕性強,貪玩,雖懶念書,能了解。春季又開運動會,兩女校相較優劣,舉〔主〕持公論者叱彼校而贊此,執政者出面調停,兩校合一,校長另舉,教員擇該校優良者用一二人,余均私校盡義務者。班次生等仍舊,吾竭力辭退,執教務者堅留,並再三道歉,若你先生不就職,則兩校勢不能合,因私校師生訂有條件,而且內部非仗先生調和不可,只好權且接應。暑假分手時,同事與生等再三叮嚀,切不要就他事,務宜始終。不日,挽請介紹人並送關書,情禮殷殷,仿女師辨〔辦〕法,專任管理伙食,校備月薪卅余串。可憐的我,這是拿薪為最優之數。秋涼,至校開學,另一番氣象,女師校址建築完好,早已搬去。原地退歸女校,規模自是不同。生徒七八百,有八教室三習藝室,三大自休〔修〕室。內外有別,嚴肅整齊。執法則公正無私,取〔處〕事則誠信和藹。暇則同聚一堂,化除我見,聯絡情感。對於兩方領袖,非常注意,眼耳口身心並用,不敢大意。對群眾需面面周到,能悉各人心裡〔理〕,剛柔兼用,事無大小,不使疏忽。身休〔體〕強健,胖了許多,腦力極其充足,愛護小學,時刻照應,亦熱則替他們脫衣,若冷則與他們加衣,代伊等小的清理書包,午餐時自己各方去照應,若飯冷了喊人到廚掉換,並令校役買可吃之點心,便於小學生跑通學。午餐房設有座椅,因天雨,散學及午餐麻煩得很,故每周請兩位女先生負責,此時共有九位女同事矣。至寒假時,甲級縫紉專科畢業,因鼓勵社會提倡職業,特開本校成績展覽會。吾日夜辛勤,布值〔置〕一切。是日,到會者數千,均贊成績優良,輔設得法,秩序整齊,還有上台講演,免〔勉〕勵前途者。以地址偏僻,風氣未開,始創之女校有此,真也不易。尤其使一班素習藝者驚嘆不已。期限短,工夫這們〔么〕快,東西做得好,這真莫名其妙。唉,他們怎知改良的教授法?放假后,攜侄女等歸。適大雪未化,沿途觀玩,雪景極美,若置身琉璃世界矣。然吾對於子女之書,從不放棄。寒假自教,暑期找人為伊等補課,自己另開伙食,決不肯累人。

卅九年〔1916〕

仍就原職。至暑期,第二班縫紉專科畢業,又開遊藝會。遠方生徒〔陡〕增加百餘,其原因,有預備進女師或不及格者,或與女師生有關係者,總之我校乃最初改造之處。惟吾子體弱不及姊,常懷隱憂。然氣宇很好,談吐也行,酬應似成人。每休假居家,則各設一案,下午工〔功〕課畢,伊倆下棋,吾旁觀指點,或此唱彼合〔和〕,乘涼或講故事,猜謎,盡天倫之樂。氣候亦涼,我等又度學校生活矣。有遠方學生病虛弱者,吾憐伊無母且天質聰敏,極其勤學,故有此病,將伊移居女室,吾自為照應,夜起數次,審其寒熱,辨其病狀,飲食醫藥,親為調理,兩星期後始全〔痊〕愈;或有經濟缺乏者,或因道遠不就用者,我自己尚儉,薪金有餘,則應伊等之緩急,助無力求學者。況且予素輕物資,又不善理財,所存售產之款,在故里者為本族借用,此處款均交弟手經營,月薪我們僅可夠用。至冬季,本校高級班畢業,有五十餘人,成績很好,地方執政者非常器重,至期,各界齊聚獎勵,其熱鬧較去歲尤甚。事畢,放假。吾竭力辭職。對於該校,幸成全一班人才基礎,雖經風浪,喜無一失學者,然吾為伊等費盡腦筋心血矣。而且伊處人性喜紛爭,好揚人惡,知識淺,眼光小,乘此下台頂好。怕學生挽留,最後出校,一肩行里〔李〕,乘小舟返里,與子女居家度歲。

四十年〔1917〕

欲休假半年,遂居花園之學屋。此乃先君養靜之所。雇一女工弄飯,將女送原先女師現改為兩等女校,子送附近初級小學,均是通學。居家非常清靜,看書教子,或觀花而醉月,或訪友而較弈,享天然之樂。有天早飯將畢,與兄談白,忽後面女工來告,附近起火,群眾驚赴天井察看,煙從間〔隔〕壁出,於人聲亂,大眾均慌。兄喊人扶老攜幼送親友處,吾要弟婦趕急清理緊要各件,替伊手提兩箱,搬至契友家,往返三次而不覺累,加以街市為救火搶火者擁擠,地下又極滑濕,亦無所畏,幸只燒一家,喜得是白天,救得快,然而群眾以〔已〕受嚇不小,比近的幾家都拉得稀糟。我呢,一點力也沒有了。到下午,還是坐轎子去把東西拿來,交給弟婦。事後想起真好笑。至夏季,友人再三相勸就本區小學之職,並云:校款困難,薪金不多,地址亦仄,小學生少,不能發達,非你去振作不行。我呢,生性做人群不爭做之事。如〔於〕是應允。這個臨時簡單之小家到也容易收拾,隨將子女寄宿,母子又各分途矣。人生最好過的就是這半年,我不自私而棄公益,違我之素志。於是又執教鞭矣。校址是所不大的古廟,前後兩進,有一樓,前進作禮堂,食堂,內操場,並且還存留許多神像,用紙封閉著。左手一小房乃吾之卧室,而又為管理兼客室。共四班三教室。有寄宿生五,女教員住校者三,只用一女工,其規模不及某校遠矣。且喜校長人好,乃年高有德。教員均系至友,學生大者十五歲,各班合計不上八十名。唉,太少不足我之發展,於是與校長友等商議加設縫紉班,便於年長失學者而又可補助家庭社會之不足。在校款上只添一縫紉教習耳,余課我等各盡義務,所謂事半功倍,大眾贊成。隨將細則擬好,把樓上整理,另添新班。這一下來,一二級加了不少學生,因縫紉生攜子女帶弟妹者。此時覺有一番新氣象,吾之精神抖〔陡〕增。我記憶與目力素強,訓育較前有加,愈精密和平。因此處學生多染陋習纏足,我等再三勸勉,或施強迫令解,有為此哭泣,又行綴〔輟〕學者,詳詢其情,乃家庭不明。我於是仿基督教,自到學生家面晤伊等家長,以至美之情感細細喻解,以身作則說盡經過如何之苦痛及利害之關係。數月後,竟無一纏足者,不獨全堂一致,即諸生家庭對於學校亦非常關切,吾等無不欣悅。至年假放學,我和子女復聚一堂矣。

四十一〔1918〕

春,母子仍各至各校。至清明后,本郡軍界紛爭,正授課時,忽槍聲四起,生徒慌亂。吾急閉校門,再三安慰不要怕,等一下送你們回家,沒什關係。於是將座子上面鋪設棉絮,禮堂暫作伊等之避亂室,我輩均纏紅十字布,若出外,則執十字會旗往來救護。頃刻,有許多婦孺慌慌忙忙攜帶衣物奔跑而來,外面市上但聞人馬急跑之聲,然槍炮之音漸由〔遠〕而近。於是關城三天,醫院與我校有人滿之患。吾則晝夜勤勞,時而勸勉避居者,要他們莫喧嘩,恐外面地皮〔痞〕流氓聽聞,有所希益〔冀〕;又常若教徒宣講,多方喻解,欲假此給伊等相當之常識。暇則觀書,以夜作晝,精神上非常愉快,因對方均誠懇接受故耳。他們有詢及吾之子女者是否平安,你家必定挂念。我說:這個我從未想及,假設有什不好就急也沒用。我即〔既〕照應人子,想吾子亦必有人照應。一念及此,則寸心安矣。我非無情感者,實能忍耐,時局稍定,第一個進城的就是我。忙趕至弟家,始悉大小平安,吾弟亦與我一樣不畏怯,在外奔走救護,設臨時避亂室,早將吾女由校接回,與二侄女命人送往鄉間本家。吾子年雖幼,膽力卻強,當槍聲起時,伊在自休〔修〕室見他人撲於地,以為玩什把戲,接連數響,伊始俯地。至下午稍停,即依牆走回舅宅。我此刻一顆心才放下。因城中還在未定之間,即攜子返校。人心未定,市閉停課有三星期之久。兵來得很多,均住公所、學校。吾校亦在其列,教職暫各回家。幸校長熱心,再三向軍務處伸明困苦,遂得讓出吾校,依舊上課。其他校或因學生太少難於教授,或職教員星散,故停閉者多。吾子女均以此廢學。子同我居,令其溫習。惟我校不獨教職員齊心,加之學生魄力最強,不說缺課,從未有遲到的,師生們好像彼此對敵著,決不相讓的形勢。幾周之後,暑假至,天氣炎熱,仍返居弟家。女早上城,不幸在鄉間染了一身瘡。這個六月她很吃了虧,精神不振,沒一點興緻,顯得很可憐的相,而且向來不說什麼。唉,她不知我做母兼父職的痛苦來忍耐呢!不料女的學校下季起了變化,一班執政者迎合上台意,將高小改為女職附屬小學。這一來,竟使一班快成年的廢學,言之傷心。吾郡女界遭此打激〔擊〕,不勝憤慨之至。子依舊入校,女隨吾暫習縫紉。吾與本校職教會議,伸〔申〕文於教育執政者,云:吾郡縣非小,請本校添設高級班,便於初級升學,考師範亦有人才,庶不讓美於他縣。批准。教室因陋就簡,稍稍修理一下,由三教室而成四。校款已領得地方之津貼,規模亦漸大矣。至寒假,縫紉班畢業,師生極力振作,成績設備,接各界人士致訓,通知諸生家長,並備本校小學生演講,發給證書、獎品,及來賓茶點。拍紀念照,飲畢業酒,直到日西沉才得休息。其勤勞,我每未亮即起,深夜方睡,平素心、眼、口、手、腳,百骸均用,睡於枕上將日間一切複習一遍,又把明日應做何事,有那處不對,應如何改良,對學生方面要怎樣訓練,使他接受才有進步,與同事談話要如何誠懇和藹,方進行無阻,自己學力不足,應閱何種書來補助。這樣混去了光陰,深覺可惜。放假后,為子女補課,不敢荒廢這寒假。

四十二年〔1919〕

將女插入高級三期,子高一二期,時當局極力提倡實業教育,我校愈加認真。內有縫紉生某,極其可憐,本是舊家女子,不幸為丈夫所暗棄,另營香巢,將家產獨霸不給伊分文,欺負她無能,娘家也沒人。其食皆伊姊代出,詢聞之下,不勝憤懣,一方面代書,直〔質〕問伊夫是否承認髮妻有應享之權,限期覆〔復〕信,如過期決向行政起訴,或自向長官申枉;一方以〔已〕將訟詞做好,若不理,實行決裂。不久,如期覆〔復〕信,兼送款。畢業后,回家和好,因此女之見解與技能大非前比也。予心安。向〔像〕這類事,我常代不平,自告奮勇,貼錢出力,必須使窮苦無告者伸眉吐氣,吾心方愉。轉眼又至清明,放假一周,適吾弟生辰,然伊雖外出,至親密友齊聚一堂,杯酒聯歡,我亦回住了兩日,返校。子因放假,故仍居舅家。前幾日很燥,不意天氣陡變,甚至有烤火者。星期三忽弟家來人云:吾子病喉,現請假在家。不甚驚異,即喊校〔役〕去接,並送醫生看診,隨點葯攜回。下午至,詢其所苦,惟喉痛,咽物艱耳。心稍慰,弄些外治丹方,內部吃藥,以為此不過小病耳。且人起坐如常,別無他苦。至星期五,始覺有異,加了幾聲咳嗽,艱於吐,飲食亦減少,即請醫複診,吃藥無效。不勝心惶暗急,夜間更甚。星期早抱子乘轎返弟家,連接三四位醫生,內外診治,病勢沉重,葯均不對方,心中焦急要命。至夜半尤在進葯,然客室他們牌聲笑語不絕。唉,可憐的我,此時如在驚濤嚇〔駭〕浪茫茫大海之中,渺無邊際,一顆心似滾油煎熬,肝腸寸寸在碎裂,眼看著痛心的肉喊媽媽,手拉手,一聲聲的喊起去了。我的天喲!天喲!數十年後寫到此,不由我老淚潸潸,想當日之痛苦,非筆墨所能敘。此乃人生之最痛苦,恨不即刻相依於地下。此痛非哭伊父之可比,亦非哭我父之可比,兒若大地渺無一人,直哭得聲嘶氣絕。經吾女投懷中喊「媽媽呀!媽媽呀!」始蘇復,摟著女嚶咽,痛定愈痛,又痛孤獨仃伶未成年之女怎樣呢,真的死較生強多了。可憐的痛心兒,做了十二年的母子,從未使你享受過,出世就穿的破布衣,從沒有豐盛恰意吃,未等你適意玩過,從未母子親愛擁吻著,落下我來只有悔恨無窮。我的痴心想造成你特殊人才,對你的慈愛收藏於心底,從未表現過,然我一點至真之情,早寄託於你。早知你曇花一現,決不將你幼時棄掉去求學,朝夕把你擁護著,就守貧苦,居鄉間,做個為環境壓迫的弱者,總得個母子伺〔廝〕守著。悔不能盡,現在縱做地球上一個偉人,又有何榮?縱能成若大的事業,又有何樂?今僅〔盡〕我所有為你營葬營齋,就〔究〕有何益?然我之性靈已伴爾而去矣。所余者只軀殼,形容瘦弱,狀若獃痴。每一悲痛,女則擁抱,投懷喊「姆媽姆媽」,其情景鐵石有知,亦為之哭泣,路人聞其情者,無不泣下。一七之後,大眾勸至校休養,免睹物悲傷。一息尚存,只得抑哀返校。唉,想伊訛了我十二年,使我努力奮鬥,真冤枉,把我空中樓閣前途之光明一律打破,忍心耐性,晝夜勤勞,堅強的壯志,付之流水,思夫憶母之悲哀,花朝月夕之感慟,久藏於心底,今均澎湃而來,終夜不能睡,衾枕俱濕,心總是酸酸的,食難下咽,常卧床中,午後則僅存一息,聲音均無,幸生者死矣,死矣!萬物為之變色,天地為之轉移,此疼此創,何日能忘!數十年後書到此處,放下筆遲延半年之久,始奮勇下筆,然而尤心酸泣下,一星期後,方才慢慢恢復我這恬淡的心境。

餘生

四二〔1919〕

餘生開始。可憐不幸的曼,又從死裡逃生。唉!不能夠死呢,還有一塊肉,傷心喲!吾女每見我哭子,則倒向懷中,喊「媽媽呢媽媽」。可憐的寶貝,做媽媽的怎麼捨得你。只得強振精神,自己竭力的來排解,從此母女相依為命。休息了數日,弟家實無可戀,反而觸目傷感,只得仍舊赴校負〔服〕務。唉!只幾日工夫,竟將吾打倒,另掉換了一人,不獨面孔瘦削,四肢無力,每下課即倒卧於床。至午後,氣弱身軟,聲啞不能言語,需要什物,以手式代表,通夜不得閉眼,心神難收,飲食不思,而又疲倦極了,於是服藥數劑,亦未見效。有人相勸進道,假佛法來解除痛苦。我想這到〔倒〕很對,只是我素來不上廟燒香,又不認識誰,怎能夠入門?有宗妹敏,說他的伯母現在某教開道,研究起來很有道理,我介紹你去。於是我即應許,自思總是我作孽過多,懺悔一下也好。將日期約好,虔誠齋戒沐浴,三日後見亮即起,步行數里,至教所,向佛前頂禮懺悔罪孽,立誓皈依,拜師受戒,從此洗心革面,譬如昨死今生,將往事一慨〔概〕丟棄,付之流水,可憐,可憐!唉,說是容易,做起來真難啦!歸校后無事時,則遵師命,收心打坐,來做工夫。我的個天,你要收得住,一顆心似萬馬賓士,周身血管勢欲破裂,汗水和眼水只是流著,惟有默求神聖,速來救苦救難。還好,坐過兩周之後,很有效驗,精神是覺強些。我於是以下〔后〕拿坐功來當葯吃,假是學校有特別事,或是帶隊等類,前一晚即收心,好好的坐一下。本來我進道之宗旨,與他人不同,並非有所求,不過減少眼前之痛苦,留這殘軀,供給社會盡量多做點事,使早些消滅這臭皮囊耳。暑假期漸近,本校有初級小學生畢業,又是第一班,同事們均亟〔極〕力設備。我呢,更不消說,願犧牲於事業上的。此時我校在社會上很站〔占〕有地位,一班人士,亟〔極〕其注意,校中之進行,在彼時教育未曾普及,雖是初級畢業,卻很看重的。其設備與成績,在本郡可稱盛舉。放了暑假,女伴吾留校,自己溫習功課。校中仍舊辨〔辦〕有暑假補習班。我與敏等二三同志組織女界團體,假伊伯母家開第一次籌備會,女界上到會者百餘,內中有些舊同學,彼此相會,不勝感慨。還請得當地紳學兩界名人,請他們贊助,及指示辨〔辦〕法。我等互相推舉人員,分任做宣言,定名稱,為婦女儉德會,擬呈文備案。凡入會者,各自量力樂捐。一個暑假風雨無阻,日夜的奔走呼號。因以儉德為宗旨,身著布衣,雖毒日之下,亦不得撐傘,坐車轎。至秋季,各校開學后,始假女工場地址,開成立大會,到者數千,並敦請各界人士。同志推吾為臨時**,報告開會之理由與宗旨。敏妹上去讀宣言。請各界指導訓示。隨有熱心者六七位,繼續登台演講,最後由本會推舉名譽正副會長,及各部幹事,評議員,其未選者,次日繼續選舉。於是全體攝影畢,閉會。備有茶點款客,直到夕陽西下,吾輩始散,返校已近九時,肚內已空虛到極點了。拿開水將就泡碗飯,略塞飢腸,到各室巡察一周,盡吾分內之職畢,至十一時半方睡。次日,按時到會,推選幹事等類。敏要我擔任事務部,吾堅辭不能應許者,實有困難之處。第一層,現正在某校任訓育管理之責,不能輕離;其次,相隔數里太遠,縱答應任務,時間也不許可,我並非畏難有始無終者。蘭亦說不要使他為難,我深知伊最熱心的。琳說幹事不任,評議部非舉他不可。當然吾義不容辭,於是各部人員依次舉定。議決會金由會員擔負月捐,或外界有樂捐者則登報申謝。地址已找得靠西城一小尼庵。敏與二三同志住會中,雇一男役與一女工,其中設備皆琳、敏等假借,布置非常完美,應有盡有。每星期六開一次組織演員講義會,星期日招集會外女界聽講。吾則時東時西,日暮歸校,則癱軟於榻上,半時許始能起立,可憐的我,這樣拚命,非有所圖,乃是求死不願生耳。此時我校已有一班高級,將吾女亦轉入此校念書,慰我之寂寥。又有蘭、銓等,課餘相敘,且師生亦相契合若家人,使吾破裂之靈魂稍安。惟此地偏僻,年長失學者很多,同事議決於本校加設補習班,各分任鐘點盡義務。加以秋季出隊時很多,我每星期原有十八點鐘課,到得冬季又有一班縫紉畢業,照樣的成〔陳〕設,雖是我負專責,幸有學生幫忙分任,吾惟指揮耳。日子就這樣的混,學校放了寒假,師生各自歸家,惟我母女無家可歸,看守古廟度此凄涼慘痛的殘年。

四三〔1920〕

新正我也懶得出去。母女廝守著,他怕我傷心,我怕他難過,彼此心照,不提往事。他哄著我,我依著他的意思來。唉,不知如何糊到開了學,我倆各自又工作起來。會裡他們組織平民女校,向外籌了款,找了會外兩位女師畢業生任課,住在校內,其設備規模均好,吾輩極為欣贊。城市中心又有一班女師畢業的熱心同志,組織女子初級小學,亦非常完美。從此,我女界開會,結社,彼此往來,研究進行,生氣渤渤〔勃勃〕。執政者亦極力提倡。我見城東鄉間風氣閉塞,甚是可憐。至春季,吾正傷舊創,適白友留學某國路經此地,特來看我。彼此知己,多年未會。相晤之下,極其欣悅。留居校中,並約舊日同志十餘人,為十日之聚。幸校內放了春假,寄宿者回家,空了些床鋪,又特雇小舟數只,遊覽名山,尋幽覓勝,賞花小酌,至日暮返校,與白友抵足談心。伊勸吾振作精神,將眼光放遠大些,不可恢〔灰〕心,須抱我佛救世之心腸,拿事之成功來安慰你破碎的性靈。還介紹我看那幾種書,唉,我聽他這番話,如夢方醒,又好像波濤中的船拍〔泊〕了岸樣。古人嘗云: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對的,不錯啊!第二天我人都強許多了。白友真是我之福音。琳、敏、蘭、蓮、婉、倫、華等,相聚數日,為白友餞行,開歡送會,並攝影以作紀念,互相勉勵,努力前進。彼此分手,風流雲散,各自工作。我從此別開生面,另覓新大陸,不似以前那樣悲苦了。與琳、蘭相商,欲提高平民女子知識和解除他們的痛苦,想於東關城鄉處辨〔辦〕一平民工讀女學,不獨不取一文費子,還要使其有費可進,他倆極贊成。我於是找人作募捐啟,擬辨〔辦〕法,具成〔呈〕文請立案,定名為工讀女校。文科分複式教授,藝科分三種:縫紉、毛巾、紡紗。登報,刷廣告,招生,覓地址。在本校后找一小尼庵,由市尾去不過半里,與該尼相商,願月出數金,假前進為教室,後進伊自供佛,彼此各不相擾。又打了數十張講座,及實科用具,我整整忙了月余,幸有同事與學生贊助。唉,正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廣告出了,沒有學生來報名,風氣閉塞到這樣。真的,怎樣辨〔辦〕呢?天氣又熱得很,自己的責任又不能放棄。於是等有課餘的時〔間〕,帶幾個熱心做得事的學生去鄉下宣傳,今日到這裡,明日又至一處。究竟發生了效力,到開學時,大大小小也有廿餘人。我不以人少為憾,感〔減〕我之精神,還是慎重其事,請了當地長官與二三女校之校長和同志發起人等,依舊備了茶點。地址雖小,外面風景卻是很好,其設備規模也算將就。文科慨〔概〕歸我輩盡循〔純〕粹義務,實科另找了我校畢業優良之學生擔任,還有兩位閑居在家的師範生,找來幫忙兼鐘點。上了兩星期課,一切均有秩序,而學生亦漸漸增加,我之身心始休息下來,而吾校又須辨〔辦〕畢業了。最可嘆息者,高級三年紀〔級〕畢業,只剩吾女一人了。吾郡女界文化之低落,可想而知。然本校之校長確實熱心,決不以一個來放棄,或者媽媽糊糊〔馬馬虎虎〕,反倒極其認真,而吾女亦不以無競爭者來懈怠。全體教員均為所激,熱心辨〔辦〕理。其設備秩序,較往常要熱鬧許多了,至發給證書日,政學兩界到了不少的人士,還有幾位西人參加,愈使吾等振作精神,陳設整齊,秩序不紊。齊聚大禮堂,奏樂畢,校長報告事理,給證書獎章,請來賓訓示。啊喲!因這次題目新鮮,出席演講的特多,又有各班代表致祝詞,最後畢業生致謝之詞等。奏樂,畢業禮完結。各班生演遊藝娛客,全體攝影,請男女賓至客室,並備了中西酒席,至到夕陽西下始散。吾輩雖累了一日,卻是師生一堂歡笑,到定更時才歸室休息。校中放了暑假,我母女依然居校。暑期內各自工作,唉,倒也容易混,俟我校開了學,向校內請了假,送女於鄰郡師校投考。然須乘小火輪,不得不轉弟家一歇。在校晚飯後,偕女進城。時弟在家,略述近況,到那傷心有年余未整霉亂不堪的室內床上,母女同睡一晚,彼此無言,惟長吁短嘆耳!哪能睡得著?略養下神,天已亮了。隨即起來,自到廚室打盆冷水,我倆匆忙洗個臉,要伊至舅處喊一聲「我們走了」。他家傭人均未起來。上了小火輪,人聲嘈雜,可厭之至,一直等到開了船,才換得一口氣。眼觀綠水青山,耳聞機聲軋軋,胸襟為之少舒,於是喊侍客者茶房泡了碗茶,並叫了兩客飯,與女共食。然而我倆腦海中各演電影,回憶三年前常往來此道,今則大地山川依舊,而吾之愛子則形消物化,永離吾懷抱矣。想到此處,不禁肝腸攪刺,心酸淚奪眶而出。恐為他人所見,則倚船邊俯視流水。唉!恨不將身跳入清波。可憐,可憐!回視倩影亭亭的愛女,愈加難過。幸為時不久,以〔已〕達該地。乘客紛紛登岸,吾則雇一小舟直達校門。此路乃我者日常來之處,故甚是熟習〔悉〕也。入校后,其師生相識者甚多,彼此晤談之下,將投考手續托他們弄清楚。第二天別女獨返,心緒更增悲愴,兩眼含著痛淚,默默呆坐。少時抵岸,步行返校,愁苦到極點。然而兩校事務甚多,只得把愁腸疊起,振作精神前進,借勞苦以忘憂。一星期後,女來函云:僥倖名居榜首。差堪告慰,此乃母師之教育。然自問甚是慚愧,惟有從此努力,不敢懈怠,荒廢光陰,將來有所建設,庶不負母師之期望云云。吾閱此信,私心甚慰矣。琳、蘭等尤其欣悅,均說足見一個學生畢業不是為私,乃成績好,方能壓倒各縣之文化,而且能勝過。白友自許善教育的學生,伊不錯,真可愛之至,不獨為我校爭榮,而且為吾郡吐氣云云。這一季,特別的事故分外多,出隊喲,開會演講,檢查劣貨,還定有每星期小學生會考,兩次比賽,真真忙人呢!好在我喜歡的,做事決不以為苦,真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直到夜間,始覺疲倦極了。第二天依舊這樣動著。最容易混的是日子,不覺到要放寒假了,吾女跳著的回來,倒在我的懷抱中,把我喜得眼水要滴下來。又看見他長高些,只是面孔黑了許多。把伊校中老師如何的好辦法,學友如何怎樣,詳詳細細的告給我聽,又將這學期的功課把我看。第二天就下頂大的雪,簡直成了一座銀妝世界。恰巧我校考試亦以〔已〕完畢,他們開了一個茶話會,歡迎新回的舊友,會後做一雪戰的遊戲,大眾興高彩列〔烈〕,歡呼叫喊的玩到午後四時半才散,各自歸家。我自整理一切,留一老女工伴吾守廟。至第二天夜半,吾女忽喊「姆媽呢,我肚子痛」。一會兒痛得更利〔厲〕害,將我急得手忙腳亂,燒開水弄些外製的丹方。聽他呼喊哼呀,把我的魂都嚇掉了,坐在床頭摟擁著,兩手替伊不住的揉摩著,兩道眉頭蹙緊,眼望著窗上之曙光,一顆碎裂的心只一絲絲懸著,周身血管似欲沸破,怎麼得天亮?冬夜又長又冷,若大一個學堂只我共一個女工,萬一醫生沒趕到,出什事故,我何堪設想,惟有向前面井裡一跳了事。唉!未必我之人生就這樣下台嗎?一面揉摩,一面傷心,眼水一滴滴流向胸前。我的天呀,天啊!還好,遠遠的雞聲在叫,窗上之曙光也漸漸的亮,座上之燈焰也慢慢家〔地〕淡下去了。而女之哼聲也甚微細了,其呼吸卻是很平均的,我的氣息才敢大點出,心也平靜下來,不似以前那樣上下亂動著。等到天大亮,女工起來洒掃,問小姐好些沒有,可要請醫生否?今天是舊曆臘月三十。我聽了一驚,唉,我真糊塗過日子。對女一看,他還睡覺的,想是人痛疲倦了。我定神一想,必是打雪戰脫了衣服,出汗又受寒氣,一逼吃點薑汁發散一下就夠,不限定要服藥,煨點稀粥給他吃。午後起來,說肚子不痛了,只人沒力,面孔卻瘦了,兩隻眼睛愈現得大了。我倆就這們〔么〕媽媽糊糊〔馬馬虎虎〕從驚濤嚇〔駭〕浪中逃出來,度過這除夕。

四四〔1921〕

新正,我倆在學校里實實沒味。初四日,我倆進城走走去。於是至弟家略坐,出來到吾女之老庚家玩。吃了飯,依然返校。至上元燈節,各校均要開學,女已別我自去上課。我仍舊做我的工作,度這忙碌之生活。唉!不意會校發生職教之衝突,常常開會,我等居中調解,愈勸愈加破裂,而學生亦分為兩派,後來鬧得已至於停課。教員也走了,敏亦回家,把琳忙得像熱鍋之蟻。請教員、找敏,又到城東來同我們商議辨〔辦〕法,於〔如〕風潮鬧久了,等會外的來干涉,那真不像事。敏呢,太驕傲了,不對得很。伊行動和小孩樣,氣量又仄,做事又專制,他簡直是在搗蛋。我與伊私人是沒意見的,感情尤其很好,不過一層,他若要傾覆會校,我決儘力保存的。你們雖不得閑時,也應主持公理,出個意見發表一下,輔助我等語。我與蘭始悉其內容,均說敏太不行了,我們決不能以私交而廢公理。你既這樣熱心,我們自應竭力維持。於是開了幾次特別會,另組織幹事,改校長而為校董之辨〔辦〕法,群策群力來維持。清明假后,仍舊上課,惟將我數年之交情淡薄了,因在開會時,詞正理直,發言特多,無所顧忌耳。事後我當然無所謂,他自不能滿意。我與琳覺彼此交情有增,伊佩我言行一致,不自私,我覺他見解不錯,做事非常熱心。地方執政人士見我校成績優良,而校址仄小,提公款數千改建校址,增加教室。以若〔偌〕大之郡縣而無縣立女高小,是為缺點,即令我校呈文備案,改為縣立女高小學校。又許其義務女學得依班次月領津貼若干,我輩非常歡喜。吾自辨〔辦〕工讀女校,學生極其發達,實科以〔已〕有縫紉、毛巾、紡紗三科,其出品非常之好。實科技師之薪資,取所出品之幾分之幾為準則,除公家所需二層〔成〕外,余歸本人自得,學生他們能一月分得百十元。文科分兩教室授課,請那兩位師範生正式擔任,另找有一位年長有德的居校經理一切事務,備有夫馬伙食費,各班訓育我自己擔任,到放學時結算,若有嬴〔贏〕余,則公開,或以此款加教員之薪,或添校用品。每有增減,必與他們共同討論,群眾一致,大有蒸蒸日上之慨〔概〕,能使吾得安慰。此乃琳之幫助也。惟我每星期需到會校兩次,而且又難於進行,卻是分了我不少的精神。本校此期添了幾位新式教員,辨〔辦〕法增改許多。到暑假期近,又有班高級與初級生畢業,我等照舊忙碌。女亦由女師回,又長高了許多,身體也好,吾不勝欣悅。琳見我為公勇敢而環境太壞,很誠懇接我倆到伊花園歇暑。唉,想我左是無產無家的,有什麼不可以。等校中放了假,只攜隨身衣服至琳家作客。女仍於清晨到暑期學校補課,十二時方回。我自看書賞花,為琳之座賓。唉,此乃我近來第一次之休息。園雖不大,布置倒還得宜,而且極其安靜,深合吾意,晝則與琳小飲下棋,夜則納涼清談。女向吾說不願居師範,欲到省會考中學。予慮力薄難於擔負,琳極力贊成,願代籌款。女非常歡喜。於是準備一切。與師校去信,將轉學證書手續辨〔辦〕好。又至本會開改組大會,投票選舉各部幹事,文藝、事務由評議議決,學校仍行校長職。即開票時,我與琳當選,琳為會記部,當時我竭力推辭,現負縣校職務,難以分身,有負眾望,乞諒解,請另舉賢同志。而各會員均云:此乃群眾票舉,不能無效,實難更改。同志等再三勸免,只要你負名主持開辨〔辦〕,如授課、經濟上我輩量力幫助,若需要,著或喊著我們,沒有個不來的。我覺辭義很正,他們既這樣熱心,我自應免〔勉〕為其難。於是各部就職,閉會。從此我又忙起來了。琳為人真不錯,又能幹,又熱心,我實在佩服他的幹才好,心又細密,處事非常之和平,我自問不及遠矣。內部有他,我不消費得心,專只對外。生徒分高、初班,為三教室理課目。印刷廣告,招生,備文請津貼,聘教員,以鍾句〔點〕之多寡而定,備夫馬費。然本校建築早已完成,現正式宣布為縣立女高小學校,校長接了委任書,而吾輩亦下了關約加薪。開學極其忙碌,另具一種新氣象。學生有八百餘人。等稍有頭緒,即向本校校長請假一星期送女赴省,又去兩私校報告,請託照應,即共女攜少許行李,乘輪坐一小房倉。唉!沿途又觸起我許多傷心的情感。次日下午即抵岸,乘人力車至某校,校長乃吾往日女師校之校長,其內部之教職員有兩位是昔日之同學。晤談之下,略述近況,伸〔申〕明來意,均表歡迎。夜間即於教務室出題喊伊去考試,次晨即發表,插初中二年一期,隨時買書繳費上課,將一切手續交清,飯後參觀各教室,又至教務室會主事,請教改良新法則。午後又出外參觀最完善之小學以及實業女校,又會著昔日幾位舊友,均是熱心教育的,彼此又討論一下,至夜深才回校。勢難久留,只得將女再三託付友人照應,又切囑伊諸事謹慎,常常寫信安慰疼愛你的母親,需要什物可在某姨處取。可憐我母女均含著眼水在眶內迴旋。次晨,辭師友,別愛女,獨自凄凄惶惶上輪船,住一小房倉,倒卧鋪上,呆若痴子,心似刀絞,兩眼望著窗外水花淙沖,耳聽機聲轆轆以及人聲嘈雜,恨不頃刻把這軀殼化灰化煙,以至於一切均無。好在時間不多,次日下午,即抵會校晤琳,琳告訴一切云:本會職員均將已應允之義務關約退還,學生請過數次,概未到校,看你如何辨〔辦〕法。我說,那只有開緊急會,請宣布意見。明日,我要到縣校就職去,可不能再遲了。唉,工役跑了半日,發單請開會,直到下午才寥寥來了數人。議會不能成功,反耽延了一日,把個琳氣得要命,說這幹人太行不顧言,簡直是搗蛋。我說你不用作〔著〕急,這也難不倒你我。我向來是不畏難與環境奮鬥的。明天去辭掉權利的職務,來盡這純粹的義務,看會校是不是會關門。第二天,於是到縣校會校長,面敘苦衷,決意辭此職務,再三伸〔申〕明,並無他意,實因此會乃我女界之團結處,我同志煞費苦心,成之不易,今縣校根基穩固,校款豐厚,不患人才,而且你先生是最熱心教育的,推之於大公,又有何彼此之分?伊見我言辭正大,無絲毫偏見,非常佩服,惟相處數年,其對教務發展了不少的建設和改良的辨〔辦〕法,而學生由四五十達至數百,以校款朝難保暮之經費,現已達到成立為縣校,破亂不堪之廟宇,現已建築規模宏大之校舍,先生雖自謙不以為功,然予之心難安云云。不禁情見於色,眼含淚水,欲予暫留,開歡送會。予即起謝盛意,勿用此虛文,彼此均是為公,又有何功何謝?且吾事繁不能久留,改日再會,即到我那住了數年勞苦之室清撿行裝,卻失了一包應用的衣服,不勝悵悵。急急的叫把車子拖起就走,免得他們下了課來麻煩。離了威威嚇嚇〔赫赫〕的縣校,拉到這城腳下破亂冷清的私校,進了不透空氣矮小的房間,將這不成文的行裝丟在那塊,深深的嘆口氣,把一切情形告訴琳。琳聽了,很佩服我之見地與俗殊異,能這樣熱心,覺得我太犧牲了。知到〔道〕我是寒士,對我未免難過,又歡喜為會校得其人,從此學生可以不憂缺課,四圍去找教員了。於是我倆同心合意,振作精神,對外籌款,整理教務,訓驗〔練〕學生,此乃我之責任。校內之應如何設備及改良,任伊自辨〔辦〕,我概不去問,各級專聘一級任教員,余則或自任,或另找校外人兼課,只用一女工司洒掃,男役做飯,因校址仄小,只一女師,無學生寄宿,倒也清靜,課畢可以多看點書,或至琳家談白,惟夜間非常寂寞,尤其是星期六晚,女師和女生均皆回家,或至友人處玩,我則一人守此古廟。有次夜間讀書,於堂上假舒氣以破岑寂,不意樓上忽發有極大之響聲,撲通撲通的若跑馬,轟轟的鬧,我也不理他,人疲倦了就去睡,鬼也罷,狐也罷,我不需要誰作伴,不過我之性靈,覺空虛飄飄的難過耳。會校已上了兩星期課,有天放學后,我自在街頭散步,忽見許多人跑,各店鋪上板子,頃刻人民〔們〕極其慌亂,我急回校,囑咐校役看守學校,如有事到某處找我,即去看琳。時市上已全體關了門,行人稀少,只聽槍聲拍拍。進了琳家,見他們慌亂到極點,喊了許多木瓦匠住在家裡,將前後門均已封閉。合宅惶惶,分班坐守,如臨大敵,吾甚覺好笑,私下勸琳不必驚慌,作此無益之舉。吾即要走,竟不能走了,而亦為伊等封閉在內。心裡非常煩悶,真真糟糕,萬一學校有事發生,在那塊找著我呢?深悔不應來看他的,外面槍聲嗚嗚的僅〔盡〕管叫,他家是晝夜燈火,人聲嘈雜不息,我卻終夜睡著不會醒,任他們鬧去。悶則拿本書來看,倦了就去睡,這樣鬧了幾天,風潮平下去,槍聲也不響了。這些人民〔們〕才悄悄打開門看看。我只要能夠有門可出即不辭而走。琳亦隨及〔即〕追出。時街上還沒什人走,跑到校,幸而沒事,一顆心才放下來。出外打聽槍響之緣因,乃軍閥爭地盤,后經紳商調解,籌餉若干,兩下始停戰。他們遊戲一下,不關甚緊要,將我們小百姓幾乎嚇死。次日照常上課。唉!只是我閑了就難過,每於晚飯後慢〔漫〕步於街頭,惘惘若有所失,晝則儘力於教育,無論那位缺席,我不要誰請,就去代替,或提授他課。學生是天天有增加,座位卻是不夠。琳非常作〔著〕急,催促匠人從速快打,免兩人共坐,發生困難;座位雖則有了,只是教室不能伸展,甲班已達到六七十名了。諸生非常涌〔踴〕躍,無一缺課過時者,只覺生氣勃勃,此即安慰吾之精神也。到了九月重陽佳節,帶學生郊外旅行,拍照野景以作紀念。次日放假休息。琳知我愛花,命人送了十餘盆菊花置於校中院子里,將校中秋景增加幾許色彩。課餘則我慢〔漫〕步花間,細細賞玩不已。到了十月,花快要萎謝了,我是朝朝徘徊花下,與伊作伴。那日剛剛放了學,忽然槍聲又拍拍的響。急將校門緊閉,怕有閑雜人進來,叫校役由後門出去打聽。一會兒轉身報告,云:是調防,彼此起了衝突。關城打了三天,日夜槍聲不斷,家家關門閉戶。我獨自住在學校,沒一點事可做,把那欲落的白菊花拿來用水洗了,煮著做下酒之菜,其味新鮮可口,頭上〔槍彈〕嗚嗚的叫,生死與我沒什關係。後來想必又是有人出來調解,對兩方籌了款相送才停了戰,小百姓方敢出來行走,市面亦恢復原狀。琳也到校里看視,學生亦照常上課。天氣漸冷起來,琳已預備各教室火盆與炭等。轉迅寒假又至,各校大考;我則時而東,時而西,雖則辛勤,所幸者均還應心順手,能償我之夙志。將欲放假時,吾女已由省校歸。我非常歡喜,形態似若成人,言談舉動亦非昔比。我母女丟掉那坐〔座〕古廟,又來守此古廟。唉,真真可嘆。琳雖接我倆去住,我不願攪擾別人,深謝伊盛意,干〔甘〕守寂寞。琳又送了許多吃的與我倆度此殘歲,我倒也容易混。

四五〔1922〕

新正初旬,到親友處混混,至上元節,開了學,女依舊走了,我還是理我的舊業。光陰似箭的快,早又到了清明,我的舊創復痛,精神陡頹,軟卧床上,如醉如痴,像欲化去了的。幸琳相伴慰解。慢慢上了課,自己竭力振作,拿教務來自慰,願以此務為我之歸宿處。而且兩校之生徒深獲吾意,成績亦好,同事一致進行,尤其是會校大非前比。去歲會員視此為畏途,幾乎倒閉,均已作棄,存亡聽之。可憐幼稚脆弱之會校,怎經得起暴風激〔急〕雨。幸有善醫者先治其表,慢治其里,然後清里溫外,現在不獨復了原,較前體氣強多了。而且活潑潑的可愛,前之欲棄置而畏者,今則非常之羨慕,欲擁抱之而不可得。惟經費月不敷出,已欠數百元。我於是和他商議,仿他校之辨〔辦〕法,去找演劇的演員,請伊輩幫忙盡義務,正式售票募捐,將會校整理一下。至期,我等領導學生招待來賓,售票、查票,準備有茶點款待演員。觀客來的很多,均有秩序,群眾忙了數日,將各項所費除下,還剩三百餘元,兩學期及修理校舍,添置器具,清算下來,還存數十元,向來銀錢事務,皆琳職責,他之會計幹才乃人人欽佩的。伊之表冊列以〔業已〕做好,一份存會,備開大會報告,一份存校,一面舉行大考,將成績一份份匯齊,懸牌放假,並囑咐學生回家休息,一星期後,準定開改組大會,你們均應到會。我於是又至城東,而耕讀女校有一班藝科畢業,那班同事非常熱心,把小小的一座破廟竟然整理得煥然一新,備茶點請學政二三要人賜訓,男女來賓到者不少,參觀學生之成績及設備,均稱讚不已。以少數之經費,能獲如許之結果,非熱心教育有經驗者決難收此成功云云。算我等辛勤了許久,今方獲得社會上不費力的虛評。依次行禮,奏樂,演說,給證,發獎品,攝影,自由跳舞,閉會散隊。諸生極其歡愉,職教員亦很高興,我託事務主任清理結束一切,與琳進得城,已經萬家燈火。次日,女亦回來,吾心安慰矣。不日開大會,解〔改〕組另舉各部職員,紛紛嚷嚷,鬧了一天,還是這幾個人。掉換我與琳,蘭、銓等評議部,幹事,會校長乃王氏姊妹及黃、吳,我仍擔任少數鐘點耳。將一切手續交待,似覺肩上一輕,因天氣熱,我與女仍居校中,還有女的兩個朋友亦住此,自備伙食相伴。琳亦常來聚會,暑假中很不寂寞。惟女意欲另轉他校,因伊相契之女同學某與校長鬧意見竟被開除,伊覺校長太固執了,此非養育人才之教授者。我想考察對否,非自己去走一趟不行。到七月初旬,將城東女校開學,托同事照應,又通知會校。遂共女乘輪赴省,住女之學友家,偕女投考著名學校,自晤教務主任,卻是吾昔之老先生,不勝欣悅之至。詳詢科目及種種,伊一亦〔一〕示告。女與三個同學隨到隨即考試,第二天發表,均考入三年一期。聽講,並另備有女生寄宿舍,規則嚴肅。吾自送女入校,繳清學膳等費,看了他們的住所,重重託咐教務主任某,又諄諄囑伊自己諸事謹慎。次日,獨自上船,女和友等相送於河岸,船一轉動,汽笛嗚嗚一叫,伊的小影由遠而至於不見,這一下,愈使我心痛欲裂,恨不飛上岸去把他一下抱在懷裡。可憐的我,一絲都沒展動的能力,要想喊他一聲也未,竟哽在喉頭,咽入腹中,含著兩眶熱淚,不使下來,只那麼泡著迴旋。難道人生是這樣苦嗎?蒼天呀!你對我就這麼刻〔薄〕呢?回來了無聊到極點,只好住到弟家去。前兩進屋現空著,因上次乍〔扎〕了軍隊,兵變,誤將長官殺死,後來這幹人迷信不吉利,又怕鬼,至今空了年余,沒人敢住。我幼時即不怕一切,此時更無所謂。自己雇一女工做飯,住了一邊,前後大小六間,門房作廚房,前進大房為客室,又可吃飯,後房女工睡,二進廂房作書室,正房為卧室,后小房儲藏雜物者。時社會一班人士佩吾熱心服務,處事尤其穩健。此時地方籌備自治,各界派有代表,吾遂為女界代表之一,常常開會議事,或為本會出席。原居教育界,現轉政治,且試學一下。凡各處開會,均不按時,這個習慣真討厭得很,曠時廢事,每天開得兩個會就完場了,還作興白跑,一事無成。每次開會第一個到的就是我,坐得是精神疲倦,或是由西跑到東,還得餓著肚子。坐到萬分無聊,則仰視細數檐前之瓦,心中焦煩到極點,又不能走,放棄自己之權利而步他人之後塵,吾決不為也。假有二三同伴能談談也好,我自暗想這樣社會能辨〔辦〕什麼事,真糟糕。唉!雖則同他們跑,靜觀默察,倒也得了些經驗,他等不是分黨鬧意見,則面干背濕,口蜜腹箭〔劍〕等類,均系自私自利,其中黑幕難以盡數。縱堆金積玉,我不願向此討生活也。依然還是專志於舊事業,常至城東女校,多灌給學生之常識,鼓勵個人應有之權與責任。當忍者,有不當讓者,諄諄訓告,不遺餘力,每至紅日西下始進城。此時女縣高已另請款建校址於城之中心,別一班人士主辨〔辦〕,其改為縣立之校,仍系區立。唉!真真可笑之至。吾家鄉間來函催回數次,然雖怕觸傷心之事,墳墓有幾年未掃,究其勢,亦不得不回,應與家族接洽,將前所抱一番苦志,未達燦爛之前途,竟成泡幻,應向泉下人結束下。此刻我住得後進去了,只三間房子,容易走動,於是將會上及學校擔任之課請友代替,把女工發走,琳假花園為我餞行,未約他人,只我倆對飲。花呢,是吾素所愛,酒呢,亦是頂上之酒。琳之為人,對於我可算第一個知己。天氣也好,滿園菊花,均含笑爭艷,姿態宜人。可憐的我,一腔悲痛,無處發泄,真所謂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傀儡。唉!以酒殺愁愁更愁,不禁陶然大醉。琳攙我上車,道聲珍重,彼此分手。我自轉弟家,下車時幸有人扶著,至卧室即倒於床上,任那淚泉泄涌,枕被盡濕。直到更余才昏昏睡去。早已雇好之轎夫,清晨來了,下役把我喊醒。唉,我將眼一睜,頭腦內只覺涔涔的痛,四肢無力,周身酸疼,勉強說,你要他們吃了早飯來,准於今日走。我依舊倒下去休息至十點鐘,勉強起來,隨便拿了兩件衣服,攜一隻提包,乘轎上道,眼眶深陷,口內乏味,食物如嚼泥塊,仰卧於轎中,而腦海內一幕幕之電影來演,眶內之眼水,任其向臉上流著,心裡只是酸溜溜的。直到夕陽西下,他們找一小飯店歇下轎子,我走進一極不堪之房間,在那張極邋遢的床上,展開帶的一床小秋被睡下。第二天也懶得說話,任他們抬著走。下午到了自己的老屋,會著房族的一些人,恰巧那位最勢利的大姑奶奶也到堂弟家住。於是請他伴我上墳,先到墓屋,經管墓田的某照護茶水,預備祭禮,我等仍乘轎去。遠遠望見一堆黃土,肝腸碎裂。下了轎,將祭品陳設,香蠟點起,爆竹聲響,我早已哭倒墳前,傾這十幾年來忍痛之悲哀;泄我思夫憶母痛子之淚泉;告我欲成夫之志願化為泡影;述我與環境奮鬥終為造化所敗。枉自留此殘軀,未得相從於地下;慈母西歸,沒有親視含殮;因欲達願,力對幼子,未曾享受天倫之樂趣。似長江之水,追悔不盡,想我忍心耐苦,為什來由,吃盡了千辛萬〔苦〕,得到這樣收場。直哭得天昏地暗,真〔直〕哭得那鐵石心腸的姑奶奶也淌眼水不已,把那圍著看的婦孺無不唏噓哽咽,哭得萬籟無聲,樹鳥不敢展翅高飛,把那班農人轎夫等個個酸鼻嘆息。我真哭得氣盡聲嘶,昏倒墳前。婦女們急將吾抬扶轎內,回到某家床上。有時許始蘇,不飲不食,不聲無息,眼水只是淌著。至次日,勉強起來,媽媽糊糊〔馬馬虎虎〕看了數年之收入賬,隨他等算去。下午離了這傷心之地,仍至老屋,氣短聲嘶,休息數日,至二嬸家住下,將轎子打發走了。日夜叉麻將,他們吃飯,我則吃酒。不吃一粒米食。夜晚要到雞叫才睡,或至天亮。唉!嬸母亦是居霜〔孀〕,深表同情,很悉我之苦痛,能體貼若慈母然。吾靈遂安,似有所依矣。惟琳數來函,雲校中有事,伊亦生病,催吾速返。我亦不理。唉!我並非視此為樂土,實欲仿古人以此自戕耳。琳復打發轎來,云:有緊要事務,宜速回。其勢不能再留,只得又將此愁腸疊起上道,至弟家。次日赴校晤琳,彼此均消瘦了許多。敘談一切,始悉我等雖分手月余,而伊亦嘔了許多酸氣。我呢,依然理我之舊業。時已近濃〔隆〕冬,把女工喊得來,過我最簡單之生活。又到放寒假時了,正大雪紛紛亂舞,我獨坐火爐邊向天空盼望時,女忽揭簾喊:姆媽,我來了。把我喜得心弦只是沖,一面招〔照〕應挑腳夫,令女工拿東西進來,趕急爐中添炭,喊他打水到〔倒〕茶,又向女說你如何穿這點衣服,豈不凍著嗎?啊喲!這間房子頃刻生氣勃勃的熱鬧許多了。第二天,琳也來了,大家談談講講,弄了些他歡喜吃的菜。我是照例,快樂與不快樂概是吃酒。琳又送我兩盆紅綠梅花,室暖香馨,愈增興緻。找了二三故友,清談淺斟低酌,細細領略梅之香色,書案上水仙亦已含苞欲放。不覺心曠神怡,酒到杯乾,酩酊大醉,酣然一覺醒來,女眠背後,揭帳舉眼一望,燈光燦燦,一縷幽香撲鼻,爐暖茶溫,四肢蘇〔酥〕軟,口內尤〔猶〕含酒香,胸襟卻很舒暢,起來吃了半盞濃茶,仍然睡下。

四六〔1923〕

新正無事,或至友家小酌,或母女對奕〔弈〕。女與吾商議,有同學某某相邀,欲去滬上念書。恰好二房之侄,攜六歲子來我處,送小孩與我作伴,自去滬考學校,吾甚喜伊兄妹同伴,沿途自無慮矣。我甚愛此兒,見伊無伴,又花費了十餘洋,由販人手買一幼女,均送幼稚園。又租相近之房子二間,便於小孩上學,代他們置辨〔辦〕一切應用之物,起居均用新式改良教育法則。小孩子之天真,實令人可愛,琳亦歡喜,買些玩具給他們玩。唉!我與琳均被春風熏軟〔染〕,滿腔生氣勃發。可憐的伊也是發小孩迷的,每逢星期,帶他們到郊外呼吸新鮮空氣,或至戲院觀劇,或參觀工場,或於燈前月下,小孩們唱歌跳舞,或講極簡單有趣味白話給他們聽,買些合於衛生之糕餅水果,把他倆人吃。同居也有一女孩,年齡相等,放了學三人玩得很好,從不爭執噪鬧。唉,真有興趣。好像日月走得很快,不是我自誇,這個小家庭組織得極有秩序,又清潔、和美、舒服。每到清明時即要發病,今年不知不覺的過去了。雖然有小孩來安慰我的靈魂,而琳與我決不肯放棄舊志,自到紡紗工場去練習最新紡紗機器。為私校添置了數部機器,設改良紡紗科,兩人一機,每機能出數十斤紗。此款系琳典換首飾捐入女工私校者。我倆到工場學習月余,朝去晚歸,不辭辛勞。唉,不料這樣自克,猶遭造物所忌,小孩侄孫忽然發熱,急弄些小丹方把他吃,亦未見好,即請醫診看,雲是出麻子。開了藥方,吃了兩劑,仍舊燒得很,我晝夜擁抱著,心裡非常作〔著〕急,即喊轎子趕伊姆媽來。一星期後,人已清醒,麻子出得很好,熱度已退,一天吃一劑葯,小孩下來玩得了,我那破碎的心才平安下去。伊母得信,亦已趕來,見他好了,也放心,直等伊復了原,經醫生說沒事,只注意飲食一層,天氣也漸漸熱起來,鄉間較城市涼爽些,遂等伊母帶回家裡去。我的迷夢打破了,驚魂收上身來,想我自應守分安命。學校里放了暑假,女來信不回來,要補課。我愈無聊。人呢,有些不舒服,請醫生診視。夜間將睡時,小女孩子忽嘔,喊肚子痛,我和女工即起來替他括〔刮〕痧,弄丹方吃,稍好。到了二時半,又哼起來,於是燒開水弄葯,替他抹胸口,也未見減輕,至三時許,哼嘔聲愈大。我在電燈下一看,不勝驚嚇,見伊面孔削瘦,兩眼深陷,病勢甚重。急喊女工去接醫生速至,告是急症,將應用器具帶來。幸得很近,一會兒來了,抱給伊看,雲是急疹〔症〕,須急放血,即打針於指頭抽血。血色乃烏者,隨開一單方,送了醫生即去撿葯,我自關門升火燒茶照應,葯回趕忙去煨。小孩心裡很清白,還代我喊女工:媽呢,婆婆要你快弄葯我吃,明天我要吃肉餅呢!葯碗女工拿著來還沒吃,只喊聲:「媽,疼呢!」眼向上一翻,就沒氣了。這一下把我的心像刀錐樣,女工的眼水直淌著哭兒。他也是個害兒女迷的之一。我獃痴了一會,心裡非常難受。喊他不要哭了,快點替他抹洗換衣服,放下地來,天要亮了,我自去找人買東西,午後將他抬出去,把伊所用或穿的,或燒掉,給那沒有的亦可,切莫放在我眼前,使我難過。權且當他做了個夢。喊人將屋子打掃。夜間,琳來看我,彼此悵惘,從此我不睡覺不歸,或在會校看書乘涼,或到親友處叉麻將,吃酒,打這醉麻針。不意會中開改組大會,群眾又舉了我。我已灰心到極點了,誰耐煩干?再三推辭,同志諄諄相勸,說會內人員做得事的少,你素來最熱心做事,為什放棄初志呢?是「你應前進,鼓勵後起者」數語喊〔感〕我,我只得提起勇氣,勉為其難。因上期王某手欠了二百餘元賬,移交下來,我對眾伸〔申〕明理財非我所長,那非得琳擔任會計不可。大家說他的幹才是不錯,向來我們都很佩服的,於是不管伊應許否,群眾拍掌歡迎就席。大局已定,閉會,散,琳不勝滿意。吾復相勸勉負一年責。唉,我又重為馮婦矣。好在是輕車熟路,白天在會校辨〔辦〕公,各自分任,登報,刷招生廣告,聘教員,選教課書,清理成績表冊。琳則喊工匠修理教室講座及用具等。琳勸我住校,便於照應,把房子退了他。我想一個人要什家,住在學校里也好。只是房子不夠,因上次住的現有幾位教員住堂,我於是把走廊裝了上下兩間,自己住在上面,下一間則放零件。向街市的牆上開了兩個窗子,空氣光線均好,回去清了東西,媽媽糊糊〔馬馬虎虎〕將就住下。一間小廂房做我的辨〔辦〕公室,空去〔出〕兩間大些的正房教員住。請三位級任和音體,專以我校為主體,並留居校。餘下學科另找校外男師分擔。其鐘點費已由夫馬而改為少數之薪水,學生亦取得少數之學費,規模較前很可觀矣。至期開學,增加了許多新生。琳早將校舍收拾,煥然一新,凡一切應用均有,愈增師生之興會,個個說琳真具有辨〔辦〕事之天才,能廢物利用,佩服之至。我們伙食價規定若干,命校役包辨〔辦〕,如不夠用,校中津貼。工役一月之後,我與琳決算一下,一學期要差百餘元,非早設法不行。我與職教員商議,欲乘天高氣爽,本校開遊藝會。大家贊成。於是登報宣傳,期定重陽開演,各界送卷敦請。學生六級編為三教室,已達二百餘名。校門扎松枝等,藝場設備於大禮堂,兩邊來賓男女席,軍樂鼓號均系學生自奏。上面懸旗設案,下放菊花數盆。奏樂行開幕禮,吾上去表述遊藝之宗旨,提倡體育,活潑性情,增加常識,於無形中聯絡群眾之情感,並請眾賓熱誠之批評。次則由音體教師領導各級依次表演,最後由學生代表出席道歉致謝,請來賓至客室。本校備有水果茶點。閉幕已而人影散亂,日已西下,各自歸家,我們雖忙得筋疲力倦,卻是獲得一班人群很虛心的稱讚,均覺驚奇。為時不久,何成效如是之速耶?喂,此即安慰我輩之精神也。將校用要物稍稍清理,均到後進晚餐畢,談笑日間情節,工役等在廚屋做事,忽聽禮堂巨聲撲通碰〔砰〕拍,像擲下許多竹篙樣,把大家嚇得齊聲喊「啊呀」,面色都改變了。我趕忙說沒關係,不用怕,拿燈前面去看照一下,我自向前走,察看禮堂空落落的,門也關得好好的,沒一點什物。我說此乃古廟,且又近城腳,奇怪是有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各自睡去吧!次日,大家休息,以下照常上課。惟我之外形,藉此勞動,混這朝朝暮暮,就性靈上之隱痛難醫,每至街頭市尾,或睹貧家母子歡笑一室,或見乞婦懷抱幼兒,均使我極其傷感,想我何造孽如斯之深,不及貧家乞婦遠矣。別人子女都不許我撫愛,必要令我將愛小孩之直〔至〕情,深埋海底,不使顯露,究竟造物具什理由,每每自悲自嘆的憤懣。唉,此中日月之苦衷,有誰知道,我向來不喜談往事和告苦訴憐。慢慢天氣冷起來,小學生下了課就圍繞著我,也假此慰那受創的胸襟。他們放學回去了,倒在媽媽懷裡說笑。我呢,依然靜悄悄的,獨坐在樓上,若小船飄於大海之中,茫茫不見邊際,悶到極處,則跑上城逛一會。等吹得冷透了周身,天欲黑才慢慢走回校里。燈點了,上樓看會書去睡,明天又同他們混去。寒假到來,學生大考已畢,有幾位遠處女師不能回家,在校內住,組織合作開伙食,我當然歡迎,有十來人之飯菜,倒也熱鬧。有晚我正在看書時,街上行人已靜,忽聽窗下車聲人語,雲「就是此地,停下」。聽見有人拍打校門喊「姆媽」。哦呀!女回來了,急下樓喊人去開門,拿燈走到前面,見女已攙扶一病者進來,休息於小廂房內,開發腳夫,火爐內升火,臨時開鋪,煨茶水,忙成一片,弄東西吃,才詢及一切,乃悉此女之執〔摯〕友,病於路上。幼即喪母,故而體弱多病,其姊乃吾在鄰校之學生某某,因善病早故。吾甚憐惜之,視伊若女。住數日較好,伊父命人來接,女亦自送去。晚間回與吾做伴,詳告外面經過之情形。琳亦常來,寒假中頗不寂寞。除夕夜極其熱鬧,弄了許多吃的,大家團坐,飲酒談天,至元旦一時許,始各自歸寢。

四七〔1924〕

新正無事,你來我往,互為東道主小飲。女因友病未好,還未作遠遊之計。我〔日〕則辨〔辦〕公,夜則談天,心裡非常之愉快,時已至二月半,星期這晚剛到二更,我已上床,忽聽窗下人聲嘈嚷。女喊「姆媽呢,外面失了火!」我趕忙起來向窗外一看,喊聲「不好了!」這火隔得很近,隨手拿了提包下樓,叫校役。鄰近搶火的已把操坪放滿了東西,我交待工人不得走動,我去喊人來。女與伊友各攜被包跑向他家中喊人等。我到得弟家時,街市人已非常擁擠,我那心裡只是忡,兩腿不住的戰慄,對會校望著火光,五內碎裂。少時火勢漸殺,聽他們說幸轉了風,不要緊,有某學校擋著,燒不過來了。我急問某校還存在否?回說「在是在,只怕打亂了。」我之驚魂稍定,欲自去看視,走到街頭,望見火舌雖無,然而火焰尤非常炙人,加以地下極滑,人物擁擠,不能前進,惟有遙望嘆息。兄說你不用急,跌著倒不好,叫你侄兒去看。十五歲之侄看了轉身告我,火已熄了,學堂可是毀壞,擠滿了被燒的亂〔難〕民東西,消防隊坐在你那樓上,我沒有上去,也未看見校役。正說時,用的女工來了,告訴一切校用具及衣箱被搶救出來,只樓上是些軍士守著,不許我等上去。我即設法找人到伊隊上致謝,請照護一下。時已夜深,兄等相留,只好權且住下。我一夜不曾合眼,獨自住在那傷心的小房內,腦中轆轤迴旋,想我之命運何不幸到這樣,難道老天爺定要逼我斷這口氣嗎?唉!事業乃我之生命呢!思之再三,努我最後的力,再干一下吧!天剛剛亮,急急走到會校一看,真真傷心啊!把我費盡無窮心血產生未久之幼子,打得稀亂,糟蹋到極點了。操坪亂丟許多雜物,禮堂、教室概系亂〔難〕民,遍地均是碎瓦、磚屑、亂木,不能插足,而且各種氣味難聞。走到後面樓上教室看,不獨光線特彆強烈,還有餘火未熄,急命人挑了幾擔水來潑。四周察看,無一處不稀糟糟的。只有我自己裝的上下兩間完好,牆上開的窗木簽與糊的紙均為火所燎,壁上所掛之鐘表,案上所用之文具及屜中之物件等一掃凈光。計算一下,校中損失千餘,私人亦不下二千。正呆笨時,琳女均來,面面相視,默默悵惘。校役打來茶水,將就整理一下,琳家送來菜飯,打掃一間廂房為起坐之處,商議如何進行診救受傷之會校。一面具文呈報教育局與地方公署,請察看被災等情,一面知會各部職員開緊急會議,一面懸牌放春假兩星期,一面清查校中存在各件,登冊備考。我自到各公所面會請款修理校舍,免荒誤學子之功課。議定琳在校清查記冊,女與友某司文墨,我四人分途辨〔辦〕事。可憐的滿腔憂憤,還須另換一付〔副〕面孔找人。真所謂急驚風遇著慢醫生,我坐冷板凳碰壁,那干小政客擺盡臭架子,使我忍受嘔氣。人是沒一絲力,欲叫車子,身上一文錢也沒有,真果〔個〕床頭金盡,英雄氣短,窮途暮〔末〕路,埋著頭一步步數街市之麻石,說不出的懊惱。午後轉校,已來許多相看之親友,又得殷勤迎送。還有些學生來探聽校中情形的,我對他們用最誠懇的話來勉勵和安慰,並囑咐切不可懶惰自誤,至於學校,我等決不放棄,聽其倒閉。等一下天黑下來,一燈如豆,我四人同居破巢,卧於樓上,開地鋪休息勞碌之軀殼,共談此樓存留之奇怪,冥冥中似有神助也。去歲善堂打醮,琳曾代我上了一份香資和名子,得了一張所謂仙機者給我,我素來不信此道,為友誼之關係,將報紙卷好懸於樓門上,從沒有看過,女亦不知,然而豈有真神耶?彼時無寥〔聊〕,不過作談白之質〔資〕料耳。次日開會,到者寥寥,均表現一種冷態,自述困難,大有灰心放棄之意。不禁使我生萬分之慨感憤懣,勉強含忍,和伊等敷衍,沒什結果,散會。女和伊友非常氣憤不平,說這幹人是涼血動物,我默默無語。琳說:「明天等亂〔難〕民走了,喊匠人來從速修理,需款我先籌上,先用著,只要大家同心合力,決不使此校關門,犧牲以往之心血也。」我說:好!贊成與惡劣環境斗,是有價值的成功。他倆個是青年的熱血更形激昂,說這學期我們不出去了,自修,聽你倆位來領導,有用我們處,自當竭力。團體既已結好,喊相館人來把災區拍一紀念,隨找工匠等開工修理,此乃琳之專責,我們分擔他務。只兩星期,學生竟然上課矣。其修理所費,只數百元,而且校址煥然一新。另又找了兩位教員,至於薪資按月相送,決不遲延。而公款卻累積數月未曾領著,凡校內開支之款,系會計預先墊借,吾慚愧之至。校中秩序如常,諸事整理清楚,我自己卻倒了,吃不得飲食,說不得話,四肢無力,心虛到極點,畏聲響,怕見人。琳相勸請醫吃兩劑葯,我自知別無他病,只需掉換空氣與休息耳。於是決意回里一趟,將校務請託各位同事,攜女回朝祖掃墓。兄亦同去看友,沿途頗不寂寞。或與兄沽酒於野店,或共女覓勝於山巔,有時轎役歇息,我們則聚坐樹下閑話。走了四日才到縣城,兄之友原任此地行政之職務,我托兄轉致,請代為吹噓,捐些須捐款,救濟被災之會校,並自到署中拜會。到本家住了一日,即下鄉到墓屋住了一夜,次早上了墳,一堆黃土,望之傷心,勢難久留,與女先至老屋朝拜祖先。女出去時四歲,今成年始歸,各房族極表歡迎。伊姑母與大伯娘適亦在此,尤其對伊親愛,均稱讚不已。吾回視女,真真不錯,無一點時下氣,又大方又和藹,確實具有大家風範。吾自思有此可愛之女,勝人十兒矣。不禁欣慰而生驕傲心。在這家那家住了不少的時間,不獨使伊認識各房伯叔姊妹,並指導祖功宗德以前如何之繁盛,又述其衰弱之緣因,乃由驕奢與懶惰,幼即失教,成年坐食,乏謀生之能,以至於此境。我輩睹此,能不觸目驚心?爾當勉之,戒之!又講些鄉下風俗人情。我之精神得自然之休養,已恢復原狀,遂偕女返校。且喜兩校平安。不意過了端節,河內漲了大水,六門緊閉,學里亦進了很深的水,走動均要搭板凳,學生不能上課,放了假。我一人坐在教室講台上賞水,倒也別有風味。大門是日夜不能關,耳廂呢,只聽得嘩嘩的水聲響。幸虧只三日水退了,女伴我以跣足掃水為樂,或仰卧台上拍照為戲。喊校役打掃各教室,次日仍舊上課。大考畢,放了暑假,即開改組大會,吾報告各種經過之情形及決算之表冊,還有未領著之公款三百餘元。評議部討論下,群意決定挽留續辨〔辦〕。其理由有二:第一層,本校今春經火災后,某辨〔辦〕理迅速修理完善,是這樣熱心耐勞,實令我等欽佩之至。某既苦心經營於前,當然應成就一班人才,將來本會根基愈固,豈不是先生之素志?再三相勸。我想本會雖成立數年,對於社會毫無建設,現在所謂會是早已無形消滅,其產生者只此幼兒,我乃發起者之一,不得不注意看護,於是我只好接應繼續辨〔辦〕下去。散會了,我和女仍舊住校,另有兩位女師畢業者留住會校,開補習班,是本校生不取分文,惟校外者亦只少取以表慎重耳。琳送我兩盆建蘭,女亦代我買了幾盆茉莉、珠蘭、夏蘭等。學校之庭院很是可觀了。這一來,我是朝朝賞花飲酒,夜夜月下談心。女等不是撫琴則唱歌吟詩,天氣亦不覺得熱了,時間好像跑得快些。六月尾上,女與伊友等走了,因他們還要另考學校。唉!他們一去,我又頓形寂寞,幸忙著要開學,把時間混過去了。七月半后,兩校均已上課。惟女來函,雲去遲了,考期已過,租了一間房子兩人共居,在那塊補習。予殊深煩悶,日與小學生消磨歲月,或共伊等至郊外野餐,授自然之科,研究所見,以學生之進步來安慰我之精神,勝良劑多矣。歲寒,夜長悠悠難度,又到寒假散學之時,住校教員均自回家,只留一女工為我燒飯,共守古廟,更令我生無窮之悲感,心甚凄愴悵惘之至。琳因俗務紛繁,少來學校,我之心神不安,晝夜惶悚,盼懸天涯遊子。歲盡之時,細雨紛紛,凍雲滿布,市尾街頭,只見往來人群忙碌,回視己身閑散若仙。然性靈上則相反,覺自己居最高之孤島,離一切很遠很遠。時天欲黑,晚餐已備,女工走到外面來喊,才把我的思潮打斷。我口雖食亦不辨什味,獨自吃了幾杯悶酒,只覺心裡酸酸的難受,叫了一部黃包車,令他拉著滿市亂跑。時已萬家燈火,鞭炮盈耳,鼓樂悠揚,笑語喧嚷,聲聲入耳。幸雨點愈下愈大,眾聲竟為所壓而消失,已一變而為雨打車篷,檐雨涓滴,街石之水澎湃,不獨把我周身衣履打濕,竟將我之血管心房洗滌得冷透了。回時已達午夜,上樓換掉濕衣,即擁被而卧,聽其迎新換舊,我自胡天胡地睡於樓上。一覺醒來,已到四十八年之午後。

四八〔1925〕

唉!可憐!可憐!醒來推帳一看,眼水奪眶而出,滴點落於衣被。案上之殘燈猶有餘焰,書紙亂擲几榻,衣物等件無不紊亂。萬籟無聲,校中靜寂得可怕,只有壁鍾機聲滴噠,渺無迴音,回顧非常之凄愴,不禁悲從中來,恨不嚎啕痛哭,跳出這苦海以至於無知無識,化灰化煙,獨自悲傷不已。從復嘔吐,四肢乏力,暈倒於床,經空氣拂面,始復甦醒。萬分無奈,只得按鈴叫人,洗了臉,吃了幾口茶,慢慢走下來坐在客廳上,等伊把樓上稍稍整理,仍舊睡於床上。次日琳來,吾猶睡未起,彼此相視,默默無言,持鏡自照,不獨面孔瘦削,顏色白暗,兩眼深陷,而且老了許多。伊說,你太自棄糟蹋了。人生能有幾何,未免太苦,百凡退步一想就好過,並相邀下樓勸餐。少時伊又個人走了。唉!沒法,惟有竭力壓制自家情感,拿些無意思之事來排解混時間。好在燈節后復開始工作,適族侄某持本地紳政敦請函件要吾擔任女校校長職。吾婉言謝絕,現因負兩校之責,難於分身,請諒解勿怪。侄再三以桑梓義務相責,務必要吾去整頓提倡,勉為其難。我見伊甚是誠懇,再者彼地實處偏僻,文化閉塞,不禁為之惻然。仔細思想一下,雖勉強應許,然預先申明,恐才力有未周之處,務乞父老原諒。第一著既已應下,首先須組織人才,聘教員,其次向本校及私校之同事敘其就職之理由,並請發表同情心,竭力維持本校,即是扶助偏僻之女界云云。請了三位教員,將書籍籌備好,行裝收拾,兩校總務拜託琳照應,如有特別緊要事,專人來知會我。對於學生再三囑咐,遵守校規,努力前進。喊了幾乘轎子,別琳上道。沿途頗不寂寞。抵縣校后,次日到各機關走動一下,一方懸牌開學,秩〔次〕第整理,分教室為四,有百餘學生,寄宿有八十餘人。校址很好,規模亦復不錯,四周空闊,校外即田畝池塘,風景自然,縱有二三民屋,相隔亦遠。至街市亦不上里許,買物到還便當。學生即循〔既純〕,職教同志努力,不獨百廢俱興,而且進行無阻,此可以深合吾意也。每至夕陽西下,晚餐后,師生同步田野,浴於自然界中,心曠神怡,飄飄乎欲仙,樂而忘返矣。耳廂忽聽校鈴鏘鏘,諸生若蝶之翩翩而歸,或獨坐後面操場,於月下聽自休〔修〕室誦聲朗朗,藉此慰我之襟懷。一方想應如何替他們謀發展,救濟平民生活,解放他的枷鎖,當以提倡實業為先。於是做呈文將理由述明,自己特至公署教育局請款,建築工場,於本校創辦女子職業,概已應許。立案未幾,暑假又至,學生大考已畢,本地兩位女師留堂,我自與新教員返會校,所幸局面平靜無事。然而已跑了兩次,唉,不獨疲於奔命,耗費川資,而且還擔著許多心。回想所為何來?剛到又須忙會校畢業,幸有同志早已預備好了。此乃我苦心經營數年來之成績,非常高興。開了三天遊藝會,概系本校學生自演,惟我輩任指導耳。師生興高彩列〔烈〕,忙得飲食無心,睡眠無時,足足的忙了十來天,至期,較他校大相懸殊,極其熱鬧,來了許多觀客,無不稱讚,忻羨之至。然而忌妒者亦復不少。將各校事務結束了,開改組大會,將兩年各項之經手交放清楚,於會上報告完畢,退席於會員位。遵章投票選舉,惟琳票最多,應任事務部職,伊辭之再三始就職。無什提議,閉會。吾早已另租有房子,欲搬出校,琳挽留暫住歇暑。不日女回,吾心甚慰,惟伊悒悒不樂,非復往日之態度。吾不勝憂慮,對伊百般體貼,任其所欲,曲盡慈母之職,殷勤如撫幼孩,常把伊擁抱懷中,或共他郊外閑逛。他欲研究古樂,即為伊置笙笛琵琶等,又找善於此樂者共同研究。每至夕陽西下,則弦索叮咚,清風拂面,月色溶溶,花馨馥馥。徐飲雀舌,斜倚躺椅,不禁神遊太空,乘風歸去也。悠悠歲月,樂不可支,忽海上來電云:乃女之契友某某病故。女悲痛之至,即刻要走,我見伊對友如是之情深,亦為之痛。婉言勸伊應節哀保身,慰我之殘靈,切勿過傷。次日,伊即離吾之懷抱而去,我則仍舊過寂寞之生活矣,尤其是日夜懸望吾女,於是又給信與女之友等,囑託善為勸解。唉!我真倒霉。不意我自創辨〔辦〕之工讀女校竟發生內訌,經吾數次調解無效,仔細調查一下,始悉有一干人忌刻,陰有所圖,未遂,內外煽惑。施搗蛋之手腕。這一來使我傷心到極點了。怎樣辨〔辦〕呢?唉!等我走後,萬一鬧出事故,等當局來干涉,不若自請另委。述明因道遠勢難兼顧之理由,於是造冊辨〔辦〕清手續,上呈文,請派人查收,只數日均已交待清楚。惟自己五內如焚,竟將我數年來之心血,沿門乞化來之成功,曾畢業數班之藝徒,概付泡幻,不勝憤懣之至,午夜思之再三,實覺人心難測,社會惡濁,你縱犧牲熱血也無濟於世,勞民傷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下台〔場〕還是為強而有力者用。唉!我又何苦自愚為人作嫁呢!這一來使我灰了幾許心,退了多少勇氣。幫著琳將會校開了學,課程、書籍、教員等,一概辨〔辦〕理好,始別琳與所聘之女教員赴縣校,權且在此處賣力,看有成效否。前呈請建工場之款以〔已〕領到四分之一,喊本家族侄某來協助買木料磚瓦等項,圖已繪好,準備重陽節后興工。九月初旬,琳忽乘轎來我處。此校之教員均與伊至好,極其歡迎,留居數日,共研教務之進行,伊走時令校役相送,兼采辨〔辦〕校用品。其地勢我本獨住前進另一小院落三間,中為辨〔辦〕公室,東室作會客所,西間為卧室,庭前有桂樹、芭蕉、花台等,空氣、光線、清靜均合吾意,加以此地民風淳樸,風景地勢亦好,吾欲終老此鄉矣。常作斯想,適天高氣爽,校中無事,何不掃掃墳墓去?到房族上走走,還有兩房曾用我款數百,四年未給一個錢,並還存放箱櫃及借用之器具等。最好笑的,他們見我去了,男的竟然躲著,女眷拿著一副冷麵孔,我不禁生了氣,把大姑奶奶找來,務必請主人晤面,將大義申敘,我非為金錢計者之人。拿那不值一文錢的欠字票當眾燒了,並且說我母女決不用祖上一個錢,所存留些須之墓產,將來自歸嗣子,免大眾為我懸心,況且我還有親房之胞侄,吾現在亦不為孤。語即辭乘轎復至一家,因伊有事,留暫住,次日忽傳來噩耗,說縣城到了許多兵,民房都住滿了。我聽了急得要命,馬上要走,那知鄉下人怕死了的兵,就出重資也莫想請著一個轎夫。看看天要黑了,我的眉頭緊鎖,人呢,呆著。大眾相勸不要急,明天設法找人。可憐的我食難下喉,睡不能安席,一夜未曾合眼,默默的向上天禱告,自己懺悔罪孽,從此以後我安命守分,決不生些些之奢望,只求縣校平安,萬一發生事故,我何以對校中師生,真不堪設想。全校均青年女子,膽小未經事故,地址又孤野,加之軍隊乃多烏合之眾,缺乏器械糧餉,每一念及此,則心驚肉栗,如熱鍋之蟻,恨無翼可飛。次日,向工役們說了多少好話,若是路上碰著兵,你把轎子丟掉,自己跑,我並不是走不起,實在是不認得路呢!於是抬著慢慢走,一路並沒看見一個兵,平安的到了學校,亦幸無事。唉!我的個天哪!這一顆碎裂的心才定下來。飯後出外探聽情形,軍隊確實來得不少,地方本也小,各公所、學校、民房概已住滿,男校停了課,均問我如何辨〔辦〕法。我說女生寄宿者百餘,教員五位,均系遠處者,一刻兒往那方走?學生如有父兄來接者回去,無親丁來決不能走。我計劃守校,大家生存與校相共。怕夜間發生事故,令校役鳴鑼,請警隊聞聲協助,亦不過虛張聲勢耳。議下回校中,即與各教員商議,將校中成績品與教員生等之箱被,均封閉於夾牆內,外示鎮靜,晝則鈴聲鐺鐺,上課如常,本市之通學生亦來聽講。四周圍皆扎有軍隊,校隔壁乃聖宮,素無人居,平時惟有鳥雀,今則反是,百聲俱作,日夜無休息時。工役一刻來報,後園門有軍士拍打,我自去相機而行。一會兒門上傳達處來報,前面有幾個兵士不聽照護進校,又須趕急出來。我想這樣下去,不勝其煩。於是自到軍隊請示,維持秩序,保護女校,始稍覺安靜。有日正在上課,忽聽得槍聲劈劈拍拍,我急叫他們不要慌,帶他等藏於食堂座下,上面鋪些被褥,此地四周有牆,而且矮,大概有一時許,槍聲停了,打聽沒什事,始放學生回去。至十月,兵隊到的愈多,四鄉都有,我等出外面看,遙望若蟻之出洞,整日不斷,而行伍參差不齊,均系步隊。其兵士之步伐形態和姿式不及民夫遠矣。其服裝更勿容說,較乞丐不得高,可憐,可憐!望之傷心,此亦人之愛子,不勝煩悶。少時來了前站軍士,要駐紮女校,令我等退出去。經我再三商議,和種種困難申述,請求諒解,讓出校內全部屯軍,將牆門封閉,伊走後面出進,留前面即自住之小院落給吾輩十餘人居,學生願回家者聽便,我等決不走散。幸不久他們開往繁區,還有些扎於隔壁。女校依然上課矣。校中並未損失。因有一班高級生畢業,明年就可考女師,以後我縣之女學不乏人維持,是以我不得不撐持。時天氣已近寒冬,囑咐學生零件衣服包好,放在手邊,有事切莫驚慌叫喊,我自會代〔帶〕爾避至民家,一切均準備已好,爾等儘管放心,早已叫人開了三個小門,職教員輪班坐夜,惟我與一看門老婦,從一時坐至五時半耳。聽隔壁軍士刀斧砍劈房屋之聲,又見火光焰焰,實在令人可怕之至。口雖默默無言,然而那心裡只是乒乓怔忡不已。好容易大考已畢,準備發給證書,因此校乃發軔之始,雖在軍務倥傯之時,吾亦極其慎重,將全校整理,扎松枝牌坊花圈等,均是本校師生自己做,乃因此處地僻工拙耳。至期,請當地紳政學各界人士訓示。行開幕禮畢,報告經過情形,費了地方之熱心,父老數載經營之苦心,況又適遇軍務倥傯,遍處荊棘,時幾飄搖欲覆,幸得軍政惟〔維〕持,才有今日成就師資之基本廿餘人等等。給證,發獎,來賓演說,攝影畢,散會。然吾之心神勞悴到了極點。次日即不能起床,整整靜睡了兩日,把一切校務理好,銀錢交與會計某,成績、文件造冊封鎖存勸學所。所聘外縣之教員仍須我保險送回,他們均說幾乎沒把我們嚇死,明年決不來了。我將諸事交待清楚,與他等離校上道,走了三日,算平安抵會校。我肩上剛剛輕,要休息,而琳即來告我,伊全家為避捐款,均已早走,我之所以遲留者乃等你。今將會校事務全權付託於你,我是走了。這一來,好,我跳出那個圈,又進了這個網。考試雖已完,放了假,卻有幾位遠處女師難回,留在校中度歲。此時吾女已赴北平念書,路遠未回。吾獨居樓中,幸有他們做伴。此時滿城皆兵,而且常有軍士來看房子,自己耐著性訴許多困苦,請原諒,照應照應,其未駐紮者之學校僅會校與某女私校耳。其原因皆住有遠處為軍務所阻隔之女教員,我輩雖寂苦,然較民家為優,我等得的安靜,他們誠惶誠恐,一點不自由的度此殘年。

四九〔1926〕

惟有我會校開學最早,因未有住兵。此期學生來的很多,將俱事弄好,等琳回來了交給伊,我與另聘三位女教員赴縣校開課,沿途兵士雖多,幸平安抵校。然而時局還是稀糟的,人心惶惶,去歲所籌之款,早已提去作軍需之用,備建築之磚瓦亦化為烏有,實在令人喪氣,不勝煩悶之至,兼之外面風潮時涌,女生及教員均無心上課,真所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加以琳時來書函,催吾速返會校,伊有特別要事赴漢,非面晤不可等語。於是放清明假,我自伴送教員返會校。彼時琳行裝均發,專候吾來,匆匆接談數語,將會校事務交付與我,並堅留切要等伊回再走。彼時船役已來催數次,時局確是非常緊迫,沿途皆匪,搶劫行人,女教員均退約不去,愈使我灰心為難,而且會校又無人照應,此乃吾女界集合之機關,萬不能放棄,抽身自去。思之再三,沒法,只好步教員之後塵,將委任狀並辭職之理由書與縣校,付託與經理校務者某,信專人送去,請伊轉呈當局,並乞代辨〔辦〕移交手續,平常財政概歸會計,我未經手,因我向來不愛銀錢,不會理財耳。至四月半間,有天恰放了學,我等各自休息,還有男教員在此兼課的坐在辨〔辦〕公室看本子,忽聽槍聲拍拍,大家趕忙把校門關起,我急上樓向窗外窺視,民家均關了門,或有二三人站在檐下觀看。只見許多兵士亂跑,人喊馬嘶,沿途丟棄衣物器械馬匹旗子無數,有由東而西,西而東者,反問老百姓,西門向那方去,其慌亂情形真真好笑,互相亂撞,像兒童打圈圈玩樣,擠在一塊,愈急愈走不動。唉!可憐,可憐!這叫做害百姓。我看了不勝悲憤,下來與他們談及,均為之嘆息。彼時外面槍聲亦歇,命校役準備晚餐。一會兒忽有人輕拍校門,我由門隙中窺視,乃一著軍服之少年,呼我校男師之名。伊自來打照應,接至客室,並介紹我等。那少年說,這真不是人做的工作,我已有三夜未曾睡覺,沒進一些兒飲食,剛從前線回來,兩隻腳不由我主,竟為群眾推擁而走。我想你必在此,故來暫避一下。說話甚輕,其恐慌之態猶存。我等均勸他棄戎歸里,速毀服裝,怕一時有來檢查者,伊亦允許,惟什麼證章、符號等不肯捨棄。飯後天已黑了,點了燈,我亦移睡樓下,怕有什事。此刻外面靜得可怕,將進二更時,我快要睡覺,忽聽拍拍,隨喊同事們「醒醒呢,外面又架場了」。一會兒只見火光映窗,大家趕忙起來,齊集禮堂察看情形,大概不遠,還聽見人聲叫喊。我急問不速之客何往,校役答早已去了。唉!人之名利心難死,可嘆!少時,軍士如鳥獸散矣。六門敞開,滿城無一著軍服者,當局人始出面維持秩序,令民家戶外點燈站人,大門不許關閉,怕有匪徒放火搶劫,三天後接防軍隊始到,各界派代表放鞭炮歡迎,惟商店與民家倒霉,門上多貼被搶一空之紙條而已。唉!還有更可憐的鄉村僻地之農人婦女,若碰著這類凶神惡煞,如何得了,我很替他們擔心,惟有默禱上帝。市面平靜,恢復原狀,吃了虧的只怪自己沒用。端午節,琳合家均回,吾心稍安,幸會校無事,未負所託。不久,女亦回來。人也高了,興會較去歲好,望之甚慰。又至蘭花盛開,閑時又種有瓜與秋菊。因去歲學校進過水,操坪之上甚肥,瓜葉滿地蔓延,遠望若池沼然。考試畢,放了暑假,有女師畢業生乃他縣者,與吾女相契,留居會校辨〔辦〕暑假補習班,我自租有花園之房子一間,備課餘休息處。恰有女之友人自北來看伊者,吾即留住私宅,校中伙食乃吾自辨〔辦〕者,每餐有客,且吾素仰孔融之「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語,真真豪爽,然亦是牢騷也。我則不然,有琳與女助興,並有文藝兼全之小友追陪,或吹彈於月下,或聚飲於花前,或游郊外,窮究物理,或拍行樂小影,或對奕〔弈〕於涼亭,行種種之樂事。所謂好日無多,良辰易逝,轉迅新秋又至,金風飄揚,我母女又天南地北。唉!自他們去了,我仍舊理我之故業,度這孤寂之生活。幸久客他鄉之老兄攜眷回里,有兩兒就學我校,性甚純善,質地聰敏,吾與琳均深愛之,每至星期則攜游電影院或上館子吃茶點,或講些故事給他倆聽,或共他拍球做遊戲,送此時光。至新曆元旦日,各機關放假三天,吾請可愛之小朋友十來個,逛公園,吃茶點,拍紀念照,他們真高興極了。我不使他受些些拘束,聽其自動,觀察其活潑天真,實在令我非常慰快滿意,願此影常存腦海。眼睛一眨又到了寒假,與這班小天使要分手了。於是忙考試,忙成績,放了假,各自回家享天倫之樂。我呢,則應守此古廟度這凄風苦雨之殘年,心實不甘。環境是在乎個人造的,時校中只我與一女工,我於是自辨〔辦〕幾樣深合小孩脾胃的果菜,接了十餘個親友家的聰明活潑小朋友來聚餐,猜迷〔謎〕,做各種遊戲,大家盡興耍了一天,算是我過年吃了年飯,誰說不是的呢?

五十〔1927〕

正月初一日,攜了兩侄看電影,夜間則於燈下看小說,到燈節后開了學,這我就有事做了。將我整個的精神貫給他,一切改良,採用新式教法,務使他等發展個性之智慧,所謂教師者只居領導和援助之地位,如天氣好,一班班的由教某科之教師帶出郊外,採用自然的教育,把一班學生訓練得又勇敢又活潑,真有一日千里之勢,各師校之畢業實習生,均來我校參觀,不勝讚美之至。琳已由漢回來住校,清理公私之事務,未已,面又患喉疾,剛好,漢口有電要伊速去,琳馬上又走了。清明假后,時已至春暮〔末〕夏初,予又犯舊疾,四肢無力,不思飲食,中氣不接,懶得說話,終日睡於床上,然教育局來了通知,本區各校定期於某日開聯合運動會,吾見期近,一面與琳去信,自己也只好吃兩劑葯,勉強起來,照應一切,所幸者本校師生有備無恐,不用練習,琳亦回來了,凡校中應添置所需之物,伊自與教員籌商,吾只對外交涉,統率學生。彼時各鄉鎮小學及鄰縣中師男女各校之學生,均已齊聚我郡,平添許多人,期定三天,此為廣大之運動,其會場之規模,非常雄偉,秩序整齊,各校所駐紮之地,概劃分清楚,無絲毫之錯亂。會址乃城外之教場也,面積很大,離我校還近,乃吾輩常游之處。期前一日,命生等在家休息,各人準備零碎物件,若家中有人照應,可以隨學生之隊伍走。茶點與藥品,校內早預備好了。因為此時已到四月廿幾日,天氣非常之熱,太陽亦大。至期,滿市鼓號喧闐,校旗飄蕩於空極,歌聲悠揚於耳傍,紛紛齊聚會場,到會者之學校大小有二百餘,排列隊伍,依所編之秩序,環繞一周后,行開會典禮,鼓號聲振山嶽,旗旆遮避〔蔽〕日月。禮畢,各就所扎之地,休息十分鐘,始由執事者登台,用放大音來報告學校操演班次之先後,勿得參差,另設有評判處與給獎所,看者男女老鄉均在圈繩之外,視線均好,各依第操演。其男生運動之精神,女生跳舞之活潑,小學生表演之天真與自然,教材之完善,操演之整齊,實令人非常欣賞。足見我民族進步之速,使吾輩得睹今之盛會,此皆先烈之所賜。第一日無什事故,至〔直〕到紅日西斜,閉幕依秩返校,我等均精神勃勃,全無倦態。次日依然整隊到會,至日暮閉會返校,紛紛嘻笑,議論某次跳舞新奇,某回表演得法,他們興緻極好,都說明日早些來。第三天看的也越多了,又增加才趕到的不少學校,真箇是人山人海,幸有秩序,不至擁擠,依時開演,天氣愈加熱了,演到中午,天空那輪紅日,曬得人人面孔紅得成紫而黑,汗出如漿似水的流,上面雖支有布帳篷,能濟什事?有些小學生喊頭暈,不好過。正熱到極處,天空忽然起了一片烏雲,竟將紅日遮了,又呼呼的風更著吹來,頃刻人群神為之清爽,煞〔霎〕時雨點也隨著來了。我等誰也不敢先移動一下。我心裡急得要命,只得悄悄囑咐學生、教員等,各自準備見機行事。彼時外圈看的人們已走散大部分,一會兒傾盆大雨,風雷電閃交作,〔編者按,此處原稿有脫誤〕盆,這下就亂了秩序,真的卷旗息鼓,彼此爭先奔跑。上面雷電雨點亂打,腳下水浪似花的滾著。耳邊只聽得人聲哭喊,各不相顧。又要從橋上走,最怕擠下河去。我好容易帶了幾個小學生,找得一公所暫避,擠起進去人已滿了,雨呢,落得像倒的樣。地面上的水滔滔的流跑著,城門口還是塞實的,無論如何莫想上前一步。這種情形真嚇死人,似敵人相追逐一樣,心裡急得要命,我校的學生不知怎樣了。如〔於〕是將這幾個囑咐好,切不要動,我進了城,打發人來接你們。費了多少力、時間才擠進城,跑到學校,一身就是個落湯的雞子,幸得學生隊伍早已到校。趕急清查人數,少了三個學生,這下又把我急死了,隨把濕衣脫掉,另換衫裙,自己就到學生家詢,且喜均已回家,我的靈魂這才上身。回校報告學生休息三天,怕家裡掛〔念〕速回。放了學始覺腹中餓了,吃了飯各自歸寢,軀殼雖然勤勞,倒容易復原,惟精神上受了刺激,使我的勇氣又退了許多。接女來函云:與某友在滬上結婚,端節後會回里。吾甚慰,托琳找一棟小屋子,有十多間,餘下數間租人,離校很近,預先打掃洗刷畢,將什物遷移新居,還沒清楚,他們已經到了。隨把伊等行裝搬去布置好,等他倆在家裡住,我因學校還未考試,所以家內未起伙食耳。不意有夜五更時,大雨滂沱,雷電交加,其勢甚凶。我即起床下樓查看,全校已成澤國,外面一片哭喊與嘩嘩之水聲及雷雨聲。此時已有微微的曙光,喊人去探詢,雲西城出蛟,矮城倒了,壓壞民房屋子,平地一刻水深數尺,校內雖無大害,然不能住,將教員住校及衣物等暫搬到我屋子裡,只留校役看守,因左近小人多,校門不能閉,幸只三天水退,校舍打掃清潔,上課一周,即考試。有第二班高級生畢業,一面呈文,閱卷造冊,布置一切,此為我最後之成績,愈欲盡善盡美。至期依樣葫蘆,勞民傷財,只獲得一班人讚賞而已。接著即大會選,得會員胡某,亦是師校畢業者,曾執教鞭數年,深幸會校得人,吾息肩心慰矣。手續畢,我始回家,設備齊好,接親友作盡日之歡。吾女成年矣,始作一件新綢衣給他。可憐的愛女,你媽媽不曉得做些什麼事,從未替你製件東西。我於是盡量的快樂,以前的夏蘭早壞了,女又替我買了幾盆,天天你來我往,賞花吃酒,真所謂座中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室內居久覺厭,或把小侄男等喊來,群游郊外,攜些茶點聚餐野外。殊不知樂不可極,炎天許久未雨,禾苗枯槁,民心惶惶,看著上好的黃色變成黑,真傷心,令人焦急。我天天在城外鄉間走著,願陪著農人們曬,不忍高堂大屋躲著受用。直到六月半才下一次雨,救了少半之禾,人心稍定。七月秋收畢,寒蟬噤,軍隊又紛紛來城,市面又慌亂,來得極多,概住民房。我家亦住了一連,因同居的下鄉收租,空有房間,只留幾個看屋子的,他們膽小,怕的就是軍人,見兵來住,嚇得沒走的趕忙走。我自出面照應,對他們很客氣,備酒菜略盡地主之誼。要算此次軍人還好,講清潔,也安靜,並不嚕囌〔啰唆〕,然而總欠訓練,兵士像頑皮小孩樣,面長官則規規矩矩,背著無聊到極點。如受責罰,則哭求乞憐,轉身又嘻笑仍舊。唉!真真可嘆!將近月余,始行開走。至八月,各校才開學,女見時局未定,伴我未走,婿自北上,依依不捨,囑咐寒假早回。琳全家住省,侄等放了學,即來我處玩,女伴我曲盡天倫之樂。數年來惟此次相伴較久。至冬月,女決意北上,因同學來信催促。讀書緊要,我只好聽伊。惟天寒道遠,又無伴侶,深為懸念耳。伊走未十日,婿又到家休息三天,亦趕忙北上,從此我又過孤獨的生活了。天氣又冷,不得出外,這日子怎得完?北伐的軍士來得很多,琳因年邊有事特回。伊家中自己早已封閉,現來我處共居,彼此均便。各校早已放了假,俱扎軍隊,四、五兩侄常來相伴,時已到臘月廿七了。夜飯後,琳與兩兒談白,我沐浴將〔剛〕畢,休息睡椅上,女僕來倒水,說同居的某軍太太才坐車出城去了,怕今晚有事情。話還沒說完,只聽拍拍的響起來,趕忙跑出察看,大門早已閂好,鄰軍家眷悄悄早走,只留聽差數人,他們比老百姓怕得很些。我是經得多,怕呢,也沒用,惟有聽之於天耳。此刻槍聲四起,兼以喊殺之聲甚近。哦,他們是作巷戰,民房即堡壘,街市即戰壕,原來是他們自己火併,一夜鬧到亮,比除夕的鞭炮還熱鬧得多。各聲將息,忽然數處火起,我非常暗急,又不能出外探視,兩眼望著天。唉,可憐的人民喲!到了下午,外面稍靜,到半夜時,忽然捶門打戶,喊開門檢查。我披衣起來和他們招呼,算客氣的,出去沒什留難。幸得是同居軍隊勝了,不然要背時倒運,凡住了敗軍的民家,一時瓦解,真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三天才出示安民,這才走動看看親友,街上挖得稀糟糟的,比近六七個學校概扎的軍隊,互相亂打,死了許多,乘亂放火搶劫,究不知是誰,軍隊他們鬧一夥,照例是老百姓吃虧,我等算是托老天的福,糊糊塗塗過了年,只可惜有許多留在年那邊的。

〔編者按,原稿「五一」年缺。〕

五二〔1929〕

我們呢,早把去年年底之驚嚇忘記了。那是他們自己倒霉,不干我們的事,新正拜年啊,吃酒喲!打年鑼,接春客,演戲,玩龍燈,放花炮,叉麻將,打撲克,推牌九,搖單雙,應有盡有,真的承平世界,大家玩個不亦樂乎。我也打了麻醉針,佔有一份,假若不這樣就是個獃子。不過自己良心上總覺難受,每晨起來自問,我難道是為這些事生活著嗎?把早飯吃了,我今天做什麼事呢?唉!四顧望望,喂,不管他什麼,還是和他們去混混,慢慢站起身來,再將屋子看了一看,下決心還是去,太坐不下來呢!挪腳走吧!於是將門鎖了,又常常發迷〔悶〕,萬一歸來,一概沒有了,聽他,走走,誰是我的,誰是他的。晚了要回到了家裡,把門打開,坐下噓了口氣,還好,什物仍舊,到書案邊,將電燈開了,手中托著香茗,慢慢的吃。唉!我做什麼,把這很清潔很舒適的房間鎖閉,在外面跑房呢!我真對不起。只是一層,看書吧,沒味,沒味!還是去睡,可是睡又睡不著,於是拿一付〔副〕小骨牌過五關,聽得壁上鐘敲十一下,沒奈何,應該要睡,去把燈熄了,頭將〔剛〕放在枕上,精神一下就來,把眼睛撐開,用力下閉,不行,這於是思潮湧起,若萬馬奔騰,費盡無窮之力降下去,心房只是空空的,慢慢加油,那毫不相關,一系一絲,又來了,通夜這樣戰鬥到五更時,才迷迷糊糊休息。九時半,難道還不起床?這棟屋子裡,就我一人起得遲,個個均說你家的福氣好,殊不知我在受罪呢!好的,昨天是混去了,今天呢,又怎樣辨〔辦〕法,天氣如好,一個人在外面跑,又不能跑遠,不喜街市擁擠嘈嚷,上午出大西門,進小西門,下午則出小西門,進大西門。琳呢,老早赴省;各機關的朋友,他們不得空;我下了台的也合不上。本來我的脾氣古怪,或有來者,我從不往,還常躲避。我因見時局日非,去歲他們曾再三找我,要我重作出山之計,我告了多少困難才得脫身。現在風雲變幻於頃刻之間,有一晚,聽得同居鄰家通夜未睡,清晨女工悄悄告我,外間風聲甚緊,鄰家某某走了,我嚇得一驚,趕忙起來,隨便吃了飯,把門鎖了,到弟家,弟也走了,又至一親友處,始悉確信。現改變政治動作,午後辨〔辦〕了一鄉紳,以下一天緊一天,各會倡興,各行有會,處處一樣,文化不及之處更甚,山州草縣,鄉村市鎮,良善者避之不暇,所余者無知識之愚民,其地痞流氓,乘勢生風,假公報私,妄作妄為,層出不窮,主意政策是好,可惜民眾知識欠缺,一天天的很〔狠〕,住家的婦女也要組織會,不得違背公共命令。此時是四、五月間,我不能僅管坐在家裡,天天到外面走動,看看風勢,囑咐侄等及親友學生,自己稟著天良,隨合大眾,不可激烈,也不宜大畏怯,切莫亂髮語言。每日只聞鼓聲咚咚,呼喊口號,若到街市一望,百務停頓,旗幟飄揚,男女若瘋狂,可怕到極點,就是天天共同做事的同志,第二天沒看見這不算回事。唉,生命真危險。此時的我,天天要在外面走走,鄉間侄媳,帶了小孩們也依著我住,還有幾房本家婦孺,亦避於此,不時要去照應。有天來了命令,明日某時均到教場總聚合出發,我常悄悄囑領隊者,如有變動,速急解散,各自回家,切切。送了他們,自己站在十字街口,遙望市面,寂靜得可怕。間有鄉下婦女,短衣長裙,找不到伴,趕不上隊伍,又不認識路,其慌張之村俗形態,難描難畫,如有手機拍一相片,那就頂好。轉到幾家親友看看,少時他等均回,雲沒什發表,也未遊街,就會場解散。第二天早飯後,我仍舊出外走動,看見今日情形與昨天大不相同,不獨沒鼓號之聲,行人稀少,所貼之標語,若經雨之花片,又好像一些大小蝴蝶飛舞,所扎的松枝牌坊,也是亂糟糟的。我那性靈中感覺頃刻有什事發生,忙走向弟家,見侄等衣履穿好欲走,我急止住,外面空氣不好,且在家裡休息,把大〔門〕關好,即到後園看生病之侄女,說些閑話。一會兒,工人挑水回說,來了許多軍隊。話還沒說完,只聽槍「拍拍」。僕人來報:不好了,滿街都是兵,背著槍捉人,某家的少爺也打死了。大門上了閂,又加撐。人心惶惶,未卜禍福。天已黑了,將近二更,我心急如火,欲回家,因四、五兩兒在我屋裡玩,我還用了一個女孩子和一女工,怕他們受驚嚇,想想非走不行。弟婦說沒人送,使不得,他們誰也怕出大門。我說沒關係,打開瞧瞧,把門開了一點縫,趕忙走出去,隨聽他們急急關又閂、撐,我默著可嘆。見街燈照得極亮,莫說沒人,連鬼也沒有。一個人慢慢走回敲門,要問得清白才開門放我進去,我又好笑,小孩們候著沒睡。從此只聽得說某人拘捕了,某個也被捉了,我的心那裡坐得住?惟有打醉麻針,等精神疲倦了,倒在床上就睡。各學堂放了假,要侄等在家中補習中文,少出外惹事。小的到我這裡溫習功課。惟生病之侄女,勢漸沉重,弟避亂未回,炎暑已退,時至末秋,幾個小侄等生瘡害病,我呢,兩三日去看看。至八月初旬,侄女已亡,只十五歲,很覺可惜。我亦〔不如〕往日了,飲食減少,四肢無力,頭目昏花,氣逆腹漲,筋骨疼等症。每向侄輩說,恐我一旦物化,無知之者,爾等須收撿吾軀。不久弟回,我則終日深居斗室,恨不將此身埋藏地穴。或把兩耳緊塞,因常有「搭底搭底」斃人之號聲,或聽同居的說某女生亦在其內,很可憐呢!有的說,今天又是那幾個,沒年紀,有的還不到十五歲,並且他們還說許多不忍聽的話。形容如何的狀態,其家庭若何的悲痛。他等是談白話,無心的,可憐使我聽的如萬箭鑽心,恨不放聲嚎啕,把頭用兩手捧著,靠在書案上,任眼水澎湃以殺悲。可憐的熱血青年,死得真冤枉,可痛的慈愛父母,怎麼悔得,還做什麼將兒女讀書,燕子含泥空費力,只落得肝腸寸斷。萬惡的人類,昧於天良,我那青年喲!可惜呀,可惜的呀!愛什麼國,愛什同胞,替群眾謀什幸福?犧牲得真不抵!成個人生十幾年,只是那水中之一泡耳。自私自利的奸滑〔猾〕之徒,反笑爾等沒知識。我那勇敢的青年啊!聰明的青年啊!這次將我國家的元氣太〔大〕喪了!將來把什麼人才對付外敵?我的天,我的老天!唉,於是終日躲在房中,就這們〔么〕圈著一切,厭聞厭見,喊我吃飯,走至另一間房子去吃,吃了依然躲著,一人獨自走著,或坐或躺,不言不語,也說不出什痛楚,心裡只是茫然的,晚上通夜不能睡。我那所謂之家,非常簡單,用一女工弄飯洗衣,房子內有一女孩子倒茶水,也懶和他們說話,囑咐若有人來,只說出去了。這樣過著,總有月余。琳回家來了,然而他也一樣的煩悶。我同他說是這樣下去,我們不病死,多應悶死。明年我決出去,掉換空氣,一道走好吧!伊先不贊成,終則說你要走聽你各〔個〕自的便,我去不去未定。我和他可以說管鮑之交,他向來如斯,任什舉動,要幾方好才行。此時女早到滬上,他倆賣文生活,已來信接我明年早去,玩了上海,再至杭州參觀博覽會。

五三〔1930〕

這計劃一定,我的一顆心像有了收束,預備天氣暖和就出去玩呢!正月間,小孩們還未上學,同他們玩,吃酒,醉了,笑著一團滾在地下玩。第二天清醒了,兩手心為什疼痛?哦,哈哈!拍著手掌笑,鬧的玩。好一個正月鬧完了,女又來信催促。我想等發了春水,免得提撥舒服些。至二月半,軍隊調防還未到,忽來了匪。我那天無聊,請的女工回去了,走到門前望望,見賣面擔子由學校出來,我問伊:「你們做完生意?」他說,「不是呢!今天有點風聲。」放了學,隨見紛紛的學生走。過一會兒,「拍拍」的槍聲四起,老百姓照律〔例〕惟有關門。我們還不是閂啊,撐喲!究竟不知為什麼,日已快落,槍聲亦停。老兄之姨某與一老媽跑來,說三個小孩上學未回,要我把人同去找。於是請同居聽差的帶他們去一下。聽差的回說戒嚴不能通過,他倆自己去了。外面只聽得哭兒喚女之聲,我終夜沒睡覺,不知這三個小孩怎樣,焦急萬分。將要天亮,迷迷糊糊,夢見三小孩。為門外哭聲驚醒,仔細一聽,乃婦人哭兒女的,把我的一顆心嚇得跳幾多高,趕心起來,拿手巾開開〔揩揩〕眼睛,臉也不洗,抹抹頭髮,喊女孩子起來關門,走到彎上見倒一個死屍,嚇得我掉轉頭忙走,忙走,敲門,工役聽見是我,急來開。我急問三個學生回來沒有,答回來了。我一塊石頭才放下,急走到裡面,都還未起,小孩聽見我問,即起身告我說,昨天危險得很,槍聲一響,先生就喊放學,自己早跑了,學生們趕快都跑,我就同兩弟弟也跑,在些軍士隊里跑。我一想要不得,離屋裡還遠,又急又走不動,躲在人家檐下,站站又走,和些挑菜的躲得一個廟裡,想不好,還是拉著跑,頭上子彈嗚嗚的叫,又看見打倒了許多人,嚇得地方也找不清白了。末尾躲得一條巷子的門角落裡,只是打戰。哪曉得是表姐姐家,他同住的認得我,才告訴伊把我等接起進去。看見我們戰著,以為是冷,把我等弄被卧〔窩〕圍著,槍聲停止才找人送回。可憐,可憐!我聽了心中很難受,托上天的福,幸而無恙。大的只有十歲,真好;兩個小的回來,沒說過話,這會聽見我等講,才得床上嘻嘻的開口,昨天叔叔怎樣,他們哪!昨天有客打夜牌,這時那得起來?小孩們回與未回,都沒問起。我嘆了口氣自回。然而我心裡之苦痛,誰也不知。好,以下〔后〕我決計要走,不〔然〕會得精神病。於是將屋子略略清檢一下,鎖了,外面的事托弟照應,輕裝簡便,攜一女孩同姨侄、女伴,別琳等乘輪赴滬。路上很不寂寞,觀玩山水,把腦內之惡濁洗滌清靜,或與侄猜謎飲酒,看書,吟詩,只一星期已達目的。同船人紛紛登岸,女已上船相接,此時吾若登天,一概不管,均皆他們照應,到了房子內,大講大笑,精神非常興奮。伊與友合租法界一棟樓屋,女住二樓兩大間,房子極其精緻,用具亦完美,特置一套西洋美國式茶杯給我用,又備有上等一架留音機,頂好的戲片,開了使我休息。女倒卧吾懷中,神遊三十三天,很甜的睡覺了。醒來紅日映房,萬籟無聲,惟廊上與室內花香馥郁,沁入心髓,沉思一霎,不是夢吧!起來走到坪台,一看馬路凈〔靜〕寂得沒一個行人,隨向架上取了一本書,仍復擁被在枕上翻看,怕驚醒他們的好夢。鍾打了十一下,他們均起來了,問我:「吃過點心嗎?」至十二時吃午飯,談談白話。下午就熱鬧,有朋友來來往往,約著聽戲,游公園,上館子,吃西餐,或買新鮮果品、茶點,看電影。天氣不好,則在屋子內曲盡其樂,弄些合口東西吃,或作葉子戲,最合我意的看不完的新鮮合味書,賞不盡的美艷新鮮、不知名的花。市場太繁華,我不喜歡出去。每早吃了點心,即到公園走走,喜其沒遊人耳,多好自在享受新鮮空氣,或帶本書坐在水邊看,漸有遊人我即回,而且我之服裝很樸素,彼地尚奢侈,雖常去,然從〔未〕與他們通過語言。女又替我做衣,我亦欣然領受。最使我滿意者,伊等在我床前寫文,做工作。當那時,心花朵朵開放。就是神仙我也不想去做,還說什麼穿呢,吃呢?漸漸的由三四月到了五六月,女怕我畏熱,或乘汽車在馬路上逗〔兜〕風,或至屋頂花園納涼,觀露天電影,凡新奇處、繁花之區,女一一引吾參觀遊玩,以闊吾之胸襟,飽吾之眼福,舒吾之悵慨,慰吾之傲僻。女察吾意,似厭繁華、喜清幽,於是議游西湖,參觀博覽會。急去信催琳速來滬上同去。將此屋退掉,另租小房放用具。各攜隨身衣物鋪蓋。琳來三四日,我等四人攜女娃子乘下午四時滬杭車旅行了。我亦不暈船,又不悶車,極其舒服,觀落照映於廣大極美麗之田畝,天空之雲彩有無窮的變幻。汽笛嗚嗚,機聲嗒嗒,車廂坐客,咸現倦容,吾則如行山**上,內外上下接應不暇。自恨筆鈍,難於形容。少時用點心,吾之食量增加,較伊們強多了。八時抵杭,乘客紛繞,多自持杖攜琳,隨女漫步前進,什物自有接客者照應。車客須至檢察處收檢放行,乘人力車至西湖旅館。二樓三大間,房內休息少時,行里取來,惟將我從滬上新購雀牌沒收去了,說是禁物。茶房雲拿名片去或取得來,吾等付之一笑,拿走沒關係。倚欄遠睹,湖中五色電燈若繁星,空氣極清爽,暑氣全無,時有蓮馨馥馥,仙樂飄飄,閑迢〔眺〕一會,歸寢。次早,伊等已覓好臨湖房子,馬路旁風林寺,比鄰一烈士之花園,前樓面湖一大間,我與琳居,園后樓房一間女住,兩間月租四十元。餐食在杏花村館,月需洋五十元。用具房內自有,屋主是位女太太,乃烈士之友,一切非常便當。早點茶水,概行自備,起床即睹湖中遊船畫舫,遠則高峰羅列。午餐至杏花村館,其招待之殷勤,肴饌之豐美,四盤一湯,兩葷兩素,味口極好。女承吾意,另添吃酒之菜。飯畢,乘醉至岳廟瞻仰,沿堤至西冷橋及蘇小墓近處閑步。女等望友人,五時始歸。晚餐后議遊玩之秩序,明日首先游湖,午餐提早一小時,飯畢上小船,船圍有銅欄,上面白布為篷,四周墜檐,正中二座,上下兩榻,藤製,鋪有白毯,可坐四人,極其清潔。駕船者乃夫婦二人,很和氣,遊了幾個莊子,風景各別,布置相宜,幽靜曲折,各盡其美,真果〔個〕身入畫圖中矣。一亭一閣,趣味新奇,遊興未盡,已日落西山,返棹至村晚餐,早已繁星燦爛。次日,漫步參觀博物館,由西冷橋至中山公園。館分十一處,因地勢風景合宜,鋪陳有出進之門,有指路之牌,有休息之處,有池沼,有亭台樓閣,花圃,假山,峻石,遊人中西服裝,儒雅尊嚴,男女老幼,咸肅靜魚貫而入,無一喧嘩者,真是文明社會,上邦人物,遊行一館,回居停處休息,耐身弱腿酸,靜養一天,吃桂花栗子,飲酒談白。第二天乘畫舫游湖。至平湖秋月,湖心亭,小瀛洲,三潭印月,柳浪聞鶯等處。水光山色,各具其妙。鳥語花香,天然景,真極樂世界,我們食西湖菱,任船行蓮花叢中,別有天地,一會兒金烏欲墜始回。慢搖輕櫓,棄舟登岸。次日,依舊遊館,廣眼界,增見聞,照律〔例〕回居所歇一天氣,並商議游山之秩序。喊四把山轎,轎子也非常之好,椅為藤,上有篷,周有檐,坐著極其舒服。先由仁壽山至玉泉觀魚,池水碧清見底,魚類很多,內有五色魚,聞鐘聲則含尾至,無爭先後者,真靈物也,復增我幾許凄愴。出來又到青蓮寺,睹濟佛之靈跡。復至靈隱參佛殿之威嚴,石佛之天然,廟宇之闊大,僧人之整齊,不愧遠馳為各寺之冠。於是上北高峰、韜光寺,走飛來峰,到龍井寺吃茶,併購龍井茶葉。經九溪十八澗,少有行人,間二三婦女採茶者,非常幽僻,遍地茶樹,滿山桂花,真的又換了一個世界,把我喜得勝似小孩得餅,忙喊轎子停住,欲自摘取。大家下了轎,欣賞不已,摘了不少的桂花,將幾把轎子插得像花轎了,香得使人心醉神迷。到了理安寺,好大的樹林,步行上山,空氣為之窒塞,廟宇很清靜,僧告我等,前曾住過避亂數百人,因乏糧,幾乎餓死云云。由此下山,至煙霞洞午餐。上有雙鴛冢,奇峰怪嶺很多。我們擇一地址拍照,至廳上食素飯,四盤一湯,極其可口,我自面湖坐,淺斟低酌,滿腹皆春。密友、佳兒婿、良辰、美景,四樂皆備,哈哈,我可算得四樂老人耶!能夠此刻羽化,豈不完美哉!樂到極點,自己反省,惟有感激涕零,上天實未負我,我無功德怎消受得起?紅日偏西,出廟來又至水雲洞、南高峰、法相寺。俯視群山,若兒孫之繞膝,觀西湖似碟。房子甚是清潔爽亮,遊人少來,吾喜其高亢。下山乘轎到虎跑寺吃茶,泉水清冽濃厚,酌於杯中,高出分多不溢,稍遊覽即走,因時候不早矣。隔一日,又去游館,休息。因天氣陰了,飯後步行,由岳墳至香山洞,玩了一會,上山至棲霞洞、紫雲洞遊覽。見紫雲洞有天然一個石洞,還有石梯。我沿梯而上,有石台,坐一石觀音聖像,上面生成一塊頂大石蓋於縫隙處,顯露天光,山中水氣滲滲而下於洞,涓滴清碎,若琴音然,使我心醉。至此境界,萬緣俱寂,願終於此矣。奈為他們催逼,只得意懶心灰,慢慢的下山,果然是進山忘了出山心。復經過黃龍洞,下得山來已夕陽西墜,我等趕急走,路上早沒行人了。到得葛嶺,此乃葛仙坐禪之處。稍稍瞻仰,隨便吃了一杯茶,此地泉水較虎跑寺水又高出分余,像個水晶球,真好玩。於是向他們借了個燈籠,買了蠟燭,他們攙扶我和琳高一步低一步的下山,幸有月光。他們均不愉快,惟我無所謂,雖是兩腿吃力,然而尤是有興,嘻嘻哈哈,直走到市面後由一個未開演的戲台內走出而下。把一班看的不勝驚異,我自己亦覺得好笑。各喊車子赴村館吃夜飯,此時才曉得肚子餓了。飯畢回住所,鍾已十二下。第二天,兩腿非常酸軟,又歇一天。下午,琳獨自到小船上搖著漿〔槳〕玩。我喊女同上船去玩,於是我們又游起湖來,到高庄、劉庄、花港觀魚,漫至王莊吃茶點,賞菊花,返棹時已月照湖中,波光水影,蓮花蓮葉芳香襲人。女自搖著櫓,至斷橋,棄舟上岸,漫步徐行,至杏花村,叫了兩樣菜來先吃著酒清談。飯罷歸舍,議中秋佳節應如何玩法。他們日間到市上買了一方紹興火腿,一罐雞松,幾隻大蝦,一包炒桂花栗子,一包大紅袍,還有水果與幾色新鮮點心,特替我買瓶天津白玫瑰,把船早已雇好。這天的船特別的忙,晚飯後將屋子清理一下,預備要走。不意琳身體有點不舒服,畏寒不去,怕減少大家趣味,只得多帶件衣去。恰好月華初上,我等均坐船中矣。先游里湖,景緻清幽,一輪明月,高懸天空,倒映於水中,搖曳不定,渺無人跡,只聞兩岸蟲聲唧唧,與槳划水之淙淙相和。吾則左顧右盼,仰上俯下,欣賞不已。左手持杯,右手持箸,哈哈,滿孚大白,真仙境也。一會兒由里湖已達外湖,只聞一片笙歌盈耳,滿湖五色荷燈,吾船亦效設兩荷花燈,紅男綠女,笑語喧闐,遊船往來如織,由清涼而轉繁華矣。船至三潭印月,即上岸,琳因畏寒,在船相候。我等遍游各處,如至月宮,到客廳休息,食藕粉,另購數包帶回。四圍窗子齊開,月明如晝,吹來馨香,沁人心髓。此種夜景,不可多得,較春夜桃園勝多了,無怪古人秉燭夜遊,若非琳候著,我決不回舟,沒法只得狠著心走,真的一步一回頭。返舟上岸,到得旅舍,鍾已一下〔點〕多了。休息一日,又參觀了兩館,與琳乘車至六合塔,在塔上觀錢塘之風景,遙望海口,波翻浪滾,視江船如蟻。其塔有十三層,上到八層,腿力萬來不及,周盼一下,已覺置身天外矣。休息站於欄邊,少許始下。復到浙江大學參觀,地勢極好,風景尤佳。下山乘車回時,已夕陽含山,蒼翠欲滴,別有景緻。有一天晨起,陰雲滿布天空,遠山藏霧,吾非常歡喜,忙把頭清理,即漫步於蘇堤,觀群山,若美人之披紗,微風掠葉瓣之水珠,旋轉不定,細雨霏霏,輕拂花蕊,愈增嬌艷,湖光山色,其姿態變幻,令人觀之心曠神怡,欣賞不已,可以忘餐,可以廢寢。彼時吾衣已為細雨打濕,遙向樓檐招手,要女替我送傘來。雨點漸落大了,母女同行雨中,幸腳下還好走,回到樓上,脫掉濕衣,倚樓檐而坐,隨喊順兒到杏花村沽一壺紹興酒,買包花生米,幾個松花皮蛋來,一面欣賞雨景,一方持杯。哈哈,興會淋漓,恨不狂呼長嘯。女見吾高興,走來同吃,琳也來吃,於是都吃起來,很熱鬧,又添酒茶吃個盡興暢意。慢慢又遊了幾日,婿先去滬上布置一切,然後再來接我等。不日,別了好友,乘滬杭車至滬。伊倆早另租好房間,我與琳居的公寓。因接侄來電云:侄媳亡於醫院,家中三個小孩很可憐,盼請速回。是以不能久住在外,女挽留二星期,適女生辰,買了十幾隻肥蟹,盡興又樂一日。女復邀看了兩次電影,又至什麼大世界、新世界、靜安寺、先施公司等處逛逛。遊興已盡,秋深欲歸,只得別愛女,同琳登輪。汽笛嗚嗚,一聲珍重,各含痛淚,心似油煎,我又嘗這別離滋味矣。從此天涯散居,晤面未卜何日,沿途風景亦助人之凄愴,懶去走廊遠眺。來是春初,去則秋末,往事如昨,浮生若夢,數月來之樂境,如電如幻,思之愈增忉怛,終日吁嗟,雖有良伴,難遣愁懷。至九江,琳邀登岸一游,因船上起貨,有半日逗留,客多上岸者。吾勉強應許,囑順兒不要亂走,在上面,琳稍買小件即返。誰知汽笛早已嗚嗚,已來不及上船了。隨喊小划也趕不著了。琳呢,非常作〔著〕急。幸得他還帶了一個聽差的,急喊伊到公司去問,現有船開漢否?回云:下午四時有一條開。我等即打票上船,另開一小倉,自備晚餐,誰知趕不上船的不獨我們,還有好幾位亦同乘此船,惟沒鋪蓋,權且租床來蓋禦寒,非常的惡濁。因琳體弱,怕伊急出病來,我多方慰解,他倒睡覺了,我則通夜未眠,暗暗的焦急,萬一發生事故,我將何以對他呢?可憐的他,太沒一個切己之人,睡在倉內地上,是鋪的鐵,又冷又硬,因炕上臭蟲咬不過,簡直受一夜罪,惟有默求上帝,懺悔一切罪過,好容易望得天亮了。唉!真的挨一刻是一夏,喜得這條船走得很快,上午十一時就到了。即到公司里去問某號船,說客均走了,船開江心,於是喊了划子上大船,至倉,幸人物無恙,驚魂始定。由小船撥行,行李聽差的押著,另一隻載人,江心波浪翻湧,從上而下,真不容易,危險萬狀。不下又不行,只好冒險,就葬江心也有定數。於是下決心由懸梯上撒手向小船掉下,船身搖曳,幸虧他們扶住,無事。另上了一隻小火輪,走內河的,住了三天才開,夜間擔盡了心,怕扒手。琳呢,簡直像個小姑娘,一切不管,依靠我,要上岸玩去。本來困於斗室沒趣味,我只好奉陪,不過我處處當心,時時注意,內河裡常不安靜,加以秋冬水涸,常時淺,住走一星期,幸平安抵里。我自回家而渺無一人,只有鄰居耳。即令順兒去弟家拿鑰匙,他自來接我過去,明日再撿拾,於是到伊家住了一夜,次日飯後才回。原用的女工也來了。侄向吾談及遭遇,意冷心灰,欲棄家參玄。我多方慰解,並責以大義,不要性急,慢慢的來清理。把小孩等搬來,我代你照應。殊知什物還沒清理,外面忽然間「拼碰」響起來。同居的人什雜又未接談,我獨自在家,怕有什事,把門鎖了。拿了一床小被,走向弟家去敲門。槍子嗚嗚的在頭上飛過,街上渺無行人,家家把兩扇大門緊閉。我敲了半天才開,誰知他家裡滿座賓朋,叉麻將的,作葉子戲的,非常熱鬧,是另一世界矣。三天後,軍事解決,吾始返家整理,侄亦移居我處。此時的我惟覺萬緣皆空,終日焚香靜坐。在杭時曾買一串佛珠,於是首先念佛收心,或寫字養心,倒也好,竟安靜下來了。或同小孩們講書。生性不喜上廟燒香敬神,只有一片真誠,向佛懺悔,心即定下,人也安靜,不吃酒,不東奔西跑,任他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惟為侄續弦計,高低不就,不是說兒女多,就說年紀大,不覺已近殘年了。

五四〔1931〕

新年邊與小孩們混混。他們也很可憐,大小三個,小的只有三歲,極聰敏,他父終日在外面跑,想必家裡難坐。不過我擔著心,怕他走錯路,談白話時總是遠遠的來規勸。伊常說親事聽憑你老人家如何好就是,到二月間才定局,選擇是舊家讀書的姑娘,一切均好。小孩等上學讀書,頂小的送到幼稚園。侄回里上墳,清理家事,四月,侄方回。女來函雲,有五個月身孕,婿已去山東大學任課,要我設法寄數百款去。我只好向琳商議。琳對我等真好,自將首飾換掉,給我匯去。免我為難,應女之急。侄之婚期定於八月節后,暑氣將收,又忙喜事,些微做了幾件衣服,我在此本是客居,器具缺乏,現只能當借的借,應置的置,至期時之儀式新舊合用,親友滿堂,新婦端莊知禮,吾心甚慰矣。第二天晤談,將我之幾畝祭掃塋田付伊,並訓囑叮嚀,從此兩房中饋有人矣,吾將此責付爾,侍祖先宜誠,助夫以和善,治家勤儉,撫下慈愛。勉之,勉之!吾之人生觀至此算結束矣。時逢九月,匪亂又作。侄偕新婦子女避亂岳家,鄰舍均走,只剩吾與順兒看守屋宇。琳家亦只存他一人,清查事務。一星期後稍平靜,琳相邀下鄉,到伊莊上玩玩。我接一親戚,代我照應屋子,即到琳莊上作十日之飲。又來領略農村風〔光〕,日與群兒嘻〔嬉〕戲,或游山尋找菌子,或至溪邊釣魚,或到樹林下,坐石頭上講故事給他們聽。每飯後,只要我在禾坪喊聲小朋友,哈哈,大的小的都來了,倒也非常好玩,前後圍繞著,他們不嫌我老,我也不嫌他們邋遢。未幾,城中來了人,說到許多兵,問地方殷實戶要捐款,屋裡怕要住兵。於是趕忙乘了小船,上城抵岸,天已黑了,步行至街市,喊車子回家,家中早接滬電,雲,某日至院,產生一兒,大小均吉。謝謝上帝,吾心慰矣。次日即住了一屋的兵,幸不久走了。十月侄等始回,則小孫病危,可憐的小寶寶,聰敏得很,太知事了,我家無德,存留不住,只兩星期病,竟不在了,使我非常感痛,深悔未能自帶也。是為伊母子情感計呢!至年終尤悒悒不樂,看透一切幻夢。於是擇一吉日,設佛堂,懸一「佛」字,中設香案,〔編者按:此處原稿有脫誤〕送小孩回來,吾勝〔甚〕喜。時我只用順兒做飯,為儉省計耳。當二月初旬,晨間忽聽汽笛嗚嗚,即起身找人去河下探視。沒多時,女抱著剛四個月的小孩來了,我趕忙接過懷中,跟著行李也來了,還有送他來的朋友,把我一刻兒忙得打發挑夫,照應客,另外喊人來弄茶飯,安置小孩,慢慢的才問及一切。女雲伊要出國留學,不得時間送,因某友自己有事,故托伊伴送,然不能在家耽延,彼此均有事。(吾當時信以為真,殊不知此乃無父之孤兒,唉!可憐,可憐!)我一方託人請女工代引小孩,一面備酒款客,為洗塵酬謝。次日,琳來看視我等,拍一照片,女兒面孔瘦,小孩卻非常之胖。生下即吃代乳粉,三日後伊母走了。這就是我的鐵帽子,緊箍兒咒了,從他來我就幾夜沒睡好,幸找得一年青身體強健的女工,性情也純善,最好是他歡喜孩子。我呢,丟手幾十年未弄孩子,現在又來做保姆。因他吃的是乳粉,體質不同,一切照護,均採用新法,大意不得一下。這孩子聰敏絕頂,從來不哭,手裡食物不向口邊送,非得大人吃給他看才吃,無論到那裡去,女工抱著走,他兩隻小眼要望著我來了沒有。這一來,我幾間房子熱鬧了,琳是更不消說,愛得講不出來的寵愛,替他買了許多玩具,伊是素來頂歡喜小孩,加以這個小孩特殊的可愛,真是個活寶貝。我特為小孩請了一天客,又為小兒添置器具,天氣若好,我與琳帶小孩出外玩,每月照次相給伊媽媽。我的心靈本來已到冰點,現在又像到了春天,振起精神來接受愉樂,帶著小孩看電影,上館子,游花園,踏青、野餐等等。唉!苦樂是相乘的,時春末夏初,因來了客,失於照應,小孩吐乳發熱,這樣怎辨〔辦〕呢?有了兩日,找琳來商議,中醫不敢請,還是進醫〔院〕去看看,於是我們三人帶小孩住在院里,醫生看了一下,說沒什病,且住一夜,明日再看。到得那裡,他好了,新鮮的玩,也不吐了。夜間琳回。我和女工相伴。第二天沒一點事,於是帶回。到家一會兒,又不舒服,噪起來,頭上又發熱,我仔細想,莫非是那天受了熱?他與這些小孩不同,於是用相當的溫水替他洗個澡,穿極單薄的衣,等他手腳冰涼著,流著清鼻水,這樣他倒好了,才知道他的體溫高,開始琳極不贊成,見好了,深以為奇。天氣熱起來,我更加當心,夜和女工掉換著照應。到了六月初旬,大發其燒,請醫看視,說是出麻子,很好,沒什緊要。算到一星期後,只須調理,禁止食生冷物。新侄婦於月尾產一小孩,因伊初生,諸事吾當照護酬應。此時侄已在師部任職,所往來親友亦復不少。暑天欲完,心緒稍安。惟婿處無信,常去函詢,女來信說人很好,那塊難於通信,遇便還會照相寄來。我與琳相商,小孩周歲,要熱鬧一下,女工照護很好,打兩樣首飾,做套把衣給他。琳說這些我已準備了,前一日將屋子布置好,買了幾十盆菊花,接了幾座客,把小孩撿拾一下,較畫上的洋娃娃強多了。他的面孔本生得眉清目秀,天庭保〔飽〕滿,還有兩個酒窩,一個小嘴吧〔巴〕,穿了件天青緞子白緞繡花邊園〔圓〕領大袖袍兒,戴了頂最時髦便帽,面若春花,紅白相映,帶了個金項圈,系一塊翠玉牌子。此乃琳助他的美,把他打扮得像個王子的驕貴,把些來客看得呆了,齊齊誇獎一個好孩子,內中也有羨慕愛他的,還有因愛而生妒忌的,真愛的反嫌自己小孩生得丑。尤其是聰慧清潔得好,還有一種怪皮〔脾〕氣,從手能拿物件,拿了就不放,他並非要敲打,究其注意,是防外侮樣。而他之體溫特高,烘不得火,穿不得棉衣。我終日同伊玩著,到過年時,我向來懶得弄,因有了這個小寶寶,使我非常高興,他來此過第一次年,須要熱鬧一下,於是二十四接了十二個小朋友來陪他吃年飯,把這小主人翁安置得上面一把椅子,盡他們的興快樂一日。

五六〔1933〕

琳又替他做了件大紅斗篷,我又代他做了件品藍花緞大衣。真的大方美麗,最會玩,膽子大,喜歡的是球。他面貌像我那十二歲出〔去〕世的愛子,使我增了無限的悲感和欣悅,我自從有他在面前,三月間之舊創也好了。春光明媚,日暖風和,帶到野外玩耍,或喊只小船,約些小朋友同去,帶著茶點浴於自然界中。一天天的小孩長大了,替他預備一塊小黑板,他最喜看畫報,又歡喜拿粉筆,在黑板上畫,而且畫得很有意思。琳常常誇獎著這個小孩真是文人的結晶品,稟服〔賦〕不同。他還有一種俠義之氣,又勇敢,愛伴、合群。過了兩天暑天,莫說瘡皰沒生,就是沙痱也沒有。琳呢,看見我得了安慰,然而他自覺身體上有了病,生趣全無,就東奔西走出〔去〕訪道,想研個究竟,常和些修道人來往。我亦知伊之苦況,然而怕他入迷,他倒也相信我,無論是否,必同我談談。至九月,伊由省而回,告我新入一宗教,有許多奇異之跡等等。吾含笑而聽,不為之動。直說到診病如何靈驗不要錢,我說真的能治病嗎?那我也願加人,在己不費力,能夠減輕貧民的痛苦,這又如何不為呢?等小孩過了生日三天後,我亦稟虔誠,洗心滌慮,在自己佛堂中焚香頂禮,皈依正教,從此懺悔以往之罪過,修身養性,治病確實靈驗見效。到冬月半,小孩忽然發燒,有兩星期,中西醫生換了幾個,把我嚇得靈魂跑到三十三天之外,心中暗急,日夜擁抱。醫云:此兒乃風熱體,房內不能生火,把窗子日夜打開,衣服要穿少,彼時氣候非常之冷,雪花為風飛入室內,夜間床上帳子均未放下,蓋一極薄之被,如這樣辨〔辦〕法,三日熱度始漸漸退下,才開口吃乳粉,吾心稍安。此兒真怪,穿不得棉衣,烘不得火,囑咐帶他的女工以下小心,不要引到火邊玩,慢慢等他吃飯,減少乳粉,到過年時,早已復原。

五七〔1934〕

正月間,他們引小孩各處玩耍,我不愛出去,自到佛堂虔心打坐,鍊氣養神,自覺身體強多。至二〔月〕間女工決要回家,只得喊順兒帶孩子,另僱人做飯。三月尾,我的亂〔難〕星來了,女本有許久沒有信,外面傳的消息非常惡劣,這一下真要了我的命。想盡了法子替他的朋友去信,或向書店中探聽,每到夜靜跪向佛前哀哀哭求,只要伊母子團聚,決棄紅塵,捨身做道。又恐人聽見,心肝寸裂寸碎,日里則鎮靜,不現一分愁容。因人心壞,幸災樂禍者多,縱有安慰者,反愈增吾之悲痛,惟琳傷心不已,每向吾提及,則涕淚交流。我倒勸他,莫聽傳言,徒亂吾意,與事無濟,且看滬上有信來否,吾想自去探聽。琳說我代伊許了一藏救苦經,還了願,再準備走。於是擇日至廟,虔誠上香禱告,時正大水,街市廟宇均成澤國,出外乘車踏水,五日後經誦畢,水亦退,即欲走。侄說城外水剛退,泥深難得走,等兩天著,我想很對,等不兩天,滬上來函,勸我不消去得,有什信息,伊等會函告。至於伊決不至有什事故,請放心,云云。唉!沒法,只有聽天安命。這幾月自有生以來沒這們〔么〕痛苦著。看見小孩,心裡儘管酸,面上尤強著歡容,日夜如坐針氈,小孩卻實在聰明,每有客至,或議論什事,就喊順姐,我們出去玩,婆婆有事情,或見我有戚容,必多方表示愛我,顯露他的聰明,博我的歡心。九月初旬,相近善堂打醮,我隨寫名上公德,每日去誦經,齋醮將畢,忽來一面生之客,其所探詢之名姓乃伊父之號,近來少人知道的。吾甚是奇怪,即請至客室。伊雲有事返里,因受當局所託,便道一詢,暗示女函及通信處,並雲,人很好,不必挂念。客說伊現居某旅館某號,有信下午送去,明晨即走。客走後,閱信,確是吾女親筆,雖寥寥數語,能治我半年之苦痛。琳與侄均不贊成回信,未卜吉凶,如何?我則疼女心切,若膽小不寫,豈不失此機會?只略寫幾句,使他也安心。下午自己送去,管什禍福?謝天謝地,從此信函相通了。我好像鬼門關上還了魂樣,不由我不傾心向佛。一面前進考察理由,一面將俗事能夠丟的丟,淡漠的淡,俱事模糊的些,這顆碎心再也經不得了。準備明春帶小孩子找他媽媽去。年邊事媽媽糊糊〔馬馬虎虎〕的過了。

五八〔1935〕

正月初旬,不意用了多久的順兒,悄悄的私走了。本來放人家,他不願意,曾再三解釋過,殊知伊早自計算,將所穿衣物及被褥,還拿了數十元,自由結婚去了。這些事我也懶理得,只是小孩受刺激,有兩日不愉快,沒吃飯,將弄飯的女工帶去照應小孩。琳和一個同道結伴,共乘汽車至省,因本教開成立大會。我藉此名義,將房子鎖好,要侄等代為照應。下午四時已到,找了旅館,將他們安置好,至會所拜了老師。三日後,即移居會所,簽名上了公〔功〕德,隨班聽講打坐,負相當之職務,小孩自有女工代領,而且他非尋常小兒,能了解一切事務。不覺月余,成立會已畢。本教乃采三教合用之宗旨,其中規模整肅,秩序完美,無偶像,治病者乃精神,非假道煉財者可比。入道以萬計,其中未免魚龍混雜,各色人才均有,其深奧者哲理,其平凡者勸人向善,表面較各道規律自由,不著色相,其實天堂地獄,乃各人自造耳。琳此時如入五花八門,朝朝探奇覓異,晤面很希〔稀〕,我要走了,他極力打破,怕我入險。我說,儘管放心,沒什事,我歇了責,決向道途前進,你自己宜於省慎。會散,我等分手,我乘汽車赴漢,拍電給女,乘輪到金陵,可憐的我,擔盡了的心,恨無縮地法。好容易上江船,時刻默求上天的憐憫,一顆心像絲線吊起的,看見這孩子,悄悄傷了許多心,流了多少眼雨。船抵岸,你們在倉里不要走動,讓我出外看看。哦呀!人像潮水涌濟〔擁擠〕,我只好又坐下。啊喲,來了!女喊媽媽,我那眼水止不住,兩手拉著哭,不能成聲。女勸著莫傷心,現在一切都好了。小把戲倒很好,跟著照護登岸,乘車。他們居停處已準備了一切。飯畢,晚間一室的笑聲,都歡喜小孩,母子三代,這才享受天倫之樂。次日,乃兒童節,他父替他買了許多玩具來,又去游中山公園及名勝等處。天氣漸熱,另遷地方,與昔日女之舊友夫婦及一小孩同居。倒也不寂寞,房子雖是舊式,到還高大、安靜。女工做飯洗衣,飯後無事,則大家出去玩,或游秦淮河畫舫。河房是好,可惜河面仄,水又臭,畫舫坐的油頭粉面,非狐狸即是夜叉。河房均是茶樓酒館,亮的電燈,熱鬧的人聲噪雜,沒什趣味。至於烏衣巷,鳳凰台,廿四橋等處,徒有其名耳。至水西門、莫愁湖一游,地址不錯,可惜太荒涼了,令人舉目增悲。五洲公園倒很好,布置及設備也不錯。有天坐馬車游紫金山,這次極其舒服。天氣漸漸也熱起來了。我曾到本教去過兩趟,聽講過道,參見老師,老師要到滬上辨〔辦〕訓練班,講一百日道,打百天坐,令各省教內派兩代表受訓,定期某日開講。我現身心俱閑,又傾心向道,豈肯失此機會?一方去信與琳,要他來滬面商,女等帶好小孩,日子不多。女不贊成,然難拂我意,見無伴,甚不放心,要他們送我上火車,清晨不使小孩知道,硬著心上車。我既將身許道,怎能貪戀私愛,我就這麼獨飄海上,下午二時抵滬,喊一輛汽車到社裡,見過老師及道友。老師說此地均是乾道,現有坤道,幾人合租比近房間,你可加入。我隨找他們說明己意,他們欣然接受,惟需買床鋪,吾即找照應茶水的某某,喜得是同鄉,又是老於江湖的,很得他的力,一會兒代我預備好了。借一個小盆子,媽媽糊糊〔馬馬虎虎〕洗了澡,換了衣,到社參佛,用晚餐,加入十二人一大圓座的包飯,五個小碗的菜,打一點點飯,吃得快能吃兩小碗,慢點就沒有了。平均一月每人只六七元伙食。早晨稀飯也是如斯,四小碟子,一碗稀飯,想再添沒有了。本來君子謀道不謀衣食,有什關係?每天打四次坐,聽兩次講,均定有鐘點。另一小佛堂,即我們打坐之處,休息在後面娘娘殿。坤道只八位,乾道有六十多個。住在此處,大廳上乃講道所,能坐數百。兩人共一游公園券,天未亮即起,或至園山水間靜坐,或到佛堂習玄,夜間打了子坐始歸旅舍,風雨無阻。此是我晚年過的新生活。三山五嶽,來者不少,五花八門,亦多飛的跑的,各顯身手,奇新怪異,互展其能,到吾師前,概化烏有,師以靜制動耳。常說習道者如牛毛,得道者若鳳羽。我外則和光混俗,內則牢守心猿,靜觀默察,欲窮真理,非具堅忍和智慧不可。我覺道與師是不錯,惜眾生迷失過久,說者苦口婆心,聽者渺渺,若良師之訓頑童,真的是勞民傷財,所得不償所失,一干人徒尚形勢耳。時接侄函,雲鄰近火災,延燒至住宅牆下為止,牆已損壞,難於久支,速回料理等語。彼時勢不能走,惟有聽之耳。天氣奇熱非常,晴久無雨,我每至夜半回舍,床上熱度猶熾〔炙〕體膚,深幸吾身體較前強多,能抵抗一切,其原因心靜無煩耳。比前次來滬遊玩時有天淵之別,外形束縛,內部舒愉。至七月半后,女忽來電,雲母子均病,速返。百日之功雖未滿,然已增了不少見聞,況且停講只辨〔辦〕結束,於是辭師別友返金陵。預先拍電要伊來站相接,沿途有同伴道友照應,午後二時到站下車。左右視不見來接之人,即舉步前行,忽聽後面喊婆婆,我趕急掉頭,見小寶寶像蝴蝶飛已撲至懷中,拉著手邊走問著。行李自有他們照〔應〕,我倆乘車先到家,又替小孩們買有他心愛的玩具。女亦好,一室笑語聲喧,地址還好,我依然打坐,伴小孩子玩,見他母子面容均瘦弱了,慢慢來調理養息。喜得天氣也涼快,他們亦漸好,打常帶出去玩。鄰近有一幼稚園,將小孩送去玩。八月,女進了產科醫院,又遷移新居,樓上三間,我等住中間,供一「佛」字,為習玄之處。九月初旬,產一女孩,有星期之久,母子平安。適女之生日,吾非常喜悅,家人團聚,盡天倫之樂事。廿日,吾即提議回里,女雖不滿意,知吾性難留,準備買票,將女工帶回,因伊生病,所以走得甚急,於是別伊母子登輪,然心中說不出是苦是酸,只感覺左右空虛,飄浮似葉,隨流水而去,每到深思悵惘不堪回首,則趕急收束身心,自己喊醒,你曾苦到極處,向佛立願,割捨凡情,難道忘了?這真是救我之仙丹,把心死了他。路上女工病勢很重,一切茶水均是我照護,還須常常勸他莫躁。中途又遇著大霧,船停江心,有十二小時,時刻放著汽,怕出危險,一星期後,算安然抵家。女工自回養病,吾一人形影只單,百無聊奈〔賴〕,聞居鄉老兄病重,行李未撿,與侄步行廿余里下鄉,看兄病如何。住了三日,兄病稍好,可扶杖行室中。聽聞某匪不日來城,民心惶恐,我獨自進城,始悉侄早攜眷不告而遷,民人已十室九空,即至弟家探詢,伊外示鎮靜,然想早已準備。即至琳家,啊呀!他早忙得像什麼,全家先走,他一人清撿,明晨上船,見了我決要拉著同走。還有一位道伴,亦相勸同住社內,好做工夫。唉!本是飄零旅客,有什麼家?回來數日,行裝還未解散,要走就走。轉身將門依舊鎖了,至琳處,然而這一夜像有什麼大禍會來樣,城市內車轎人夫若流水,不停的跑走著。清晨,我們也上了船,大船泊在河心,不敢靠岸,因人擠得很,河中情形更難描難畫。主持此船者乃某教一信徒,琳曾師事之,其人道德確實好,我覺太迂少智慧耳。沿途很不寂寞,兩日已達省垣,我與某道友同居社內,伊在社中似乎有權勢,琳家租有房子,我隨住那塊可以,又不白食。斟酌上公〔功〕德,時已交冬令,故鄉傳來消息,匪幾進城,幸某軍隊阻住,惟將鄰郡搶劫一空,現已肅清,某道友家本某郡,決要回去視察,托我照應社中。時社內舉辨〔辦〕施衣米,吾自應擔任職務,並分派至各縣量災之輕重施賑。某友亦來,雲家內還好,時已到年邊,早支配好,從廿四起一方調察〔查〕人口,發米票,一方本社照票發米。其來領米者,焦頭亂〔爛〕額者少,衣服完美者多,吾私忖大不以為然。這數萬金錢,又成畫餅虛擲矣。琳此時亦居社,同盡義務。這個年過得很新奇,尤其是吃素,忙忙的打發領米之人,到了定更才靜,參了神,大眾聚談守歲,除夕之夜,就這麼過去了。

五九〔1936〕

新正,掌教師來社,提議三月龍華會,起打救劫醮四十九日。大眾努力,令各社派代表參加醮典,爾等分途進行。送師走後,我與琳返里,到家,隨請女工清理屋子,做飯,喊工匠修理牆垣,在家一月,早把俱事弄好。女又來函接我,說他為病人小孩所困,我回信,醮事畢會來。二月尾,偕琳赴省社,並募得數百元香金。時各處已紛紛來的不少,居所於附近分設六處,兩整大棟,大房間五六人,小房間三四人,宿餐處分乾坤各一處,廚役另一棟,還有特別處,總社一間大殿,乃講道齊聚處。殿後設三個經堂,乾二坤一,兩邊客室,前廳一大間為診病室,外則餐室,進門即簽名報到處。整齊嚴肅,秩序謹謹,司事人名懸挂牌示。布置之新奇,儀式之特別,乃兼三教,擇選其精華,合而用之,創設者煞費苦心,像我輩夙孳〔孽〕深重,本性迷失,不知其中奧妙,惟有守禮奉行而已。尤其是我不喜虛華,不愛熱鬧,不輪誦經班期,或邀友至公園遊玩,欲想研究真理,誰是識者?我自家又是個門外漢,既不知道問,又如何省得答?舉眼一看,沒有使我心悅誠服的道友,不是新奇異說誇自己本領大,道行深,則是驕傲、拿架子,或者擺臭資格,不理人,或者逢迎社內占有權勢者,或在社會上有位子的。唉!其中黑幕,勝過大都會,總之敗類多,難以勝舉,這又使我徘徊歧路矣。悶了三天,精神不振,悶到極點,忽然悟解到了,各有各的因緣,何必拿他人作標準,但行好事,不問前程。這麼一想,心地頃刻清涼。我已有三日未至社了,把衣服整理一下,緩行到社。這幾天同道中病的也不少,然而花樣卻愈多,老師確是慈悲,佛門是敞開,任爾等自由出入。師居大廳樓上,不輕易見人,夜間八時講道,真的說得舌敝唇焦,轉背依然。四十九日醮期畢,群眾星散,與琳分手。吾乘長江輪至石頭城,沿途平安,女自來接,至伊處,兩兒均好,惟婿病肺,睡於床上,因醫生禁止動作耳。飲食如恆,天氣漸熱,地址於病者不宜。女另找屋子,近陵園離城市租一整棟新式茅房,周圍空闊,建築完美,有十來間房,仍與某友共居。女又添器具,將病者另居後面兩間,為我設一靜室打坐,卧室相連,小孩遊戲室,客室,伊寫作書室。餘下數間友夫婦居。空氣非常之好,用了兩個女工,起居一切均適吾意,在室中望紫金山,極清楚。我或焚香靜坐,或帶小孩出來遊玩,心地倒也清靜。夜間乘涼,說些故事給小孩聽。女深體吾意,俱事自任,不要我管一些子事。悠悠歲月,很是舒服。氣候愈熱,病人易煩,此時外面不能散步,怕小孩鬧著病者,惟有帶向一邊說故事,吃瓜果,這兩樣,最使小孩安靜滿意的。等太陽偏西,我們找陰涼地方玩去。因此屋初建,四周無大樹遮蔽耳,夜間倒很涼爽。第一使我們不安的,此處僕役難雇,女常為之發煩。琳來函給我說伊已組織十來人在某名山打坐百日,惟缺少經費,盼望你接濟我百餘元。唉!可憐,可憐!他怎知我母女近況,以為有什麼好事,因為這幾年我在外面跑,他找他的事。然而無論如何應設法的,寄去百餘元。我呢,並非忘記願力,貪戀兒女私情,只是一片熱誠無適當處實現,教我和那干貌是行非的混,不抵得。我還是秉原有的天良,大同和互助,縱不能成仙作佛,庶幾乎俯仰無愧,完成我的人格。百凡欲本乎真情至理,未有薄親而厚疏,就是仙佛,沒有不忠、不孝、不慈,任是如何天花亂墜,我只抱定真理之宗旨,雖不中不遠矣。七月秋燥,我等均有不舒服之現象發生,想是露久了,或是瓜果太吃過了,慢慢的我與小孩均好,惟女病勢日增。小孩找了附近小學念書,我與乳媽換著接送。至八月初旬,女之熱度已達百度了,有三天未進飲食,起坐需人,晝夜不能睡,咳嗽不止,合家慌亂,急打電找友人相商,非進醫院不行,急籌款準備住院,少時朋友某將一切手續辨〔辦〕好,院中開來病車接去,家政由某友夫人經理,吾只照應小孩,從此每天跑著醫院,四五日後,醫生始辨病症。兩星期內家中人未離病榻。中秋節,幸吾兄四子由故鄉來省視,吾甚慰,正患無人照應,且此子乃我素所深許者,即要伊替換著至院,進去時病勢沉重,家人不能〔離〕開,終日忙碌鬧嚷,直到九月半才出院,還不能自動,慢慢的在家裡調養,至十月才恢復。唉!小孩子又生了瘡,是由學校中傳染來,跑醫院也診不好,天氣看看冷起來,鞋襪也不能穿,路也走不得,還是我天天拿藥水替他洗,洗了幾次慢慢的才好。到了冬臘月,此地非常之冷,本來地方是敞坪,氣候較城市低了很多。有次下幾大的雪,我和女帶小孩踏著雪到一同鄉任教授的屋子去玩,他的房子在山上,並約他假日來吃特別的雞,由山上從馬路而回,非常好走,小孩耍得很高興。假期日弄些柴草燒泥封雞請客,另添了幾樣菜吃飯,只是吃雞不能講客氣,要用手來撕得吃才有趣味,一桌人均動手撕扯,大嚼特吃,都說好,又嫩又香,一刻兒吃了幾肥雞。看看年來了,小孩們玩得真起勁,買了許多花燈給他們,他媽媽也高興做些點心給他們過年吃,我早自己想些法子熏了幾方臘肉,又做辣椒粉子、菌油、腐乳,大家很熱鬧的過年。又備了些酒菜吃宵夜,我子時上了佛堂中香就睡去了。四侄也住在這塊,午夜個自踏雪進城玩去了。

六十〔1937〕

新正,我等無事,坐馬車游陵園賞雪,至紫竹林,此處在紫金山峰之半,坐馬車游山真好,馬蹄踏踏,鞭影絲絲,晚霞含山,銀毯鋪地。我等置身琉璃境域,若上界之仙佛矣。盡一日之歡,到家七點鐘矣。又進城看了兩次電影。轉眼已到二月,常領小孩至花房或陵園,想看梅花,殊知此地氣候寒冷春遲,若是南邊,臘月就有梅花度歲。小女孩有歲半,斷了奶,又會跑,又會跳舞,能說能唱,真是醒眼蟲。只要天氣晴和,帶他們就在外面去玩,今天游這裡,明日游那塊,路又好走,不怕什麼事故,如家中一樣,假若走遠了,趕晚餐來不及,隨地有車子喊,或搭汽車,非常便當。我呢,終日熏沐於自然界中,至月半后,梅花大開,陵園隨地皆有,均是一株紅梅間綠萼,惟有明陵對面,滿山概是梅花,山下是菜花,坐在車上老遠的望著山,若新娘子帶的珠冠樣,及至上了山,遊行花下,那種花香馥馥,姿態翩翩,醉人心脾。無怪乎古雲「幾生修到伴梅花」,吾醉矣不願歸,終於此矣。在花下徘徊踱步,戀戀不捨。奈群眾均已下山,勢難久留,回顧滿山遍嶺,色彩繽紛,真果〔個〕是錦繡河山,嶺上之梅,是尊嚴、秀麗、幽香、出塵之風采,山下是汽車嗚嗚,馬蹄蹀蹀,釵光鬢影,奇形異服之游者,加以兩邊茶社酒樓,還有許多賣零食的,出出進進,似穿梭一樣,縱不嘈雜,也覺俗氣難耐,雖欠雅觀,到也便當。隨帶小孩進去,泡了碗龍井,吃了些點心水果,依就上山,各處細玩,於梅林坐休息,直到夕陽西下,始漫步歸來。次日飯後,又帶兩小孩去,將小的放在搖床內坐,推起去,大的騎著板板車,整天在花下玩著,並帶有茶點,到晚霞時又賦「歸歟」。我還悄悄摘了幾小枝紅綠梅,藏於搖床內,攜回送與病人。假使那時有伴,我決要月下步去欣賞,可惜竟未得如願,至今猶有餘憾。不獨只游此處,天天均在外游著,任何地都有梅花。小孩子校里出隊,我也送他一路。又到花廠去玩,其中花極多,不知其名,布置得很合宜,那是花世界。天氣好,把我游個盡興暢意。假設長此下去,人老都會轉少,不是神來也是仙。我是舒服愉快,然默察吾女,似有隱憂,煩悶則向小孩發。然而這小孩不像幼時那樣靈敏,我悄悄的問他,你能明白嗎?他答應我心裡都曉,只嘴裡說不出。唉!我聽了心中痛,可惜了他的天才,環境教育上不相宜,使他脆弱的性靈受了打擊。伊母欲將女孩送交託兒所,把大的放在另一小學寄宿,換一地點,奉養老的,照應病的,看自己能做點工作否,不然光陰去了,犧牲太可惜了。我不明他的主意,不贊成也難阻住。過天,真把小的帶去玩,將他放在那裡,他們各自悄悄回來了,大孩子心中難過,說不出的痛苦,只無理由的找他媽媽發脾氣。我把他拉到面前,說明天著人送你去看妹妹,到星期我又同你去看。媽媽實在沒辨〔辦〕法,心裡也是捨不得。等到星期日,我去看,好不作孽,把個活潑潑的小孩,弄得極呆笨了,同哥哥玩了半日,才略覺好點,對我望著,好像有許多痛苦說不出,把我的心都疼碎了。他腦後的頭髮,為夜間哭的眼水結成一塊。地址倒好,設備也好,可是要他與不認識的相處,再好些也不願意,道路又遠,看看天要黑了,真真沒法,只好也步他媽媽的後塵,等他玩得好時,悄悄的各自走了。我雖回來打〔了〕,然而我的一顆心放在他床前伴著。唉,人生太沒味了!我的天,這是我的魔孽,還是凡情過於重,痴迷,還是自私,只要自己好,仔細思想,到底問得心否?是這樣,自家的骨肉,忍得心,還講什麼博愛慈悲?縱然修得成功,又如何見得佛面?第三日,院內來了電話,說小孩病了,出水痘,已送到醫院。我說上算,莫作孽了,把伊接回,自己照應。去了一星期,花了數十元,只落得小孩受了許多痛苦,回家來較前痴笨了,有三夜均難安枕,時時哭醒,非得擁抱著百般安慰始睡,小靈魂受驚了。於是與女商議,帶小孩回湖南,僱人較此地容易,生活也低些,等他們大點再送出來,暫時也輕之負擔。議決,等天氣暖和準備走,要四侄送我們。此時三月快完,桃杏大開,我依舊遊我的花園桃杏及梅山。這邊仿梅之種法,其色非常鮮艷,萼瓣均大,桃杏將歇,海棠與紫荊互相掩映,爭競於自然界里。此種風致,少人領略,沒見有遊人來欣賞。還到四方城尋覓古迹,倚城為屋,別有趣味,設備亦清雅,洗凈塵囂,詢之居仆,雲乃偉人某養靜避暑之所。又至園觀金魚,長方形一大矮屋,上面一律亮瓦,四圍玻璃窗,空氣光線真好,魚類有百餘種,上下翻騰游泳,或彼追此逐,或含其尾,舞態翩翩,極其有趣。至四月初旬,觀牡丹於靈固寺,其地勢居半山,非常幽僻,形雄而不猛,建築古式,布置相宜,牡丹真好,不愧尊為花王,莊嚴富麗,種類很多,花朵肥大,奼紫嫣紅,遍布數處,又經綠葉襯托,愈增嬌嫩和風姿。女帶有手機,隨在花下拍照,盡一日之樂,乘汽車回歸,家已發電燈,人地縱然難捨,其勢不能久留。這四周又飽我幾許眼福,我還種了幾多花。去歲自己種了些瓜豆菜類,均青枝綠葉,我怎捨得此地自然之風景,怎能捨得天倫團聚之愉樂,我不能自私,貪戀一切,應盡我個人之天職,聽造化來支配,於是毅然決然,捨棄一切,攜兩小孩別伊之父母,四侄伴送乘江輪返里。可憐喲!骨肉分離,其痛苦如亂箭鑽心。從此南轅北轍,是否晤面有期。吾本欲終於清靜,未得如願,只好再為馮婦,非敢背盟忘願。其實仍然是佛道也。大的只五歲多,小的只一十七個月。沿途上下行裝等,均侄照應。小孩起居所需,我自負擔,幸我身體較前強多了,能耐勞苦,只一星期算平安抵家,而房子早為軍人家眷所住。將到起坡,適逢大水剛退,又遇兵士掉〔調〕防之隊伍,簡直難走,在人馬群中慢慢的移,小的四侄抱著,大的跟著我走。他真奇怪,只要在我身邊,一點兒都不畏怯,手裡還拿著玩的假汽槍。到弟家住了兩晚,急找人與軍眷去交涉,讓去〔出〕後面三間,喊人收拾,又請兩個女工,把大孩子送入鄰近的小學念書,並添置所需各件。侄下鄉省親。琳亦來看我,敘談之下,伊見我帶小孩放棄道功,不以為然。唉!這本是我之魔孽,應該忍受。百事還沒清楚,小的發燒,眉眼不睜,使我措手不及,茫無主意。幸弟薦一名醫,然而自去門診,醫雲是麻子,只要出齊,則無妨,吃了數劑葯,麻子到快好了。侄由鄉間偕父來城看我,留住了幾天,侄依轉女處。可憐,可憐!小孩病勢雖輕,惟心病又發,想乳吃,夜間哭泣,弄來什物均不吃,把我一顆心哭得真難受,只有百般撫慰,千樣愛惜,用心體貼,殷勤照護,好容易糊滿了月。又得上天的慈悲,把以前雇來照應大的那個女工找了來帶他們,我這才歇得一口氣。前面大房間恰好也空出來了,依然收拾如故。天氣漸漸熱起來,小女孩也養得白胖胖的,活潑可愛。我的佛堂早轉上樓,非常便當,僱用的慨〔概〕是老人,俱事不要操煩一點。我依舊是打坐,整〔診〕病,做自己的內外工夫。家中空氣怕與小孩子不適宜,每飯後,要女工帶至對面幼稚園去玩,將房子打掃極清潔,起居飲食均研究,很合衛生。不久,學校放了暑假。因氣候過熱,愈加註意照應他們,常常晚飯後把他們帶到城外馬路上玩,看落照,大的騎單腳板板車,小的坐鐵輪藤椅推起走,或至館子吃少許茶點,等涼快些乘車子回家。這樣的暑期很容易的完,學校開了學,所任校務的均系後進,有些還是我的學生,將大孩子送入初級小學,小女孩送幼稚園,他們不肯收,說太小,我說無妨,做個旁聽生,小女孩極其聰敏,又美麗,說不出有一種天然風采。替他做的最合身新奇服飾,面孔生長方式,又紅又兒〔白〕,水色極好,長而秀的眉,圓圓的眼,他的美與伊哥哥不同,嘴吧〔巴〕極會講,較哥乖滑得多,沒有誰看見他不稱讚誇獎歡喜。他頭上的短髮,自由覆在額上,襯著兩顆黑黝黝的大眼,蘋果似的嫩臉,兩個酒窩,活潑潑跳舞,身子把許多人愛煞了。他回來才過第〔一〕次生日,照例辨〔辦〕菜接客,熱鬧一天,使他愈加高興,天氣又非常之好,每星期請他倆吃一次大餐,帶在市走,還買許多回來,或是頂好吃的水果,或玩具等類,常替他倆接些小朋友來玩。至九月,侄來函,問吾可接到女信否?因伊七月到蘇看友,不久即回,至今月余,未見一個字。問有給家之信否。然而我看了此信,不像先前那樣慌張,一層道功上有點進步,再者相信他自有計劃,我過我的日子,盡我的能力做下去。小孩子們一天天的不問外間事情,老的小的過很舒適日子。十月間,伊已由友人處寫了幾字來。冬月,又寄了一張相片,一個衣包,小孩們的毛線衫。到了臘月,過年,我是極其高興,替兩個小孩弄吃的,代他倆做新衣,我的夢是永遠心滿意足過下去。我年年強健不老長生著,小孩們一年年長大,世界是永遠安靜,六十老人,永遠是悠悠快樂的。確實應該享受這美滿的福,永遠這對小天使伴著。啊喲,真果〔個〕六十老人能這樣好下去嗎?唉!他沒有修得呢!

以下民念七〔年〕秋季,骨肉分離,拋棄美滿家園,過非人之生活,較前苦百倍。兩京淪陷,時局日非,只好忍痛割家,將兩小孩若郵局寄包裹樣由四侄送交伊母,吾則飄浮無定蹤矣。

來到人間六十春,滄海桑田幾變更。六塵磨礪成幻泡,三孽消除性自瑩。氣運乾坤顛倒象,神移宇宙萬物亨。靈台寂凈無邊美,杳杳冥冥上玉京。

民念八〔年〕避深山養性,上元節有感:

滄浪四面鎖煙霞,山河破碎那來家。去歲團圓燈月燦,今宵南北各天涯。歷盡苦海登覺路,潛隱深山盤跌〔趺〕跏。得到一切無一切,願將至德化明艖。

念九年春,飄流於今是昨非庄,住一間小書室,面山臨水,非常幽僻,風景宜人,與世隔絕,心境清涼,回憶六十餘年之經過,提筆記此傷心史,每到不能下筆時暫放下,或一月半周,故有兩年之長久,算粗枝大葉,媽媽糊糊〔馬馬虎虎〕寫完。然其中語句字義多有錯誤,一層記憶力退化,再者少讀詩書,文字實在不成其文字,最重者不過想留此傷心之史給後人看……

民卅二年春,完成於大洋湖羅宅一間大書室。

丁母的詩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一日,為國難獨避於前鄉滄浪山肖家坳徐家沖蔣氏墓廬,與眾難友同居。離常德九十餘里,極其安靜。人群均自食其力。山高路險,太平時乃藏匪之地,亂世招匪為兵,近來為我等避亂者居。時逢小陽,氣候溫暖,執杖出遊,見四周風景幽美,口佔五律一首以記。

鳥聲從樹起澗水傍溪流

幽谷無人跡山中自有春

塘清魚蝦少心澄念不多

滄桑漸變改誰把白雲收

十月十五日清晨,在田畝間散步,又佔五律一首。

遠山籠曉月杖策繞溪行

蔓草經霜白野花色更新

炊煙林中裊鬚鬚葉底聲

歸來衣履濕兒童竹馬迎

春冬交替,晴,藉此發悶消遣一下:

大地回春萬物歡黃鸝巧囀弄新晴

半放梅花籠曉日一泓清波靜無痕

梅雪相爭氣味平幸得天公來放晴

雖有雨霜難調濟春雷振動萬物生

又作一短歌:

春來多佳日萬物已向榮

細雨瀟瀟下薄衣漸漸溫

爐暖香馥郁茶味滌清心

窗外鳥聲翠庭前樹影分

山巔雲靄靄水底氣清清

武陵春依舊桃花日色新

寄語馳旅客快意早回程

蓬萊路不遠蒼山仔細尋

一切拂一切月明照故人

除夕夜,下雨雪,無限的煩悶:

雨雪紛飛增愁煩銅壺點滴落玉盤

蕭蕭惟有庭前竹相伴梅花耐春寒

除夕夜夢遊神州,其中曲折甚奇,醒來一一如在目中,故暫記之,以備考察。

春之夕,睡甚甜,身乘汽車似輕煙。登山履嶺如平地,夜色蒙蒙籠樹巔。角鳴一聲山河動,勇敢健兒獨當先。頃刻間,炮聲振四野,殺氣漫長空。叱吒驚人膽,幽咽暗泣中。全憑三寸舌,旌旗剎時收。攜手言歡情意厚,相邀車騎到神州。山峰峻岭倚城郭,地產靈芝柏與松。庭植香蘭紅玫瑰,寶樹倒映玉池中。朝日斜掛牆薜荔,金爐檀麝氣因風。條台桌椅鋪錦繡,案有梅花式時鐘。新烹雀舌清且暖,剛熟葡萄味更濃。真箇是,錦江春色來天地,王累浮雲變古今。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四,久雨未晴,無事可做,拿打油詩來消遣日子,他日出山,把此當日記。

浮雲蔽日不肯晴五風十雨萬物生

陽春早將時令正星回斗轉大地明

水滿金針月滿輪天地造物僅藏春

有朝借得東風力日暖時節大地春

又賦漁樵耕讀,一七絕:

樂山樂水樂道情學農學圃亦學耕

枕松觀書乘曉日執斧入山伐木丁

十一

松聲水瀑撫瑤琴風月無邊騷人吟

武陵春色泛桃李花有清香葉有馨

十一日,難友尋柴,摘了許多紅梅分贈給我,賦七絕二首記之。

十二

玉作肌膚冰作神雪為丰姿月為靈

餐風飲露憑造化送來幽香更覺顰

十三

冰雪風姿豈尋常百卉千蕊獨佔香

凌雲恰似婆娑影襟懷瀟洒嘯風霜

十四

十五上元節,有雨無月,一人在外面遙望,在細雨下,不禁悲從中來,發生無限感慨,眼含淚水,口佔一律。

滄浪四面鎖煙霞遠望長安不見家

去歲燈月人團聚今宵南北各天涯

歷過苦海登覺路潛隱深山盤趺跏

看到一切無一切願將軀殼化明舸

十五

又七絕一首:

蟾宮深鎖太寂寥寶鼎焚香祈九霄

遍地狼煙何日了細撿浮生是海潮

十六

十九日夜,登山峰遊玩,見有許多螢蟲飛繞,甚奇。題七絕記之:

黑夜螢火繞巒飛輕潤素紙禿筆揮

且將風景消塵跡暫解愁煩寄濁杯

十七

二十日下午,天晴,溪邊垂釣:

滄山浪水水匯流溪邊垂釣看魚游

碧空一色無限美笑傲江湖那記秋

十八

夜半雷聲很大,枕上擬七絕:

春風春雨靡定蹤煙雲籠罩霧重重

雷聲震動驚天地電光閃灼緊相從

十九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六日進城探聽局勢如何,看能否安身,沿途風景觀賞不盡。隨口佔七律:

暫別滄浪為俗情春雨泥滑著意行

雲淡風暖輕拂面山高峰疊翠又顰

白鷺群影映水底黃花陸地伴錦蘅

矮屋疏籬炊煙裊牧童跨牛慢歸程

二十

夜半抵城返家,街上渺無人煙,敲門進去一看,物件零亂,室門大開,滿屋灰塵,只有一老婆婆看屋。勉強住了三日,無從清理,時有警報,人心惶恐。以詩托之:

避亂夜返武陵城斷壁頹垣轉眼更

敲門燈暗惟鄰媼蛛絲塵積窗欞傾

風送警報聲聲急雨催花放慢慢晴

獨理書籤還自慰雖然苦惱不擔心

離家只數月,百物俱空。其所慰者,小孩有了保障,且時有書來,自己已老邁,生死不足惜。

二十一

詠春景七律

春來時雨是催花東風搖曳御柳斜

桃李艷姿蜂蝶醉燕歌鸝曲各喳喳

薄霧遮蔽滄桑景隔水香簾樂無涯

日暮紅霞生五彩樹影倒映萬物華

二十二

二十五日,窗外風雨數日,蟄居斗室,辜負春光,不得欣賞。

春風春雨正及時靜坐陋室且吟詩

手拈羊毫頻添興笑看瓶花換新枝

檐前鐵馬聲聲急室外曦光漸漸遲

遙望遠峰雲靄靄別有天地世豈知

二十三

仲春月十九,斗室中案上白玉瓶內插有海棠與野花,其風姿色彩真有仙凡之別。故聊俚句。

清明春正忙瓶花插海棠

白玉凌雲汲嬌姿醉意香

倩影臨風裊菁蘿帶露涼

深山雖寂寞相伴勝南王

二十四

三月二十一日,午後雲霧重疊,大風忽起,剎時乾坤更換。其景、形狀使人可驚可怕,又令人非常欣羨,且恨無才,不能書其美耳。

暮春天氣實相宜黑雲濃厚頃刻麾

風狂雨驟追隨急電閃雷鳴煙霧馳

三江峰涌千層浪五洲洗盡萬里曦

紅瘦綠肥新景換夏水蔭蔭祝堯熙

二十五——三十六

詠滄山夏景十二絕句:

(一)

春去也,欲留留不住。四月初旬雨後作。

一番風雨一番春送春風雨浥輕塵

洗去鉛華留本色秧針漾水水似銀

(二)

春已去,夏至矣!看農人耕耘。

春耕夏耘氣象玄借得東風好種田

任他烽火多變換工作何曾有空閑

(三)

至山溪邊,見春花柳絮逐水而流,有感。

韶光已去復添愁柳絮輕萍逐水流

子規關情啼不住何不乘風赴瀛洲

(四)

黃梅雨

欲晴欲雨養蠶天蝶戀花枝最可憐

馬踏泥香難留跡紅綠肥瘦總情牽

(五)

見燕營巢玳瑁梁不堪回首舊滄桑

干戈盡日紛紛亂叫儂何處把身藏

(六)

游山

天氣甚好,與難友數人出遊。

閑涉滄浪去問津一村已過一村新

風送鍾音清心境半掩茅廬避凡塵

(七)

晚斜

熏風輕揚瑞雲華荷鋤歸來日已斜

釜中胡麻香味足西山新月映窗紗

(八)

雨後禾苗如錦又似絨。四月二十九日:

薄雲掩日照小樓素性恬淡聽泉流

大地佳禾絨錦繡經雨綠波哪知愁

(九)

月夜六月二十三日

伴禾蛙聲不斷鳴夜深倚杖下階行

風搖桐蔭堪忻賞可愛今宵月倍明

(十)

六月二十日午後下棋。把向山上小門打開。

青松圍繞似錦屏野花香艷不知情

心地清涼無煩暑閑敲棋枰養性靈

(十一)

二十五日,立秋。

一葉梧桐雨送涼環球半壁已轉黃

樹底寒蟾鳴聲急新熟稻芒分外香

(十二)

將此地朝夕風雨之景略述大概。二十九日。

煙霞裊裊點蒼苔日浴遠峰映塵埃

輕雲薄霧噓花意細絲如片帶嘯來

三十七

九月二十日下山進城,沿途目之所睹與事實之思憶,作七律以記之:

怕收殘局懶登程三秋境界欲斷魂

天空浮雲多變幻人世代謝亦常情

耳順年華如蓬轉骨肉遠離身似輕

頭白且喜雙足健紅葉青蓼伴我行

三十八

二十一日,返家,不禁生今昔之感。詠詩消愁,權當日記。

綠鬢玄霜感流光四顧皆空倚亂床

滿地書卷雜瓦片半扇破窗透風涼

昔日繁華成泡影明晨朝餐費思量

一燈如豆形伴影整理薄衾覓詩鄉

三十九

夜冷,不能睡,怕憶,煩愁,在枕上作七律。

被薄難溫夜漏長披衣起坐候曙光

自煮粳米香味足豆腐白菜勝羹湯

有作硯田常洗滌無營心地自清涼

幸喜一生少俗骨壞壁塵封似仙鄉

四十

到外面看城市被敵機炸后情形,實在傷心,生無窮的憤恨而悲戚。

山河破碎千萬頃斷壁頹垣草木橫

滿目瘡痍應墮淚風聲鶴唳卻心驚

危機暗伏何日了朝餐夕宿不時更

為惜流光圖苟且欲安臟腑暫安身

人民的狀況若此,奈何?

四十一

因傷感而生悟解,寥慰自己:

惆悵往事意彷徨人生粉墨一劇場

春蠶作繭原自縛蜜蜂辛苦為誰忙

貪嗔本是催命劍愛欲能將元氣傷

蝴蝶幻夢實難醒水枯雲散現性光

四十二

十二月十三日,乃大寒節。起來開門一看,大地變成銀妝世界,不禁雀躍,極其忻奮,於是策杖登山,啊呀!真奇觀也,恍若置身仙境,另一天地也!真所謂飄飄乎,不知其所止。隨詠七律一首,以記景之一二。

凍雲滿布瑞彩華清光耀眼飛六花

千峰樹嶺成一色萬徑曲折少人家

鵝羽霏霏梅獨立銀枝颯颯竹映霞

愧無佳句吟輕絮歸撥紅爐學煮茶

四十三

飯後去游,又五律一首。十四日:

北風凜冽凄雪滿小堤溪

扶杖循山徑大地白玉圭

遠峰羅列近雲凍覺天低

置身琉璃境笑倚畫橋西

四十四

又五言一絕,因餘興未盡述耳。

詠雪水一杯寫景愧無才

意曲真難盡煮茗滌靈山

四十五

十九日夜,枕上聽風雨,口占記之。因同居有婆啼與有聲。

風陣陣,雨凄凄,隔岸林中柳鶯啼;

花嬌嬌,月迢迢,鄰家玉笛聲調高;

山重重,水洶洶,金烏西降又升東;

電閃閃,雷隆隆,凡事只在不言中。

四十六

臘月二十三日,回憶:

來到人間六十春滄海桑田幾變更

六塵磨礪皆成幻三孽消除性自明

氣運乾坤顛倒象神移宇宙萬物亨

山林寂凈無邊美未卜何日返玉京

四十七

二十四日,下第二次雪,予興緻勃勃,獨立雪中,忻賞不己,隨成七絕一首。

雪滿大地霧滿天風剪柳絮落襟前

翠樹銀花爭艷新粉砌琉璃賀新年

四十八

午後觀雪。

我居桃源古洞天雪光山色送殘年

雲屏環繞無限景六合一炁蕊仙官

四十九

清輕氣升凍雲旋萬物受洗出塵緣

樹杈瓔珞銀珠滴冰山凝結瀑布泉

五十

次日清晨,雪比前更大更美麗。

六花紛飛祝豐年全球混合返先天

炁結水晶成一片無邊無際色更鮮

五十一

飯後,日光隱耀於雲中,其景緻較前更加美麗。

寒風吹絮舞翩翩日映晶光耀眼鮮

此景只應天上有化到人間啟太玄

五十二

一九四〇年,元旦日作。

元旦彩毫揮乾坤齊蕤葳

金鼎香已暖玉爐煙篆馥

送歲桃符換迎風椒灑微

豐年歌大有至德不敢違

五十三

舊曆二月初五,天氣極熱,都穿單衣,一會兒,風雨交作,寒氣侵人,炎涼迅速,不覺有感,即賦五律一首。

一夜風雨聲氣候頃刻更

昨日春衫薄今朝擁裘輕

天公似有意以此測人情

危險既難度何不返璞真

五十四

春雨三日夜,令人心焦煩悶,遙望桃花欲摘而不能。初八。

雨後鳥聲翠日為浮雲蔽

近水枯枝換遠峰煙霧媚

澗沼自潺湲花淚吾心醉

欲摘藍橋阻春夜人不寐

五十五

初九,鄰友出外遊玩,歸來摘有桃花數枝,並贈二、三枝與我,即插於竹瓶中,放在桌上觀之,令人心爽神怡,口佔七絕:

東風吹放山色新金苞半吐愈增顰

嫩枝相襯嬌又滴百卉為君獨爭□

五十六

午後出外,至溪塘處,看流水甚樂,隨吟七絕:

心靜身閑事不多任他春潮皺碧波

關情只有垂堤柳時向風前舞婆娑

五十七

又賦一律,連日風雨,窗下無聊。初十作。

何事天公太不仁陽春風雨苦來頻

柳媚花嬌均不見庭前窗下點滴塵

五十八

雨打窗外夜不能寐,有感,煩甚,作七律以舒愁。

連朝風雨愁悶多困居斗室莫奈何

三春景緻無邊美一卷經書自吟哦

怕聽流泉叮咚咽喜看瓶花醉顏酡

閑將歲月消磨盡浮生事業付南柯

五十九

二月二十日有感:

滄山風雨不肯休惹得騷人萬斗愁

禿筆難寫情千緒願棄殘軀天外游

六十

二月二十六日,下山第三次返家,市面蕭條極了。孤身一人在城住了二十餘日,新愁舊恨不堪憶。

歸來愁腸寸寸碎回憶往事夜難寐

垂陽煙迷故人稀桃李爭艷春光媚

黃花白鷺遍江千落霞孤影離人淚

漂泊窮途何所適滿懷情緒向空唳

六十一

三月初三日到余家,見先父由洛陽帶回的紫牡丹開了十朵,而園內渺無一人,每天去看一次,遂作七律一首,以記之:

春來上院景物佳奼紫嫣紅第一花

洛陽身價芳姿貴湘楚冠群起俗誇

國色生來容帶醉天香染處凈無華

難得東皇旬日護枝頭燦爛耀明霞

六十二

和別友人七律。三月十五日。

鳳嶺驪歌無限情茫茫煙水趁宵征

堤柳難綰催花雨碧桃帶露拂輕雲

傲世孤芳惟潔白襟懷放浪避□驚

從今悟覺浮生夢懶向春光踏青塵

六十三

三月二十三日,到前鄉二兄知非庄住。唉!是屋主人亡,幾個兒子為避兵役出外,家中只有婦孺。百物陵替,不禁生感:

屋在人亡實堪傷老年兄妹竟分行

可憐最是西歸日猶自呢喃話疆場

第四子在陝北

六十四

四月初四,夏,起而復卧,面觀庭竹,耳聞歌聲。詠絕記之:

日上三竿竹影斜草堂春睡興未賒

啼鳥春耕聲喚起插秧歌詠處喧嘩

六十五

詠此地之幽美。

山不高兮水不深也無蕃籬也無屏

室闊案榻窗兩面庭竹園圃送芳馨

六十六

四月二十三日,案上置花,插有百合花數十朵,其色白瓣大,香艷極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非常忻悅。賦七律記吾之心境:

窗明几淨室無塵默對名花黯消魂

色似雪黎尤馨潔韻若蓮菊別有神

不喜渲染成本質獨臨園圃漾輕雲

莫道幽僻無人賞自有痴梅伴朝昏

六十七

七月初三,大雨。

甘霖溥溥滿池塘竹浪風濤虎狼藏

慢說佳禾容易熟須從心地立行常

六十八

夜雨咚咚不止,枕上難寐,遂成七絕:

簾外叮咚萬樂鳴思潮起伏渺無痕

欲覓鄉關何處是風濤洶湧愈消魂

六十九——七十一

立秋後,景象一變,更於枕上偶成七絕三首:

(1)收禾后的月夜,出遊:

小立田畝四顧空薄裳不奈晚涼風

漫步歸來身已濕攜得花影滿庭中

(2)秋夜的景界:

山莊寂靜小庭空一半寒氣一半風

無奈夜長難入夢秋聲和月到簾中

(3)感想:

山河破碎事業空志若長虹萬里風

騎鯨入海非難做欲摘驪珠掬掌中

七十二

秋八月,夜夢友人手執一畫,索予題詩一聯,情景清白,醒來遂記之。其畫有幾朵花葉散落於地,有二蝶韻畫。

蝶從風勢翻上下花隨葉落任西東

清晨飯後告友,而友人亦夢與我共種一非菜非草,有小紅子。時間似有星月映階。思之覺得很有趣味,故又擬詩兩句以記:詠草:

曼陀耕種應時植朱瑛點滴月色濃

七十三

十月十五,轉到一間小土房,對面是山,窗外是池塘,後面當北風,空氣很好,惟冷氣過甚。戲詠絕句,以記陋室:

南孔北穴掛朝陽地勢凸凹古書藏

面山臨水風刺骨蒼松挺立傲秋霜

七十四

其二,記室內所置之亂物,而自嘲笑:

白髮蒼蒼睡爛床斷簡殘篇不用裝

幾搖案倒東西置櫥門無屜任鼠忙

七十五

冬景。十二月作:

雨點打池塘村林盡帶霜

天寒日愈短睡早夜偏長

人人勤脫粟家家釀秫忙

身閑無所事風雪伴梅香

七十六

臘月二十九日,午後飛雪亂舞,吾獨步田野有感:

雪花拂面臘盡時踽行山徑意遲遲

怕看桃符除舊歲喜聽松風似馬嘶

地圖變色何日復天道循環定有期

壯志凌雲空悵恨投筆請纓少人知

七十七——七十八

一九四一年,正月初一,感嘆詠七絕二首,以舒恨愁。

苦歷風塵魔孽多運蹇時乖莫奈何

踏遍天涯誰能識年華荏苒枉蹉跎

白駒閑向隙中過搔首問天究若何

力拔山兮無用處不生不死且放歌

七十九

初五,詠白梅七絕以自慰:

耐霜喜雪是梅萼愈磨愈琢玉顏酡

特到寒時來點綴不借東風倚翠蘿

八十

詠所居之陋室:

室雖扁窄物不多窗外山水洗浴魔

屋有鮮花勝解語一杯苦茗唱燕歌

八十一

正月初九立春,天氣很好,忽覺精神上有所感動,口佔七絕一首:

立春風信暖氣濃萬物重蒸體液溶

精神抖擻更新態掃除舊敝意志雄

八十二

十五日夜,枕上聽北風從遠而至,一會兒,下雪又兼雨。賦五律記之。

風從天外至濤向遠方來

珠跳鴛鴦亂鐵馬曲和諧

淅瀝如蠶食窗頁似櫓排

憶到天涯客熱血漲百骸

八十三

十九日下雪,賦一五律:

春來初下雪峰巒皆一色

山徑無坡坎溪潭有鐵頁

輕絮迎風舞東林鳥聲絕

雲散紅日現萬象盡皆滅

八十四——八十九

三月初八到十三日內,陰晴不定,雨雪時有,想造物另藏深意,故賦七絕六首,以記數日之變態:

其一:

花香鳥語近清明風送篁聲玉琳瑩

塵世苦惱難盡訴但將雨雪表衷情

其二:晝晴,下午風,夜則雨雪,輕雪。

新竹結蕾漸發芽輕寒乍暖是催花

春來只覺更籌短日高間觀樹蔭斜

其三:上午陰,下午晴,夜又雨。

一夜風雨不肯休水滿山塘溪滿湫

日映窗欞新綠艷今春不與舊時同

其四:田中菜花,山上野花,蝴蝶成群作對飛。

春紅雖璞更風流蝶戀花心失自由

翻飛上下日達晚依依相伴木蘭舟

其五:夜來風雨:

宵來風雨暖氣溶退去殘紅綠草濃

惟有子規啼得急留春不住怨蒼穹

其六:睹風雨摧殘過甚,植物難於發展。

萬物生化春佔先風雨頻加實可憐

生殺有傷太和氣不會做天莫做天

九十

十月二十四日,於枕上偶成五律一首,記我之境景:

一夜北風雨草木盡凋殘

花毯鋪大地溝壑變為泉

四野人聲寂群雞籠內喧

戀衾身懶起炊遲心自閑

九十一

二十五日,雪花亂飛,極其寒冷,於是擲筆與侄女弄晚飯吃,去觀玩雪景。隨成一詩,權當日記:

風刺肌膚裂窗外飛大雪

紅爐溫度減管城且暫歇

雞豚藏屋角瓦欞一片白

與侄入園圃摘拔根和葉

九十二——九十四

歲暮,病胃十日,精神衰頹,兩目愈加深,不禁幾多感慨發生。夜深難睡,枕上聯成三首七絕。臘月初六夜。

其一:

無聊情緒染微痾容顏清瘦愁悶多

畏寒懶拂臨雲紙圍爐展卷且消磨

其二:

冬夜漫漫似一年枕上思潮被底寒

事業已隨流水去形孤哪堪病來纏

其三:

棄我去者不可留來日使我多煩憂

羨慕石頭真自在無人無我無所圖

九十五

一九四二年,新正月。戲擬內藏喜怒哀樂的意義。

面對菱花醉顏酡嬌叱檀郎太風魔

東君一丟花無力鴛鴦相戲採蓮窩

萬里征夫唱凱歌國亂家仇發衝冠

白楊衰草鵑啼血子孝孫賢繞膝前

九十六

二月初十,詠春蘭,七律。此花乃鄰家小孩撿柴找來相送給我的,不獨花開並蒂,而且開一月才歇,很奇怪。

靈台惠質世無倫潛隱深山不入盆

卉壓群芳迎春早萼瓣香藏一指痕

芝因醴泉遭蟻嫉怕惹狂蜂伴梅魂

花開匝月真奇特想是蘭仙拜佛門

九十七

三月初二,寫景:

月睨新筍意徘徊堪羨來鴻自在飛

陽春煙果遭風忌落紅滿院宇啼歸

柳拂閑門黃犬寂更無仙掌桔露葵

南北天涯為底事潦倒情懷醉酒杯

九十八——一〇二

錄舊作

一九一三年,留別同社諸友。

葉落雁南征(時當秋季)

輕裝別鼎城(常德)

強拋同社誼

翻觸故園情(臨澧要我回辦女校)

義務難辭責

歸期預算程

諸君勤研究

努力倡文明

一九一四年,庭前乘涼,夜深人靜,秋月懸空,不覺有感:

浮雲蔽星月涼風拂素蘭

團扇將捐棄棋枰亦撿收

寒蟲鳴唧唧花影漸稀梳

狸好鼾聲起稚子又喚儂

一九一六年,秋八月,月照床前,感三十年之身世:

一輪皎潔照窗前錦帳秋寒擁被眠

夜色滿庭蟲聲寂更無清影伴嬋娟

天涯作客問歸期舊恨新愁只自知

枕上血痕和淚濕胸中情緒寄新詩

形孤欲避將圓月弱骨難擋落葉風

半世凄涼人不見何時得出網羅中

一〇三——一〇六

一九四一年

冬月初二,偶與小孩們談及雙星會合之故事,又觀長生殿詞曲本。戲詠雙星聚會:

長生殿上隔世邀鸞與雙駕證今宵

眉黛微皺桃葉渡眼波惺松廿四橋

並蒂花綰同心結握手挽臂淚染綃

吩咐金雞休唱曉任儂情思逐風飄

室美如舟信風飄朝游北海醉六橋

眉似遠山郎手畫眼含秋水脂染綃

春尖握管嬌吟態香肩偎倚更重邀

暮宿蒼梧神仙跡三星照戶證今宵

尋幽探景到藍橋暖風吹送紅葉飄

小屜勾留情默默摘來鮮果用鮫綃

晚霞合山草木翠寒鴉歸巢個自邀

竹梢新月藏深意天上人間證今宵

訂期來歲早相邀莫要貪飛誤鵲橋

豈無情緒雙絲結須念盟香一縷飄

兩地痴心憐冷月一點丹誠盼此宵

多是五更成獨坐淚痕偷濕到鮫綃

一九四三年

這兩年內,流離轉徙,行動無定。由知非庄轉至大洋湖,情緒與境況愈壞。至十月末,所居為(日本)敵鬼焚燒。幸前三日出走,與百餘難民同避山中。至次年三月,始向認識之農家借破屋兩間,暫依侄媳共居,並照應伊的小孩。地名里七橋。

一〇七

一九四四年,秋,八月,天氣已改了涼,與孫等戲玩。賦一短歌。因鄰家搶婦,一刻兒非常鬧熱,故記之:

秋風起兮紅日西斜,晚餐罷兮聚坐瓜下;

院外鼎沸兮人聲嘈雜,鄰人搶新婦兮為之驚詫;

詢其詳細兮不勝嗟訝,何吾民族兮全無進化;

較歐洲文明兮能不愧煞,恨筋老骨衰兮劍頹鋒芒;

何時效金蟬兮返我故鄉,任靈渺杳兮乘風以徜徉。

一九四四年,我等搬到花岩溪,仍向農家借兩間破屋住。房子雖壞,然居外風景卻好,門外就是山,山多而且高大,地名仙池鄉。向他們探問,地名仙池鄉有什麼故事嗎?他們告我,離此地五六里有一山叫仙池山,上面有一寺叫仙池,內有一大池水,極清潔,從來不幹,有洞,乃桃源洞的泉源。洞門前聳立一碑,上面有文字,可查詢。問了,我發生欲去覓幽探奇的興趣。九月重陽后,李德芳姊妹來看我,適逢假日,祖瑛三兄弟亦在家中,午飯畢,遂組織旅行出發,大家極其高興,沿途唱歌遊玩,山路極險,不好走,幸賴順芳扶持,雖感吃力,卻甚愉快。上至山頂,覺另一世界,如登仙境。小孩們亦歡呼跳舞,任性遊玩。至廟,有一道者招待,各處遊覽畢吃茶。下山時已黑,借月光而回,並隨購水酒與花生。弄園蔬兩大盆,雞蛋十來個,大吃而特吃,小哥還吃醉了。我將沿途所擬的兩首律詩寫下,並要他們也寫點短文證之,表在亂時之樂。

一〇八

風和日暖似重陽欲覓仙鄉古道場

任他岩石多峻峭那管藤蘿繞路旁

來到巔峰另一世俯視塵寰興倍狂

仰卧草坪齊噓氣歌聲輕揚暢心房

此乃上山之時。

曲徑通幽別有天石砌山門在眼前

庭柱芙蓉呈色相旅客騷人趣味添

殿設佛祖金身壯後座觀音玉慈顏

池涌仙泉真奇特確是桃花舊日源

此寫仙池之景,旁有秋海棠等。

一〇九

一九四六年,由常德前鄉花岩溪與徵禮等搬回臨澧。我離此地四十年,依舊隻身而歸,不獨物是人非,自己的軀殼已衰弱不堪。有感,賦五律一首,以紀之:

九天返故鄉寄居在柳庄

萬物重更換一靈謹收藏

豈敢忘天德奈此殘軀傷

空懷修道志難了性命雙

一一〇——一一一

除夕,風雪很大,想我雖年老居此亂世,未受饑寒,真是萬幸。今有若干人當此危難境地,危難麇聚,一念及此,不禁為之悲戚,作五律二首紀之:

其一:

風雪送殘年平民苦熬煎

廚中無柴米兒妻又號寒

北風利如劍荷擔行路難

那知勝利后猶載覆盆冤

其二:

物價增千倍米珠薪如桂

富者已成貧貧者何足論

虎狼相爭食螻蟻豈能存

前途花燦爛留給與兒孫

外對聯一副。與孫等圍爐,伊等索詩,故戲作一對:

數十年飄泊幸白髮得歸故里

看今日歡聚謝蒼天默佑我曹

一一二

一九四七年,正月上旬,予耳聞目睹,賭者日夜打牌,不務正事,有感,賦五律一首,權當記事:

臘鼓迎春早瓊瑤祝歲畢

竹林藏隱士雀戰出豪家

乾坤難斗換宇宙誌欲賒

兒童喜鞭炮老鳳戲塗鴉

一一三

眼見三春景界,生無限的愁煩,仿謁金門韻調,稍記心情:

空相憶,

無計得傳消息

天涯海角人難識

寄愁從何覓

問上心來覺無力

翻箱匣怕看書跡

滿地落紅鳥聲寂

瞭望西山碧

一一四

時至初夏春暮,無眠,仿玉漏韻調,記春怨的情感。

四月:

輕雲似幕如煙,皓月嬋娟,愁思綿,夜永對此那堪。屈指回憶從前,南轅北轍,數十寒暑遷延。塵世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戀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白髮紅顏。星斗移,微覺輕寒,聽嗚咽畫角數聲殘。起倚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一一五——一一六

寫景。夏夜晚飯畢,攜侄重孫散步。

其一:

繞離溪邊又水邊板橋楊柳在門前

風翻蓮葉歌聲曼月滿田畝暑氣宣

且喜河山歸故主還期和平樂清閑

我等好似天空雁朔北江南幾時旋

其二:

盛暑人思到水邊攜幼漫步河池前

晚斜反覺遊人少田內青蛙處處喧

造化有情生萬物佛門無二有群賢

巴黎和會今尤昔晝夜祈禱祝凱旋

一一七——一一八

秋七月,有感,詠七絕二首:

其一:

人到老年百事灰精神頹敗鬢毛衰。

昔日繁華如泡影滄桑變幻有幾回

其二:

人世艱險搗碎心往負珊瑚數尺身

功名事業等塵土了無妨礙去歸真

一一九

近重陽作。晚飯畢,獨倚門而望,不禁心酸。

門外斜暉映疏林遙望西山欲斷魂

我居寄廬何日了化作煙灰渺無痕

一二〇

來到人間七十春飽經風浪失三靈

膚似殘荷形如鵲骨肉遠離一孤星

一二一

一九四七年秋

時至暮秋,清晨,遙望對塘的紅葉,倚門不禁深思神往。

心境泛亂鬢髮松獨倚柳蔭遲便鴻

幽怨直隨雲霧上淚珠欲逐露華蒙

形孤欲避將圓月弱骨難禁落葉風

半世凄涼人不見何時得出網羅中

一二二——一二三

殘冬時,有友摘來梅花相贈,看花神移。詠七絕二首記之:

歷盡風霜品質幽不戀秦淮亦生愁

何事春風先吹淀消息自應到隴頭

小窗佇立興不差昨夜東風透碧紗

筆底欲話憂國恨南枝怕寫兩三花

一二四

冬夜難眠,於枕上作五律一首:

月夜霜華重更深難入夢

萬籟靜無聲一燈搖曳動

辛勤只自知憂患有誰共

事業隨時盡寒枝暫棲鳳

一二五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看外面衰草遍野,只存門前幾根枯柳。不知誰家作樂有管弦之聲。戲仿李商隱的風雨詠:

落葉衰草遍羈旅又一年

世亂多風雨誰來撥管弦

新智難移俗舊習且圖歡

自飲酴醾酒消愁有幾千

一二六

將近殘年,情緒甚亂,不禁心煩發躁,只有記之於筆墨罷:

七十古來稀活起沒意思

吃盡酸辣苦內殼化為泥

勾心鬥角干無益與人己

大廈眠七尺珍饈變成屎

錦帛裹行屍還要眩自美

消耗精神氣死後難滌洗

一二七

一九四八年,春正忙時,各鄉農民遭災,政府需軍甚急,保甲捉壯丁。予之對面馬路有一衛生醫院,關滿了壯丁,深夜尤聽有哭泣聲。睹此,我的心肝俱碎,日夜不安,又無藏身之所。作歌權當注來煞我的悲哀。兵役歌:

四月南風起農家田事忙

手腳拌泥水頭背暴日光

常愁天不語又覓隔夜糧

上頭來公事保甲抽丁壯

有錢拿錢頂無錢把命當

老媼沿途哭不住訴短長

前已抽二子今復割肝腸

少婦吞聲泣抱嬰立夫旁

生兒未滿月何日得回鄉

見此心膽碎勝過古戰場

人生何意義等如牲畜樣

怨氣沖霄漢烏雲掩日光

滂沱一晝夜大水滿池塘

禾苗雖然好丁壯在那廂

造物多慈愛人類自殘傷

不幸生亂世幾時離濁鄉

一二八

風雨很多,年歲不好,百物日漲,貧民不堪其苦,乞食者多。

今歲多風雨哀鴻苦嚎吟

大陸成湖沼饑民好傷心

九重歌悲曲志士飲頑金

中外同一體丹誠實可欽

天道施風雨德澤未曾均

過尤與不及雨者損其舍

得失無所謂難作虎嘯吟

縱研生死理仍留玉濁塵

一二九

因痛世而思想淡泊,見此景而回憶,故作五律一首以散心情耳。

純筆經風雨愚者苦**

欲翻舊世界難挽痴迷心

三靈空色相一炁產黃金

仙島常在念神遊太虛境

一三〇

一九四八年,三月春,吳昌顧與陳愛華倆贈來白芍藥、紅玫瑰,插於瓶中,斗室忽變仙境矣!詠五律一首:

縞色原為素風姿壓上林

勢欲凌雲意馨香更消魂

出俗無粉飾蕊中有血痕

若是能解語時刻伴朝昏

一三一

時當夏初,雨夜難睡,怕憶往事,而詠五律一首:

近來多風雨陽春遍地均

山川現新色枯木亦沾恩

坎水升氣炁離火降熏坤

卦義顛倒覆處處自光明

一三二

一九四八年

又一七律,盼望陽春之至:

雲幕煙雨鎖板橋垂楊佇立睇遠眺

大地沐春成五彩池水經風起波濤

黃鶯畏寒難巧囀桃李需暖未懷苞

造物何事多磨難欲救生靈莫逞豪

一三三

獨在門外的路上,徘徊於月下,不禁有感。八月十三日夜。

孤獨寂寞的我,回憶往昔,甜啊!苦啊!辣啊!唉!究竟是夢,並且是個很長很長的夢喲!現在是一切,一切的棄掉了我,還是我棄掉了一切呢?惟天空那欲圓的月,她同情我,將大地上的美景,照得極幽靜。一一送入我的眼帘,浸透了我的心。樹的蔭影,塘內的波紋,碧藍的天,寂靜的地,遠的山峰,近的屋角,使我欣賞不已。只覺得神清氣爽,忘掉了一切。恨不睡倒大地上,抱此而長終。

一九五〇年

一三四

幾九風塵顛復顛青絲白髮轉瞬間

身無疾病情緒好又逢盛世樂清閑

一三五

又及者,我的生活與情緒戲以詩八句作日記給你們一看。

天寒誰為伴梅雪與旨酒

看書棋一局報紙常在手

六律有廣播七件不用籌

免升烏西墜流光似箭走

一九五一年

一三六

活到七十三志趣像童年

一心想學習目力不如前

羨慕青年人百事不畏難

跟著時代跑決不讓誰先

一三七

十一月十三日即農曆十月十五,詠月下懷友五律

庭前一片白疑是雪光映

南北氣候殊雁行東西散

振翅力不夠低頭腸欲斷

但願人長壽相會定有期

一九五二年

一三八

一九五二年歲前始悉七十二歲老弟去世,不禁古井為之波動,竟失眠了兩夜,於枕上詠七絕四首以悼之。

(1)悲感

歲前噩耗忽傳來不禁心酸老淚潸

回憶幼時讓梨日彈指光陰七十年

(2)惜天資

十五文壇已立名忻喜父有跨寵兒

不幸昔為時世困潦倒疆場壯志衰

(3)晤面

四六鼎城晤面時旅館相伴刻漏遲

暢談局勢多慷慨臨行還誦憶兒詩

(4)遙祝

北雁南飛力不能枉向西風灑淚痕

遙祝靈魂歸極樂也無煩惱也無榮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丁玲全集(1)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丁玲全集(1)
上一章下一章

附錄:丁母回憶錄及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