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郎入室
「冷空氣來了,這天冷下來了,把毛衣穿上吧。」羅美玉起身收拾餐桌。
「不用,我加件風衣在外面。辦公室、車子里都有空調。」
「晚飯想吃什麼?」
「隨便。哦,今天晚上有個『會前動員』會,我還不一定回來吃呢。」劉志奇從沙發上拎起公文包,「我要走了。別忘了,你今天去看看晚會場地。」
羅美玉將碗筷放進水斗,滴入洗潔精,打開水龍頭,看著泡沫漸漸漾開,客廳的電視機里傳來「交通路況早高峰」的播報聲。抬眼望一眼窗外,天有點陰,似乎飄起了毛毛雨。「他傘都沒拿。」她嘴裡喃喃自語了一句。她和劉志奇結婚十九年了,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正好是聖誕節,當初雖然並不是刻意挑這一天去登記結婚,但這的確不是個很難記住的日子。他們倆都是J省人,是高中同班同學,從同一個鄉考進去的就他們倆。進入高中后,羅美玉的學習成績不再像從前那樣突出,甚至可以說是乏善可陳,而劉志奇卻一直是被老師看好的最有前途的學生之一,不過這並不能阻礙他們倆每周回家和返校時自然的相遇。在那樣的年紀里,帶著青春期一點天然的羞澀,少男少女間一點朦朧的愛意,他們只是順其自然的一起進進出出。雖說他們的往來尚且停留在純粹的同學之誼,但在雙方父母眼中,他們就是一對金童玉女,甚至周圍的一些熟人也認為這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在不知不覺中大家就已經默認了這對才子佳人。
那年他考上了大學,而她直接進了當地的一個工廠當出納。羅美玉家在縣城裡,她上面還有個哥哥,在縣財政局工作,在當地也算是生活比較殷實的人家。而劉志奇的家在村裡,家裡經濟狀況極不好,兄弟姐妹多,他是家中老大,為了他能上大學,他的大妹妹念完初中就不再念下去了,他爸爸曾對他大妹妹說,「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書念得再多也派不上啥用,你哥哥可是家裡的長子啊,他的成績在學校里可是首屈一指啊,我們家全都指望他了!」就在他大學讀到一半的時候,他父親突然去世了,家中的經濟支柱倒了,他原本準備中途輟學,出去打工養家糊口的,而他卻意外受到羅美玉家的慷慨資助,這其實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承認——他在羅家的女婿身份。劉家老小隻是一味的感激不盡,而他當然更清楚,不管將來如何,他的妻子只能是羅美玉。
那時羅媽媽和身邊的一些親戚不是很願意這樣做,羅媽媽說,「我們美玉又不是沒人要,你看這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說親,想娶她的人家那是多了去了,就算那些人沒上過大學,那又怎麼樣?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缺點。再說了,這劉志奇再好,終究是個外人,何況他家窮成那樣,要啥沒啥,就算等他將來大學畢業有了工作,美玉嫁給他也不見得就能過上好日子。而且萬一這小子進了大學,眼界心氣都越來越高,將來反倒小瞧了咱美玉,保不準在大學里還會遇上什麼『金枝玉葉』的,沒準一轉眼就變成個『陳世美』也說不定,到那時咱這錢打水漂了也還算了,我們美玉這一輩子不就毀了嘛。人哪,啥都不怕,就怕個『變心』。我呀,可不稀罕他這個大學生,過日子嘛,就圖個踏實安穩,我可不指望他讓我們家女兒飛黃騰達,我也不想沾這個光。」當羅媽媽說著這番話的時候,美玉搖著嘴唇,半坐在床沿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最後決定支持劉志奇上大學的,是羅美玉的爸爸,他可是鄉政府辦公室主任,也是縣裡遠近聞名的「老革命」。他對那些反對者說,「我們鄉到現在總共出過兩個大學生,上一個是五十年代出是,現如今是省里的幹部,劉志奇就是這第二個,怎麼能說不稀罕呢!他家窮誰都知道,那也不能怪他呀。等他大學畢業奮鬥幾年,家裡幾個兄弟姐妹都大了,還怕沒翻身的日子嘛。如今他有困難,我們能幫他,那叫雪中送炭。窮咱不怕,難得他有志氣,連老師都說他有才能,將來能成大事,更難得他人品也好,這裡的鄉親誰不說他懂事孝順啊。你們都擔心他將來會變心,變個『白眼狼』,我看他不會,打從小吃過苦的孩子,知道好日子來的不易,那才會更加珍惜,會加倍對咱美玉好。如今他要是輟了學,我們鄉里不僅少了一個大學生,而且他一旦到了外面打工,看到外面那些花花世界后,反而人會變,跟咱女兒也只會越加生分疏遠了。」經過小小一番家庭爭執后,美玉爸拍板決定出資供劉志奇上大學。整個事件中,美玉自始至終都沉默不語,她只說過一句話,「我只等他回來。」她無言但堅決的表態,甚至帶著倔強執拗的神情,讓所有想說話人都住嘴了。
大學畢業后,劉志奇被分配到縣政府機關工作,那時羅美玉的哥哥婚後分得一套公房,小兩口就搬出去單住了。為了方便劉志奇上下班,他的准丈人就讓他住到家裡去,起先他還很猶豫,美玉他爸說,「和咱老夫妻倆住一塊,不怕別人說啥閑話。再等個把年,你就跟美玉結婚,別人更沒什麼好說的,咱們早把你當半個兒子看待了。」於是,他就搬到她家居住,實際上也是半入贅到了羅家。他的確是個很明白的人,對曾經給過他最大幫助的未來的丈母、岳父非常尊敬,凡事都主動請求他們的意見,即使是他和羅美玉兩人的事情,他也不會擅自做主,總是要先問過岳父再說;而他對這個未來的妻子也很恭敬,在兩位老人面前,從不敢有半點隨便親昵的舉動。這讓先前反對資助他上大學的羅媽媽倒很高興,她逢人就說,「這孩子真是好,我們家那老頭子沒看錯人。」
唯獨有一件事,他只跟未婚妻一個商量的。他對她說,「我一直吃住在你家,啥事都沒幹過,連家務活也是你媽操持不讓我沾手,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我想貼些錢給你爸媽,那也算我對他們的一份孝心。你說呢?」
「我們家不缺錢,你剛上班沒多久,機關里的工資也不高,我爸是不會要你錢的。不如你把錢送些到你自己家裡去,你那個小弟弟初中快畢業了,你不是說他成績挺好的嘛,還是留些給他將來上學用吧。」
「這兩年我家生活好多了,大弟弟出去打工了,一直有錢寄回家來;我那大妹妹雖然結了婚,倒也時常貼些錢給我媽;就是二妹妹太辛苦,在家一直幫我媽干農活。我把一半工資都送家裡去了,我跟我媽說了,讓她省些下來給小弟將來讀書用。現在每月我手上還剩下一半,我也不好意思在你家白吃白住的。」
「你現在是白住著,這要將來我爸媽他們有個要幫忙要照料的,你也不會不管是吧。」羅美玉低著頭,抿著唇,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以後你照顧他們的時候多著呢,也不急著這一時半會兒的。」
「那這錢,這錢還是你給我收著。」劉志奇不覺傻傻笑了起來,「我在這兒都沒啥要花錢的地方。」
「那這樣吧,你給我一半就行,我幫你存著;你自己身邊也總要留一些錢的,一個大男人身上一分錢都不留,萬一要有個啥急用,那還不讓人笑死。」她撲哧一聲倒笑了起來。劉志奇看著她嬌羞可愛的模樣,忍不住湊過去,在她嘴上親了一下。這是他們自高中同學以來,最親密最浪漫的一個舉動,這忽然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在戀愛中了。
大約一年多后,羅美玉的嫂子給羅家添了個孫子,羅家上下高興至極,羅媽媽笑著叨叨著對一眾七大姑八大姨說:「現在國家只讓生一個,多生就要罰,國家幹部多生罰得更厲害呢,還好是個孫子呢。」
「看你說的,現在生男生女都一樣,要生個孫女兒我照樣喜歡。」羅爸爸樂呵呵的說,「當初美玉生下來,我比誰都高興呢。等她上了學,我也跟她說,只要你成績好,我就送你上大學,把你培養成鄉里第一個『女狀元』。」正說著,美玉和劉志奇一起進來,一位親戚問,「現在孫子是有了,你們就不想抱外孫嗎?」
「是啊是啊,女婿也是半個兒,早些把婚事給辦了,你們二老就徹底省心了。」另一個親戚也跟著說,「不如趁現在家裡添新丁,再來個錦上添花,雙喜臨門呢。」大家一起笑了起來,一對準新人也相對而笑,臉上帶著一抹靦腆和窘迫。
「也是啊,這倒是個好主意,再有一個月又是新的一年了,志奇啊,你們倆就挑個日子,趕在元旦前去領個證吧。等開了春,我們家再辦個喜事啊!」羅爸爸微微點著頭,經過這一年多的考察,他對這個自己「欽定」的女婿非常滿意。羅媽媽也高興得連連點頭說,「美玉的嫁妝我老早就準備妥當了,只等你們登了記,我們就可以操辦婚禮了。」
「我回去跟我媽媽說一聲,她早就問了我婚禮的事了,她說她多少也備了些見面禮給美玉,我回去問她要了,回來就結婚。」大家聽了他這一番憨憨的回答,都大笑起來。
他們登記結婚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號。等到後來的某一天,他們到了現在定居的這個全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裡時,美玉忽然在某個豪華餐廳的門口看到「聖誕大餐」的字樣,她這才知道,她的結婚紀念日有個名稱叫「聖誕節」。那時已是他們婚後第十個年頭。
劉志奇做的唯一一件違背丈人丈母意願的事情,就是從縣政府辭職。女兒一歲多的時候,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勸他下海一起創業,經過一番劇烈的思想鬥爭,他先悄悄跟大舅子透了點風聲。大舅子雖然在縣財政局工作,他居然也時常露出想「下海」經商的意思,沒想到受到大舅子強力支持,「現在誰不想多賺點錢啊,國家公務人員聽著好聽,其實你也清楚,咱們拿的是死工資,統共就這麼一點,還得成天看上面臉色,等著排資論輩,要是沒有後台撐腰,得熬到哪天才能出頭啊!」
「那你跟不跟我一起去。你在財政局工作,最了解國家財政政策,經商最要緊的就是懂這個。」
「你還不了解我那老頭子的脾氣,要是我辭職下海,那還了得,他非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不可。他小時候在日本侵華戰爭時吃過苦,十七歲又參加過抗美援朝,在部隊里呆了半輩子,轉業回來在鄉政府又呆了半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老革命,還是個老腦筋只認死理,一天到晚說什麼報效國家,他哪裡知道現在世道變了,已經不是他那個時代了。至於我媽,還有我那老婆,她們只關心要是辭了職,那就等於沒了工作,沒了單位,變成了無業閑散人員,那就等同於被社會拋棄了;沒有養家糊口的工資和勞保福利,以後就根本沒法活了。她們倆準會聯合成統一戰線,一起向我開炮,會成天盯著我嘮叨個沒完,想想她們那個嘮叨勁啊,在這一點上,她們這對婆媳倒真是像極了。」大舅子遺憾的拍拍大腿說,「我是怕了他們的,我也只敢在你跟前發發牢騷,要是讓我爸聽到,他準會沖我大發一通脾氣,再來上一堂『愛國主義教育』課。」
「那你還讓我去?要是我跟爸提辭職的事,那他還不氣壞了。」
「嗨,你是女婿,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到底還是打外面進來的,只是『半個兒子』而已。我爸對你不會像對我這樣,往死里拖後腿。他反對你去那是肯定的,但至少不會和你徹底斷絕往來,只要美玉贊成你去,這事就成了一半。畢竟你們倆是夫妻,她支持你去那才是最關鍵的,將來你要是經商成功了,她有福氣那是躲都躲不掉的,連我們全家也跟著一起佔個光啊!到那時,就算老頭子對你再有氣,只要你跟美玉過得好,那他也就只能認了。」
「我也擔心美玉會不會同意。」劉志奇沉吟了一會兒說,「她像咱爸,有些固執認死理的。要是一下子辭職,什麼生活保障都沒了,她不一定會贊成。」
「你不一定要馬上辭職啊,可以先辦個『停薪留職』,萬一真不成功還可以有個退路。」大舅子越發點撥起他來,「我這妹妹是最有心氣兒的,平時話是不多,但是最有主見的。她那脾氣跟我爸的確像,他們兩個都看重你有人品、有志氣,又有才幹,所以當初一力支持你上大學。你回去好好跟美玉說說,她到底也是個讀過書的,就算沒考大學,在咱們鄉她也算個『女秀才』,你應該了解她,只要她相信你,她的腦袋絕不會像咱爸那樣不開化。還有,我反正是絕對支持你的。你的腦袋比我好使,連我爸都這麼說,只要你出去好好乾,一定會光宗耀祖的回來。」劉志奇起身,激動的拍拍大舅子的肩膀,以示對他的感激之意。
經過和大舅子的一番攀談,劉志奇心中更有底氣了,他決心首先說服美玉。他沒想到他剛把想法對她一說,她不僅同意了,而且她居然說,「我支持你出去闖闖,你別擔心家裡,爸媽那裡我會想辦法去說服他們的。」但他也沒料到,最激烈的反對來自自己家裡。他辦完停薪留職的手續后,回家和自己的母親告別,沒想到他媽媽竟大罵起來,「你這個不省心的東西,咱家才剛過上安穩日子,你就不太平了。你辭了工作,拿什麼東西去養老婆養孩子啊!你也不想想,你能有今天容易嗎?你走了,就留美玉一個在家照顧老人孩子,你怎麼狠得下這個心呢!當初人家是怎麼幫你的,你都忘了,現在剛過上好日子,你就自顧自地跑了,你讓人家說啥,你那不是『白眼狼』還是什麼?」罵著罵著,她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老頭子,你可好好看看,這是個什麼兒子啊!真是個不忠不孝啊!扔下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就這麼走了,難為你活著的時候這麼相信他,可現在他變了,完全變了,真不該讓他上什麼大學,如今他翅膀長硬了,會飛了,就這麼不管不顧的跑了。」
「媽!」劉志奇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勸阻自己的媽媽,甚至也無法向她做任何解釋,因為以她的對世界的認知是根本無法理解他所作的決定,於是他越加感激美玉對他的理解,和為他所做的一切。「媽,我不是拋棄妻子,也不是扔下這個家,我出去工作是為了將來給你們更好的生活。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做出對不起你和爸爸,還有美玉的事情的,我是你親兒子,你怎麼能懷疑我呢?!連美玉都支持我出去闖闖,你應該更相信我才對啊!」
「好,好,你走,你走了就別回來。我就權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我家也沒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兒子。」她有著農村老太的傳統的頑固與偏執,一經她認定的,便是不可更改事實,及至於後來兒子衣錦還鄉,替家裡造起了小洋樓,她仍是嘮叨著,「賺那麼多錢又怎樣,也不過是住好房子,吃點好東西而已,我老太婆不圖這些。我只希望你一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要對得起老婆和孩子,那才是咱做人的根本。這才不辜負我養你一場,也不枉美玉和你夫妻一場。」
元宵節晚上,劉志奇和美玉、岳丈岳母、還有大舅子夫婦坐在一起吃元宵。明兒一早,他就要走了,一家人都沉默不語。自從知道他要離職下海經商后,岳母總是一邊吃著飯一邊唉聲嘆氣起來,而岳父一直沉著臉,沒見過他臉上有什麼笑容,他倒希望岳父能像罵兒子那樣大罵他一通,那他至少可以有解釋辯駁的機會,因為他知道岳父雖然固執,但卻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然而,他竟然如此克制,一點脾氣都沒發出來,他知道這肯定是美玉在裡面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此時,大舅子的老婆忽然很不應景地說,「人家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明天你就要走了,連陪美玉看月亮的人都沒有了。」
「去,去,就你話多。」大舅子沖老婆瞪了一眼,「出去是為了求得更好的前途,又不是一去不回。以現在交通、科技的發展,就算你到國外、到非洲那也聯繫得上啊,如今上哪兒不都很方便嘛,買張票就去了,哪裡就搞得像生離死別的似的。」他老婆噘了噘嘴,翻了他一個白眼,不再說話。岳父站起身來回自己房間去了,岳母看看他,又看看美玉,嘆氣起來,喃喃著,「這真真是的。。。。。。」
「媽,我和志奇先回房了,我要幫他收拾行李去了,明天一早的車。」美玉對羅媽媽說。
「行李應該不少吧,氣象預報說,明天可能有小雨,我向單位借了車,明天一早我來送你們去。」大舅子說。
「謝謝。」志奇感激地拍拍大舅子臂膀。
美玉在碗池邊洗著碗筷,腦子裡卻不覺閃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她的連綿不絕的回憶。她關上水龍頭,拎起電話,是女兒美美從美國打來的,她已經十七歲了,去美國已經快兩年了,再有一年多的時間就要考大學了。到底是年紀小,沒什麼太多的留戀和負擔,記得她準備出去前那幾天,常在晚上抱著媽媽哭,差點就想不去了,剛到那美國那一陣,她天天會打電話回來,說要聽聽媽媽的聲音,一說就是十幾二十分鐘,可也就幾個月的功夫,她的電話越來越少,而且說不上幾句就撂下了。到了現在,她每個月只打一兩個電話回來,通常只是報個平安而已,還美其名曰,「節約通信費用」,好在美美在那裡也算是一切平安,這倒讓她稍感安慰。
自女兒離開后,這套房間突然顯得特別的大。掛掉電話,美玉像往常那樣收拾房間,最先打掃的便是美美的那間。淺粉色的牆壁上掛著一個「布谷鳥」鬧鐘,粉紅緞面窗帘外罩著一層白色蕾絲窗紗,乳白色的書桌上依舊放著她出國之前溫慣用的那些書,床上那隻大大的「維尼熊」靠枕而坐,美玉刻意讓這個房間保持它原來的面貌,一點都沒移動過。每次她走入時,都彷彿感覺到女兒天真爛漫的少女氣息,好像她依舊會每天放學回家。她拉開女兒的衣櫥,裡面整齊的掛著女兒曾經穿過的衣服,她隨手拿出一件看看,腦子浮現出女兒穿著這件衣服時的模樣,嘴角不禁盪起一絲微笑,再將衣服放進衣櫥中原來的位置。
女兒六歲的時候,劉志奇終於在這個大城市裡紮根了。他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是讓妻子帶著女兒上來。「美玉,來吧,帶著咱們的美美一起來,你要和我在這裡一起開創新的未來,我要讓美美接受更好的教育,這裡的一切都預備好了,快來吧。」聽到這來自遠方的最熱烈真摯的召喚,她激動的巴不得馬上插翅飛奔過去。她掛上電話后,幾乎是高喊著跑出去:「媽!爸!」
「怎麼啦?這是怎麼啦?」羅媽媽瞪大了眼睛,望著女兒興奮得滿面通紅的面孔。
「什麼事,這麼大呼小叫的。」帶著老花鏡的羅爸爸,從報紙上緩緩抬起頭來,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和驚訝。
「爸,媽,我這就要去志奇那裡了,他一切都準備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我帶著美美一起過去。」
「真的,那可太好了。」羅媽媽臉上露出些許欣慰,「這些年他在外面是賺了不少錢回來,對我們的孝敬的確也不少,他自己家裡連小洋樓都造起來了,可到底你們兩地分居啊。現在這世道跟以前也大不同了,這人都奔著錢去了,人心變得快啊!想當初他窮的時候,咱沒嫌棄過他,現在他闊氣了,但願他也不會變才好。以後你到了那裡,一定要牢牢看緊他,守在他身邊才是啊!」
「媽,看你說的。他要變心,出去這些年早變了。」美玉自信的說,「志奇不是這種人,他除了一心忙事業,他對其他的事才不感興趣呢。」
「瞧你說的,我不過是提醒你一句罷了。」
「你們是要留在那裡發展,不再回來啦?」這幾年羅爸爸忽然老了,鬢角已完全發白,前額的抬頭紋更深了,「那美美呢,也一起去嗎?」
「嗯。志奇說,等明年他就要自己開公司,他要我跟他在一起開創我們的事業。」美玉望著父親頭上的白髮,突然感到鼻子有點發酸,「他說大城市的教育更好,他要讓美美到最好的學校讀書,將來她才會更有出息。」
「這也對。」羅爸爸沉默一會兒說,「去吧,別擔心家裡。」
第二天鄉里就到處傳遍了美玉要走的消息,她嫂子帶著孩子進門就說,「美玉,大家都知道你要去和志奇團聚了,你的好日子可等來了,大家都說志奇在那兒開公司了呢!現在他可發財做了大老闆,你記得可得讓咱們全家都沾光啊!」
「八字兒還沒一撇呢!公司還沒開呢,哪來的什麼大老闆啊!」美玉笑著說。
「是你哥說的,志奇搞了個什麼化妝品公司,就是專賣女人擦臉東西的公司。」
「是做這個生意的,不過他計劃明年才開公司。」
「明年就明年,反正你哥說的可神了,說志奇要如何大幹一場什麼的,還埋怨當初我拖了他後腿。唉,你說靠這女人擦臉的東西也能賺大錢?」
「志奇和他同學一直就是做這個的,他說,只要用心用腦子,做哪門生意都能成功。明年他同學就要移民了,要把生意統統轉給他做,他打算明年自己註冊一個公司。」
「那太好了,還是你有福氣,嫁了個這麼有出息的老公。要早知道是這樣,那會兒我真該支持你哥出去闖闖。」
自打美美進了小學,美玉就去「思美」化妝品公司上班,她原先就是廠里的出納,現在理所當然成了自家公司的財務。「思美」這個名字還是美玉給起的,也就是「想要漂亮」的意思。這一轉眼已經十年過去了,公司的辦公室從小的換成大的,從幾個人發展到幾十個人,代理的產品從低端的做到高端的,他們的加盟店從十幾家擴展現在的一百多家,美玉也從完全的外行,到現在徹底的摸清門道。「十年了。」她正擦著自己卧室里的穿衣鏡,擦著擦著不覺停下手來,瞧著鏡子里那個自己,心裡有種莫名的淡淡惆悵。她覺得自己相貌變得很厲害,儘管每年她都回家鄉過年,甚至這幾年她回去探望父母的次數更多了,而老家的那些親朋好友卻常說,「美玉啊,你真是越變越好看了,我們見了都覺得有點不認得了。」尤其是她的嫂子,常同人家說,「哎呀呀,我們家美玉到底是去了大城市的,從頭到腳都變了呢,差不多換了個人似的,你看她那皮膚,比以前白嫩多了吧,她打小就只留著『劉胡蘭』頭,現在可好,連頭髮都染了燙了,還有啊,她離家前從沒穿過高跟鞋,在大夏天都不大愛穿裙子,現在是每雙皮鞋的鞋跟都又細又長,連大冬天都敢穿『一步裙』呢!」她凝視著自己那張面孔,用時下流行的「空氣燙」燙過後微微翻卷的深栗色長發下,藏著一張有些四方的臉,臉部輪廓清晰硬朗,但不是很精緻,五官長得很普通,但鼻子倒很挺拔秀氣,經過精心養護的皮膚雖然還未露出明顯衰老的跡象,但眼角幾根淺表性細紋和越漸加深的法令紋依然讓她感覺到歲月的痕迹,猛然間想起學生時代那張紅撲撲有點土氣的臉,那一瞬間她覺得鏡子里的那張臉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大約三年多前,志奇同她商量,讓她呆在家裡,一來是為了幫助美美準備出國考試,二來他從長遠考慮,決定從外面請一個更專業的財務經理到公司任職。那時美玉倒很贊成丈夫的這個想法,但自從美美出國后,她越來越覺得時間變得太寬裕了。每當早上丈夫離去后,屋裡只剩她一個人時,她更加覺得心裡空蕩蕩的若有所失。自女兒走後,她迷上了小區里的美容和健身會所,她辦了兩張會員卡,每天下午她幾乎都準時出現在瑜伽館或拉丁舞館;這家叫「雲裳」的女子美容會所做的就是「思美」的產品,跟她更是熟得不得了,而她也差不多從頭到腳將各種項目都包下來做。來這裡的女人大約分成兩類:一類是紅粉佳人型,這個小區里台灣人不少,他們中有不少都包養了「二奶」,時間一久,美容師們就會打探到她們各自的底細。第二類是正房財娘型,她們中有些自己開公司或是有自己的事業,要不就是在家既有話語權又有決定權的正房太太。她們共同的特點就是——極度蔑視另一類。這兩類人似乎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語言,所以彼此從不和對方講話,即使對面走過,也權當對方是透明的。
沒進過美容院的人會對那裡充滿各種聯想和揣測,有人認為進了美容院便能立刻改頭換面,有人認為那裡充滿各種陷阱、都是騙人的把戲。至於說美容院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其實,它既不是女人的天堂,也不是女人的地獄——也就是說別對它抱有太多的幻想或恐懼。去那裡其實也就是圖個享受,當然對很多女人來說,還會獲得某種程度的虛榮心的滿足。在那裡美玉倒有著不一樣的地位,她不僅跟「雲裳」的老闆娘和美容師都很熟,甚至連那裡的大部分顧客都跟她認識,大家也都知道她是誰,她倒也不刻意區分她們是「哪一派」的,跟誰都客氣的笑臉相迎,因為她覺得這些客人其實就是她們公司的終端消費者,她沒理由拒絕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所以在這裡無論是誰都挺喜歡她。
手機響了。「同桌的你」的鈴聲傳進她的耳里。是劉志奇的助理廖勝國打來,「美玉姐,劉總讓我過來接你去看場地,我一會兒就到了。」
「行,我一會兒下樓等你。」她迅速將屋子收拾停當,打開衣櫥發現裡面滿滿的,但她仍是挑了那件常穿的黑色雞心領羊絨衫,換上黑色緊身牛仔褲,隨手拿下那件暗紅色收腰短大衣。沒時間吹頭髮了,她趕緊用寬齒梳將頭髮理順,綰起一個簡單的髮髻;再趕緊往臉上拍上一層BB霜,掃了一點嬌蘭的「幻彩流星」粉,這個年紀不上一點粉底,真的是有點「黃臉婆」的意思了;最後用眉刷沾了一點深褐色眉粉輕快的一刷,塗上DIOR經典款藍金唇膏。她站在在鏡子前,微微向兩邊側轉頭部,「這下好了。」她沖自己略一點頭以示肯定,將先前的一點惆悵和疑惑揮散而去。
美玉到樓下時,廖勝國正駕著劉志奇的「奧迪」車過來。她跨上副駕駛座,「勝國啊,這回我們開會,上來的客戶很多,再加上我們自己的員工,吃、住、開會都放在一家賓館,賓館方面你都聯繫好了?」
「前兩天就說好了,你去最主要是看看晚會慶典的場地是不是合適,還要做那些布置,還有就是確定咱們的菜單,要是這些都確認下來的話,我們才能交一部分定金。」
「行。晚會主持人定了嗎?前幾天你跟我說,咱們公司有個新來的大學生,演講挺有水平,可以讓他試試做主持人的。那女主持人找了嗎?」
「跟那小子說了,他還挺有積極性的。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業內的女主持人,她是『朗儷』公司的促銷部經理,我讓她去賓館和我們碰面。」
「你認識她嗎?」
「有個朋友請客吃飯時見過一次,她叫方達玲,是音樂學院附中畢業的,一個自我感覺挺不錯的女人,其他倒也沒什麼。等你去見過了再說。」
羅美玉在見到方達玲的第一眼,心裡便有一種沒來由的輕微的抵觸,這不是她喜歡的人。但方達玲似乎很喜歡她的樣子,親切的叫她「美玉姐」,還不時挎著她胳膊跟她說話。看著方達玲滿面春風堆著笑,美玉一面在心裡揣摩這個女人的真實本性,一面在臉上露出少許淺笑表示對她的欣賞。
他們三人踏看了場地后,一起坐下來喝了一杯咖啡。實事求是的說,方達玲不是個惹人生厭的女人,短髮小眼,中等相貌,穿著得體,很會裝扮,言語親切,很懂得讚美別人,也很喜歡聽別人的讚美。她家境不錯,老公在澳洲,兒子去年已考上大學。漸漸美玉搞明白為什麼對她有點抗拒的原因了,方達玲是當地人,論年紀只比她小三、四歲,說不上漂亮,甚至有那麼點「老氣」,但她身上似乎有種天然的優越感,說話時總在有意無意間用眼神傳遞著一種叫「嗲」的東西,尤其是和廖勝國對話時,她能感覺到方達玲源源不斷輸送的出來的「女性魅力」。「這可能就是異性相斥吧」,美玉想。她總覺得對面這個女人眯起眼睛在笑的時候有點像老鼠。
美玉最終還是決定讓她作晚會主持人。因為在查看場地時,方達玲提出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見,對場地安排、設施準備、會議流程都很熟悉,顯然她在這方面是很有經驗的。美玉是很明白「在適當的時候用適當的人」這個道理的,所以她和方達玲談妥了「勞務費」。「只是主持一場晚會而已,以後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接觸。」當她心裡這麼想時,卻總有一絲若隱若現的不安。不過,她不是那種反覆不定的女人,一經做出決定,她便將一切疑慮都從心底掃除出去了。周年慶定在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這兩天,各方準備工作都已做好,客戶邀約都已完成,離開會只剩一周多時間了。
看完場地,從賓館出來,廖勝國先將羅美玉送回家裡。「勝國啊,我聽說你搬新家了?」因為他是劉志奇的助理,羅美玉很欣賞他,一直對他也比較關心,「你媽媽身體還好嗎?」
「剛搬了新家,我媽高興得不得了,成天在房子里忙來忙去,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以前我從沒見她這麼忙過,她還說房間和人一樣的,每天都要掃一掃洗一洗。」
「以前你們是租別人的房子住,現在住的可是自己的房子,當然要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那樣看得也高興,住得也舒服。你回家代我向你媽媽問個好。」
那天傍晚,廖媽媽從菜場買了菜回到家,正做著晚飯,這時門鈴響了。這時候會是誰?勝國不可能現在回來的。廖媽媽心裡想著,打開了門,那一瞬間她看著站在門外的那個人,她都以為自己眼花了,怎麼可能是他呢?!她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裡。
「淑貞。」門外這個男人50多歲的樣子,保養得很好,頭髮濃密,明顯是染過的,他身材高大魁梧,即使現在上了年紀,依然能感受到他盛年時的英姿。在他的映照下,門裡的廖媽媽則更顯得寒愴,她的兩鬢已經花白了,溫良的眼睛四周布滿了張開的皺紋,在暗淡的膚色映襯下,整張臉就像一幀封存的抽屜里的陳年黑白相片。
「你。。。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