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土
「那件是之後你去了哪裡?」
白隱坐在流夢閣庭院中的鞦韆下,深秋的露水拍打下枯葉,淅淅瀝瀝灑在她的裙擺上。她輕輕地蕩來蕩去,彷彿回到了從前。
「大人不知道嗎?我逃跑了。」面對惺惺作態的祝融,她不溫不火地回答。
祝融默立在桃枝下,與白隱共賞同一場落葉雨。此情此景恰似當年那場臨別時的桃花雨,兩人也是這樣的站位,祝融輕輕搖晃著鞦韆,白隱悠閑自在地坐在鞦韆上,任由他搖晃著。
「當年你若沒有誤會我,五十年前與你成親就不是奕青,而是我了。」他的語調溫暖低沉,彷彿追憶往昔,彷彿年少的時光令他懷念,令他追悔。
白隱卻不吃他這一套,冷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是陛下的人,陛下讓我嫁給誰我便嫁給誰。」
祝融道:「那你喜歡奕青嗎?」
白隱沖他莞爾一笑:「陛下讓我喜歡,我便會儘力去喜歡。」
她看得出祝融是奉天帝的命令來試探自己,否則不會平白無故來流夢閣搞這麼一出。這期間如果說錯一句話,便會毫無疑問地成為祝融彈劾她的把柄。
「隱兒,我與你敘舊,你卻跟我打啞謎。」祝融失望地垂下頭,嘆息道。
白隱反駁道:「我只是實話實說,不敢欺瞞火神大人。」
話說到這兒了,祝融也看出多說無益,也試探不出什麼,無奈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前腳走,夏炎後腳便從屋內出來了,他一早就偷偷來找白隱了,好巧正好趕上祝融來,只能先躲進屋裡,方才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在試探你?」夏炎問道。
白隱面色凝重,補充道:「他在替天帝試探我。」
夏炎負手道:「話說你都回來五六日了,陛下還不下旨召見你,不知是何用意。」
「快了,估計就這兩日。」
白隱雙腿懸空坐在鞦韆上前後晃蕩著,幅度越來越大。一滴水吧嗒一聲滴在她的鼻尖上,緊接著越來越多的水滴從天而降,陰沉了半日的天空終於兜不住迫不及待的雨水,嘩啦啦傾瀉下來。
夏炎急忙扶著白隱進屋,雨越下越大,碩大的雨滴捶打在搖搖欲墜的桃葉上,濺起滿腔泥土味兒。
白隱停在廊下,水珠順著屋檐匯聚成河流淌到地上。深秋的雨水甚是寒涼,白隱伸手去接,手指碰到水珠的一剎那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但仍沒有收手的意思。
肉眼可見地冷了,夏炎忙為她拿來一件披風披上,伸手要去夠下她接雨的手。
「不要攔我。」白隱躲開,眼神迷離地望著庭下密集的雨幕,三兩下蹭掉了披風,踩掉鞋子,飛身鑽進了雨里。
她大笑,舉起雙手在雨中胡亂揮舞著,似在舞蹈,然而她對舞蹈一竅不通,看起來只是亂動。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濕了她的秀髮,濡濕了她的衣裳,水珠順著額前的髮絲一縷縷流下來,蒙了她的眼,糊了她的頭髮,沉重了她的身體。饒是如此,也不見她停下,反而越來越興奮,她捧起手心的水,揚到半空,大笑著轉圈,彷彿一夕之間變成了小孩子。
她赤著腳踩水,也不怕滑倒,可夏炎怕極了,要是傷到肚子里的孩子該怎麼好?!
「瘋了!」白隱發瘋不是一次兩次了,自從一百五十多年前逃亡到人間后,他和江南沒少見她瘋,從那時起她就不是個正常人了。可如今懷著身孕還要瘋,真當肚子里的孩子是鐵做的?
夏炎覺得自己這個做大舅的真不容易,跑過去從身後一把抱住白隱,白隱也不掙扎,任由他拖著拖回屋子裡。
「自己發瘋,孩子都不要了嗎?!」夏炎一面用手巾擦拭她的頭髮衣裳,一面施法為她烘乾,片刻不到便乾暖如常了。
白隱圍坐在被子里,神色茫然:「我記得從前,剛來天庭時,也是這般自由……」
「今時不同往日了!」
白隱重重打了一個噴嚏,眼眸轉向夏炎,突然凄然道:「此番,我一定會連累到你。」
夏炎給她揣了個暖爐,天不怕地不怕地說:「連累便連累罷!」
「若天帝因為忌憚我而殺了你……」她說不下去,喪氣的話梗在喉中。
「那便讓他殺!」夏炎騰地站起來,一時茫然無措,只好轉過身為白隱掖了掖被子,「你知道迄今為止我活了多少歲嗎?」
白隱縮在被裡眼眶濕潤,無知地搖搖頭:「我只知道我來天庭之初,你已經很老了。」
夏炎握著她的手,眸色淡然道:「我如今滿打滿算,已經四千三百餘歲了。換句話說,我已經活的夠久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我與天帝共事四千餘年,與祝融共事也有兩千餘年了,我很清楚他們的脾性。天帝要殺一人,誰都攔不住,他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很早之前我便知道,遲早有一日我會被他殺死,或早或晚罷了。」
這一席話中滿是凄涼與無奈,卻還帶著些許洒脫,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命定的結果。白隱聽完流下淚來,她反握住他的手,提議道:「哥哥,跟我一起去魔界吧!魔帝一定會給你一個好職位,不要再在這裡擔驚受怕了!」
此法可行,而且他們完全有機會逃走,不料夏炎聽完卻連連搖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與你不一樣,我是土生土長的神官,從有意識起就是天庭的水神,我生於斯,長與斯,若有一日命隕……也該是在這裡。天庭是我的故土,我離不開它。」
白隱哭的越發厲害,夏炎默默將她摟進懷中,像親兄長一樣。
「那我留下來陪你,與你一起共渡難關。」
「不,你不屬於這裡。」夏炎果斷拒絕,「天庭於我而言是家,是故土,於你而言卻是牢籠,是個危險的地方。」
夏炎把她扶起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說:「魔族才是你的家。從此次事件中我看得出奕青確實是對你上心了,否則也不會老老實實聽從你的計劃。你在魔族會過得很好,你才一千多歲,還有兩個孩子,應該好好活下去。」
白隱被他說中了心事,她確實不喜歡天庭,縱然從前曾把這裡當家,然而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早就把這點柔情徹底磨沒了,現在餘下的只有厭惡。
夏炎從懷裡掏出一瓶葯遞給白隱:「這是阿照給我的改良后的烈陽草粉末,她交代我給你服用。」
白隱接過藥瓶,很是疑惑:「對了,我一直想問你,阿照不是被困在宮中嗎?之前和現在你是如何跟她聯繫上的?」
「是懸機閣里的徐無常,」夏炎道,「他發現了一處弱點,從這個弱點能與阿照時不時取得聯繫。」
白隱讚許道:「他與耿春真不愧是你我的左膀右臂,關鍵時刻還是離不開他們。」
「確實。」
拿到了葯,夏炎就地封了白隱周身的穴位,一方面可以抵擋烈陽草之毒深入肺腑損傷胎兒,一方面又可以讓太醫無法診斷出異常,一舉兩得。
封好穴位,白隱便就著熱水服用了粉末,起初沒有任何不適,到了夜裡卻突然發作起來,渾身發熱吐血不止。夏炎佯裝大驚,深夜冒雨而來,緊接著傳喚太醫,很快被診斷出烈陽草之毒發作,頓時震驚四座,各位太醫從未見過這種毒,紛紛沒了主意。
汐照果然是厲害的,白隱躺在床上一陣陣發作,然而眾太醫卻束手無策。這樣鬧了一個多時辰,最後驚動了天帝,派祝融深夜趕來問候。
這種情形下祝融還能第一時間趕來,看來天帝派人盯緊了白隱。夏炎站在身側看著眼前一出鬧劇,恍惚間覺得祝融特別像天帝身邊的貼身太監,天帝大手一揮,祝融便來了。
不過就算祝融來也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太醫們又是扎針止血又是冷敷退熱,能用的辦法都用了,折騰到天亮,白隱才慢慢消停。
毫無疑問,祝融將此事彙報給了天帝,天帝聽到后沉默了一會兒,轉而問汐照:「烈陽草之毒可有解藥?」
「回父皇,按照您先前的吩咐,並未配製解藥。」
「她是在演戲,還是真的毒發?」
天帝突然沉聲如此問,汐照察覺不對慌忙跪下,堅定地說:「自然是真的毒發,您也知道,烈陽草之毒天下無雙,無人能解,只能緩和。靈神大人始終在您的掌控之下,您只要一聲令下,兒臣即刻便能將她送上西天。」
汐照這話句句屬實,可是萬事無絕對,汐照的師父霍九離便是個最大的意外,大家都不知道他早就發明了烈陽草的解藥,還真以為此毒無葯可解呢。
「但願如你所言。」
天帝的想法一直是個迷,白隱只能試探著來。
一大幫人忙了一夜無功而返,白隱自己反倒漸漸恢復過來,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已經能夠勉強下床走動。
流夢閣荒置五十年,沒有僕從,卻從不荒涼,白隱知道肯定又是隔壁的那個好人兒定期讓人來打掃的。可惜她如今身份尷尬,又在天帝的監視之內,僅一牆之隔,卻不好向柳文竹答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