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異常

第六十章 異常

江南怔忡地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說一些話卻遲遲沒有開口。

起風了,風吹過公主的髮絲,將細嫩的葉吹落在她肩膀上、頭髮上。

「我好羨慕這風,它是那麼自由,那麼隨意,想吹到哪裡就吹到哪裡。」蜀禾突然很悲凄地說,手指緩緩撫平散亂的秀髮。

江南想,她大抵是失去了發泄怒和恨的力氣,亦或看透了生命的本質,才變得跟白隱一樣多愁善感。

「公主不要過於傷心了。」江南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說一些毫無用處的話。

蜀禾好像聽到了也好像沒聽到,她不去看江南,轉移了話題自言自語道:「聽他們說,令狐幽人已中年,長相也不盡人意……」

說到這兒她忽然轉身定定看著江南,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也不如你好看。」

「公主……」

江南被這突如其來的誇讚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曾想蜀禾會如此說,猜不出話中深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蜀禾丟下樹蔭底下的清涼,走近江南身邊,凝視著他的臉龐。

江南被她莫名其妙的態度搞得不知如何自處,只能更謙卑地垂下頭。

「對不起,」蜀禾說道,「我不該欺騙你,不該利用你對我的情意。」

「公主說的哪裡話?公主做任何事,臣都支持。」

江南的心跳的很快,蜀禾的突然逼近讓他手足無措。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如同隔著天涯海角。

「任何事都支持嗎?」蜀禾看著他又笑了,這笑容令他心裡發怵,總覺得哪裡不對。

公主走到白隱常常餵魚的池塘旁邊停下,聲音柔和地問:「這水有多深?」

江南的心思全在蜀禾身上,因此漫不經心地回答:「六尺多一些。」

「宮裡最深的池塘才四尺半……」蜀禾小聲地嘀咕道。

「公主說什麼?」

「沒什麼,」蜀禾飛快地回答,臉上笑意仍未減少,「只可惜這一池春水了。」

「公主……此話何意?」江南覺得不太對勁兒,她彷彿話裡有話。

蜀禾安然自得地坐在圍著池塘的石欄上,眸色深邃,似乎能將深水一望到底:「我只是感慨四季變換,如此寧靜美好的水面到了夏季就會變得波濤洶湧,難以平和了。」

一方小小池塘如何波濤洶湧?江南跟不上她跳躍的腦迴路,或許人與人的表達方式不同吧。

蜀禾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來,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她飽含深情地望了江南一眼,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決然地轉身走了。

前一秒還溫柔可掬地同他說話,下一秒便招呼不打地走掉,江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空氣中還殘留著蜀禾留下的幽香,然而人已不見了蹤影。

回到自己所住的院中,江南越想越覺得蜀禾的行為很反常,因此晚飯也吃的無味。當天夜裡他臨睡著時腦袋裡迷迷瞪瞪又想到蜀禾,她的形象在他腦中越印越深,最後迫使他於黑暗中睜開雙眼。

蜀禾的真實性格便是如此嗎?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擺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江南想著想著更加睡不著,腦中開始回味她白日里同自己的對話。

臨近和親,她為何沒有表現出難過?反而還能跟自己談笑風生?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恐怖的猜測在江南腦中乍現,蜀禾的話在他心裡反覆排演重組,最後得出的結論嚇得他從床上一躍而下,匆匆披上衣服破門而出!

江南欲尋奕青,可他謀士的身份在白天出入內苑已是奕青特批,夜裡就更不可能過去。因此他快速放棄了直接去內苑找奕青的想法,然後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扣響了遠處蒙遠的屋門,蒙遠打開門不明所以地看著江南,沒等他開口詢問,江南便火急火燎地說:「快帶我去找太子殿下!要出大事,一刻也不能耽誤!」

蒙遠沒怎麼跟江南打過招呼,但也知道他是太子的賓客,因此絲毫不敢怠慢,急忙聽令引他去找奕青。

這時候夜已深,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夜風嗖嗖刮過,明明是初夏暖風,卻颳得江南心裡徹骨冰涼。

一進內苑,江南便丟下蒙遠直奔桃樹邊的那方池塘。可池塘周圍內外一片寧靜,沒有半個人影,只有微風拂過時,水面在月光下泛起點點波紋。

江南手扶石欄頓在那裡,重重吐出一口氣,緊繃的心弦鬆懈下來。

等他回過神,奕青與白隱已經被蒙遠叫醒,寢閣內亮起橘黃的燈光,奕青披散頭髮從室內走出,請他進屋說話。

「你先坐,」白隱伸出手安撫驚魂未定的江南,「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深夜跑過來?」

江南喘著粗氣,神情慌亂地組織語言,停了很久才說:「我……我懷疑大公主要投水自殺。」

此話一出,奕青和白隱同時坐直了身體,瞬間困意全無。

奕青問:「今天上午你見蜀禾的時候,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反常的話?」

「對。」江南連連點頭,「她問我庭院中那池水有多深,還自言自語說『宮內的水深如何如何』……還說什麼『可惜了這池春水』,我問她何以如此講,她便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搪塞我。我當時便覺得有些異樣,但我對大公主了解不多,以為她性情就是如此,因此也沒有深入思考……但就在方才,我突然想通了,她問屋外那池水的深度,很可能要在那裡自殺!」

奕青不知何時站起來開始在屋內來回踱步,邊走邊分析:「院中池塘水深六尺,宮內大多數池塘水深不過四尺,人直立站在池中,水難以沒過頭部……禾兒若真想投水自盡,確實有可能會選擇東宮裡的這池水。」

「而且宮內侍衛眾多,他們不分白天黑夜輪班巡視宮闈,在宮裡投水很容易被人發現;反而東宮沒什麼侍衛,夜裡也很安靜,東宮內苑與後宮聯通,憑大公主的身份也可以隨意進出。」白隱有理有據地補充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到了這兒,才急忙跑過來通知你們。」江南點頭如搗蒜。

「這樣一看,禾兒還真有可能做傻事。」奕青心情煩躁地閉了閉眼,以手扶額坐在了椅子上。

為了進一步確認蜀禾自殺的概率,白隱詢問了一些細節:「大公主跟你說話時,心情如何?」

江南毫不隱瞞,直言相告道:「她從始至終都很平靜,一直對我笑,但是最後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很匆忙的模樣。」

聽他如此說,白隱就知道蜀禾定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她是在跟你永別,」白隱說出來自己也很震驚,「一個人決定自殺之前,都會做好全身心的準備。她性格反常地平靜,是因為她已經決定用死亡解脫自己,結束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她看透了一切,所以會用滿不在乎的態度對待周圍的事物……而且她對你溫和不是在向你示好,而是在向你告別……」

白隱說完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奕青,讓他趕緊拿主意。奕青很快給出答覆,嚴肅道:「禾兒今夜沒有立刻行動,是因為害怕我們起疑心,她想停一段時間讓我們放鬆警惕后再來。」

「那我們既然看出來大公主要自殺,得趕緊派人通知帝後娘娘看好她啊。」江南關切地說。

「不可,」奕青否決了他的建議,「這樣做確實能暫時保證禾兒沒有生命危險,但難保她不會用其他方法自盡。我們最好假裝不知道她的計劃,然後在夜裡暗中留心池塘的動靜,待她來的那天阻止她,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這樣確實最好。」白隱贊同道。

江南也覺得奕青考慮得更加周到,但凡事就害怕百密一疏,他還是無法放心,於是請求道:「既然如此,殿下可否准我日夜守在池塘邊,以保大公主的安全。」

「日夜不歇?你能受得住?」

江南輕笑道:「我本就是楠樹精,雖然平日里以人身活動,但其實也可以化成原形紮根土地以求生存。」

「那……」

「求殿下准許!」奕青正在猶豫之間,江南突然由坐榻上站起來跪在了地上,幾乎是央求著奕青同意。

「好吧,」奕青道,「辛苦江公子。只是單你一人看守池塘還不夠,我會加派人手在暗中跟你一同盯緊那裡,這樣才能讓我放心。」

事發突然,而且事關大公主,奕青是夜便直接放棄繼續睡覺的想法,親自調派人手去了。他臨近子時出門,直到天亮也未再回來休息。江南也差不多,他將池塘周圍的情況很仔細地查看了幾遍,最後找到一處能夠看到池塘全局的牆角化為原形,變成了一棵不起眼的楠樹種在那裡。他偽裝地極好,連白隱都看不出破綻。

與寧容一同吃完早飯,白隱連哄帶騙地讓寧容最近別去池塘那邊玩耍,宮內侍從也聽白隱的命令無意識繞開那片地方。安排好一切,汐照疾步走到白隱身邊道:「殿下已將池塘周圍都安置了我們的人,夫人可以放心了。」

白隱搖搖頭:「等到安然無恙地救下大公主,我才能放心。」

白隱走到那方池塘邊,池塘面積很大,幾乎佔了整個東宮的五分之一。若蜀禾從池塘最右側跳下去,地處池塘最左側的寢閣絕對不能第一時間跑到右邊救她。她的計劃何其殘忍決絕,幾乎不給自己留一絲活路,但她到底對自己起了惻隱之心,否則也不會讓江南察覺到異樣。

從知道蜀禾要尋死的那天起,白隱和奕青加上江南,所有人都緊繃神經,再也不敢睡一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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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九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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