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回到開頭
「江南,我好看嗎?」
盛裝的新娘被眾人簇擁,她的目光艱難地穿過層層人海,徵求似的詢問角落裡那個不起眼的人。
「當然。」江南沖她深深行了一個拱手禮,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為什麼會在出嫁時問他這個問題,江南思考多年也沒有得到答案。公主得到回答只是強顏微笑,凄楚的臉龐上終於有了些喜慶的神色,只是左眼隨著這抹笑,流下一滴淚。
清澈的淚無聲劃過她濃妝淡抹的臉,如同白凈無瑕的瓷器上突然多出了一道裂痕。因為一些原因,江南之後仍能多次與她相見,但公主今日此時的這個表情,他始終忘不掉。
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場面奢華鋪張,禮儀繁瑣冗長,整個送親儀式看起來像一場紙醉金迷的滑稽鬧劇。霍九離報復似的花完了魔帝支給他的所有預算,甚至又要了很多。
「權當樂景襯哀情吧。」他站在伏魔殿前聳聳聳肩,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反正於大公主而言,簡樸或奢侈都是一樣的,我倒不如自由發揮,給自己一場視覺盛宴。」
果然,整活還得看霍九離。
蜀禾天未亮便起身,然後便如同提線木偶般配合著一大幫人忙到午後,飯都未曾吃一口。
午後終於到了啟程之時,蜀禾於伏魔殿前跪別魔帝與帝后,奕青、白隱、霍氏兩兄弟和淳于東鄉等人都在現場送別。
「這就是你們的傑作嗎?」淳于東鄉對蜀禾的遭遇感同身受,憤憤不平道。
「對。」霍九離聽了,毫不掩飾地直接回答。
霍長風瞅著沒有人看向他們這邊,安慰似的摟摟淳于的肩膀。
白隱望著蜀禾遠去的身影,還在琢磨她留下的那句「你我竟是一樣的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才午膳時白隱給她拿了些吃的,順便說:「公主說的那句「『你我都一樣』指的是你跟我一樣都要遠嫁和親罷?」
「不,」蜀禾搖頭否認,「你我雖同為政治的犧牲品,但本質不同。你愛我哥哥,所以會覺得和親並不痛苦;而我不愛令狐幽,這和親於我而言是徹頭徹尾的牢籠。」
白隱到底沒問出那句話的意思。與此同時,從前血蠱的「六十年後你會再來找我」這句話也跟蜀禾的話一齊蹦進她的腦海里。她始終想不通它們的深意,但直覺告訴她,這看似無解輕巧的兩句話,暗含著可怕的陰謀。
……
天庭的雨已經下了一月有餘,但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陰雲蔽日,孤寒陰冷。江南說,上次遇到這樣的天氣,還是白隱重返天庭之時。
「是她抓住賀誠之後嗎?」我望著窗外的雨幕問。
「不,是第三次,她被祝融抓回來的時候。」
我越發摸不著頭腦,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在我聽到的故事裡,白隱是個兩面派,你不能用絕對好或者絕對壞去評判她,從蜀禾這件事上便能看出端倪。同時,我覺得奕青也是個灰色人物,因為江南每每講起他時總是欲言又止,崇敬之中夾雜著不滿的情緒,讓我愈加對他們的故事感到好奇。
我想起他方才講到的那兩句話,便問:「靈神大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話剛落音,典經樓的管事便提醒我們要閉樓了,我們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因著連綿不絕的雨看不到太陽,於是忘了時辰。
江南聞言起身,一面整理書籍一面提醒我:「你若還想知道後續,便去問容兒吧,我在大公主走後也離開了魔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跟白隱聯繫,不太清楚之後的事。」
我朝他拜謝,忍不住問:「您是跟隨大公主去妖族了嗎?」
我這樣大膽並非無禮,而是多日相處下來,我發現江南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他十分樂意把當年的事分享給我,按他的話說,希望多一個後輩知曉真相,而不是被那些爛墨史書中的記載所迷惑。
「是。」江南笑了笑,大方承認道,「當時隱兒還很擔心我,特意派了懸機閣的精銳暗中保護我。」
在管事的再三催促下,我們不得不匆匆結束今天的暢聊。江南對我淺行一禮直接離開,我欲追上他再聊兩句,卻被那與我相熟的守門仙差攔住了。
「哎,你這天天跟他說些個什麼那?我怎地聽到他還讓你去找魔帝?」他指指江南的背影,謹慎地低聲問。
「就聊一些從前的舊事,」我回答,「怎麼了?」
我這個樸實的好朋友陰陽怪氣地搖搖頭,很為我擔憂的樣子:「我看這人不簡單。你想,魔帝稱他叔叔,天帝也不管他,任他在天庭無限制地自由出入……嘖嘖嘖,不像一般人。你可小心些,別被他騙了。」
我啞然失笑,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必為我擔憂。通過這些天的對話,我大致明白了江南的身份,他是多年前的倖存者,一個身份多重並且尷尬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會成為坐在這裡給我講述往事的那個人。
一些都是那麼的機緣巧合,誰能想到我這個兩百多歲的小子對三百年前的舊事起了興趣,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江南說他之後離開了魔界,那我若想知道之後的事情就必須找寧容或者奕青了。對於奕青,我不甚了解,覺得他是個心機很重的嚴肅的人,而且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只聽聞他離開朝堂,退隱江湖了。
那就只好去找寧容,正巧這幾日三帝會盟接近尾聲,她應當沒什麼要緊之事要處理了。
但她可是當今魔帝啊!如今她可再不是江南口中的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兒,而是一手撐起整個魔族的帝王。
一想起這個我就頭大,不知如何啟齒,更害怕到時候一句話說不對惹怒了她,落得個身首分離的下場。
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去拜訪她,畢竟在探尋真理的道路上一切都是小事!就算到時候真出了岔子,我也無怨無悔。
想好了要問的問題,反覆排演了話術,我終於鼓起勇氣來到了魔帝和妖皇暫住的驛館,然而卻沒有見到寧容。
守門侍衛告訴我魔帝陛下不在,正在我思考下一步做什麼而在門口徘徊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聲:「何人在此?」
我猛然回首,餘光瞥了一眼來人,便連忙跪下,隨眾人一同朝她行禮:「太後娘娘萬安。」
沒見到寧容,反而碰到了妖族太后——蜀禾。
沒錯,昔日的魔族大公主、如今的妖族太后,正站在我面前。令狐幽於三百年前驟然駕崩,他與蜀禾的兒子令狐崢繼承帝位,但令狐崢年齡過小,蜀禾身為妖后,便順理成章地垂簾聽政,全權處理朝政,此次三帝會盟她也是直接代替妖皇而來。
我的額頭緊貼地面,餘光所及之處只有她華麗的裙擺,她大概是剛從外面回來,金色的繡鞋上還沾著些許泥水。
「退下吧。」她語氣隨意地吩咐道。
「娘娘請稍等。」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自己都嚇了一跳,當反應過來後為時已晚,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小臣有話想問娘娘。」
蜀禾頓了頓道:「哀家今日乏了,沒空。」
「是江南江公子推薦臣來的。」我急中生智,搬出江南再次懇求道。
這個辦法果然奏效,蜀禾聽到江南的名字明顯猶豫了,然後便讓我進去,還屏退了所有人。
我終於不必跪著,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她。蜀禾坐在正位上,華麗的衣服和精緻的配飾看得我很恍惚,但我相信,就算素衣荊釵也掩蓋不住她動人的容貌,尤其是她的雙眼睛,幾乎到了攝人心魄的地步。並且她仍像江南描述的那樣身材極瘦,多年來彷彿毫無變化。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的氣質——她正襟危坐在那裡,眸色深沉,瞧不出神態情緒,跟江南描述的那個愛恨都寫在臉上的少女判若兩人。
眼前真人跟想象中的假人很不同,這讓我有些幻滅。
「你說是江南讓你來的?」她問我,語氣里飽含期待。
「是。」我戰戰兢兢地撒謊。
「有何事?」
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提前準備的問題都是針對寧容的,誰知道沒見到寧容反而見到了她。我更加後悔方才不經大腦的行為,但又不能不回答,於是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態,我大著膽說:「臣從江公子那裡了解到了您出嫁妖族前的事,然後……然後好奇之後……所以……」
「哦對,」蜀禾打斷我,「你就是那個常從他口中探查白隱的小史官吧,我聽他說過。」
「是。」被一把地揭穿,我也不敢再撒謊,只好承認。
她對我說:「那你找錯人了,白隱的事我沒什麼能告訴你。」
我不甘心,堅持道:「其實也不盡然……換個人便是換個角度講述,或許能有新的體會呢……實不相瞞,臣欲給靈神大人重新列傳,只是苦於天庭史書中的記載並不翔實,於是只能探訪當年經事之人,以求真實可信。」
我震驚於自己的大膽,說完這番話便發覺汗透衣背,心想蜀禾定然覺得我是個傻子。
「白隱不值得有人為她這樣做,」沉默良久,蜀禾沉聲道,「她那樣的人,對自己尚且無情,你大可不必為她傾注心血……只是……若江南支持你為她列傳,那我也會支持你。」
她說話一波三折,最終又落到江南身上,聽得我的心情也跟著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