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賣兒鬻女(四)
守禮怔怔站在原地,耳畔很快飄來守靜稚嫩無邪的唱聲。起先,他還有些出神,可等唱聲越飄越遠了,守禮突然體會到一種心如刀割的感覺,所以他拼了命去追他爹,可張仁成日混跡於勾欄瓦肆之間,對於長安城,他早熟門熟路了,幾個拐彎,便把守禮甩開了。
守禮不甘心,氣喘吁吁地又追了兩條街,最終在萬年巷裡,因徹底喘不上氣停下了腳步。
時已天黑,萬年巷裡,戶戶都亮了燈燭,照得一整條路亮堂堂的,連碎石子也清晰可見。
守禮心裡沉甸甸的,像壓了顆石頭。他縱覽四周,處處不見張仁和守靜的蹤影,不由又氣又急。
現在,他唯一確定的是張仁還在永崇坊,可永崇坊道路四通八達,蜘蛛網般密集,他東奔西跑,來回在巷子里穿梭呼喚,除了惹得雞犬亂叫,其他一點音響也無。
守禮突然眼角濕潤起來,他看不穿張仁的企圖,更弄不清張仁要帶守靜去何處,他只能抱著一線希望,茫然若失地朝王大娘的鋪面尋去,希望在那裡撞見守靜。
月夜無聲,氣氛出奇的怪異,雖然街面空蕩蕩的,但沿街住戶人家相聚一堂,還是隔著窗戶飄出歡聲笑語。守禮挂念守靜,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控制不住眼淚直往外淌,只能加快腳步,尋到王大娘的鋪面,可鋪子卻門窗緊閉,冷清無人。
守禮馬上曉得張仁又騙了他,可他弱小而無助,只能踉蹌著往回走,一口一聲守靜地喚。
也不知喚了多少遍、轉了多少彎,萬年巷突然又出現在眼前。守禮怔怔看向巷子深處,忽然反應到他一個小孩子拿不出主意,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跑回家稟告守禮娘。
守禮娘正在安息,一聽張仁把守靜拐走了,頓知大事不妙,於是她長嘆一聲,把手重重砸在床渦,痛罵道:「都說『虎毒不食子』,你爹這黑心腸的玩意,居然連親生骨肉也不放過!」
守禮本啜泣著,聽守禮娘是這種口氣,登時曉得守靜沒救了,便扯開嗓子哀嚎了起來:「守靜!守靜!」哀戚了一會後,見守禮娘神色悲楚,雙眼裡蓄滿了心酸的淚水,守禮又試圖去搖守禮娘的臂膀,「娘,你隨我一塊去尋守靜吧,今兒初一,城裡人少得可憐,天氣又冷,守靜什麼都不會,我爹把她扔了,她會活活凍死的!」
守禮娘很是觸動,悲愴地哭了兩聲后,又抑制不住地乾咳起來,簡直要把肺咳壞。
守禮看她身體如此孱弱,心裡明白,靠她不住,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再去外邊尋一尋了。
黑漆漆的巷子里,北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砉一下就把守禮頭上的風帽吹飛了。
守禮懶得回頭撿,一口氣又跑了一里多路,才漸漸停下腳步,琢磨張仁常去哪裡。
正思索著,打對面送來沉重的腳步聲,守禮迅速望去,果然那姍姍而來的男子正是張仁。守禮驚喜萬分,舉起袖口,擦掉額頭沁出的汗珠,然後捉足跑向張仁。
離得近了,守禮才發現不對勁,守靜居然活生生沒了。守禮情知不妙,不由大驚失色,馬上滿臉怨恨地對著張仁,質問道:「爹,守靜呢?你把她扔哪去了?」
張仁似是心虛,目光一閃躲過,然後天人交戰了好一會,才垂下眼瞼看著守禮,假色道:「守禮啊,爹把守靜送去了一個好地方,那兒吃得飽穿得暖,比跟著咱們受罪強!」
經過這一兩年的變故,守禮早看清了張仁的嘴臉,所以自他口中跳出的每一個字,守禮都不會信。
「你騙我,你又騙我,你快說實話,你究竟把守靜扔哪裡去了?」守禮一邊喊,一邊用拳頭捶張仁。
「這孩子,爹說的就是實話!」張仁臉上沒了剛才的愧疚,取而代之是一種不厭煩的態度,「你愛信不信,走,跟爹回家去!」話音剛落,張仁便拽住守禮的胳膊,生拉硬拖他回家。
守禮厭倦了張仁的不負責任,一把甩開他的大手,然後流著眼淚,嗚嗚咽咽地沿原路回了家。
守禮娘正哭著,一見守禮哭啼啼回來了,免不得要出口詢問,可守禮愣是一句話也不說,只等張仁回來了,他才告狀:「娘,我爹把守靜賣人了,怎麼辦啊?我想守靜回家!」
守禮娘聽罷,氣得渾身抖索,指著張仁就罵:「你個渾不吝,人越勸你往好處去,你越不爭氣,如今卻好,連親生女兒也賣了,怎的,是不是再過幾日,連我和守禮也得賣了?」
「你別亂說,守禮是咱家獨苗苗,我還指著他養老送終呢,怎麼忍心把他賣了?」張仁鐵青著臉坐在凳子上,「至於你嘛,一個賠錢貨,我就是想賣,那也得有瞎了眼的願意收你啊!」
「你——」守禮娘急火攻心,氣息變得紊亂起來,差點背過氣去,「我怎麼——怎麼就嫁了你這個不成器的玩意?福,是一日沒享過,這苦,倒接二連三,從來沒有斷過!」
「你閉嘴吧!」張仁很不耐煩地瞥了守禮娘一眼,「咱們家現在是山窮水盡了,守靜再跟著咱們,只有受苦的份兒,倒不如把她送去步嬌館,過過人上人的生活!」
「人上人的生活?」守禮娘冷嗤一聲,悲憤地搖起頭來,「你打量我不出門不知道啊,那步嬌館是什麼地方?那是爺兒們尋歡作樂的場所,你把守靜送去那兒,她以後還怎麼嫁人啊?」
「嫁人有什麼好?若跟了個沒出息的,不一樣受苦受累?我看,還不如在步嬌館呢,好歹吃穿不愁,還能結識到官老爺,說不准她以後大發了,還得謝老子呢!」
「你——」守禮娘拿手指著張仁,氣得連連咳了幾回,然後無力地摔進床渦里,失聲痛哭起來:「老天爺啊,我怎麼這麼命苦啊,生來沒了雙親,遭舅母虐待;嫁了人,又受男人欺凌,如今,親生骨肉也沒了。我的天爺啊,你睜睜眼,趁早把我收了去吧!」
「娘!」守禮看守禮娘哭得撕心裂肺,不禁慌了心神,哭著撲到了守禮娘懷裡,「娘,守靜......」
張仁站在旁邊,耳朵里滿是母子倆的哭聲,不禁心生厭倦,便斜瞥了守禮娘倆一眼,語帶責怪之意,「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我看不是我運道差,是你們娘倆成天哭,把路過咱家的財神爺都哭走了!」說罷,氣憤地跺了跺腳,出去了。
漸漸哭得累了。守禮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淚,再回頭一望,發現張仁早不見了人影,登時又氣又怨。
守禮娘看守禮眼圈都哭紅了,索性擦了眼淚,拿手捧起守禮的小臉,可憐道:「守禮啊,娘本以為過了年,沖沖喜氣,這病就好得快些,哪成想現在越來越不濟了。娘有預感,自己離死不遠了,娘如今最放心不下你!你爹是個靠不住的,你以後可怎麼辦啊?」
「娘!」守禮一聽到死字,心裡便直哆嗦,尤其是說這話的還是他至親至愛之人。
「咱家缺親少友的,又沒實實在在靠得住的親戚,娘一旦去了,你連個投靠的地方也沒有!」守禮娘目露哀矜,擔憂地說,「你爹又這副鬼樣子,你跟著他,恐怕有吃不盡的苦頭!」
「娘,您不用擔心我,我以前聽祖父說,城裡的資善堂最仁善不過,專愛收養無家可歸的孩子!」守禮佯裝樂觀地說,「您要真不在了,我就去投奔資善堂好了!」
「傻孩子,那哪是什麼好出路?」守禮娘牢牢注視著守禮,眼裡全是愁苦與擔憂,「你去了那,頂多混口飯吃,等長大了,手藝手藝沒有,學問學問沒有,拿什麼謀生啊?」
守禮只想到吃飽穿暖,不似守禮娘算計得那麼長遠,現下聽她這一說,不覺沉默下來。
守禮娘看守禮耷拉著臉不說話,以為兩人想到了一塊,於是憂上加憂,止不住地嘆氣。
這便是守禮滿八歲的除夕夜,窗外面,萬家燈火,歡聲笑語;窗裡面,青燈破案,四壁蟲吟。張家沒有親人團聚的喜興,也沒有兄妹偷樂的趣味,只有無窮無盡的悲戚與惆悵。
次日,天才漏出點光,巷子里便熱鬧開來,多是一些走親串友的在門口相互寒暄。
守禮不想去湊這不屬於自己的熱鬧,便躲在被子里假寐,試圖到夢境里去尋守靜。可天亮了,日光薄薄地透過窗戶,打在臉上。守禮到底睡不著,索性睜開眼,滿是傷心地朝旁邊看了一眼。
旁邊空落落的,屬於守靜的被子鋪得整整齊齊,一點也沒有翻動的跡象。這是個很詭異的現象,要是守靜還在的話,絕不會保持得如此平帖,她特別愛踢被子。
想到此節,守禮便更擔心守靜了。昨夜,聽張仁的口風,他把守靜賣到步嬌館了,守禮不曉得那是什麼地方,但從守禮娘的神色來看,那絕不是個好去處,守靜以後怕要遭大罪。
「守禮,你到底起來了沒有?狗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前還挺勤快的,最近怎麼越來越懶了!」院子里傳來張仁的訓罵聲,「快起來,米缸沒米了,去積穀房買一升來!」
守禮的思緒徹底被打亂了,心裡很不高興,便帶著怨恨瞪了眼窗外,然後憤憤地滑下了床,三下五除二穿上棉襖棉褲,一拳頂開木門,大步流星地朝廚房走去。
「錢!」進了廚房,守禮根本不拿正眼看張仁,直接抻出手去,甩出這個毫無感情的字眼。
張仁瞥了守禮一眼,面上透著點窮酸氣,「咱家真是越來越窮了,現在連鍋也揭不開了!」嘆著氣,張仁把手探進衣襟,來回搜颳了幾次,才摸出半貫錢來,遞給守禮,交代道:「給,就這些銅板了,你路上當心著點,別磕了絆了,把這錢給我摔沒了!」
「哼!」守禮對張仁的摳搜見慣不怪,只恨他把守靜賣了,所以當面對他表示了鄙棄后,守禮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把錢塞進胸口,出了廚房,而後一徑出了巷子。
外面,風聲呼呼,吹得守禮單薄的身體直哆嗦,只能裹緊了棉襖,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行。
到了米店,老闆見守禮身材矮小,買的又少,很不情願開門做生意。守禮麵皮薄,本不愛勉強人,可一想到回去后兩手空空,張仁又要發火,便只能厚著臉皮懇求老闆大發慈悲。
大約是米店老闆同情守禮吧,勉為其難收了錢,轉身進入米倉。守禮翼翼小心跟在後頭,只見老闆取了量斗,量出一升米,然後又格外抓了一把放進米袋,笑著遞給他。
守禮以為米店老闆多稱了,歡天喜地地沖人作揖,說了好些應景討巧的吉利話,然後興興跑出米店。
等回了家,張仁接過米袋,手裡一掂,約了約,便覺得有點欠秤,不禁隔空罵道:「這天殺的狗才,平時缺斤少兩就算了,如今大節里,還干這缺德昧良心的事,也不怕來年走狗屎運!」
守禮一聽這話,便知道自己又被騙了,於是悻悻然出了廚房,躲進屋子發悶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