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輔車相依(一)
轉眼又是除夕,料峭的北風吹了一天,暮色蒼茫,廡房房檐下掛了一溜參差不齊的冰柱,晶瑩透澈。陡然一聲炮響,如平地驚雷,如龍馬怒吼,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噼里啪啦,一聲比一聲緊促,震得人耳欲聾、百鬼膽顫、神道安寧。
守禮在藏書閣當值,聽見連綿不斷的爆竹聲,不禁喜上眉梢,笑道:「宮裡開始燃爆竹了!」
「聽這動靜,似乎是太極宮那邊呢!」孫哲不著意說著,動手收拾零亂的案面。
正巧馮孝走過來,接腔道:「今年仍在太極殿擺宴,聽說,許多王侯公卿也應邀在列呢!」
孫哲聽見,一言不發。
倒是旁邊的辛歡張口道:「估計席面又十分豐盛!」說著,面上露出羨慕之色。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本就是社會寫照,何況,守禮曾有幸參與過闔宮宴,知他所言不差,於是默默點了下頭,轉而合上登記冊,翼翼小心擺在固定位置。
孫哲忙完,骨碌碌轉了轉眼睛,道:「咱們哪裡管得那許多,還是抓緊去食堂吧!」
「對嘛,這才是要緊事,去晚了,可是什麼都摸不著了!」辛歡附和著,放步出去。
守禮與田真走得慢些,齊心合力關了閣門,一徑穿過連廊,攆上孫哲等人腳步。
到達食堂,六人見門前燈火輝煌,直溜溜掛了四頂一模一樣明閃閃的紙燈籠,無不歡喜,前後相屬進了門,又見堂里黑壓壓坐滿了人,圍著擺滿果品酒饌的長案,嘻天哈地,談笑風生。
豐兒正奉承黃瑞,無意間瞥見辛歡來了,趕忙招呼道:「你怎麼來得這般晚?」
辛歡駐足,笑道:「大家都老老實實的值班,單我一個偷奸耍滑,像什麼話?」
豐兒聽說,含笑不語,趕緊拉辛歡落座。
對面,張晟瞧見孫哲、馮孝坐在他身邊,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忍不住搭訕孫哲道:「聽人說,哲哥兒屬文很有一套,不知可有什麼技巧傳授?我願聆聽教誨!」
孫哲眉頭一縱,態度謙虛道:「這真是以訛傳訛了,其實,我有時屬文也勉強!」
張晟聽了這話,面上一訕,改口道歉:「敢是我唐突了,還望哲哥兒莫怪我!」
孫哲聽他話裡有話,若自己不給幾條建議,反顯得自己小氣,只好思忖了一會,沉聲道:「屬文嘛,萬變不離其宗,重在立意,若立意新穎,再文通字順,便有錦上添花之效,哪怕文不通、字不順,因標新立異,也會教人眼前一亮,反之,如果文章立意不佳,即使辭藻再華麗,也不過虛有其名,淪為泛泛之作。」
張晟聽得仔細,面上透出佩服之態,尊敬道:「果然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孫哲笑了笑,道:「這是我一愚之見,至於對賢弟屬文是否有助益,還得細酌量!」
張晟心中感佩,微微頷首。
此時,下邊亂鬨哄的,一群黃口小兒興奮異常,不可名狀,爭搶甜得膩人的糕點。
樂清抓了把杏酪,剛心滿意足坐下,見守禮兩手空空,啥也沒搶到,他心裡便有些同情,於是二一添作五,分給守禮幾塊杏酪。出於習慣,守禮嚴詞拒絕,奈何樂清不撤手,守禮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拿了兩塊。樂清見了,笑悠悠的。
送入口中,輕輕咬下一角,守禮只覺甜絲絲的,便細嚼慢咽,樂滋滋享受美味。
李通吃相不雅,連著塞了幾塊糕點入口,胡亂吞下,也不咀嚼,果然在他又開吃之時,便覺著喉嚨里噎得慌,忍不住連連咳嗽,憋得小臉紅撲撲的,十分噱頭。
田真看不入眼,打趣道:「糕點都抓手裡了,又沒人跟你搶?猴急什麼?」
「吭——吭——」
李通手捏脖頸,難受得說不出話。
守禮見了,趕忙提壺斟水,遞給李通,又體貼地幫他順著後背,道:「吃東西不能急!」
李通嗆了幾聲,覺得好受多了,便道:「還不是搬書太累?餓得我抓了糕點就吃!」
田純拿手指了指守禮、田真,隨口道:「他倆不也搬書了?怎麼不見他們噎著?還不怪你自己胡吃海塞嘛!」
李通鼓起雙腮,黑幽幽的眸子里填滿了不開心。
守禮別開目光,只聽黃瑞在上面笑道:「我在房間備了酒菜,等下咱們小酌幾杯,如何?」
話音剛落,便如大石墜入河澗,激起瀲灧,豐兒等人忙不迭附和,一疊聲稱好。
守禮不夠格,也不關心,靜靜吃完了掌中的杏酪,隨大流出了食堂,回房歇息。
張晟後腳回來,才進了門,就見辛歡跑來,扒著門,笑嘻嘻道:「瑞哥兒今晚做東,去不去?」
「不去了吧,蔫乎乎沒點精神,別掃了大家的興緻!」張晟邊說邊裝出不舒服樣。
辛歡聽了,面上由晴轉陰,皺眉道:「瑞哥兒特意打發我來喊你,你若執意不去,到底是駁他面子還是駁我面子呢?我反正是不在乎,可是,瑞哥兒的個性,你曉得的!」
張晟想了想,決定還是要去,於是道:「既如此,你先行一步,我隨後就到!」
辛歡看他轉性,不禁欣喜,忙忙去了。
守禮從後面湊上去,直稜稜望著張晟,關心道:「若實在不舒服,便推了吧!」
「要是好推,剛就推了!」張晟話音悶沉,似乎很是為難,「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古人所言,確有一定道理,何況,媚悅流俗,也未嘗不是保全之法!」
守禮聽不太懂,但見他水亮亮眸子中浮現堅毅之色,心知他去意已定,不便多言。
院里黑咕隆咚,幾隻老鴉豁啦啦飛離光溜溜的樹梢,忒地越過院牆,漸飛漸遠。
張晟沿凹凸不平的地面走了一歇,跨上台階,只見黃瑞房間亮堂堂的,人聲喧嘩。
「瑞哥兒最近消瘦了不少,可是在愁什麼?」
「果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黃瑞嘆著氣說,「從前,我跟著典正有多風光,現在便有多落魄,尤其到了那容沛跟前,明明大家平起平坐,無形中卻矮了他一頭!」
旁邊人道:「如今余押班正當紅,他又是余押班心腹,鼠憑社貴,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您好歹想開些,到底從前還得過勢,有過風光之日,哪似我們總扮小伏低!」
「若和你們境遇一樣,我倒不犯愁了,偏偏染過權柄,如今又一下子摸不到了,這最教人心裡不平順!」黃瑞說著,捺不住心頭酸楚,臉上浮出忿忿不平之色。
左右見了,趕忙勸慰。
黃瑞神情頹萎道:「得虧還有你們扶持我,不然,我可真無趣,倒不如出宮算了!」
「嗨呦,不至於,人一輩子這麼長,要比就比後半截,何況,今朝看著他比你順風順水,說不得明朝你又比他順風順水些,不過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罷了!」
黃瑞聽了,若有所悟,不禁笑道:「這話有理!」正暗暗咂摸同伴話中之意,俄見張晟慢悠悠進來了,趕忙道:「喲,稀客來了,咱們總有三四日沒見面了吧?」
「那還不是你太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總不得空見我!」張晟邊走邊打趣道。
「嗨呦,我現在還有什麼忙頭?不過是六月的瓜棚——空架子罷了!」黃瑞嘆道。
張晟聞言一笑,轉而打量起座次,只見面前擺著一張漩渦紋梓桌,黃瑞面向東坐,其餘人簇擁而坐,另有幾個無名小輩站外圍湊趣,桌上則擺了幾樣下酒菜、一套酒杯和一尊黃泥酒瓶。
許是眾人才飲過酒,梓桌附近飄著醇美的酒味,張晟剛剛靠近,鼻子便嗅到了。
黃瑞隨手抓了個酒杯,一面斟酒、一面丟了個眼色給末座的黃門。黃門乖覺,匆匆讓座,邀張晟入座。張晟縱著眉,慢慢落座,剛整理好衣襟,酒杯便送到眼前了。
張晟不好婉拒,只得接了酒杯,一飲而盡。
果然是美酒,酒味清醇可口,入喉那一瞬間宛如水乳|交融,心田說不出的受用。
「剛聽他們議論,說你最近在備選皇子侍書、伴讀?」黃瑞品著酒,冷不丁問。
張晟內懷殷憂,略一思忖,拘泥道:「不過是儘力一試,成不成,還要另當別論!」
「這秘府誰不知你張晟品性?從來要強,又有恆心、有毅力,你一旦選定了方向,還能不成?」黃瑞笑著縱談起來,「行了,咱哥幾個知根知底的,你就別信守滿招損、謙受益那套了,如果將來功成名立,可一定要提攜提攜哥幾個啊!」
張晟聽了,心裡很服帖,只是不肯輕易流露於外,反而裝成心情沉鬱的樣子,擔心道:「唉,前景難以預料,而且,宮中人才濟濟,說不準還有比我更出色的呢!」
「若這樣想,那可為難自己了,畢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黃瑞聲音清亮道。
張晟聽了,強作歡顏。
此時,外圍有人端著酒杯敬黃瑞酒,黃瑞含笑領了,仰頭灌入喉間,直接省略了品嘗過程。張晟見狀,不好視若無睹,也斟了一杯,敬東道主。黃瑞眉開眼笑,大方接了。
酒過三巡,早有人趴桌不起,張晟雖酒量好,到底也扛不住,覺著腦袋暈沉沉的。
另一邊,守禮在床上躺了半天,總焐不熱被窩,心裡便有些焦躁,又見張晟久久不歸,還以為出了什麼變故,越發焦心,便急匆匆下了床,穿衣出門尋找。
冬夜凄涼,尖利的北風呼嘯而過,守禮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縮頭縮腦往黃瑞房間去。
進了門,只見燈火闌珊,酒桌狼藉,連同張晟在內的十來個人全喝得爛醉如泥,要麼雙臂交疊,正在伏桌小憩,要麼躺在靠窗炕上,衣衫不整,枕藉而眠。
守禮迅速捕捉到張晟的身影,趕過去攙起他綿軟的身體,拖出房間,帶回卧室。
一番折騰,終於將張晟抬上床,守禮清瑩的眸光中閃過一絲慌亂,生疏地解開他外衣,擺在床頭,又巴巴跑到床尾,脫了他鞋襪,最後攤開被窩,給他蓋嚴實。
「啊——」
張晟咕噥了一聲,又閉緊嘴巴。
守禮垂下濃密烏黑的睫毛,見他面頰通紅,還意猶未慊地砸吧了下嘴,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