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一
電梯降到了最下層,在長甬道上,驀然響著龐雜的皮鞋聲。七八個青年跨著興奮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門走出去,目光飛揚,互相給予會意的流盼,唇吻時時張起,像還有許多不盡的新的意見,欲得一傾瀉的機會。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應該分路的地方了。
他們是剛剛出席一個青年的、屬於文學團體的大會。
其中的一個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信步向北走去。他腦里沒有次序地浮泛起適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說,那些激辯,那些紅了的臉,那些和藹的誠懇的笑,還有一些可笑的提議和固執的成見,……他不覺微笑了,他實在覺得那還是令人滿意的。於是他腳步就更加輕鬆,一會兒便走到擁擠的大馬路了。
「喂,哪兒去?」
從後面跑來一個人,抓著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雲。」
他彷彿有點吃驚的樣子。
「你有事嗎?」
「沒有。」
兩人便掉轉身,在人堆里溜著。不時悄聲的說一些關於適才大會上的事。後來肖雲邀他到一個飲茶的地方去,他拒絕了,說想回去,不過突然又說想去看一個朋友,問肖雲去不去。肖雲一知道那朋友是子彬,便搖頭說:
「不去,不去,我近來都有點怕見他了,他太愛嘲笑人了,我勸你也莫去吧,他家裡沒有多大趣味。」
若泉還是同肖雲分了手,跳上到靜安寺去的電車,車身擺動得厲害,他一隻手握住藤圈,任身體盪個不住,眼望著窗外整齊的建築物,一切大會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飄飄然的儀容都紛亂地揉起又紛亂地消逝了。
二
子彬剛從大馬路回來,在先施公司買了一件蔥綠色的女旗袍料,預備他愛人做夾袍;又為自己買了幾本稿紙和筆頭,預備要在這年春季做一點驚人的成績;他永遠不斷地有著頗大的野心,要給點證明給那些可憐的,常常為廣告所矇混的讀者,再給那些時下的二三流濫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麼東西,即使在文字上,也還應該再進大學好好念幾年書;只是因了時尚,只知圖利的商賈,竟使這些人也儼然的做了作家,這常常使子彬氣憤,而且他氣憤的事從不見減少,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很容易發氣的人。
他是一個為一部分少年讀者所愛戴的頗有一點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很顯現了一些聰明,也大致為人稱許的。不過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種立場上的批評家們,卻不免有所苛求,常常非議他作品內容的空虛,和缺乏社會觀念。他因此不時有說不出理由的苦悶,也從不願向人說,即使是他愛人,也並不知道他精神的秘密。
愛人是一個年輕活潑的女人,因為對於他的作品有著極端的愛好,同時對於他的歷史,又極端的同情,所以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塊了。雖然兩人的性格實在並不相同,但也從不齟齬的過下來了。子彬年齡稍長,而又異常愛她的嬌憨。女人雖說好動,天真,以她的年齡和趣味,缺少為一個憂鬱作家伴侶的條件,但是他愛她,體貼她,而她愛他,崇拜他,所以雖說常常為人議論不相稱,而他們自己卻很相得地生活這麼久了。
在社會和時代的優容之下,既然得了一個比較不壞的地位,又能在少數知識分子女人之中,揀選了一個容貌上,儀態上,藝術修養上都很過得去的年輕女人,那當然在經濟條件上,也會有相當的機運。他們住在靜安寺路一個很乾凈、安靜的弄堂里的一個兩層樓的單間,有一個卧房和一個客廳,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他們用了一個女僕,自己燒飯,可以吃得比較好。有那麼些讀者,為他的文章所欺,以為他很窮。同情他,實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還常常去看電影,吃冰果子,買很貴的糖,而且有時更浪費的花錢。
這時兩人在客廳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後門進來了。因為長久沒有訪問,兩個主人都微微有點詫異,可能有兩個星期沒有來這裡玩了,這在過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睜起兩個大眼睛望著他:
「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們?」
「因為有事……」
他還想說下去,望著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向子彬說:
「怎麼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對於朋友的感覺也一樣。
美琳舉起衣料叫著,要他說好不好。
他在這裡吃的晚飯。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向他要好的朋友說,但是總覺得不知怎麼說起,他知道朋友的脾氣。他抽了許多煙,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太久了,時間耗費得無意義。他想走,但是子彬卻問他:
「有多的稿子沒有?」
「沒有,好久不提筆了,像忘記了這回事一樣。」
「那怎麼成!現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問我們要稿,稿費大約是千字四元,我們或者還可多拿點。你可以去寫點來,我寄去。我總覺得北方的讀者顯得親切些。」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感慨似地說道:
「對於文字寫作,我有時覺得完全放棄了也在所不惜。我們寫,有一些人看,時間過去了,一點影響也沒有。我們除了換得一筆稿費外,還找得到什麼意義嗎?縱說有些讀者曾被某一段情節或文字感動過,但那讀者是些什麼樣的人呢,是剛剛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煩愁的一些小資產階級的中等以上的學生們。他們覺得這文章正合他們的脾胃,說出了一些他們可以感到而不能體味的苦悶。或者這情節正是他們的理想,這裡面描寫的人物,他們覺得太可愛了,有一部分像他們自己,他們又相信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於是他們愛作者,寫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於是我們這些收信的人,不覺很感動,彷彿我們的藝術有了成效。我們用心為這些青年們回信。……可是結果呢,我現在明白了,我們只做了一樁害人的事,我們將這些青年拖到我們的舊路上來了。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那裡,只能一天一天更深地掉在自己的憤懣里,認不清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係,他們縱能將文字訓練好,寫一點文章和詩詞,得幾句老作家的讚賞,你說,這於他們有什麼益?這於社會有什麼益?所以,現在對於文章這東西,我個人是願意放棄了,而對於我們的一些同行,我希望都能注意一點,變一點方向,雖說眼前難有希望產生成功的作品,不過或許有一點意義,在將來的文學歷史上。」
他希望子彬回答他,即使是反對也好,他希望談話能繼續下去,他們辯駁,終於得一個結論,不怕又使子彬生氣,紅臉。他們過去常常為一點小事,子彬要急得生氣的。
可是子彬只平靜的笑了一笑說:
「呵,你這又是一套時髦話了!他們現在在那裡搖旗吶喊,高呼什麼普羅文學,……普羅文學家是一批又一批的產生了。然而成績呢?除了作為朋友們的批評家,一次兩次不憚其煩地大吹特捧,影響又在那裡?問一問那些讀者,是中國的普羅群眾,還是他們自己?好,我們現在不講這些吧,不管這時代屬於那一個,努力幹下去,總不會有錯的。」
「那不然……」
若泉的話被打斷了。子彬向美琳做了一個手式說道:
「換衣去,我們看電影去。你好久不來了,不管你的思想怎麼進步也好,我們還是去玩玩吧。現在身上還有幾塊錢,地方隨你揀,卡爾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揀出報紙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只說他不去。
子彬有點要變臉的樣子,生氣地望著他,但隨即便笑了起來,嘲諷似地:
「對了,電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門邊愣著看他們,不知怎麼好,她局促地問:
「到底去不去?」
「為什麼不去?」子彬顯得發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懇求的眼光望著他。
他覺得使朋友這樣生氣,有點抱歉似的想點頭。可是子彬冷冷的說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忍不住要生氣,但他耐住了,裝著若無其事地看報紙。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樓來,三人同走到弄口。美琳傍著若泉很近,悄聲地請他還是去。若泉斜眼望他朋友煩惱的臉色,覺得很無聊,他大聲地向他們說了「再會」,便向東飛快地跑去了。
三
電影看得不算愉快,兩人很少說話,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為什麼子彬會那麼生氣,她覺得若泉的話很有理由。她愛子彬,她喜歡子彬的每一篇作品,每篇裡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頂美麗的句子和雅雋的風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無論如何她不承認若泉的話有錯,有使人生氣的理由。她望望他,雖說他眼睛注視在銀幕上,她還是覺得正有很大的煩悶在襲擾著他。她想:「唉,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來看戲?」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著她的手,悄聲說:
「不是嗎,今夜的影戲很好,美,我真愛你!」他彷彿又專心去看電影了。
是的,他很生氣,說不出是誰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話,不斷地纏繞在他耳際,彷彿每句話都是向他來的,這真使他難過。果真他創作的結果是如若泉所說的一般嗎?他不那末相信!那些批評者對於他的微言,只不過是一種嫉妒。若泉不知受了什麼暗示,便認真起來。他想到若泉那黑瘦的臉,慢慢的竟有點覺得不像,又想起過去剛同若泉認識時的情形,感慨的嘆息起來:
「唉,遠了,朋友!」
遠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無論他將他朋友怎樣設想、觀察,即使覺得是極壞,甚至淪於罪惡,而朋友還是站在很穩固的地位,充實的,有把握地大踏步地向著時代踏去,他不會彷徨,他不能等什麼了。
他去望美琳,看見美琳白嫩的臉上,顯著恬靜的光,表示那從沒有被煩愁所擾過的平和。他覺得她真可愛,但彷彿在這可愛中忽然起著些微的不滿足。他望了她半天,對於她的無憂的態度不免有點嫉妒起來。他掉轉頭來微噓著氣。
是的,「遠了!」這女人就從來不了解他。他們一向就是隔離得很遠的,雖說他們很親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卻從不度量一下這距離,實在只證明他這聰明人的錯誤。
現在呢,這女人雖說外形還保留著她的淳樸的嬌美,像無事般地看著電影,而她心中卻也縈懷著若泉的話去了。
這些話與她素來所崇拜的人顯著很大的矛盾。
他們回去得很遲,互相只說了極少的話。都惟恐對方提到電影,自己答不上來,關於那情節,實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四
時間過去了,一天,一天,兩個星期又過去了。若泉很忙,參加了好幾個新的團體,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知識的貧弱,刻苦地讀著許多書。人瘦了,臉上很深地刻劃著堅強的紋路,但是精神卻異常愉快,充滿著生氣,像到了春天一樣。這天他正在一個類似住家的辦公處里。那是一所異常破舊的舊式弄堂房子,內部很大,又空虛,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這同志的妻子(一個沒有進過學校而思想透徹的女人),還有兩個小孩,樓上便暫時做了某個機關。若泉正在看幾份小報,在找那慣常用幾個化名,其實是一個人的每天罵文壇上的劣種的文章。所謂文壇上的劣種,便是若泉近來認識,而且都在相近的目標上努力的人,在若泉當然都是相當尊敬和親善的。然而罵人的把一部分成名作家歸為世故者的投機,把另一部分沒有成名的罵作投降在某種旗幟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竭力攻訐上司們所惡的。於是機會來了,雜誌上可以常常見到這幫人的名字,終於他們也成了一個某翼的作家。還有另外一部分人,始終是流氓,是投機者,始終在培養他們的嘍羅,和吹捧他們的靠山。他們在文藝界混了許久,騙得了一些錢,然而常常會和他們的靠山火併,又和敵人攜手……若泉很討厭這作者,雖說這人於文壇的掌故還熟習,但他的觀點根本是錯誤的,行為也是極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從頭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徹底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論斷,尤其是那錯誤、荒謬的文藝的理論。不過他沒有時間,沒有時間提筆,又沒有忘記這樁事,所以每天總是匆忙地去翻一翻,看有沒有新的文章發表。
這時樓梯上響著雜亂的聲音,魚貫進來三個人。第一個是每天必來的肖雲。第二個是一個在工聯會裡有職務的超生,是樓下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熱烈地和他握手,他們又有好久不見了。他們的工作的不同,忙迫隔離了他們,他們從相見后便建立了很親切而又誠懇的友誼。他們自然的問了幾句起居上的話,便很快地談到最近某棉織廠罷工的事。若泉對於這方面極感興趣,常常希望能從這知識階級運動跳到工人運動的區域里去,超生早就答應為他找機會。所以他們一見面總是大半談的工人方面的事。後來,超生問道:
「你還在寫文章嗎?」
「沒有。」他答著,彷彿有點慚愧似的,但又很驕傲,因為他的理由是:「沒有時間。」
超生告訴他,他們報紙上有一欄俱樂部,很需要一點文藝的東西,希望若泉能答應,或者由若泉去邀幾個同志,不過他又表示擔憂,說若泉他們的藝術不行,工人們看不懂。他要若泉頂好寫得淺一點,短一點。他還發表了一點文藝大眾化的理論,當然他是站在工人立場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太忙,他說過幾天還要來一次,討論一下適才所提議的事。他要肖雲也想一想,他要一個好的具體的辦法。
房裡只剩了若泉和肖雲兩人時,肖雲從懷裡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他,並且說:
「真不知子彬為什麼要這樣?」
若泉吃了一驚。近來他彷彿忘記了這朋友,但是那過去的,七八年的友誼,卻不能不令他常常要關心到他。近來常常不難有機會聽到一些關於子彬的微言,他雖說不能用感情做袒護,但他總是希望他朋友不會太固執,應該有點轉變,一種思想上的誠實的轉變。他看見肖雲那神氣,覺得很不安,他問道:
「怎麼回事,關於子彬的?」他接過報紙來。
「你看看,自然會知道的。」
報紙是張副刊,用了大號字標題:
《我們文壇的另一種運動者!》署名是一個字:「辛」。
「這文章是子彬做的嗎?」若泉問。
「不是他,還是誰!他在〈流星〉月刊上發表小說不都是署名『辛人』嗎?那文章,什麼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沒有人做得出。你看看這副刊,這是××的走狗李楨編的。他竟將稿子拿到這種地方去,這般無理地嘲諷人,真使我們做朋友的人為難了。也許他現在只覺得《流星》派的紳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們卻只是些可笑的,不過我總為他難過。」
若泉望了他一眼,才將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極調皮,是篇好文章,與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樣,像流水一樣自自然然便跟著看下去了。文句練得好,又曲折,又短勁,只是還是老毛病,不像論文,不像批評,通篇只是一些輕鬆漂亮的空話而已,說是嘲諷,不錯,可以說滿篇都是嘲諷,然而這嘲諷是沒有找到一個對象的。人名呢,所謂「文壇上另一種運動者」們是陸續舉出了一些,還有一些其餘的人。不過彷彿只是列舉而已,並沒有處在一個敵對的地位,作正面的攻擊,或是站在客觀的批評者的立場,下一句評判。雖說從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達到一部分痛快,發泄了一些個人的不平和牢騷,也可以使極少數的讀者(一,二人)起著不快之感,然而文章終究是無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為作者沒有立場,沒有目標,就是沒有作用,彷彿朝天放槍,徒然出出氣罷了。
若泉默了一會,他想到他朋友了,慢慢的向著肖雲說:
「我覺得沒有什麼。」
肖雲做了一個不愉快的樣子嘆著氣:
「總之,這態度不對,好多人都在講呢,我不能為他辯護一句話。」
「就讓別人講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擔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這樣,我斷定他自己這時也正說不出的後悔,他不是一個勇敢的戰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為他難過,否則我便站在那攻擊他的隊伍里去了。」
若泉也點頭:
「我何嘗不知道他呢,他太聰明了,然而他是另一時代的人物,我們拉他不轉來,我常常想著他難過。我想他近來一定很煩悶。今晚我們去看看他好嗎?」
「去也枉然。只能談一點飲食起居的話,或者便是娛樂的話。若說到正題,他不是冷著臉不答辯,便是避開正面的話鋒,做側面的嘲諷了。我總不想見他的面。」
「那有什麼要緊呢?我們就說一點無聊的話,我只希望他能快樂一點就好,快樂使人有生活的勇氣呢。我們還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嗎?」
肖雲不樂意的答應了。
五
他們到子彬家的時候,已晚上八點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還很熱鬧。除開他們夫婦外,還有三個穿西裝的青年。子彬看見他們,稍稍有一點驚詫,但隨即很高興地將他們介紹給那三位青年。有兩個是上海某藝術大學的學生,一個比較不漂亮點的是剛從北平來的學生,他們都是願意獻身文藝的未成名的少年詩人,所以聽到若泉和肖雲的名字時,便極歡欣地又謹慎地送過手來,說一些仰慕的話。
在子彬臉上找不到一絲不愉快的痕迹。他雖然瘦,但卻不像從前的蒼白,映著一層興奮的紅光。他精神異常好,極力使談話不要停頓。他講了許多關於北平的生活,又講一些美國的建築。他取出一二十張他的朋友從美國寄回來的畫片。後來他又講到日本的國畫,說他一個朋友在日本賣畫得了好多錢。
娘姨拿了許多糖和水果進來,子彬特別吃得多。他拿起一種有名的可可糖,極力稱讚著,勸客人們多吃,而且說:「美琳太喜歡這個了。不是嗎,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雲心中想:
「是的,她喜歡吃,那是你養成她的這種嗜好的。因為那是一種高貴的嗜好呵!若是她喜歡吃大餅油條,那恐怕你只有不高興,而不會向人誇說了吧。」
美琳卻反對他:
「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我吃膩了,只有你的嗜好才不肯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同客人說別的去了。
若泉覺得美琳比平日少說了許多話,只默默坐在那裡觀察人。他走過去搭訕著問道:
「近來看電影沒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為得不到快樂。」她彷彿很氣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仍然裝著若無其事的。
「為什麼?為什麼會不快樂?」若泉盯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生活總沒有興趣……」她望了她丈夫一眼。
「找點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雲也奇怪的望美琳,從來就沒有聽見她說過不快樂的話。
「做什麼事好呢?有時還想進學校去。」
「哈,美,你又說想進什麼學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厭倦學生生活嗎,在家裡,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寫文章,你也懶,還說什麼做事?」子彬岔著說,而且故意說到別方面了。
美琳抱怨地斜了他一眼,像自語似的:
「你喜歡,我不喜歡……」
到九點鐘的時候,有個學生要告辭回住處了,他住在閘北近天通庵,晚了不方便。其餘兩個學生也只好告辭。有一個問了幾次若泉的住處,說以後好去拜訪他,順便領教。子彬殷勤地送他們出去。
但這兩個客人卻還不肯走。
子彬轉身時,疲倦地望了他們兩眼,頹然的倒下椅子去,自己摸了一下兩頰,覺得發燒,他無力地拿起一個橘子來吃著。
「你的客真多!」肖雲早就想說的一句話,這時才自然地迸出。
「對了!無法的事!我不能拒絕他們,他們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這裡好像是不預備走似的。我簡直陪不過來。」
「那是因為『主賢客來勤』。」肖雲幾乎說出這句俗語來。不過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以為他有意識譏諷他。近來,他覺得在這位朋友前應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為什麼不可以拒絕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許多也只是些無聊的晤會。」若泉很誠懇地說。
子彬不願意承認,便不做聲。
美琳覺得都是不必需的,不過她不說出,她只這麼說:
「假使沒有人來,我以為也會很難過。」
大家對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應她:
「當然,那是很寂寞的。不過我們可以另外想法,我們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塊,討論點具體問題,或是讀幾本書,因為一個人讀書沒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處,還不是走馬看花似的過去了。我們現在不是不要晤會,是要減少那些無聊的,而且還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雙大眼閃著,像沉思著什麼似的,過一會正想說話——
「她不適宜於你所說的那些的!」子彬搶著下了這斷語,他不願意這成為一個討論的目標,接著他又說到別的去了。
談話到十點鐘,越談越不精彩,因為題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覺得精神上隔了一座牆,都不願意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給別人發揮的機會。這是太明顯了,一發揮,破裂便開始了。跟著,呵欠來了,都覺得倦,然而互相都不願意這談話停下來。縱然還是繼續了下去,每人都更深的感到這脆弱的友誼是太沒有保障,彼此更距離得遠了,而且無法遷就。
最後還是若泉站了起來,取了一個決然的姿勢,望了肖雲一眼,肖雲也同意了。他們沒有表示有一點遺憾便告辭出來。子彬雖說很殷勤地送著,但不願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後門外,若泉回頭,像同小孩子說似的大聲說:
「好,你們進去吧!」
美琳忽然銳聲叫道:
「過幾天請再來呀!」這聲音有點發抖,大家都感覺到。
「是的,會再來的!」若泉說了,肖雲也跟著說。
六
但是子彬很生氣,他罵著她:
「你瘋了!這樣大聲叫!」
他從來沒有這麼厲聲厲色地呵叱過她。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為什麼他竟這樣忍耐不住他對美琳所起的嫌厭之心。他也不知他恨她的到底是什麼,只覺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說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要作梗,像有意要使他爆發。她不特沒有盡一點**人的責任,給他一點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氣,——她是不會了解這生活的苦鬥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惱怒。照理他縱罵了她,也沒有什麼過分,不過他素來都太嬌縱她,所以馬上他便後悔了,雖說心裡越加難過。他柔和地向她說道:
「不早了,上樓睡去吧。」
美琳不做聲,順從地上了樓。
子彬好言哄著她,又拿了兩個頂大的蘋果給她。她心裡想:「你老把我當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太愛她了。但他沒有睡,他興奮得很,他說還要做點事,一人逃到亭子間,他的小書房去了。
她並不能睡著,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認,因為有他愛她。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感到不滿足起來,她很詫異,過去那末久她都是糊糊塗塗地過著。以前她讀他的小說,崇拜他,後來他愛她,她便也愛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應了他。然而她該知道她一住在他這裡,便失去了她在社會上的地位。現在她一樣一樣想著,才覺得她除了他,自己一無所有了。過去呢,她讀過許多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小說,她理想只要有愛情,便什麼都可以捐棄。她自從愛了他,便真的離了一切而投在他懷裡了,而且糊糊塗塗自以為是幸福地快樂的過了這末久。但現在不然了。她還要別的!她要在社會上佔一個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許許多多的人發生關係。她不能只關在一間房子里,為一個人工作后之娛樂,雖然他們是相愛的!是的,她還是愛他,她肯定自己不至於有背棄他的一天,但是她彷彿覺得他無形的處處在壓制她。他不准她有一點自由,比一個舊式的家庭還厲害。他哄她,逗她,給她以物質上的滿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愛他,還要她愛他所愛的。她盡著想:為什麼呢?他那末溫柔,又那末專制。
她睡不著,她不能不想那關在亭子間里的人,他不是快樂的,她現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樂不快樂,她不很明了,疏忽過去了,只以為在笑,在唱讚美歌,在不斷的告訴她滿足,感謝她無上的賜予,那一定是快樂的;或是為了一點小事,他生氣了,寫了許多發牢騷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會兒他便好了。他說他忘記那些了,他脾氣不好,以致使她難過,於是這小的不愉快,便像東風吹散了白雲,毫不留痕迹地過去了。而現在呢,她已經覺到了,他常常很煩擾,雖說他裝得仍是與從前一樣,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亭子間里,逃避她的晤面。一個人在裡面做什麼呢?總是很遲很遲才來睡,說寫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來的成績,是很慚愧的。而且他飯也吃得太少,但他還不肯承認,他在她面前總說是吃得太多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不信任她嗎?他從沒有同她講一句關於這上面的話。而且他從沒有對一個朋友說到他的苦悶,雖說文章還是特別多牢騷,而給遠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信,也特別勤而且長,總是抑鬱滿紙,不過那是多麼陳舊的一些牢騷呵!他幾年來了,都是歡喜那麼說法的。他決不是單為那些不快樂。那末,為什麼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認識,是在她與子彬認識之前。以前他們很生疏,後來很熟識了,那是完全因為子彬和若泉友誼的關係,將她視為一家人一樣的親切了起來。她從來就很隨便,對他沒有好感,也沒有壞感。然而她在幾次子彬和他衝突之後,她用她有限的一點理智,她判斷全是子彬的有意固執。若泉很誠懇,很虛心,他說的並不是無理的。而子彬則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們從前是多麼忘形的親熱過。她看得齣子彬很想棄掉這友人了。沒有一次他同她說到過他,這不是從前的情形。沒有一次他提議過,說是去看看若泉,這也決不是從前的情形。而且不止對若泉,他對許多從前的朋友都有意疏遠起來。為什麼呢,他要這樣?
她越想越不解,她幾次預備到亭子間去,希望得一個明白的解釋。但是她又想到,他不會向她說一句什麼,除了安慰她,用好話哄她,輕輕拍著她要她睡,他不會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煩悶的。他永遠只把她當一個小孩看,像她所感覺到的。
鐘敲過兩點了,他還沒有來,她更墜在深思里了,她等得有點心焦。
他在做什麼呢?
他在頭痛,發燒,還有點點咳嗽。他照例坐到寫字桌時,要在一面小小的圓的鏡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裡就難過。從前常常要將鏡子摔到牆角去,摔得粉碎,但自從家裡多了一個女人後,便只發恨地摔到抽屜里了,怕女人看見了會盤問,自己不好答覆。這天仍然是這樣,把鏡子摔后還在心裡發誓:
「以後再不照鏡子了。」
坐下來,依習慣先抽一支「美麗」牌,青煙裊裊往上飄,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像青煙的無主,空空地輕飄飄地,但又重重地壓在心上。心沉悶得很。然而子彬卻還掙扎著,他不願睡。他賭氣似地要這末挨著,要在這夜寫出一篇驚人的作品來。他屈指算,若是《創作》月報還延期半月,簡直有兩個月他沒有與讀者見面,而《流星》月刊他彷彿記得也沒有什麼稿子存在那裡了。讀者們太善忘了,批評者們也是萬分苛刻的。他很傷心這點,為什麼這些人不能給有天才的人以一種並不過分的優容呢?不過他只好刻苦下去,怕別人誤會他的創作力的貧弱。他是能幹的,他寫了不少,而且總比別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偉大的作品,將震驚這一時的文壇。不過現在生活太使他煩悶,他缺少思索的時間,便是連極短的東西,也難得寫完。
他翻起幾篇未完的舊稿,大致看了一遍,覺得都是些不忍棄置的好東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他還不能續下去,他缺少那一貫的情緒。他又將這些稿子堆積在一邊,留待以後心情比較閑暇時慢慢去補。他再拿過一本白紙來,不知為什麼,總寫不下去,後來他簡直焦躁了。他希望是那樣,而實際卻只是這樣,他又決不相信阻礙著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時間慢慢過去了,他的身體越支持不來,而心情越激奮了,他把稿子丟開,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氣,他恨起他的朋友來了!
他的心本是平靜的,創作正需要這平靜的心,他稟性異常聰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廣,但他卻受不了刺激;若泉來,總帶些不快活來給他,使他有說不出的不安。他帶了一些消息來,帶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個社會給他看,他惶惑了,他卻憎恨著,這損傷了他的驕傲。而若泉的那種穩定,那種對生活的把握,使他見了很不舒服,發生一種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視若泉(從來他就不珍視他的創作),他罵他淺薄,罵他盲從。他故意使自己生起對於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記若泉,他無理地恨他,若泉越誠懇,越定心工作,他就越對於那刻苦更生厭惡,更不能忘。至於其他的一些類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懇,更不動搖的人,他雖說也感著同樣的不快,但是彷彿隔了好遠,只是淡淡的,他數得出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卻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難過。對於許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著的人,他永遠保持他的尊敬,不過像他所認識的這一群,他卻永不能給他們以相信,他們都只是些糊塗淺薄的投機者呀!
時間到了兩點,他聽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實在應該去睡了,但是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無言的倔強,和今晚對於若泉的親近,他覺得美琳也離他很遠,他只是孤獨地一人站在苦惱而又需要鬥爭的地位。他賭氣不睡,寫了兩封長信,是復給兩個不認識的遠地的讀者的。在這時,他對他們覺得是比較親切的。兩封信內容都差不多,他寫著這信時,覺得心裡慢慢地輕鬆,所以到四點鐘的時候,倦極的伏倒在書桌上,昏昏睡著了。
七
美琳說,「不知為什麼,生活總沒有起色?」真的,他們是毫不愉快,又無希望的生活到春濃了。這個時候是上海最顯得有起色,忙碌得厲害的時候,許多大腹的商賈,為盤算的辛苦而癟幹了的吃血鬼們,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穩定的金融風潮下去投機,去操縱,去增加對於勞苦群眾無止境的剝削,漲滿他們那不能計算的錢庫。幾十種報紙滿市喧騰的叫賣,大號字登載著各方戰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孫小姐,都換了春季的美服,臉上放著紅光,眼睛分外亮堂,滿馬路的遊逛,到遊戲場擁擠,還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勝區,為他們那享福的身體和不必憂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這些娛樂更會使他們年輕美貌,更會使他們得到生活的滿足。而工人們呢,雖說逃過了嚴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壓迫卻同長日的春天一起來了,米糧漲價,房租加租,工作的時間也延長了,他們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減工資,便是被開除;那些小孩們,從來就難於吃飽的小孩們,去補了那些缺,他們的年齡和體質都是不夠法定的。他們太苦了,他們需要反抗,於是鬥爭開始了,罷工的消息,打殺工人的消息,每天新的消息不斷地傳著,於是許多革命的青年,學生,××黨,都異常忙碌起來,他們同情他們,援助他們,在某種指揮之下,奔走,流汗,興奮……春是深了,軟的風,醉人的天氣!然而一切的罪惡,苦痛,掙扎和鬥爭都在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動。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綠的,紅的,常常同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裡總不愉快,總不滿足,她看滿街的人,覺得誰都比她富有生存的意義。她並不想死,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興。現在她找不到一條好的路,她需要引導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這點,而且子彬也與她一樣,那他們便可以商商量量同走上一條生活的大道。不過她每一觀察子彬,她就難過,這個她所崇拜的人,現在在她看來成了一個不可解的人了。他彷彿與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並不像出於衷心,他想得很多,卻不說一句,他討厭人,卻又愛敷衍(從前並沒有像現在這末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發了牢騷,又恨自己。他有時更愛她,有時又極冷淡。種種的行為矛盾著,苦痛著自己,美琳有時也同他說一兩句關於生活方面的話,不過這隻證明了她的失望,因為他不答她,只無聲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覺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煩惱了。有一天夜晚,八點多鐘的時候,家裡沒有客,他因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詩詞,美琳坐在床頭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雜誌,床頭的小几上,放著紅綢罩子的燈,泡了一壺茶,這在往日,是一個甜蜜的夜。這時子彬很無聊,一頁一頁地翻著書,不時斜著眼睛望美琳。美琳也時時望著,兩人又都故意地不願使眼光碰著,其實兩人心裡都希望對方會給一點安慰,都很可憐似的,不過他更感傷一點,她還有點焦躁,末后美琳實在忍不住了,她把雜誌用力摔開說道:
「你不覺得嗎,我們太沉默了,彬,我們說點話吧。」
「好……」子彬無力地答著,也把書向床里摜去。
然而沉默還是繼續著,都不知說什麼好。
五分鐘過後,美琳才抖戰地說道:
「我以為你近來太苦痛了。為什麼呢?我很難過!」她用眼緊望著他。
「沒有的事……」子彬照例露出虛偽笑容,不過只笑了一半,便側過臉去,長長的嘆了一聲氣。
美琳很感動地走攏來握著他的手,懇求的,焦急而又柔順地叫道:
「告訴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煩惱的一切!告訴我!」
子彬好久不做聲,他被許多紛亂的不愉快的雜念纏繞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懷裡大哭一場,像小時在母親懷裡一樣,於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惱都雲似地消去,他將再從新活活潑潑的為她活著,將生活再慢慢地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緊牙齒想,的確的,那無用,這女人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這激動的,他一定會駭著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淚流盡了又有什麼用呢?一切實際糾紛的衝突與苦悶,仍然存在著,仍然臨迫著他。他除了死,除了離去這相熟的人間,他不能解脫這一切。於是他不做聲,忍受著更大的苦痛,緊緊握著她的手,顯出一副極丑的拘攣著的臉。
那樣子真怕人,像一個熬受著慘刑的凶野的獸物,美琳不解地注視著他,終於銳聲叫起來:
「為什麼呢?你做出這末一副樣子,是我鞭打了你嗎?他說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再不說,我就……」
她搖著他的頭,望著他。他側過臉來,眼淚流在頰上了,他挽著她的頸,把臉湊上去,斷續地說:
「美,不要怕,愛我的人,聽我慢慢的說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丟棄我,就都好了。」
他緊緊偎著她,又說:
「唉!沒有什麼,……是的,我近來太難過,我說不出……我知道,總之,我身體太不行,一切都是因為我身體,我實在需要休養……」
後來他又說:
「我厭惡一切人,一切世俗糾紛,我只要愛情,你。我只想我們離開這裡,離開一切熟識的,到一個孤島上去,一個無人的鄉村去,什麼文章,什麼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們的愛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說,又說,說了好多。
於是美琳動搖了,將她對於生活的一種積極的求進展的心拋棄了。她為了他的愛,他的那些話,她可憐他,她要成全他,他是一個有天才的人,她愛他,她終於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遠是他的。而且為了他的身體和精神的休養,她希望他們暫時離開上海,他們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環境之中,度過一個美麗的春天。他們省儉一點,在流星書店設法再賣一本書,也就夠了,物質上稍微有點缺乏有什麼要緊呢?他們計算,把沒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攏來,有七八萬字,也差不多了。這旅行並不難辦,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終日與子彬遨遊其中,反覺得高興了。子彬覺得能離開一下這都市也好,這裡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體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長久的鄉居。於是在這夜,他們決定了,預備到西湖去,因為西湖比較近,而美琳還沒有去過的。
這夜兩人又比較快樂了,是近來沒有過的幸福的一夜,因為對未來的時日,都朦朧地有一線希望。
八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費,買了許多東西,只等拿到其餘的錢就動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來了,一陣大,一陣小,天氣陰得很,人心也陰了起來,蓋滿了灰色的雲。美琳直睡了一天,時時抱怨。子彬也不高興,又到書鋪跑了一趟空,錢還要過幾天才給。雨接連幾天都蕭蕭地落著,沒有晴的希望。兩人在家裡都無心做事,日子長得很,又無聊,先前子彬還為她重複講一點西湖的景緻,後來又厭煩了。等錢等得真心急。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稿費之後,子彬沒有露出一線快樂的神氣,只淡淡向美琳說:「怎麼樣呢,天還在下雨,我看再等兩天動身吧。」
這決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可以馬上動身。
美琳沒有生氣,也不驚詫,彷彿不動身,再挨下來倒很自然,既然去西湖並不是什麼必需的要緊的事。這時日的拖延將兩人的心都弄得怠惰起來,又都沉在各人過去痛苦著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時時還聽到一些使他難過的消息。許多朋友,許多熟悉的人,都忙著一些書房以外的事,都沒有過問他,都忘記他了。這些消息最使他難過,他鄙視他們,他恨他們,但是他覺得不應該逃避,他要留在上海,看著他們,等著他們,而且他要努力,給他們看。假設他到西湖去,他能得個什麼,暫時的安寧,暫時的與世隔絕,但是他能不能忘懷一切的得著安閑,還在不可知之間,而世界真的將他隔絕是容易的。朋友們聽到這消息,一定總要嘲笑他,說他怕他們,怕這新的時代,他躲避了。後來大家便真忘了他,連他的名字都會生疏起來。再呢,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輕的學生,那些讚賞他的人,那些博學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絕了消息,慢慢會將他所給與他們的一些好的印象,淡漠起來,模糊起來……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過去的一些隱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許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這一些。他覺得到西湖去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執成見,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陪她去玩兩三天,立刻便轉來,要住下是辦不到的。他看見美琳不像以前著急了,倒放一點心,後來是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只好向她說他的意見,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寫,現在沒有空,他覺得把行期再遲一個月也好。他說得娓婉,怕美琳不答應,至少也要鼓著小嘴生氣的。他預備好許多溫柔的,對一個可愛的嬌縱女人必需說的話。他說完的時候,將頭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離那白的頸項不很遠,氣息微微噓著她。他軟聲地問:
「你以為怎樣呢?我還是願意隨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懶懶答應了一句,事情便通過了,毫無問題。以後應該安心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進行,既然自己是一個寫文章的人,對自己極有把握,生來性格又不相宜於做別的爭鬥的,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為要達到自己的野心,若還這末一個人關在小屋子發氣,寫點牢騷滿紙的信,讓時間過去了,別人越發隨著時間向前邁進,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遠和牢騷同住,終生在無聊的苦痛中,毫無成就可言,縱有絕世的聰明也無用。至於美琳,她是不甘再閑住了,她本能地需要活動,她要到人群中去,了解社會,為社會勞動,她生來便不是一個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做一個比她大八歲的沉鬱的人的妻子,她覺得自己比過去安靜了許多,已經懂得憂愁煩悶了,但是不能了解她丈夫,這生活對於她是不相宜的。從春天她丈夫開始了新的苦痛,她就不安起來,不安於這太太的生活,愛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動,但是她缺少機會,缺少引路人,她不知應該怎麼做才好,所以她煩惱,她明白這煩惱是不會博得子彬的同情的,於是更不快樂。前幾天還想到西湖去,還比較好,慢慢拖下來,倒覺得別的許多人都忙著工作,而自己拿別人的錢陪一個人去玩,去消遣時日,彷彿是很不對,很應該羞慚的事。現在既然子彬不願去了,當然很合適,不過子彬不能去的理由,是因為沒有空,因為要寫文章,而自己則無論去留與否,事實上都無關緊要,因為自己好像是一個沒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覺得羞恥,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總該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應該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暫時瞞著他。
九
出於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箋,是輾轉經過好幾個朋友的手轉交來,在信面上大大署了美琳兩個字的。若泉不勝詫異地打開它,滿心疑惑到子彬身上,斷定他朋友又病倒了。他心裡有點難過,他想起朋友的時候總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地歪歪斜斜塗了不多幾個字,像電報似的: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萬請你到兆豐公園來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這不像是子彬有病的口氣,然而是什麼事呢,兩人吵了?但從沒有看見過他們有口角的事。若泉懷疑,這至少與子彬有關,因為他想美琳決不會有事找他,與她相熟了兩年,還始終沒有同她發生過一次友誼的交往,他不十分知道她的歷史,從沒有特別注意過,只覺得她還天真,很嬌,不是難看的一個年輕女人。他想到朋友,決定第二天早上跑那末遠,到上海的極西邊去。
七點鐘的時候,他拿了一把銅子,兩角洋錢,拍了一下身上舊洋服的灰塵,便匆匆離了住處,他計算著到兆豐公園時,大約是七點四十分,美琳她們是起身很遲的人,不見得就會到,但他無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來這裡了,趁這次機會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也很好,他近來覺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轉乘了三次電車才到公園門首,他買了票,踏到門裡去,一陣柔軟的風迎著吹來,帶著一種春日的芳香。若泉挺著胸脯,兜開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立刻覺得舒適起來,平日的緊張和勞頓,都無形地滑走了,人一到這綠茵的草地上,離開了塵囂,沐浴著春風,親吻著朝暉,便一概都鬆懈了,忘記了一切,解除了一切,任自己的身體縱橫在自然中,散著四肢,享受這四周的寧靜,直到忘我的境界。
園裡人不多,幾個西洋人和幾部小兒車,疏疏朗朗地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綠陰陰的,參差著新舊的綠葉。大塊的藍天靜靜覆在上面,幾團絮似的白雲,耀著刺目的陽光,輕輕地裊著,變幻著。若泉踏著起伏不平的草地,走了好遠,他幾乎忘記他是為什麼才來這裡了,只覺得舒適得很,這空氣正於他相宜。在這時他聽到近處背後草地上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他掉頭望時,看見美琳站在他背後,穿一件白底灰條紋的單旗袍,罩一件大紅的絨坎肩。他不覺說道:
「啊,我不知道你來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臉上很平靜,微微有點高興和發紅,她嬌聲地說:「我等了你許久!」但立即便莊重地說道:
「你不覺得無聊嗎,我想同你談談,所以特地約了你來,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吧。」
於是他隨著她朝東走,看見她的高跟黃漆皮鞋,一步一步地踏著,穿的肉色絲襪,腳非常薄,又小,顯得瘦伶伶可憐。他不知道是她的腳特別小,還是腳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顯得那末女性,那末可憐。他搭訕問道:
「子彬近來怎麼樣,身體好嗎?」
她淡淡地回答:
「好,他在開始寫文章了。」
他又繼續問:
「你呢,也在寫文章了。」
「不。」
他看見她臉扭了一下,做了一個極不願意的表情。
在一個樹叢邊的紅漆長椅上坐了下來,左邊有一大叢草本的繡球花,開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著清香,放著粉紅的光。他不知怎麼開口,還是關在悶葫蘆里,不知她到底要談什麼,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來怎麼了,她們的關係如何。
她望著他茫然的臉笑了一下,然後說:
「你奇怪吧,當你接到信后,一直到這時?」
「沒有,我不覺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來這裡的緣由了。」
他躊躇地答:
「不很知道。」
於是她又笑了一下說:
「我想你不會知道的,但是我必須告你,原因是我很久來都異常苦悶……」她停頓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無言的低著頭望草地。於是她再續下去,她說了很多,常常停頓,又有點害羞似的,不能說得直截痛快。他始終不做聲,不望她,讓她慢慢地說完。她把她近來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地說了一個大略,她覺得可以停止了,她要聽他的意見,她結束著說道:
「你以為怎樣呢,你不會覺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一會沒有做聲,望著那嫩膩的臉,微微含著尊嚴與謙卑的臉。他沒有料想這女人會這末坦率地在他面前公開她對於現實的不滿,和她的大膽的願意向社會跨進的決心。他非常快樂,這意外的態度,鼓舞了他。隔了好一會,他才伸過手去,同她熱烈地握著,他說:
「美琳!你真好!我到現在才了解你!」
她快樂得臉也紅了。
於是他們都更不隱飾地談了一些近來所得的知識與感覺。他們都更高興,尤其是美琳。她在這裡能自由發揮,而他聽她,又了解她,還幫助她。她看見光輝就在她前面。她急急地願意知道她馬上應怎樣開始。他躊躇了一會兒,答應過兩天再來看她,或者可以介紹她去見幾個人,幫助她能夠有工作。
十
美琳回到家來,時時露著快樂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悅,有幾次她幾乎要說出來了,她覺得應該告訴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會阻止她,破壞她。子彬沒有覺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說,在想一些非常調皮嘲諷的字句去描寫這篇的主人翁,一個中國的吉訶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動人,文章的嘲諷動人,他想如果這篇文章不受什麼意外的打擊,就是說他不再受什麼刺激,能夠安安靜靜坐下來寫兩星期,那一個十萬字的長篇,便將在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驚人地出現了。誰不驚絕地叫著他的名字,這作者的名字。他暫時忘去苦惱他的一些事實,他要廓清他的腦府,那原來聰明的腦府,他使自己離開了眾人,關在家裡幾天了。
可是美琳卻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一個××文藝研究會了。到會的有五十幾個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極少數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潑的學生。美琳從沒有經歷過這種生活,她覺得興奮,用極可親的眼光遍望著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個人都熱烈地握手,做一次懇切的談話。這裡除若泉以外,都是不認識的人,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覺拘束,她覺得很融洽,很了解,和他們都很親近。她除了對於自己那合體的雖不華貴卻很美觀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傾心的熱忱了。這是一次大會,所以到的人很多,除了少數工人為時間限制不能來,幾乎全體都到了。開始的時候,由**臨時推舉一個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報告,大家都很肅靜,美琳望著他,沒有一動,她用心的吸進那些從沒有聽過的話語,簡單的話語,然而卻將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的情形很有條理的概括了出來,而且批判得真準確。這人很年輕,不是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後來若泉告訴她,這年輕人是一個印刷工人,曾在大學念過兩年書。美琳說不出的慚愧,她覺得所有的人對於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幹。她聽了其餘許多人的工作報告之後,他們又討論了許多關於社務的事。美琳都不知應怎樣加入那爭論之中去,因為她還不熟悉,而**卻常常用眼光望她,徵求她的意見。這使她難過,她堅決相信,不久以後,她一定可以被訓練得比較好些,不致這樣完全不懂。最後他們討論到××怎樣行動的事。這裡又有人站起來報告,是另外一個指導××××的團體的代表。於是決定,在「五一」那天,全體動員到大馬路去,佔領馬路,×××,××,大家情緒都很緊張激昂。會完了,在分別的時候,大家都互相叮嚀道:
「記著:後天,九點鐘,到大馬路去!」
美琳還留在那裡一會兒,同適才的**,便是那在工聯會工作的超生,和若泉,還有其他兩三個人談了一會,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和尊重,尤其是一個紗廠的女工特別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說:
「我們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學一點我們能懂的文藝,你們文學家呢也需要革命,所以我們聯合起來了。不過我們沒有時間,恐怕弄不好,過幾天我把寫的一點東西給你看看吧,聽超生說,你是個女文學家呢。我是剛剛學動筆,完全是超生給我的勇氣,心裡想得很多,就是寫不出來。下星期一能抽空,我還想寫一篇工廠通訊,若泉說他們要用呢。」
美琳說她也不會文學,還說她也想進工廠去。
於是那女工便描寫著工廠里的各種苦痛,列舉一些慘聞,她說如果美琳真的願意,她可以想法,不過她擔憂若果美琳進去,那勞頓和不潔的空氣,將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說,進去是容易,他希望這社裡的一部分知識分子都要進廠去,去了解無產階級,改變自己的情感,這樣,將來才有真的普羅文藝產生。不過他也說恐怕美琳的身體不行。美琳則力辯她可以練好的。
因為美琳比較有空,她被派定了每天到機關去做兩個鐘頭的工,他們留給她一個地址。還說以後工作時間怕還要加多,因為五月來了,工作要加緊,內部馬上要擴大,有許多工人自願參加進來,需要訓練。她剛剛跨進來,便負了好重的擔子,她想她應該好好努力。
十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從八點鐘失了美琳的時候起便深深地不安,他問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開始發覺近來她常常不在家,而且沒有告訴他她是到什麼地方去,他並且想起她同他太說得少了。他等了好久,都不見回來,他生著很大的氣,衝到書房去,他決定不想這女人的一切了,要繼續他的文章,那已寫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邊,心總不定得很,去翻抽屜,驀然地卻現出美琳留給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恨不得立即吞進去似的,信這樣清清楚楚的寫著:
子彬:我真不能再隱瞞你了。當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大約已在大馬路上了,這是受了團體的派定,到大馬路做××運動去。我想你聽了這消息,是不會怎樣快樂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而且向你解釋,因為我原來是很愛你的,一直到現在還希望你不致對我有誤解,所以我現在先做這樣一個報告,千萬望你想一想,我回來后,我們便可做一次很理性的談話,我們應該互相很誠懇很深切地批判一下。我確實有許多話要向你說,一半是關於我自己,一半也是關於你的。現在不多說了。
美琳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氣也嘆不出一口。這不是他的希望,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許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許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這女人,多麼溫柔的啊,現在也棄掉他,隨著大眾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負的心,空有自負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難過,想哭也哭不出,他幻想著這時的大馬路,他看見許多恐怖和危險,他說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卻不希望美琳會轉來,他不願見她,她帶了許多痛苦給他,還無止的加多,他不能忍受有這麼一個人在同一個屋中呼吸。他發氣將信扯碎了。他最後看見那隻寫了薄薄幾張的稿紙本大張著口,他無言的,痛恨的卻百般悼惜地用力將它關攏,使勁摔到抽屜里。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九三〇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