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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黑的時候散了工,大群人從一個鐵門裡湧出來,像潮水似的,擠在一個潰了口的堤邊。顧美泉推著前面的人,又被後面的人推著,從這裡擠出來了,到了街中心,才吐了一口氣。他認明了方向,從人裡面倒拐了過來,朝左邊不遠的一個弄口走去。鵝卵石的路上,經年是濕的,常有些爛泥,黏在上面。弄口有點黑,矮矮的,他剛走到那裡,斜刺里挨上一個人來,他偏頭去看,看見他老婆阿翠的臉上含著高興的微笑。他問道:

「飯燒好了?」

「噎,燒好了,有一條鯽魚。」

弄里的房子,像雀子籠似的密密排著,一小間一小間的。他們走過了好些排,有人碰著他們,喊道:

「老顧!回家嗎?」

美泉笑著點點頭,常常把掛在額上的頭髮搖了一下。於是問的人看一下跟在他身邊的老婆,便做一個鬼臉走開了。

走到第七排房子,他們轉彎,阿翠又湊上那高興的臉,低聲說道:

「隔壁樓上搬了一家人來呢。」

他望了一下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根香煙燃著,走進了屋子。

老婆殷勤地圍著他,脫了骯髒的工人衣,在一個木盆里把手腳也洗了。喝過水,銜著未完的香煙頭,伸腳躺在木椅上,那整天都為工作弄麻木了的四肢,開始覺得疲倦,他哼著家鄉的小曲,輕輕地搖著自己。

后樓上的一個小孩,三歲大,聽見他的聲音,從又陡又窄搖搖欲墜的樓梯上摸了下來。阿翠在梯口學著湖南話快樂地說道:

「狗牙崽,吃飯沒?伯伯回來了,伯伯買得有糖,快點去。」

「沒吃,等爹爹,爹沒回來。」狗牙崽伶俐地回答著,輕輕地摸到他們的房裡了。

這時房裡黑了下來,狗牙崽摸到顧美泉身邊,顧美泉抱他坐在自己身上,學著狗牙崽唱:「紅鳥兒,綠尾巴……」

飯搬來的時候,小美孚燈也點上了。狗牙崽坐在他們的旁邊,看他們吃飯,手裡拿一塊蘿蔔。

后樓上也在燒飯,一陣陣辣椒味噴過來,阿翠連連打著噴嚏。狗牙崽不怕,他已經能夠吃一點辣了。

「湖南人討厭,歡喜吃辣椒。」阿翠一邊用袖子揩眼淚鼻涕,一邊望著小孩說。

「湖南人討厭,」狗牙崽學著說。

阿翠笑了,卻又轉過臉來,說道:

「隔壁搬來的是同鄉呢。」

狗牙崽的爹爹也回來了,從後門進來,伸進一個頭望了望他們,吃過了酒,臉紅紅的。阿翠忙讓著說:

「張大哥,吃過飯嗎,進來坐坐,他在家閑著呢。」

帽子斜掛在後腦殼上的張宗榮,帶著一股惡劣的酒氣,便跨進來了。狗牙崽看見爹那樣子,聲也不做,便從凳子上溜了下來,向後樓上去。

「小王八蛋,狗婆養的,事不會做,吃是會吃的,前面小李雜種又問我要糖錢……」

失業半個多月,生活全靠在香煙廠做工的老婆身上的張宗榮,近來又染上了酒癮,常常偷衣服在外邊換酒吃,回家來罵人。比起不愁伙食,剛剛討了年輕老婆的顧美泉來,脾氣自然壞得多,但是正因為這一對夫妻很和氣,所以常常慰藉了這同居的一家,而且因為阿翠非常喜歡小孩,所以狗牙崽在他媽一上了廠,大半就和阿翠在一塊兒。

顧美泉知道張宗榮又要罵人了,便掏出一根香煙來,往他嘴上一塞,說道:

「牙俐,不要愁,唱一支山歌吧!」

「不高興。」張宗榮用力吸了一口煙,把帽子拿了下來。

可是顧美泉把飯碗一推,逗著他唱道:

姐兒生得白又白,

郎哥生得黑又黑……

於是張宗榮把身子側過來,用醉眼瞅著這快樂朋友也唱起來了:

黑墨寫在白紙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翠一邊收著碗盞,一邊含著微笑。顧美泉卻推著張宗榮上樓去了。

弄里瀰漫著煤煙,柴煙,小孩們叫著,哭著,女人們大嗓子罵著,打著,尤其是本地女人,縱是平日講話,也像是發氣似的,這漢口女人的聲音。

顧美泉又燃著香煙,靠著,看阿翠在小房裡來來往往做著一些零碎事。阿翠說道:

「隔壁搬來的,好像是新嫁娘呢,年輕得很,手上有一顆戒指呢。」

他聽著,望著她,但是不答她,於是她又說:

「我真開心得很,有一個同鄉在隔壁真好,說話懂得,脾味也懂得,談談家鄉,白相白相好多了。這些湖南湖北人,都油腔滑調,凶末凶得來,人雖說好,總不合味……」

她發現他並沒有注意聽她的,有點惱火,又說道:「啥格事,不理我末?」

「聽著的,說下去呀!」他悠然地吸了一口煙。

后樓上的狗牙崽哭起來了。他媽哭著,也帶了哭的聲音。阿翠又說道:

「他們真可憐。他娘告訴我,她們小時候,在湖南鄉下種田,很過得呢,但是後來一天天窮了下來,一年旱,一年水,存身不住,才跑到漢口來的。做了好久的碼頭工人,因為太苦了,後來才到肥皂廠去,她也進了香煙廠,兩家頭辛辛苦苦只想掙兩個錢回去,誰知錢沒有掙得,人卻累死了。她張大哥生意一歇下,倒靠在她一人身上,做了廠里的事,家裡就弄不過來。我有時看不過,替她洗洗衣服,看看狗牙崽,她也常常謝謝我的。她張大哥就找不到一點事做嗎?」

「找事做,不容易呢。前面王老七不就三個月沒有工做嗎?他老婆天天到街上討吃,可是討吃的太多了,想給錢的人也就不給了。今年的水漲得太大,逃荒的人太多。冬里還不知道怎樣呢?」

阿翠這時想到家裡了,好久沒有接到家裡的信,不知道家裡的水怎末樣。自己是嫁給顧美泉跟來漢口了,衣食勉強可以過去,不愁什麼,可是家裡呢,說到上海去的,也不知怎末樣了……

顧美泉呢,雖然說到大水,說到找工做不容易,可是卻意味著眼前自己比較過得去的生活。他在一生中,從做學徒起,每天每夜都在鞭撻里,做了好長時間不拿工錢的夥計,好容易才掙得現在每月二十五元的鐵匠的位置,又討了老婆。阿翠性子好,樣子也好,而且……她好像有了身孕了。

沙沙沙沙的,夾著潑潑的水聲,阿翠同隔壁王婆婆在後門口洗衣服。棕板刷子有力地在一些臟布片上擦著,一些灰色的,藍色的,黑色的衣服,在皂角的泡沫里,稍稍變得乾淨了一點。這時弄里只有一些小孩掛著鼻涕在耍,大半的男人和女人都上廠去了,似乎安靜了好多。阿翠看見王婆婆兩隻抖戰著的手臂,而且常常把水溢出盆外,把地下弄得澆濕。她的大孫女一趟兩趟用洋鐵罐在街上舀一些井水回來,沿路也潑上一些水,阿翠只好說道:

「你這樣老了,手沒定向,也沒有力,怎末洗得乾淨?我看你少洗點,一天到晚手泡在水裡,皮都白了,這幾個錢不賺得太作孽?你兩個兒子還不該養活你嗎?三個銅板一件,有什麼洗場,我們無錫城裡聽說是要幾分呢。」

「小嫂子,你哪裡懂得,過幾天天氣冷了,衣服就少了,我眼睛花,不是也可以找點縫補,納納鞋底,兩個兒子中什麼用,他們自己還難飽呢。媳婦不死也好點,孫女兒兩三個,除非我閉了眼,兩腳一伸,就只好不管了,活著幾根老骨頭總不想累他們。洗衣服雖便宜,但是好在他們也不計較乾淨,可以馬馬虎虎,兵大爺們有些時候就這麼很好說話。一天有十來件,二十件,糧食不就在裡面了嗎?」

阿翠覺得她話很有道理,心裡計算了一下,假使一天三十件,三三得九,九百錢,五天便有一塊錢,一月也就是六塊了。自己年紀輕,趁眼前弄兩個錢留著等生小孩的時候,也可以多買點東西,於是她便又問道:

「王婆婆!你幾時也幫我弄一點來好不好?我也想接點來洗呢。」

「好的。你也做這個苦差事嗎?我看不如找點針線做,我以後替你留意好了,只是近來找針線也難了。有些人家針線不肯拿出來做了,街上縫窮的婆子又多,都是鄉下逃荒來的,她們只要有半碗臭稀飯就肯坐半天替別人補補連連,把我們平日的生意都搶走了。」

聽到水荒,阿翠又想到家裡,於是說道:

「我只以為我們家裡廂漲水,怕人,那裡曉得到處都一樣。昨天他告訴我,說江那邊又到了幾萬,還殺了好些,說他們不安分,鬧亂子。王婆婆!你們湖北同我們家鄉真不同,我們那裡沒有聽說過亂殺人的。這裡漢口成天砍頭,年輕輕的學生子,也就那末抓去砍了,真怕人……」

「世界是這末一天一天的變了啥,一定還要大亂的,不是不會安靜。這些窮人,餓死到臨頭了,怎末得不造反,我假如年輕些,說一句笑話,我還要不安分呢。……」

「媽媽!糖糖!」狗牙崽這時從弄口轉到這裡,滿手都是黑泥,舉著一顆黑紅色合了薑汁的糖。

「好,小傢伙,什麼時候你摸到外邊去了,小李這雜種,等下你爹回來又要打你了,你倒快活!王婆婆!他爹也是混蛋,找不到工作,怪老婆兒子嗎,成天灌黃湯,我若有這末一個男人,我只好上吊了……」

「怪不得他,到了那一天就沒得話說了,肚皮逼著人,又不能搶,一肚子怨氣,只好找老婆出。就可憐我們女人家,哪個一生不是在委屈里拖過來的。我不是一樣,年輕的時候,挨男人的打,那個老傢伙不是人,到底他死在我前面;現在這兩個雜種也不是好東西,動不動就找我出氣,罵起來像罵狗一樣,遭雷打的一些傢伙!可是,唉,自己的兒子,想想他們也沒有享過福,也沒有沾過做娘老子的光,還不是讓讓他們算了,窮人們講什麼孝道禮節……」

阿翠聽了這些話,覺得有點凄慘。她的娘也是常常眼淚掛在臉上的,而且現在還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新搬來的年輕女人,從樓上走下來了,她用一口上海話問道:

「老婆婆!啥格胡堂有水賣?家裡廂冷水也嘸沒,不方便呢!」

王婆婆不懂她的話,笑著望她搖了搖頭。

阿翠看見她的花格子布短衫,黑洋布褲,褲筒有點大,灰色的鞋子,梳得光光的頭,她非常滿意,笑著說道:

「阿姐,王婆婆不懂你的話,我剛來的時候,也是一樣,難過煞了。你是無錫人吧,我是東鄉的。」

小玉子意外得了一個年輕的同鄉,塗了下等雪花膏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了。她高興得有點叫起來似地說:

「你是東鄉的嗎?我是南門外的,你來這裡多久了?你住在隔壁?哈,快活殺哉,你天天來白相啊!」

「噎,好的,你過這邊來白相啊,我們住在樓下,我昨天就看見你的。你要冷水吧,我水缸里還有,開水外邊水鋪里有賣,要買河水也有,站在弄口等著,有挑著過身的,我陪你去。阿姐!你從無錫來嗎?」

「我是從上海來的,我媽送我來的,她明天就轉去,我正愁得很呢。漢口我沒來過,唉,有一個同鄉真好呢。你男人是漢口人嗎?」

「不是的,也是東鄉的,做鐵匠。你從上海來,不曉得上海好不好?我媽聽說要到上海去的,那裡找飯吃容易吧?她還是第一次去呢,我妹妹也跟著她。」

「上海末……」許多困苦的回憶來在小玉子的眼前。她是一個繡花邊的女工,和她媽一塊,她們兩個生活得還馬馬虎虎。雖說勤苦,卻過得去,常常做一件新衣,也到過大世界,城隍廟。因為只兩個人吃飯,倒也積下了一點兒錢,所以她這年春天嫁把於阿小的時候,連聘金也沒有要,圖著他也有事。可是水災來了,上海雖沒有淹著,花邊鋪卻倒了,另外的花邊鋪,又不肯添新工。米也貴了,油也貴了,什麼東西都貴了,兩娘女四處找不到工做,積的一點末,在愁眉苦眼裡用完了。寫了幾封信給阿小,好容易阿小回信要她來,但是只要她一人,不願意養丈母娘,所以她媽要回上海去。娘舅在上海一家公館里拉包車,要是她媽能找到一個娘姨的職業也是好的。

她講了許多困苦給阿翠聽,這些話成了一樁心事在阿翠心上。唉,上海找事那樣難,她媽和妹子怎麼得了呢?家鄉又耽不住,房子和田都沒有了,哥哥當兵去了,父親做長工只能圖自己一個飽……唉,媽和妹子……

小玉子又告訴她,許多難民在上海,住在一些會館里,髒得要命,還是沒有吃的,餓死的也有,瘟疫死去的也有。

唉,這些,也許阿翠的媽就在這裡邊,妹子……

同王婆婆談談話,是這末一套愁人的話;同剛來的看起來是穿著得齊整的同鄉談談話,也是沒有愉快的話。不過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倒也覺得安慰。阿翠洗好了衣服,陪小玉子買了開水和冷水,又到她家裡坐了半天,她媽也是一個很會親熱人的。狗牙崽也跟著阿翠跑到隔壁去玩。阿翠又拜託小玉子的媽,請她轉上海去了在同鄉裡邊留心打聽一下她媽和她妹子的消息。

顧美泉放工回來的時候,她趕忙告訴他隔壁的一些事,又高興,又瑣碎,可是顧美泉一點也不奇怪,他說道:

「知道了,上工去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當是誰,原來是阿小,銅匠間里的,今年春天他請假到上海去過的。廠里廂,無錫人通通只有七八個,怎麼會不認得。嘿,這小子前幾天還釘別人的梢呢,老婆來了,大約可以安分了。我怎會不曉得。」

阿翠想告訴他,她要接一點衣服來家裡洗,或者找一點針線,但是她又不說了,因為她想私下積幾個錢,幾時寄到家裡去,給她媽同妹妹。這個不必告訴他的,她怕他反對。

小玉子的媽走了。小玉子在漢口是生地方,她就只同阿翠攪得好,她們兩個常常在一塊。當兩個男人上工去后,不是她在她家裡,就是她在她家裡,狗牙崽總跟著她們。她們兩個一塊洗衣裳,一塊買菜,一塊唱《無錫景》,《孟姜女哭長城》。王婆婆的孫女兒也喜歡學著她們唱,弄裡面的一些人都叫她們做兩姊妹。於阿小雖說比顧美泉小些,可是小玉子比阿翠大一歲,兩個男人放工后,也常常跑過來跑過去,抽一根香煙談談天,談談廠里的事,哪個工頭是好人,哪個是壞蛋,哪個吃豆腐挨了耳光,哪個同女工去開小旅館。又互相說一點過去,在苦難的歷史上也要吹一點牛,譬如顧美泉小時候做學徒,成天挨耳光鞭子,喊也不敢喊,然而他卻說道:

「哼!那王八蛋,打人真兇,可是咱老子不怕。老子知道他的醜事,他要打老子,老子就四處去講,一條街就都曉得了。那婆娘,醜末丑,真怕人呢,一個漢子不夠,姘上夥計,有時還來摸摸老子呢。老子裝不懂,不理她,她恨死了!嘿,世界上少見!」

於阿小年紀輕一點,什麼事都沒有顧美泉老練和內行,也沒有他那末會吹牛皮,他聽的時候,比說的時候多,而且常常請顧美泉上茶館。顧美泉雖說經練多,什麼人都見過,什麼事都見過,可是待阿小也很好。他待什麼人都很好的。

阿翠催過王婆婆幾次,請她找一點生活來做,找點衣服來洗也好,因為她很挂念她媽,只想掙幾個錢得便寄去。可是王婆婆總說沒有。阿翠有一天買菜回來,看見街頭上一家米店裡新駐紮了一群兵,她躊躇了半天,後來還是鼓起勇氣去問了:

「我是一個洗衣的,大爺們有要洗的嗎?洗得乾淨,又便宜。」

兵在她年輕的臉上看了看,笑著大聲說:

「老張,來呀!有個女人要找衣服洗呢,拿臟衣服來呀,嘿,一個好雛兒呢。」

「好,去拿去,臟衣服你嫂子洗了,這臟身子呢,也得勞你嫂子的駕。多少錢一件衣裳,多少錢洗洗這身子呢?」

阿翠膽怯怯地說:

「四個銅板一件……」

「不貴,好的,明天早些來吧。弟兄們的衣服多呢。」

於是她抱了一包臟衣服回來了,而且每天總有十來件。她開始覺得有點吃力,因為要省肥皂,只好用力擦,那些衣服又髒得很。有時小玉子也幫幫她舀水,後來就慣些了。有一天,當她送衣服去的時候,斜對過駐紮在油鹽店裡的幾個兵,一下喊住了她:

「你為什麼不給咱們洗衣服呢?看不起?這標緻堂客天天走這裡過身,和那頭的小子攪上了,沒有那末好的事!到底多少錢一件?偏叫你替咱們也洗洗!」

阿翠覺得做這一點小生意真慪氣得很,他們口裡不幹凈,每次還要防備那不幹凈的手,給錢也要給半天,嚕嚕囌蘇,但是想到媽和妹妹就又忍著了。她被他們喊住了,心有點怕,卻又有點高興,她說道:

「只要有衣服洗,不是一樣嗎,四個銅板。」

「哈,別人三個你怎要四個,你不同些?」

「四個就四個。可得天天來坐坐啊!」

於是這天她抱了兩包臟衣服回來了。

洗了一整天,人累得要命,躺在自己床上,想歇一歇,這時小玉子閃過來了,悄悄說道:

「王婆婆在罵你呢,我起先聽不懂,後來才知道,她說你搶了她的生意,她告訴後面的那個麻皮去了。」

她陡然聽得,很覺得奇怪,忽的一下也就明白了:

「啊!我忘記了,我忘記對過的衣裳原來是她包了的。我告訴她,我還把她就是。」

她們兩個走了出來,在後門口就聽見王婆婆的聲音:

「現在的世道不同了,女人都涎著臉孔去搶錢。唉,那末要錢,不要臉,乾脆賣×去不還好些……」

阿翠本來已經忍了好久的氣,一聽王婆婆這樣罵她,就也罵起來了。

「要衣服洗好說話,怎麼這樣糟蹋人……」眼淚忽然從眼裡爬出來了。

王婆婆也從麻皮家裡跑出來,滿是皺紋的臉上,瞪著兩顆老眼,缺了牙齒的嘴張著,枯了的嘴唇抖戰著:

「罵了你怎麼樣?你這娼婦,你這**養的,賣×的狗子,你搶老娘的飯根子,我看你有下場的……」

「你才是娼婦,**,又不是我找來的,他們要賴給我洗……」

「他們怎麼不賴給你洗呢,你是那末浪勁,×死你這**……」

麻皮也從家裡跑出來了,他拖著王婆婆說道:

「不要氣了,氣死了兒子買不到棺材呢。我老早說過,下江人沒有好的,都是些下賤貨,你看租界上那些堂班,就都是下江人。管它呢,以後有笑話聽的,這一條街都會攪臭呢。……」

阿翠壓不住心上的悲哀,眼淚亂流,她跳起來,一股怨氣,只想抓著那些婦人來打。她渾身發抖,她抓著小玉子,罵不出一句話來。小玉子也氣不過,幫著罵道:

「你們欺侮外幫人嗎?你們才是爛污貨……」

「都不是好東西,一流賤坯。搽雪花膏,臭死了,妖精,……」

王婆婆的孫女兒也做怪樣子給她們看,狗牙崽卻駭得哭起來了。弄里圍了好些人來。阿翠同小玉子躲進房裡去了。王婆婆恨著告訴許多人,也有些人幫著罵她們。阿翠只想大哭,又不甘心哭,臉都白了。小玉子也氣不過,陪著她低聲罵。她晚飯也不燒,一直睡在被窩裡哭。

第二天的早晨。於阿小正預備上工廠去,顧美泉卻在街口趕上了他。平日很快樂的臉上,罩上了一重嚴肅的悲哀,他說道:

「老婆好像發癲了,夜晚上時時哭,肚子痛得厲害。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兒子大約是留不住的,她那樣子,就像馬上會死去的……唉,阿小,我想陪她一天,你替我到賬房間關照一聲吧……」

阿小想安慰他一兩句話,他卻掉頭跑回家去了。

阿翠兩手按在肚子上,扭在一團,心裡還慪著昨天的氣,不敢告訴美泉;預感到要小產了,肚子里的小孩,大半怕留不住,於是更覺得傷心,又擔心美泉會罵她,美泉口裡雖不說,心裡是喜歡有一個兒子的。只想裝得鎮靜一點,卻不能夠,眼淚還是要流出來。美泉縱是沒有上工去,而臉上的顏色很難看。到小玉子過來的時候,她才又抓著她的手哭了起來。

到過午,才算落下了許多血塊,大家心裡都明白,都不願意說什麼。顧美泉心裡焦躁得很,看見老婆凄慘的臉,便隱忍住了;阿翠又躲在被窩裡悄悄哭,周身發燒。小玉子不懂得怎樣勸解,到晚半天也就回去了。

麻皮跑到王婆婆的後門邊,兩個大聲說,說這是報應,她不應該搶一個老婆婆的生意的,天究竟有眼。這些聲音都傳到了阿翠的床上。王婆婆的孫女兒也走到她的門邊來瞧,並不是同情的眼色。

她的小產傳到一個弄里,也只是平常的消息,沒有人送來一句慰藉的話。

顧美泉忍著對命運的憤怒和對阿翠的怨恨,他認為完全是阿翠不好,無緣故的哭泣才會小產的。燒了自己吃的飯,還得為阿翠燒稀飯,阿翠又不肯吃,只肯吃開水,又不見退燒,他不能發氣,只好哄著她快樂。

一晚上過去了,一個長的凄涼的夜。天又亮了起來,顧美泉不能不上工廠了。他摸摸老婆的額,還是燙得很。他躊躇了半天,然而他還是得走,他只好說道:

「不要愁吧,安心躺躺,晚邊頭我替你請一個醫生來,吃兩貼葯好了。等於阿小老婆過來,你留她多坐坐,陪陪你,日後我買點東西謝她就是。好,我走了!」

顧美泉歇工一天,卻更感覺得疲倦,一點神氣也沒有,無精打采地踱出了弄口。街上來往的人很多,都是蓬著頭髮,惺忪著眼皮一些上工去的人。一些女工,纏了足的,歪著髻子;龍鐘的老太婆,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也在這裡邊擠著往前走。顧美泉走到他做了兩年工的香煙廠,鐵門大大開著,多數的女工正忙忙奔波。他偏著身子,從門邊閃了進去,正在這時,卻送來了一句喊聲:

「顧美泉!關照你到賬房間去。」

他看見那看門巡捕正望著他。

「什麼事?」

「不知道,去了就會明白的。」

雖說沒有什麼錯處,也懷著鬼胎似的,非常不安地走到了賬房間。賬房骨碌了幾下眼睛,在鏡子底下望了望他,便遞過一包東西來!

「十二元五角,半個月的工錢,還差兩天半個月,並沒有扣,你數一數,以後你不必來了!」

這一串話像陡然的霹靂,把站在櫃檯前的顧美泉嚇痴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不能夠的,為什麼開除我?我又沒有犯規,沒有道理……」

「什麼道理!你以為這廠你自己開的,高興就來,不高興就在家裡睡覺。大家要都像你一樣,廠只好關門。哼,還要講道理……」

「那是冤枉,昨天老婆小產了,燒得厲害,我只好陪她一天。我要於阿小來請假的,難道不準請假,從前沒有聽見過的!」

「放屁,冤枉了你,於阿小的鬼來過。你找他去吧?要陪老婆,哼,……」

顧美泉聽說阿小沒有來過,氣得幾乎跳了起來,但又忍住了,賠了一個笑臉,說道:

「老婆的確病得很厲害,阿小沒有來,怪不得我,我請了他的。你開一次恩吧,我怎麼能夠歇生意呢?家裡沒有錢,老婆病在床上,現在找工做難得很……」

「不要嚕囌了!不是我不用你,是外國東家,你同我說不中用,誰叫你昨天不來!……」

「我請了於阿小那雜種的,就是那雜種沒有來關照,一天沒有來也不應該就開除呀!……」

「媽的個×,你吵些什麼,錢拿了,滾!有什麼說頭!」

「這是不應該的……」

「你不滾我喊人抓你!」

「狗不死的,趕快走呀,留在這裡討打嗎?」賬房裡另外的人也跟著罵起來。

「滾,我滾到什麼地方去?我到這裡做了兩年工,沒有錯處,為什麼要趕我?我偏要在這裡!」顧美泉心一橫便也凶了起來。

「叫人來!」賬房又在眼鏡底下望了望他,不屑地便把頭扭開了。

他跳了開來,發狂似的,只想打人,院子里還有幾個後到的工人,圍住了他。他就大聲申訴。他只想找著那東家來打一場,他又衝到銅匠間去找阿小,但是兩個巡捕走來了,兩隻大手抓住了他。

「出去!以後再看見了你進來鬧事,就得給牢給你坐坐,狗×的!」

他們抓著他,推著他提出了大門,還在屁股上踢了一腳。

他站在街當心,頭有點暈,一大片黑暗壓了下來。他能夠向什麼地方走去呢?他是不能離開工廠的,他的生命,他的老婆都靠在這上面。兩年來了,他剛剛可以生活下去,以後……找工做……有什麼希望呢……十二元半……

「那賬房,混賬東西,……於阿小這雜種,他怎麼能不替我去請假呢?哼!還是同鄉!我看他就不見我了!」

千百根無頭的思緒,都來到腦中,沒有解決,更加了憤恨。廠里無理的開除,阿小的昧良,失業的恐慌,揉成了一片,揉成了巨大的痛苦,吞著他的肉體。怎麼能夠有一個鐵拳,打碎了這突來的遭遇,在這時,時間成了殘酷的東西了。他站了半天,眼望著廠里。街上過往的人都看他。有一條無家的狗,也跑來在他的髒的褲上嗅著。一個警察走過來,罵他。他看了看舉著的警棍,才惶惶無目的地走開去了。

「喂!老弟!廠里回來嗎?」

張宗榮踉蹌著跳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嘻著嘴,望著他笑。他一下心酸,幾乎掉下眼淚來,他一把抓著他,哽著說:

「張大哥!」

張宗榮更笑著推他走,邊說:

「沒見你,男子漢,老婆小產了,有什麼希奇,睡幾天就好了。兒子這麼去了,還好些,一些冤鬼,養不大呢,半路上賣給別人,不如這麼不成器,就死去。你有好些家產,也來望后?就愁得這麼似的……」

「張大哥……」

張宗榮不理他,把他拉到一個茶館去,不三不四的瞎扯著。

茶館里有好些人,街坊上的流氓,也有一些是失業,找不到地方,花兩個銅子來坐半天的。他們都你一句我一句東拉西扯,顧美泉也氣憤憤地告訴了他的不幸。

「哼,這阿小不是東西,揍死他,都是他害了你,怎麼會忘記關照賬房呢?你們還是同鄉,兩個老婆好得姐妹似的,下江人就這末不重義氣!揍死他吧,只要你動手,我總幫忙,看那小子怎麼樣……」

張宗榮好像比顧美泉還氣憤不過,紅著臉,噴著吐沫,把顧美泉說動了,也捶著桌子說:

「好的,打這雜種一頓也好,出一口鳥氣。不是他,我總不會歇生意……散工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吧。」

決定了計劃,心倒鬆了些,家也不回,在外邊東盪西遊了一天。

剛點上煤油燈,一點點亮光,房子里顯得有點凄涼,阿翠還靠在床上,已經覺得好多了。小玉子也還陪著她。弄里忽然傳來一陣哄鬧,接著好些人就朝她家擁來。好些人同時大聲說話,聽不清楚,跟著幾個人擁著顧美泉走進來了,從頭上有一股鮮血流下來。他一看見小玉子,就兇橫地撲了過來,罵道:

「什麼**!不準在這邊!老子喊你滾,×那娘……」

小玉子駭得連躲。

「關她女人什麼事……」有人把他按住了。

「還不回去,你老公也打傷了……」不知什麼人這樣大聲說。

於是小玉子飛也似地跑走了。

「唉……」阿翠駭得這末叫著。

房子里擠滿了人。顧美泉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平日的安靜,有點病似的夾七夾八地罵著:

「這雜種沒良心,我非揍死他不可。忘記了?哼,我看他就拿得牢這碗飯,我放過他不是好漢……」

「現在找個事幾多難,阿小真不是人……」有人附和著。

「不是有心的,悔也悔不過來了,饒了他算了。大家和和氣氣,百事都是命……」也有人這樣勸解。

「怪阿小?為什麼不怪東家,又不是阿小開除的……」

「唉,他老婆剛小產,怎麼得了,找工做的太多了……」

阿翠躺在床上,雖不說話,也明白了大半。她又悄悄流著淚,她看見丈夫氣的那樣子,從來不是那末的,她駭怕得很,又不知應該怎樣安慰他。

「還不止住血,找點灰按上吧!」有女人這樣叫著。

有人燒了些稻草灰來。

顧美泉把血用冷水洗了,衣服脫下,英雄似地又罵起來。

新擠進來一些人,好奇地望著。又有人從這邊退到間壁樓梯口去瞧看。有些女人在喊人回家吃晚飯。人慢慢走光了,只剩幾個小孩時時跑來瞄一下。

弄里瀰漫著煤煙,柴煙,劣等的油味;浮著囂鬧。房裡是弱小的燈光,灰色黯淡。女人孱弱地蜷在髒的床鋪里。顧美泉一人坐著肚子餓起來了,空虛。

阿翠又發燒,不止地哭著,顧美泉討厭起這女人來了,但是他還是忍耐著安慰她:

「不要急吧,也許找得到事的,天下哪裡有餓死的人?漢口縱不行,我和你到上海去。師兄師弟都在那兒呢。」

第二天他倒又英雄般的出去了。

小玉子沒有再過來。

王婆婆又成天在後門口洗衣服,那曾經是她包洗的一些衣服,棕板刷,擦在臟布片上,水被攪著,這些聲音都只變成了一些難堪。沒有人來理她。狗牙崽沒有人管,像無家的小狗,不知道什麼地方玩去了,很少到她房裡來。有時來了,看看她,便又走了。她留也沒有留住。

顧美泉沒有找到工做。他又跑到廠里一次,要事做,不準,又要剩下的半個月工錢,因為他們是按月算的,卻挨了打,被趕出來了。

沒有事做,日子太長,家裡簡直耽不住,於是他和著張宗榮,和另外幾個失了業的,成天遊盪,也開始吃酒。天黑了,才回到家裡,望老婆,一點生氣也沒有,於是就發氣了,想想不是她小產,他這碗飯也就不會掉了,現在還要來養她,成天癱在床上,死又不死。他起始是罵她,接著就打,一動慣了手,有時也就很厲害地打起來了。

阿翠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只有哭,但是哭又只更觸怒他,於是只好忍著。渾身還是發熱,酸痛得很,卻只好起身,操勞,丈夫成了暴君,家裡又不知怎麼樣了。日用伙食成了問題,自己也無從找事來做。每個想象都成了鞭子,日夜鞭撻著她已經枯瘦了的皮肉。

十二元半很快就用光了。積下的八元也花了,洗衣服的二元三角也交把了他,他也不問這錢從什麼地方來的就拿走了。天氣冷了起來,他還是找不到事做。她也問了幾個地方,沒有地方要女工。又跑了幾處薦頭行,那裡坐的人又太多了。錢用完了,只好拿衣服出去,都是單衣,又舊了,值不了幾個錢,於是又完了。

顧美泉同於阿小又打了架。他向他借路費回家鄉去,他不肯。於阿小被打在家裡睡了一天。倒是小玉子趁兩個男人不在家時,跑過來了。

兩個人好久沒有說過話,見面時又傷心了,埋在心裡的互相怨恨,也就消了大半,阿翠顫著聲說道:

「阿小沒有良心,害得我們這樣,你不該都不過來看看我……」

「怪不得他,他是失錯。你們老顧像只瘋狗,見不得他,腿還沒有全好,昨天睡了一天……」

「唉,他近來的脾氣是壞了,我……狗牙崽的娘比我也好些,我有時想,能夠死也好,……」

眼淚又掛在阿翠臉上了。小玉子也覺得非常難過。

「是不是他常常打你,王婆婆告訴我的,王婆婆說她也可憐你,她不恨你了……」

「嗡嗡嗡……」阿翠哭了起來,「他怎麼能不打我呢?我們是這樣無路可走,吃盡,當光,求人,等短工,沒有用,餓死就在眼前了,一向來我都不敢吃飽……他自然不耐煩啊!他只好找我出氣。我怕他,我恨他,但是我也懂得他,他從前不是這樣。我也只想打人呢,我找不到出氣的地方,只好一個人哭了……」

小玉子看見她伏在桌子上,兩手抱著頭,不住地抽咽,手臂已經瘦了好些,人顯得那末軟弱,同秋天的枯葉一樣,她覺得非常難過,生活真凄慘,她半天不知應該怎樣說,直到手又觸到了口袋裡的東西,才掏出兩塊錢來,放在桌子上說:

「你們的日子不好過,我也曉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時候,還不是凄惶得很。也許還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們想到上海去嗎?我看去了也不見就找得到事,那裡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顧要阿小湊十塊二十來塊錢給他,阿小實在沒有,我一來,我媽一去,已經拉了許多虧空,手邊頭真的沒有,不是不借給他。他不信,就動手,真蠻得怕死人。不過我們原來是好姐妹,現在你沒有飯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沒有錢,心裡也總是過不去的。所以我……這是我媽走的時候悄悄給我的兩塊光洋,我因為它是新的,捨不得用,就老收著,也沒有告訴阿小。這個我給你,我們姐妹一場,你收著好了。」

阿翠從手膀上投過眼光,對洋錢望了一望,又哭了起來:

「我不要,我不要,你還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安慰了她一回才走,沒有收回那洋錢,而且留下許多溫暖在這可憐女人的心上。

這兩隻洋她把它換了一些糧食。顧美泉看見有吃的也不做聲。還是常常同張宗榮在外邊喝茶喝酒。狗牙崽也還是常伴著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親切的。她回來后總要先到她房裡看看她。她也偶爾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談話了。她剛剛過得好一點,然而又發生了意外。

這天顧美泉又走到廠門口,想看看有短工做沒有,不管什麼事,打包也好,搬運也好。因為她雖不說,他已經知道家裡的米又只剩一點點了。他和一些人站了半天,得來的仍是失望,這時候,他正預備走了,旁邊一個缺了嘴唇的小夥子卻扳了他一下,閃著眼睛說道:

「你的事,我曉得,唉,你被別人賣了。你知道嗎,補上了,補上你的那個缺的,就是阿小老表……」

「真的嗎?」他用力抓著他。

缺了唇的嘴,連連吐著不清晰的音波:

「是真的,已經一個禮拜了。我看見他們在一塊走……」

「你若騙我,我要打死你的……」顧美泉為這突來的負義的,被欺的新聞所震驚了,滿臉泛著激怒的緋紅,便跳開了。

他四處打聽,有人搖搖頭說不知道,有人說是的,老早就進廠了的。也有人說,那與阿小有什麼相關,別人自己找的門路,他工錢一個月少了五塊錢……

他在晚邊又找到張宗榮那酒鬼了。兩個人把阿小臭哭了一頓,弄到夜深才回去。

劣等燒酒在肚子里作怪,他渾身醉得搖擺不定,頭昏得很,阿翠扶他躺下,他又罵起於阿小來了。這個東西簡直是陰謀陷害他,他假若不報這一個仇,真枉生人世了。他跑到廚房裡找菜刀,吼著要殺人。阿翠嚇得要死,拚命拉住他,推著他,他跌下去了,她才把他拖回房裡來。他躺上床,就又熟睡了。

阿翠不敢睡,守著他,看看天亮了起來。弄里有了聲音,倒馬桶的車推進來了,她就走去倒馬桶。

顧美泉糊糊塗塗也醒了過來,好些記憶模模糊糊顯出來了。於阿小,他賣了他,飢餓,枯瘦了的老婆,眼淚,死,復仇……但是他難道真的去殺死他嗎?殺人抵命……於是他又躊躇了。然而仇憤卻咬著他,他就饒了他嗎?不行,人都會笑顧美泉是孱頭,餓死也活該……然而……他想嚇嚇他也是好的,硬逼著拿出幾十隻洋來,他就遠走高飛,到上海去吧……他以為這樣很好,他得意地笑著。

阿翠正走進房來,看見他臉色蒼白,兇狠的露著獰笑。她心裡打了一個抖戰,她想他一定又在轉那怕人的念頭了。

「呀,他一定要惹出大禍來的……」

她茫茫走了出來。支配著她全身的只有一個意念,就是害怕。她在後門口站了一站,心裡明白了一點,於是便衝進間壁家去了,急急忙忙踏上樓梯,一下推開了於阿小的房門。

小玉子還睡眼惺忪的蜷在被窩裡。阿小剛剛下床在披一件短棉襖。她冒冒失失地說道:

「阿小!你趕快走吧!躲一躲,我們那瘋子他又要來找你打架了……」

她一說完,便趕緊跑了回去。

「打架?我怕他?他今天要來,我就揍他,這王八也太凶了!」

但是小玉子卻懇求他。他臉也沒洗走了。

阿翠在後門裡看見他走了出去,才放下了這顆心。

小玉子把丈夫送走了,自己也不安心,心裡想這樣鬧下去總不是事,她想最好搬一個家……她慢慢的,有點焦愁的從被窩裡坐了起來,正伸手去拿衣裳,卻從門邊伸進一顆腦袋來,把她嚇痴了。

顧美泉挾了一把菜刀,躲過老婆的視線,偷到他們的房裡來了,想懲治於阿小嚇出幾十塊錢來。他一衝就衝到了他們的床前。

然而於阿小沒有在。

他有好久沒有剃頭了,蓬著亂髮,臉蒼白得怕人,青的筋暴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跳著。瘦下去的大眼,帶著淡紅,瞪著,放出兇狠的光,菜刀擎在他手裡……

小玉子看見了,看見擺在眼前的凶兆,猛又回復了知覺。她做了一個極怕人的姿勢,大叫起來。但是她還沒有叫出聲,菜刀便砍在她咽喉上了。她不能叫,卻還望著他,痙攣著。於是第二刀又中在額上,她的眼便不得不閉下了。而第三刀,第四刀……連續在她身上划著。

顧美泉並不是受意志的支配,像在夢中似的,糊裡糊塗地砍了半天,一下從瘋狂中驚醒了。本能叫醒了他,「逃吧!」於是他扔下刀,擦了擦手跑了。

小玉子暈過去了好久,卻又慢慢醒來,只有一絲的氣,好些處傷口的血流得不止。她拚命掙著,把自己移到窗口。她伸頭出去,用力打著窗門。

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小孩,他駭得叫起來了。這個披散著頭髮,流滿了紅色的血,掛在窗戶上的頭,好些人都看見了,潮湧似地擁到她房裡來,都為這奇異的事嚇著。一下,全個弄里都知道了。有人把於阿小推著跑回來了,有人跑去告警察。翻了天似的,這弄里驚人地沸騰著。

於阿小一見老婆那樣子,心裡就明白了大半,把她那血染了的身子抱過來,小玉子已經要咽氣了,翻著眼望了望他,嘴裡咕噥著:

「顧……美……泉……」

警察也來了,好些人又擁到間壁去,只把阿翠捉了。阿翠低著頭,無一句話好說,不斷流著淚。

屍首放在房子中不動,等檢驗官來。斑斑點點,全是血跡。

人心都緊縮一團,不知應該怎麼樣才好。有些人互相爭先的報告著,有些人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悲慘烙在他們的心上了。

於阿小傷心痛哭著,咬著牙,頓腳發誓,一定要報這個仇。他要顧美泉抵命。他告下他了。他願出賞格,盡他的所有,用他一生的苦力做報酬,也要把顧美泉捉到。

上工的一些人雖說已經上工去了,弄里的人卻不願離開這房子。街上過身的一些人,一些小販,也都要擁進來看。

驗屍的驗過了一趟,在簿子記了一些什麼就走了。

於阿小沒有上工去,工廠里大半都曉得這事了。

下午才買了一口白木薄棺材,抬在義地上葬下了。

阿翠被捉到牢里去。

第三天衙門裡把於阿小,王婆婆,張宗榮傳審了一次,又從土裡把棺木掀開驗了一次,但是兇犯沒有到,沒有結果。於阿小几個人放了回去,阿翠仍舊關在牢里。

顧美泉同恐怖鬥爭,同飢餓鬥爭,同自己犯罪的苦痛鬥爭,輾轉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個師兄。師兄在閘北一個鐵鋪里當夥計,看見顧美泉比乞兒還不如的襤褸樣子,只好將他留下。顧美泉雖有住處,卻仍舊找不到工做。有時跟著師兄到鋪子里幫忙,做了一天事,並不拿工鈿,只圖吃飯,也不能得老闆歡心。他心裡掛牽他所犯的事,又掛牽老婆,不曉得事情弄得怎樣了。只覺得後悔,常常恨自己,睡也睡不好,忍不住時時嘆氣。人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樣了,成天不是看見阿翠淚眼巴腮的,就是看見小玉子那副怕人的樣子,再不就是於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麼會把那女人砍了的,他從來沒有仇恨過她。他想那時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為什麼駭得那樣子,她為什麼叫起來呢?他有時怪自己,有時又怪別人。有時怕有人來捉他,有時又怕小玉子的魂來追他,他總是不安得很。他師兄先前沒有疑惑他,後來也覺得奇怪。他問過他幾次,他不說,但是有一次他卻忍不住,把什麼都說出來了,他覺得這樣心裡可以好過一點。師兄沒有因為這事就趕他走,反答應拜託到漢口去的人,順便為他打聽一下這件事。沒有好久回信來了。他曉得的是於阿小告了他,文書還到了上海。阿翠關在牢里,王婆婆去看過一次,說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們都說,要把她丈夫捉住,才能放她,否則,她的命沒有救了。他聽了這些,心像被刀戳著。他老婆確是沒有罪,然而因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從牢里把阿翠救出來,她是那末可憐,那末無辜,但是他沒有勇氣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許多方法,都行不通,後來才決意給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這末寫著:

阿小!算我對你不起,過去我太糊塗了。不過我不是有心的。我原來只想去嚇嚇你,不曉得怎麼卻真的動手了。我後悔也悔不來了。你恨我,是應該的。你若把我捉去,要我抵命我也沒有話說。只是這個關我老婆什麼事呢?聽說她在牢里病得很厲害,我不能去看她,漢口又沒有一個親人。我們相熟一場,她同你老婆又那末要好,我求你開恩說一句話,把她放走吧。她無錫還有一個老子,她或許可以活下去的。你救了她,她會感你的恩。我也感恩。我總記得你的好處,我要報答你的……

顧美泉

信去了好久,沒有什麼消息。顧美泉仍是找不到事做,常常餓著,天氣又冷,衣服又單薄,心裡又有事,日夜不安,這時他也認識了幾個上海失業的鐵匠,才曉得上海要找事更是難上加難,老闆貪圖新工便宜,任意開除老工人,簡直是大批開除,遣散,好些廠就關門了。幾千工人彷徨於街頭。百物昂貴,然而廠里還要扣工資,加班,延長做工時間。上海的失業工人,就有好幾十萬。顧美泉常同他們一塊,跟著跑了許多地方,雖說人仍挨餓,然而卻彷彿又清醒些了。從前還只是因為犯罪,覺得自己是一個殺人犯而恐懼,縱有時後悔,只是後悔因為一時的仇憤而反害了自己。現在呢,根本對阿小的仇恨也沒有了。關阿小什麼事呢?他那裡有權力來開除他,陷害他,這完全是那些剝削他們的有錢有勢的人呀!他和阿小原來是兄弟,是站在一塊的,應該一塊去打敵人,然而他不懂,卻把阿小當做敵人了。他明白了這些,就更難過起來,他又給阿小去了一信:

阿小!你一定還在恨我吧,想吃我的肉,可是我對你一點仇恨也沒有了。我不知道你近來怎麼樣,我真是很可憐你,你的老婆是被人砍死了,你一定傷心得很。我很後悔,然而我也明白了,所以我不恨你了。你也不必恨我,因為殺你的老婆的不是我,同使我失業的不是你一樣。你雖說忘記了替我請假,但是開除我的是剝削我們的老闆。殺死你老婆的雖說是顧美泉,但是顧美泉是因為失了業,找不到飯吃才失錯干出來的。我錯恨了你,才幹出那糊塗的事,現在一想起這些,我就更恨那個使我們這樣悲慘的勢力!你一定還不明白這些,還是恨我。我希望你不要一眼只認定我是你的仇人,我們原來是弟兄,都是貧苦的弟兄啊!

我的老婆怎末樣了?死了沒有?她真是冤枉。你能救她就救救她吧。這樣冬天,把她關在牢里,於你有什麼用呢?

顧美泉

信去了,自然沒有回信來,他雖說還是不安得很,卻慢慢忘記些了。並且上海打起仗來了,他們住的地方是戰區,第一個晚上就被炮轟了。接著是火燒殘殺,日本兵來了。他和著師兄逃了出來;因為無處可走,在閘北的一隊義勇軍里他們投了進去,成天在火線上救護傷兵。飛機在頭頂上飛;機關槍,迫擊炮,小鋼炮,步槍,不停止的在耳邊,像年三十的炮仗;炸彈,大炮在鄰近的地方轟炸。「嗚」的一聲,一顆子彈從耳邊飛走了。他開始有點怕。但是,那些英勇的士兵,違背了命令,抵死的攔住那要踏過來的坦克車,那到處燒殺**的日本帝國主義,為的什麼呢,為的是這些勞苦無救的民眾呀!他們使他膽壯了。他看見那些戰區的難民被抓去,被刺了,被殺了,卻不死去;小孩從母親懷裡被用刺刀戳死了,母親在幾十個日本兵的姦淫之下也死去了。顧美泉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大的事變,從來沒有思索過,現在也為這些而激奮起來。他的同伴,那些在一個隊中的義勇軍們,那些指揮者們,那些從租界跑來的慰勞隊,那些熱烈擁護抗日士兵的老幼百姓,那些幾十萬工人的罷工,整個的反對帝國主義的驚人的情緒,把顧美泉卷在裡面去了。他和他的師兄都成天忙碌著。全身都破爛得不堪,骯髒得不堪,比在廠里做工的時候還缺乏休息,可是他倒漸漸快樂起來,充實起來,終竟把那殺人的事,犯罪的事也忘去了。

於阿小呢,因了老婆的事,有幾次沒有到廠里去,也忘了請假,而被開除了。他每天四處尋訪,只想找到顧美泉,沒有找到,自己的衣食也成問題了,於是不得不四處找工做。同鄉的地方都去過,同鄉不是不願意幫忙,實在也找不到事,只好借幾角錢給他。無錫會館也去過,那裡看門的竟把他趕走。他有時整天跑著,找不到一點事,有時為幾個銅板替街上幾家相熟的鋪子去跑腿。想去拖黃包車,漢口的路不熟,而且車行要押金。幾家小銅匠鋪,也去問了,都用不起新工。他房子租不起了,就在王婆婆家的樓梯下,和王婆婆的地鋪排在一起睡了。王婆婆看他可憐,就留下他,並不要他一個錢。而衙門裡的偵緝隊員,常常還要勒索他。他只好請他們喝茶。為這些勒索反而討厭這「官司」了。他到底也把顧美泉忘記些了,從前只想抓著他,吃他的肉,現在也把這事看淡了好些,縱是把顧美泉殺了,於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但是他總還是想能報仇也是好的,因為他現在的失業,無家可歸,老婆的慘死,都是他,顧美泉一手造成的啊!

阿翠帶過幾次信出來,問問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卻並不想把他抓到,因為,那是償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無天日,蚤蟲叢集的牢獄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糲,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要忍受一些惱人的輕薄,她現在還才十九歲,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時日,將在這裡度過呀!她一想起來就怕。她懷念她的家,懷念所有相熟的人,懷念一線陽光,一口新鮮空氣。她有時也想,假若把顧美泉捉到,她也許就可以放出牢了吧,但是,……那他得償命呀!他死了,那她呢,……於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來看過一次,狗牙崽的娘帶起狗牙崽也來過一次。她看見她們更忍不住傷心。她們所能給她的,也只有幾顆女人的眼淚。天氣冷了,牢里雖說沒有風和雪,可是卻有擋不住的冷氣,她病更厲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里好些人都跑來要看看。這是新聞呀,那個顧美泉自己寫信來了。於阿小剛接到時,卻更生氣,引起他許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卻說道:

「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麼關係呢,她若還不出來,她一定得死在牢里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來叫他躲開,阿翠還是同他們很要好的……

也有別人說:

「顧美泉說的也是老實話,他未必立心要殺你老婆,他自然曉得自己是錯了,可是現在出不得頭了啥。衙門裡有案子,一出頭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沒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來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說不應該把那女人活活關死。

阿小就照著好些人的意見,同衙門裡的人說了一點,可是衙門裡的人卻罵起他來了。罵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隨便進出的嗎?除非把兇犯捉到,審判過,的確這女人無罪,才能放。說病,病的人多得很。他還說犯人就愛裝病的。

大家都覺得這女人無辜受罪,然而大家沒有能力,只怨恨這無理的法律。王婆婆又帶了一件破棉襖去了一次。告訴顧美泉來過信,於阿小救過她,她又哭了一場。

顧美泉還是沒有捉到,阿小卻更難生活了。也混在失業者的群里。酒鬼張宗榮也在他們一塊,他現在很少吃酒了。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大家的肚皮都逼著他們,在一塊的人多,就想出一些辦法了。他們大家一夥,誰也不準跑開,大家跑到社會局,市黨部,要求安置,要求米貼。起先是用一些警察把他們駭跑,但是他們第二次又來,人更多,警察已經沒有用,於是只好騙他們,給一點兒東西,但是欺騙是不久的,於是又來了……於阿小也明白一些了,對於顧美泉的行蹤也就不關心了。

可是顧美泉的第二封信來了。這封信寫得很明白,於阿小很懂得。他把這朋友完全原諒了。他同好些人談過,他們也勸他把這「官司」撤消算了。何必要他老婆關死,而他自己一生也不能出頭。於阿小覺得有道理,縱是顧美泉對不住他,他也饒了他吧,於是請人在衙門裡上了呈子,願意取消。但是衙門回示不準,因為是殺人重犯,不能輕易撤消。阿翠仍舊不能釋放。於阿小隻有後悔不該「告」他的了。

事實既然完全證明他們無一點力量,於阿小隻好把這事丟開。也許顧美泉不會捉到,也許阿翠可以慢慢好起來……他倒熱心同那一伙人成天商量大夥的生計辦法去了。

這件事,他們雖說忘去,雖說不願意想到,然而卻有人不願忘去。上海偵緝處從接到通告后便留心了。又因為奉了命要防止反日的活動,解散了一些義勇軍,又怕這些隊員們還暗中活動,便更加緊暗地監視。因為對被解散的義勇軍的偵察,顧美泉被他們打聽清楚了。在一個晚上,十幾個人的槍頭對準他,捆著抓去了,像抓一個大強盜似的。因為案情重大,決定就在上海開審,而且火速把於阿小,阿翠,王婆婆等等都提來。

阿翠很傷心。她想到可以看見丈夫了,丈夫說不定要償命了。她本來病得很厲害,一焦急就更病倒了。王婆婆不願來上海,躲起來了。於阿小也想躲,卻被抓著了,被押到上海。開審的那天,和仇人顧美泉見了面。

兩個人都瘦了許多,骯髒了許多,都互相望著,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不準說。

小玉子的娘也來了,她一看見阿小就哭了,她是恨這兇犯的。

顧美泉一切都照實供了。旁聽的人有些也不免搖著頭,判不准他的是非。

法官又問於阿小。他也照實說了,並且最後他補足說:

「我收回我的狀子。我不願顧美泉抵命,我想饒了他算了。他犯了罪,他不能完全負這個責任。我後悔來打這場『官司』的。我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法官聽了他的話,一點表示也沒有,只說一切自有法律來解決。

第二天宣布判決了。

顧美泉被押到曹河涇槍決。

阿翠也正在這幾天病死在漢口的牢里。

而於阿小卻被偵緝隊告下了。因為他答應出的賞格,一個也拿不出來。偵緝隊員並沒有替他捉人的義務,於是他也被抓去了,關在牢里,不知什麼時候才得釋放。

一九三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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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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