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
最先曉得這消息的是第三弄口上的七阿嫂。阿七還在馬路上賣花生米沒回來。李保生來說今天晚上有戲看,要七阿嫂叫阿七買三十斤花生米,還說阿七隻能一斤賺一個銅板,因為都是自家人,便是阿七兩夫婦也有得吃的。
七阿嫂一曉得這消息,一會兒就傳開了。好些人都跑到第十弄李保生家去瞧,沒看見李保生,只有幾個人在他門口捧著一張紙神氣活現結里結巴地念。小麻皮也在那裡念,說他們是戲子,真見鬼,小麻皮會唱他媽的卵戲。
快散工的時候,弄門口就貼了兩張寫了字的粉紅洋紙。識字的都跑攏來看。不認識字的就跟著擠去問問:
「什麼事體?」
「嘿,老哥!有人請過節呢!」
「叫朋友請酒,擺家家年兒……」
「過他閻王老子節,飯也沒有吃的,窮開心!」
「花生米不要吃,看看九一八新戲倒好呢……」
「嘿,今天廠里工頭還勒著,要我們捐幾個銅板給什麼東北義勇軍,說不要過節了。我們一個也沒有拿出來,我們比不得有錢人家過節,也不花錢,也不捐錢,鬼曉得這錢捐到什麼地方去!……」
「過鬼節,張印子才要過節呢。」
張印子是個放債的人,今天跑到這同和里,有五十多家都欠他的債,他逼了一些錢,還搶了許多破夾衣,舊桌子,連床鋪抬走了的也有,弄得男人們都在心頭髮氣,暗地裡握緊拳頭:「媽的你狠,總有一天揍死你!」女人們更有哭出來的。被抬去了床的人家,沒有法,四處找稻草。
「買根籌子開水泡飯吃,快些呀!」
「小狗子,今晚有戲看呢,九一八是什麼,你懂么?」
「媽媽不懂九一八,問爸爸好了。爸爸昨天同阿七講不準紀念九一八,說要來捉的……」
都急慌慌地吃了晚飯,小孩子們因為想擠在前邊看戲,飯也沒有吃飽,都跑到第十弄去了。女人們碗也不洗往鍋子里一泡,牽著,推著也去了。這個弄里自從春上吃過大鍋飯後,還沒有這樣熱鬧的集會過,這是一個新的晚會。
第十弄人全塞滿了,還在擠著來。屋子裡塞滿了人,樓上也是人,屋上面也是人。第十弄的末端,不知什麼時候搭了幾條木板,搭得高高的像個台,大約是戲台,也站滿了人。台上台下鬧成一片,聽不清講些什麼,時時從人叢中吼出一聲兩聲:「李保生!叫我們來做什麼,快些說呀!」
拿了一個話筒子的,不是李保生,是第九廠的王大寶。他開始說了:
「今天……」
阿翠,小玉子,梅英,幾個站在一塊的,悄悄互相推著,吃吃地笑了起來,看不出這癩痢頭,也學著拿話筒子了。
聽到每人有一把花生米吃,全場都笑了。
「真是小意思,大家不要笑,不過吃著玩玩,哪裡是過節?」王大寶也笑著說,後來忘記了,把話筒子拿在一邊,又接下去道:「媽那個×,節在租界上過啦,看那邊天,紅著啦,電燈密得像天上的星,人打扮得像洋畫上的妖怪,老子三十年了,沒有過過節,小的時候還跟著我媽拜拜菩薩,說有鬼,我不信這些了。前年廠里還放半天假,自從去年來,哼!別說了,咱們大家都有數目……」
對的,哪個心裡沒準兒,這弄里就還有許多人上夜班。莫說笑聲縮了回去,就要勉強裝個笑相兒,臉子也拉得痛。都不做聲,說不出什麼話,讓這癩痢頭說下去吧。
「媽的,今夜就叫來聽你說傷心話么?」有人心裡這樣想。
靜靜的,王大寶也不說下去,只有沉默,人都有點不舒服了。
這時李保生一下跳到王大寶的前面,笑著說道:
「嘿,咱們別說那些什麼節了吧。那值不了個什麼,丟給那些少爺王八摟**睡覺去吧。咱們今天請大家來玩玩,是因為咱們這同和里新組了一個班子,咱老李,不怕出醜,自己編了一出新戲,他,黃伯祥便教排,戲子也不少,就行頭可憐得很,咱們都是自己人,別見笑。戲演得不好,包涵點,演得好,還請大家都來咧,咱們這個班子叫『九·一八』劇社……」
這樣一說,把大家的心說開了,好些人又鬧起來:
「『九·一八』什麼呀?……」
「什麼豬虱呀?……」
「我來一個,李保生!……」
「噎……別鬧羅,李保生你說下去呀!」
「為什麼叫『九·一八』劇社呢?」李保生一大聲接下去說,全場便又靜下來:「那是因為從去年『九·一八』……」
「『九·一八』是什麼?」從窗口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
「我曉得,是去年九月十八那天,東洋兵打瀋陽,放火,放炮,殺人,姦淫,就同春上在閘北一樣……」
「對了!」李保生大聲喊起來。
可是底下又有人接聲問,「是不是怕忘記了,來個會紀念?」
「要龜子才忘記,『九·一八』好忘記,春上那一仗總不會忘記,咱們這一弄堂人,誰沒有餓過,反對東洋老闆不肯上廠啦!餓飯好忘記,吃大鍋飯總不會忘記的……」屋上也有人這樣喊起來。
「前次罷工,被什麼科長跑來說一陣甜言蜜語,騙著上了工,可是他媽的東洋老闆又要關廠了。老子不記得『九·一八』,總記得東洋老闆,總記得那些科長!要關廠么,不容易,總得拼下死命的……」
阿翠,小玉子,梅英……好些個紗廠的女工,不覺也喊起來了:
「記得的!要打倒他們!」
「反對三日班!」
「反對工頭勒捐工錢給東北義勇軍!」不知什麼人卻這樣喊了。
「放屁!東北義勇軍是民眾的,是我們的,是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我們要捐工錢給他!」
「要捐!要捐!……」
「不準捐給工頭,那走狗……」
於是李保生又拿起話筒子大聲地說:
「安靜!安靜!聽我講,我講完了,請大家輪流上來演說,再演戲看。要早點完,明早還得上工呢……」
「好!不要吵!」
「李保生你說呀!」
慢慢才又安靜下來。於是李保生說了許多。一年來,他媽的東洋人從瀋陽越打越近了。佔據了東北,要打大鼻子去,英國,美國,法國……都高興讓他衝頭陣。另外的一些大鼻子,就是他媽的白俄,也幫助他們。只有我們民眾義勇軍,孤孤單單在那裡用血肉抵抗著。春上打了上海,十九路軍的兵士們自動抵抗,但終於被斷送了勝利。現在上海又緊張了。東洋老闆要關廠。幾十隻兵艦,停在黃浦灘里。炮架在下關,政府始終沒有發個兵抵抗。一年來,我們上海的工人,失業的有二三十萬。哪一天我們沒有失業的危險,天天還要減我們的工資,加多我們的工作時間,管兩部機器的,要管三部四部,要改三日班,餓飯的,起碼也有一百多萬人。他媽的,他們替我們想過一點法子么?一罷工就派人來騙你,就雇白俄,用巡捕趕著你打,現在一年了,大家既然站在一塊兒來紀念「九·一八」,就應該想個法子怎麼來紀念……
李保生也是一個紗廠工人,一點也沒有了不起的地方,可是在這時,在大家心裡都同他好得很,都覺得這傢伙是他們一群里不能少去的一個。大家就喊起好來。
接著便是演講了,都爭著跑上去,從後面擠著,推開一些人跳上去了。
「讓他上去呀……」
夜會在這個時候,更嚴肅了,忘記了中秋,忘記了花生米,連看戲也忘了,只有帝國主義資本家,和他的一切走狗、奴才,擺著各式各樣的猙獰面孔站在當前。切膚的痛楚,緊緊箍著,個個都要喊出自己的聲音,都要拿起個什麼向前去撲滅這勢力。
阿翠和其他一些女工,都滾在這熱烈的潮聲里,她們也跳上台去破口喊著:
「我們要團結起來,武裝起來,反對帝國主義……」
全弄里的人都和著她們喊,她們使他們更感到親切而且敬重起來了。
小夥子們也跳上台去嚷,媽的個×,看不出都是些能幹角色啊!
後來還是小麻皮想起自己背就的那套話兒,覺得有點癢起來,他才提醒還要演戲呢,問大家要不要看。
戲開始了。大家都樂著。因為幾個人的化裝有趣極了。不曉得肚子上塞了一些什麼,弄得那樣大,帶上假鬍鬚,算資本家。小麻皮披一張狗皮披風,跟在高鼻子的帝國主義的後面,他扮的實在不是好角色,裝帝國主義的走狗有什麼用頭。大家都嚷著說:
「小麻皮,你吠吧!你把那套屁背熟了沒有?……」
「背熟了,我念給你們聽吧……」
「等等,要等到高鼻子生氣罵你的時候……好,開始!大家靜些。」
戲開始了。可是底下還是時時嚷,譬如那鬍子說:「把那群豬替我捆起來,他以為他們比我的汽車踏腳還值錢么?」於是底下就哄然響起,「×你娘!打死他,打死資本家!」……後來好容易才輪到小麻皮。他打起哭喪臉,拖著鼻涕似地說:「是,是,我的老爺主子!我的親乾爹!我一定要壓住民眾!民眾是什麼王八蛋,也敢抗日,我要殺死那些搗亂的,只是,親乾爹呀!你總要收納我呢……」
「該死的!該死的小麻皮!抓下這個不要臉的,出賣民族利益的狗來打死他!……」
李保生裝一個老工人又病又傷躺在床上,他還不斷地喊:
「起來呀!夥計們……」
於是底下更熱烈的響應他。後來甚至跳上幾個人去,擁著他吼起來,也有幾個人跑上去要打那幾個。
戲劇雖說演得不很有次序,卻得著擁護,大家都嚷著說:「以後咱們大家都來演戲吧。這日本矮鬼還演得不好,還要凶些才像呢!」
一直鬧到十點鐘,才散會,有些人得著花生米了,有些人沒有得著,但都一樣的滿意,像在身體裡面加了一些什麼東西進去,個個穩健的,懷著快樂的希望回自己的房去,而心裡大家都記得,十八號那天一定要參加市民大會去,那是我們紀念「九·一八」的大會。
一九三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