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夢
心無所定,只因思有所慮。
武思空剛把掃地工一職委派給李醒獅時,這位昔日的東陽府頭號貴公子就如同得了痔瘡一般扭捏難安。等他拿定主意后、才發覺給人當雜役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誠如武思空所說,有活兒可干、總比白吃白住讓人來得安心。
柳思明昨晚替兩個徒弟結清了十記謹身鞭的賬,回到天雲峰后,便也停了柳夏和楊雲風的面壁。是夜,一眾弟子聽說李醒獅在天門峰謀了個好差事,於是鬧鬧哄哄湧進草廬向他祝賀,其中又以剛剛出籠的楊雲風興緻最高,一進門便嚷嚷:「李兄,聽說掌門師伯同意你留在山上了,恭喜恭喜啊!」
所謂『恭喜』、須得有喜可恭才對,給人充作雜役又算哪門子喜事了?李醒獅見了楊雲風,原本心裡甚是高興,聽到這話登時沉下臉來:「楊兄,咱倆是老相好了,你跟我這麼客氣做什麼?拿二十兩紅包來就行。」
楊雲風一怔,苦著臉道:「要……要錢啊?」
李醒獅沒好氣道:「廢話,誰人登門道賀是空著手的?」
眾弟子大驚失色,紛紛叫道:「好啊!先前你小子整日哭得癩貓也似,現下剛來了精神就不認賬啊!可不是咱們照看你的時候啦!」
「大伙兒拆了他的房子!把他從西風崖扔下去!」
「那也太浪費了,不如把他埋進葯園子里,這般大的個頭漚成肥料、少說也能澆二畝地呢!」
「是是,小弟在山上這些日子全賴各位大哥照顧,說來真該我好生感謝你們才是。」
眼見激起眾怒,李醒獅登時想起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等我拿了第一筆工錢,下山買些好酒款待各位如何?」
有人譏笑道:「瞧啊,這傢伙還想要工錢,大伙兒快揍死他!」
「要工錢怎麼了,」
李醒獅眉頭一皺,「幹活拿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
「李兄快別鬧了。」
楊雲風忍著笑說道:「咱們這些弟子在山上值守也好、幹活也好,可從來沒領過半枚銅板。」
「那是你們!」
李醒獅哼了一聲,憤然道:「你們這些傢伙修仙練道,要銀子幹嘛使?我可沒那麼好命,還等著攢夠了錢下山過日子呢!」
「李兄弟,你且知足吧!」
另一人笑道:「你真以為掌門師伯讓你去三明閣做雜役、是因為山上沒有人手使喚嗎?說白了,還不是瞧你像塊好材料、所以想打磨打磨你啊!」
說來武思空的用意不算難猜,李醒獅神思敏捷、自然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可他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父親在眼前被人生生逼死、好好一個李家說倒就倒,每每想起這些,心頭就會燒起一股無明業火。要他放下?絕無此種可能,一日不能雪恨,他便要一日銘記。
『不忘』,這是李醒獅除了報仇之外、唯一能做的事了。
「咳咳,李兄,你想什麼呢?」
楊雲風見他神色詭異,於是出聲問道。李醒獅回過神,揉揉眼睛,冷哼道:「我明日便要走馬上任三明閣,自然是在琢磨怎麼把差事辦好。」
眾弟子聞言,無不放聲大笑:「李兄弟可別費神了,掃個地而已,你以為是請你當掌門啊!」
「一群沒見識的土包子。」
李醒獅目光凌然、冷笑掃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們曉得狀元是什麼吧?」
「知道啊!」
眾弟子見他把這些人當成了傻子,七嘴八舌道:「狀元不就是天底下讀書最好的人嘛!考上狀元以後,是可以跟皇帝討官做的。」
「不錯!」
李醒獅猛的拍了拍手,傲然道:「狀元就是『最好』!就是『第一』!少爺我不做雜役則以,既然做了,就要成為天下最會打掃的人!」
眾人給他這神氣模樣驚的呆了,有人咽了口吐沫,愣愣道:「李兄弟,便算你把三明閣的地板給擦成透明的,又能怎樣啊?你要做天下第一掃帚星么?」
「鄉下人,算你說對一次。」
李醒獅扭頭朝那人看去,冷笑道:「待我以精誠之志感動上天,便可立地飛升。到時少爺我就是掃帚老仙,家家戶戶掃地之前都得燒香拜我,否則就會霉運纏身、一病不起。」
聽了這般胡謅八扯,在場中人先是目瞪口呆、接著紛紛捶胸尖笑,只當他犯了失心瘋。陣陣喧囂聲飄向山上一片竹林,月光中,一位曼妙女郎玉立林外,下方草廬里的
(本章未完,請翻頁)
鬨笑叫嚷、燭光映在窗紙上的道道人影,都給她聽在耳中瞧在眼裡。
柳思明沿著山道來到那女郎身邊,微笑道:「你的這些師兄弟們,已經很久沒這般歡鬧過了。」
女郎側過臉龐、露出一張絕美容顏,低聲道:「師父。」
「小夏。」
柳思明指了指下方草廬,溫聲道:「那孩子能留在山上平安度日,你跟雲風功不可沒。怎麼不去見一見?」
「您知道我的脾氣。」
柳夏輕輕搖頭,柳思明笑了笑、沒有說話。兩人並肩而立,過了一會兒,柳夏突然輕聲說道:「師父,那李醒獅……真的是『先天三華聚頂』之人么?」
「武師兄說話向來不會無的放矢,他既如此說了,應是錯不了的。」
「是么。」
「怎麼,羨慕了?」
「……只是有些想不通。」
「玉不琢難成器,武師兄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
柳思明淡然說道:「你該知道,那孩子心中有根刺,不拔掉終歸是不行的。」
「此節弟子省得。」
柳夏輕輕點了點頭,猶豫又道:「只是……若李醒獅始終跨不過這道難關,難道掌門師伯便真的寧願埋沒了這等天資、也不准他入門么?」
「小夏,你到底還是想得淺了。」
柳思明看了她一眼,嘆道:「如果那孩子資質平庸,這刺拔不拔倒也無關緊要。正因他資質太好,若貿然踏足道途,日後修為越深、那根刺也就越難清除,一旦衍生心魔反噬,恐怕不止禍及他自己一人。」
柳夏低聲道:「弟子明白了。」
「要為師來說,其實也無需太過擔心。」
柳思明笑了笑,又指向身下草廬,「那孩子心性洒脫,遇事很能看得開。你瞧,武師兄要他去三明閣做洒掃事務,他上午時還悶悶不樂,方才便自稱要做天下最會掃地的人了。哈,李當忍那老傢伙,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嘩眾取寵而已。」
柳夏面無表情的說道:「雲風倒是很願意親近他,也不知被灌了什麼迷湯。」
「何止是雲風?」
正說著,草廬又傳來一陣哄堂大笑,柳思明便也跟著笑了,「你的這些師兄弟們,不說各個堪當大用、卻也多少都是有些傲性兒的。瞧瞧,醒獅那孩子上山才多久,便已被他們當成了自己人、全數圍著他轉了。」
「無聊。」
柳夏想起那晚在李府百鯉湖、兩人初次見面的情形,不禁有些氣惱,「弟子從未見過如他一般自以為是的人,真不曉得他們到底瞧上他什麼。若非顧及您與李醒獅父親的關係,我才不會跟著雲風去救他……」
說著說著,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
她見過一個渾身臭泥、被踢個半死也不忘趾高氣揚罵髒話的可惡傢伙,也見過一個趴在地上崩潰痛哭、拚命撕扯頭髮的無助身影。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心中重疊,叫柳夏突然莫名窩火煩躁,直想拔劍在手、狠狠把那道可憐兮兮的影子給斬成碎片。
柳思明察覺到她氣息有異,不禁微感詫異。他深知自己這徒兒向來淡然、少有外事能亂其心神,於是關切道:「小夏,怎麼了?」
柳夏定了定神,低聲道:「我沒事,師父。」
柳思明輕嘆一聲,不再多問。柳夏自幼被他收留在身邊,兩人名為師徒、其實情同父女,無奈神武宗女弟子本就不多、他柳思明又是個大男人,柳夏幼時偶爾還會沖他調皮撒嬌,待長大以後,有許多話便往往說不到一起。山中清苦,久而久之,柳夏便養成了現今這副生冷性子。雖說這性格益於修道,柳思明卻總不免有些遺憾,在他看來,女兒家天真活潑一些、畢竟不是壞事。
竹林外,師徒二人一時無言,在他們下方的草廬里,一眾弟子笑鬧夠了,又見天色太晚,便紛紛告辭離開。楊雲風刻意多待了一會兒,待其他師兄弟走後,取出一支小瓶塞進李醒獅手裡,笑道:「李兄,這瓶丹藥,是大家湊來送給你的。」
「好啊,到底還是有禮物的,算你們講究。」
李醒獅伸手接過,拔開塞子,見裡面滿滿登登都是淡黃色丹丸,「這是啥,管什麼用的?」
楊雲風神神秘秘道:「李兄嚼一粒嘗嘗就知道了。」
李醒獅皺眉道:「我現下又沒什麼病痛,吃它作甚?」
楊雲風微笑不答,只不斷催促他快吃。李醒獅眼見楊雲風神情
(本章未完,請翻頁)
熱切,倒不好再行推脫。左右也不能毒死我……他一念及此,倒出一粒丹丸慢慢咀嚼,霎時間滿口生香,下一刻,竟打了個嗝兒出來。
「好東西啊!」
一粒丹丸下肚、竟生飽腹之感,李醒獅不免又驚又喜,「楊兄,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名堂?」
「這是師兄們煉製的五穀之精,私下取名『小還魂丹』,只消服用一粒、便等若吃了一碗大米飯呢!他們見你日常鑽林子撿野果,知道你在山上吃不飽,便湊了這瓶小還魂丹給你。」
楊雲風笑著解釋了一番。正所謂『腹空則神清、腹滿則神濁』,神武三峰各伙房每日只供一餐,旨在要求弟子用功修鍊、少進俗食而多納天地靈氣,如此,自能『天長滌骨血、日久蛻凡胎』。初衷是好,卻架不住各人道行深淺有別、身形高矮胖瘦不同,於是乎,柳思明這些徒弟便搞出了這五穀之精,只因師門另有一味服之可起死回生的『大還魂丹』,他們便給這黃色小丸取名『小還魂丹』,肚餓時咽下一粒,也算活了半條命了。
李醒獅心下感動,嘆道:「各位大哥把這果腹之物給了我,他們怎麼辦呢?」
「李兄不必擔心。」
楊雲風笑道:「說來這東西是作弊用的,沒了它,大家為了不餓肚子、也只好拚命用功修鍊了。」
兩人對望一眼,相視大笑。
待送走了楊雲風,李醒獅便也上床歇息。正要睡時,卻聽支呀一聲,草廬那扇破木門已給人推開。他睜眼一瞧,見是父親李當忍來了,忙從床上爬起,驚喜道:「爹,您知道我在這裡?」
李當忍在床沿坐下,笑罵道:「父子連心,便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能找著你。」
「您既來了,可要好生住幾天才是。」
李醒獅說著,便要起身,「我把這裡收拾一下,您睡床上、我睡地板,等明日我帶您在神武山溜達溜達,這裡的景緻可不同尋常……」
李當忍笑而不語,半晌,攔下他道:「傻小子,我有地方住的,忘啦?就在密林坡,說來還是你給我蓋的房子呢!」
李醒獅一怔,霎時間紅了眼睛,喃喃道:「是這麼回事。」
「又哭哭啼啼做什麼!」
李當忍敲了他一下,怒道:「大少爺做不成了,眼下卻又成大小姐啦!你若老這樣垂頭喪氣,叫老子怎麼放心的下啊!」
「爹,您放心好了。」
李醒獅擦擦眼淚,沉聲道:「孩兒不會一直消沉下去,不管怎樣,我遲早都要為您、為賀叔、為咱們李家報仇的。」
「他媽的,你這個臭小子!」
李當忍暴跳如雷道:「報仇報仇,報你個頭!整日惦念的就是這些狗屁爛事,你真要氣死我啊!」
李醒獅茫然道:「我……我不該惦記著嗎?」
「唉!你這孩子往日詼諧豁達,怎麼眼下卻死活想不開了。」
李當忍重重一嘆、語重心長道:「雷部的厲昶緋霜之流、說來不過是皇帝手中的一柄殺人刀;至於你那呂琰伯父、也並非有意拖累咱家,他不明不白給人從皇太孫貶成庶人,只待新君坐穩帝位、便要隨之人頭落地,能逃不逃才叫蠢貨呢;再說承安皇帝,他之所以拚命追查兄長下落、也只是為了讓屁股在寶座上坐的更安心罷了。自來帝王莫不如此,嘿嘿,又何錯之有呢……」
李醒獅聽完,冷笑道:「照您這般說法,倒似孩兒誰也不該去恨、誰也不該去怨,咱們便活該給人害的這般慘,是么!」
李當忍默默不語,半晌,嘆道:「沒法子,誰要咱李家倒霉,偏偏卷進了皇權鬥爭這條必死之路。」
「不是的!您不要再說了!」
李醒獅又紅了眼睛,沖父親哭喊道:「真兇一日不曾伏誅,孩兒此恨便一日不可平復!」
「你瘋了!」
李當忍斷喝一聲,疊聲問道:「兇手是誰?兇手是誰?你到底恨的是誰?!」
是誰……是誰……
李醒獅記得的,那名字有四個字,好生難聽……
哈哈!哈哈!他苦思冥想,終於開心的笑了。
是『大瑞王朝』啊!
李當忍面色劇變,拚命說著些什麼,李醒獅卻再也聽不到了。陽光照進窗子、鳥語聲在外面響起,他緩緩睜眼,只見草廬事物一切如舊、那扇破木門仍好好的關著。
「我知道了……」
李醒獅復又閉上眼睛,低低自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