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初試

第二十一章 初試

李醒獅閉著眼默默回憶夢境、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待想起今日便要去三明閣打雜,不禁更添一絲鬱悶。他罵了句娘,起身簡單洗漱一番便走出草廬,沿著柳思明告訴他的路徑,下山腰、穿索橋,來到天雲峰后,再延石梯一直上到試劍坪。

昨日他隨柳思明御劍飛來、倏然既至,心中還不覺怎樣;眼下靠自己雙腿走這一路,上下攀山暫且不提,單隻那巨型索橋便有六七里腳程,直把李醒獅累得滿頭大汗。當他終於來到三明閣時、太陽已然升起老高,有值守弟子等在門前,遠遠便沖他笑道:「啊,李公子,你可來了。」

公你娘!

李醒獅來此是做粗賤活計的,驟然給人這麼一叫、自然大感彆扭。他心下暗罵,只聽那弟子又道:「掌門吩咐了,叫我帶你往樓上走一走,另有些該小心的、該仔細的,也一併交代給你。」

「有勞兄台。」

李醒獅不願以弱示人,雖然兩腿酸疼,仍強打精神隨著那弟子進入三明閣。

入閣廳堂乃是門臉所在,勤擦常掃不用多說,兩人便直上二樓。出了樓梯,李醒獅見四周擺滿書架,還不及細看、那弟子卻又引著他上了一層,這裡陳設與二樓相同。那弟子站定腳步,解釋道:「這二三兩層只做藏書之用,所納書籍,有些是從俗世民間精選而來、有些是本宗歷代高人撰寫,你日後須得時常拂拭,勿使著作蒙塵。」

「好說好說。不過書本是否蒙塵,歸根結底、不在我而在其作者。」

李醒獅胡亂抹掉額頭細汗,笑道:「若是一本書內容寫得好、常常被人翻閱,又豈能積灰呢?」

哦?此人是有些見地的,倒也不光形貌英偉。

那弟子原本對李醒獅有些瞧不起,此時不禁收起幾分小覷。正感慨間,卻見他伸手摸向一本古書,於是趕忙喝止:「別動別動!此處藏書皆是珍奇孤本,就連本宗弟子也不能隨意借閱,你……你方才擦得兩手是汗,可千萬別亂碰啊!」

耳聽他說得嚴重,李醒獅訕笑著道了個歉,順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津津的雙手。那弟子仍不放心,皺眉道:「你要記住了,三明閣乃是我山最為要緊的所在、閣中事物都大有來頭,你只需把分內事做好就成,不該碰的東西可別亂碰。尤其這些藏書更不是你能隨便翻看的,知道么!」

直娘賊,少爺我歉也道了,你還來什麼勁?

李醒獅心下冷笑,拱了拱手,淡淡道:「敢問老兄,這些書里可有春宮圖集啊?」

「你莫要亂講話!」

那弟子臉上一僵,驚道:「此處莊重嚴肅,豈能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就是了,」

李醒獅打個哈欠,不以為然道:「小弟向來只愛瀏覽雜書閑書,看你這裡死氣沉沉,想必既無香艷話本、也無怪奇傳記,便是專門請我來讀,我還提不起勁呢。」

哼!此人當真粗俗不堪,到底只是個繡花枕頭罷了。

那弟子冷哼一聲,鐵青著臉往四樓走去。李醒獅連忙跟上,卻見四樓甚是空蕩,南側沒有牆壁、只有橫樑,室內與外面露台直接通連,視野採光極好。他奇道:「這裡是幹啥的?曬被子么?」

「此處通透明亮,乃是賞風觀光用的。」

那弟子心中對他鄙夷,但職責在身,只好冷著臉道:「另外,本宗凡有切磋比劍之事、大都在試劍坪進行,屆時各位師長便於此處觀瞻點評。」

說話間,兩人已然來到五樓。這層分為數個房間,那弟子推開其中一扇房門,李醒獅湊頭看去,裡面只有一櫃、一桌、一床。他見擺設簡陋,便笑道:「這裡一定是給下人休息用的了。」

「這是掌門卧房!」

那弟子皺眉解釋:「雖說掌門人平日多在山中鍊氣清修、不常來此,你卻也莫要掉以輕心,謹記時常進來掃拭。」

李醒獅哦了一聲,撇嘴道:「這裡空的很,有啥好掃?你家掌門睡覺前愛嗑瓜子兒么?」

「你娘……!唉!總之就是要掃!」

瓜子一物取自葵花瓜果,香料烘炒、咸香可口,乃是婦孺閑漢占嘴至寶。那弟子一路上給他插科打諢,直氣得渾身發抖、險些罵出髒話,「你且等著,若給我發現你偷懶懈怠、裝模作樣,立時便把你趕下山去!」

李醒獅見了他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大感好笑,慢吞吞道:「知道了。」

這三個字有口無心,那弟子豈能聽不出來?他壓下心頭歪火,氣沖沖帶著李醒獅上到六樓,直把樓梯踏得砰砰作響。六層無甚雜物,只擺有一張供桌、數個蒲團,四周牆壁則掛滿人像。那弟子對著一幅尺寸最大的畫像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抬頭對李醒獅道:「快過來,拜見本宗開山祖師!」

李醒獅抬眼瞧去,只見那畫像繪著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想來便是那鼎鼎有名的『三明真人』了。他乃是千年前的人物,這幅畫卷只怕也有千年歷史,不知當時畫師用得什麼顏料,那天桿和地軸都已陳腐開裂,畫作本身倒依舊鮮明靈動。尤其那老者背後的一柄殷紅長劍,劍柄劍鞘、紋路花樣,無不繪的細緻入微。

李醒獅心念一動,依稀記得柳夏佩劍名叫『忘憂』,楊雲風佩劍名為『止水』,倒不知這三明真人背後長劍又有什麼名堂?正胡思亂想,卻聽那弟子大聲道:「喂,你發什麼呆,快向我山祖師爺行禮了!」

李醒獅回過神,雙手合攏,馬馬虎虎沖那畫像行了一禮。那弟子戟指怒道:「你……你怎地如此敷衍!」

「什麼啊,他又不是我祖宗,難道還要我磕頭才算數么?」

李醒獅一臉驚訝,待見那弟子臉色發青,忙道:「好了好了,這裡有什麼要交代的,趕緊說了吧!」

「這裡……這裡都是我山歷任掌門、各代賢達的畫像……」

那弟子氣得想哭,顫聲道:「畫軸古舊,你打掃這一層時動作萬萬輕柔一些,勿使塵土上揚、沾污先賢仙容……」他一番話畢,深吸口氣,轉身便往樓下走去,只想離這人越遠越好。

李醒獅疑道:「不上樓了么?」

「第七層是掌門閉關修行的所在,平日是不開啟的。」

那弟子說完,忙不迭走下樓梯。李醒獅跟在他身後,突然想起一事,又問道:「我先前聽說,這裡除了我以外、還有一位小童打掃,怎麼今日沒見到?」

那弟子冷冷道:「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問這麼多幹什麼?」

這直娘賊的,真小心眼。

李醒獅翻個白眼,當即閉口不言。

「對了,」

兩人下到一樓,那弟子指著試劍坪,最後又叮囑道:「你別以為只把閣內弄乾凈就算完事,三明閣門前空地、台階,你也需每日清掃,不可有浮塵堆積。」

「行,拿來吧。」

李醒獅意興闌珊,嘆了口氣,也懶得再多說什麼。那弟子眼見他雙手朝自己伸來,怔道:「拿什麼?」

「老兄,」

李醒獅無奈道:「既要我掃地擦灰,總得給些傢伙事兒才行啊,橫不能讓我用袖子去蹭吧?」

「是了,你等等。」

那弟子點頭走開,再回來時,手中已拿了掃帚抹布等潔具。李醒獅左手接過抹布、右手去拿掃帚,不料手中猛地一沉,右胳膊立時脫臼,那掃帚也隨之掉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這……這是什麼玩意?!」

李醒獅又驚又怒,顧不上胳膊疼痛、蹲在地上仔細端詳。這把掃帚瞧來很新,頭部是竹絲紮成、觸手輕盈又有韌性;把柄是根粗糙木棍,他方才親手握過,那手感不會有錯。無論怎麼看怎麼摸,這分明就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掃帚,若非給人動過手腳、絕不可能這般沉重。

李醒獅心下瞭然,站起身,朝那弟子怒目而視。

「你別這般看我。」

那弟子忍著笑,幫李醒獅接上脫臼的胳膊,「說實話,我方才拿的時候也吃了一驚,不曉得這東西為何有如此分量。」

他明知此節卻隱而不說,想當然耳,純是為了瞧李醒獅丟醜罷了。李醒獅哼了一聲,彎腰撿起那把掃帚,這回有了防備,心下卻越發吃驚,手中掃帚分明是竹木所做、卻沉得好似鋼鐵打造,單手幾乎提不起來。

「這東西拿也拿不穩,怎麼用啊?」

李醒獅斜眼看向那弟子,「我說老兄,便算方才小弟言語有些不妥,你也不必這般整我吧?」

「你這人說話好不講理,這些都是掌門人交代的東西,我卻整你什麼了?」

那弟子嘿了一聲,不悅道:「你信便信了,若不信,待掌門來了以後、你自管去問他。」

「信信信……」

李醒獅看他模樣不似作偽,於是耐下性子,訕然笑道:「你老兄瞧著便是一副面善模樣,勞駕,幫我換一把掃帚使喚吧!」

「不是我刻薄你,實在只有這一把。你若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自己想法子。」

那弟子搖搖頭,似笑非笑道:「說來這東西也不算重得離譜,你這麼大個頭,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么?」

這話原也沒錯,看李醒獅八尺身材、人高馬大,若給一把小小掃帚嚇到,說出去不免讓人恥笑。李醒獅見他面帶譏諷,頓時好勝心起,於是拖著掃帚來到門外。

定是這幫人惡意整我……

李醒獅一邊吃力掃地、一邊咬牙切齒的想著,越想越是窩火。等他掃完門前空地,兩隻胳膊早累得酸脹不堪,便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拄著掃帚喘息。那弟子本已回到門前值守,見狀不禁怒道:「你不瞧瞧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般大喇喇坐著,像話么!」

「……」

李醒獅心中憋悶,扭頭斜他一眼,「你也知道這玩意兒有多沉,我歇一歇就不成?」

「你瞪我幹什麼?快起來,閣內還沒打掃呢!」

眼看他動也不動,那弟子越發惱怒,「好啊!好啊!你就歇著吧,不過是掃一會子地,可別把你累死了!」

欺人太甚……

李醒獅再也無法按捺,豁然起身,一言不發的看著那弟子。那弟子給他看得發毛,正想說話,卻見李醒獅狠狠把手中掃帚撂在地上,冷笑道:「你少來擠兌我,少爺我不伺候了!」

「你……你……你放肆!」

那弟子大驚失色,李醒獅『呸』了一聲,指著地上掃帚、搶在前頭說道:「叫我掃地便罷了,還拿這種古怪東西來消遣我,直娘賊,顯得你們神武宗好了不起嗎!」

他越說越覺委屈,正想扭頭就走,卻見一襲白衣緩緩行來、從地上扶起那掃帚,正是神武宗掌門到了。李醒獅心下一驚,只見武思空張開乾淨白潤的手掌、輕輕拂去握柄處沾到的塵土,低嘆道:「這是何必。」

李醒獅朝那弟子看去,只見他正老老實實站在原處、好一副盡忠職守的模樣,眼珠卻不斷朝這邊瞄來。武思空又道:「孩子,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這般生氣?」

一句輕聲細問、並未摻雜任何情緒,卻叫李醒獅沒來由感到一絲羞愧。他定定神,梗著脖子道:「你們……你們拿這怪掃帚戲弄我……還瞧不起我……」

「那現在呢?」

武思空點點頭,溫和的看著他,「你把掃帚扔了,旁人就能瞧得起你了么?」

李醒獅心中一震,半晌無語。過了一會兒、突然反問道:「我不扔又如何?便算不扔這掃帚,我也不過是個雜役罷了,難道旁人就能瞧得起我了?既然左右被人瞧不起,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說實話,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你。」

武思空給他一陣搶白,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把手中掃帚遞到他面前,「不如試試看吧,孩子,你很年輕、也很聰明,或許本就無需向外人索要答案的。」

「前輩……」

李醒獅眼神複雜,看著面前這永遠一副溫和模樣的神武宗掌門,突然便想問一句『這世上到底有什麼事是能讓你生氣的?』他搖搖頭,驅散心中的滑稽想法,打起精神接過那柄沉甸甸的掃帚,默默走進三明閣。武思空看著他的背影,面上始終帶著一絲淡淡微笑,目光炯炯,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今日,李醒獅發狠似得忙上忙下、便連樓梯都掃了一遍,連他自己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當他終於回到草廬時,幾乎整個人都要散了架,只覺世間再找不出比身下這張生硬破床更舒適的地方。

是夜,柳思明一眾弟子知道李醒獅今日首次『上工』,於是各自做完修行功課後、便又一齊湧進草廬,待見他如同死狗一般癱在床上,自是少不了一番嘲笑。李醒獅連罵人的勁都沒有、也懶得跟他們講述今日見聞,只好蒙住頭臉拚命裝死。

不知過了多久,李醒獅才陡然發覺周圍的哄鬧聲早已消失。他猛得掀開被子,見窗外天色明媚,心中不禁詫異。沒想到,閉眼時還在裝睡、睜眼竟已是清晨。

李醒獅昨晚和衣而卧,此時非但沒有倦意、反而格外爽朗,足見這一覺睡得是何等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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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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