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棋盤
遼州龍城府,暴雪襲擊了這座塞北名城,持續了兩日的大雪,今日卯時才停下來。皚皚白雪壓在低矮的房屋頂上,像是多了一層厚厚的白瓦。暴雪初停,人們拿著掃帚自發清理道路上一尺多厚的積雪。本就是苦寒之地,又趕上小冰河期,使得這裡越發的寒冷。
龍城高大的城門樓上並沒有厚厚的雪,只有一層薄薄的雪花覆蓋在地上,顯然是昨夜才落下的,這兩日燕國執勤的士兵主要工作就是清理積雪。
一名全身戎裝的少女,在一隊侍衛的護衛下,行走在龍城的城關上,鹿皮棉靴踩在薄薄的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她面如凝脂,目如朗星,兩條飛揚的濃眉更顯得英氣勃發。她便是燕帝段文茷的第五個女兒段銀鈴,也是燕國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沒有之一。
一名頭髮鬍鬚皆白的狄族老者,笑盈盈的陪在少女身後。
段銀鈴停下腳步,單手扶在落滿雪的女牆上極目遠眺,冰天雪地的北國風光盡收眼底。十年間,她跟隨父皇段文茷,南征北戰,先後覆滅了肇氏狄族和巴利狄族,百餘年首次統一了狄族諸部,並將盤踞在遼東一甲子的高句麗攆回了鴨綠江以東。燕國地跨遼、蒙、承三洲,中國的北地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強大的少數民族政權。
十年的征戰,段銀鈴早已沒有了小女兒的姿態,她已經年過二十五,仍是待字閨中,驕傲的性子根本看不上各部英才。就連對她父親燕帝段文茷的許多作為,也仍是頗為不屑的,隨著段文茷步入老年,已經失去了銳意進取的意志,只想著躺在功勞簿上過活。段銀鈴的志向是一統中原,將燕字王旗插到長江以南,她只是覺得老天不公,錯把自己投成女兒身。
在得知宇文韜舉全國之力征討隴國時,段銀鈴覺得進取中原的機會來了,雖然滿朝文武和段文茷極力反對,她還是艱難的爭取來了一萬騎兵和兩萬步兵駐守龍城府。燕帝給她的軍令是趙國如果大敗,她才能伺機出兵,攻佔北地門戶燕雲十六州。她真是覺得父皇已經老了,沒有了鯨吞天下的志向。自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沒打算聽從父皇的命令,戰局稍縱即逝,怎麼打,打到哪自己說了算。
段銀鈴看著南方:「估算時日,宇文韜應該過運城府了吧,不出五日應該就能抵達平城。老師,您對這場戰事怎麼看。」
那老者捋須而笑:「殿下,這場戰事誰輸誰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隴趙兩國這場大戰,打到什麼地步才能對我們最有利。」
段銀鈴凝望遠方陷入沉思……
揚州江寧府,在北方陷入白霜鋪地的時候,江南迎來的卻是絲絲密密的寒雨。惱人的細雨斷斷續續下了四五天,寒意隨著雨水侵淫到人的骨髓裡面。江寧府是南夏的國都,也是江南的經濟中心,雖然下著綿綿細雨,仍然不會影響人們外出購物的步伐。年關將近,各家各戶忙著出門採購年貨,商旅們當然不會放過,這一年到頭大賺一筆的機會。
各式各色塗上桐油的紙傘,富有韻律的在街上穿梭,如果能在天上俯瞰,就像是一朵朵小野花在水幕中搖曳。
江寧府中央是一座規模浩大的宮殿群,模樣酷似長安府的未央宮,這便是南夏王朝的皇宮—北望宮。當年琅琊王周遷來到江寧府後,歷時十六年仿照長安府的未央宮修建而成,耗費人力物力無數。夏元帝周遷入住北望宮僅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北望宮的宣宮內,一名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坐在龍椅之上,他身著暗紅色的五爪龍袍,頭戴十二串的冕旒,面色白皙,眼窩微陷,上唇蓄著短須,眼睛一隻黑瞳一隻褐瞳,端坐於龍椅之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泰然之色。這便是南夏朝現任皇帝,周遷最為聰慧的兒子周鉞,因其母親是夷族人,他五官甚肖其母,兒時的周鉞被周遷戲稱為「夷胡兒」。
周遷摒棄了夏朝立嫡不立賢的祖制,因為他覺得大夏朝覆滅就是獻帝立嫡造成的,所以周遷在選立國之儲君的時候力排眾議,選擇了自己最聰慧的混血兒子。甚至為了王朝能夠穩固交接,不惜將其他四個皇子全部除掉。
夷胡兒確實不負眾望,親政后僅僅三年時間,江南經濟已有了復甦的跡象,景帝朝的繁榮景象指日可待。
下面躬身站著兩名摜甲的將領,左側那名,年約三十五六歲,身高八尺有餘,細腰乍背,面容烏黑,留著短須,滿目的桀驁之色,他便是南夏朝的車騎將軍王沐之。站在他右側的是名老者,面色蠟黃,鬚髮皆已花白,身材矮小不足七尺,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彩,他名叫白羽,官拜驃騎將軍。
夷胡兒目光炯炯的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兩名將領。
「隴趙兩國的這場戰爭,馬上就要拉開帷幕了,雖然平容二城無險可守,但尉遲虎可謂一員悍將,宇文韜想快速的吃下平容二城,可沒那麼容易。
而潼關城更是易守難攻,不付出點代價怎麼可能攻破潼關。尉遲笙此人雖然名聲不顯,但是尉遲圭那個老狐狸,敢把他放在比平容二城更為重要的潼關,足見此人在軍事上更加沉穩老練。
朕估算這場戰役將會是持久戰,比拼國力戰爭,沒個一年半載是分不出勝負的。這場戰役不論誰輸誰贏,都必將慘烈無比,就算宇文韜打垮了尉遲圭,也將是遍體鱗傷!」
他緩緩的走下龍椅,來到王沐之和白羽的身邊。
「這將會成為我們北伐中原,收復故土的最佳時機。時間上並不充裕,給你二人半年時間,給朕訓練出兩支精兵來,兵貴精不貴多,兵丁不超五萬,人員在禁軍中隨便挑,朕只要結果。」
夷胡兒將牆上的一塊幕布掀起,一副巨大的地圖展現在二人面前,他隨手指向一處。
「王將軍率領一路兵馬從江陵出發,由水路自襄陽入均口,然後從淅川直趨武關進軍漢中,你的目的是牽制趙國騎兵回師救援。」
他將手指向東挪了一下,那是長江的入海口。
「白將軍,關鍵在你這,你領一路兵馬過長江渡口,由淮陰出兵北上并州,攻取雍城,以雍城為據點,穩步蠶食幽、青二州。待到幽、並、青三州收復后,朕會領兵御駕親征,三路軍相互呼應會師關中,朕要還都於長安府」。
白、王二人單膝跪地,口中應「諾」,但是眼中卻閃著截然不同的光芒……
隴國天水府,城池不算高,也不算大,石頭壘成的一丈多高的城牆。沒有護城河,也沒有護佑城池的暗堡之類的東西,一個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粗獷的城門大開著,能看見城裡來來往往的人群。
軍隊駐紮在城堡外面,這樣的城堡甚至不如平城。但是他卻是夷族隴國控制六百里土地的首府所在,地位的重要性,僅次於潼關城而已。作為一國都城,確實寒磣了一些。
隴國皇宮處於天水府偏東南的位置,說是皇宮其實只是原夏朝隴州都督府改建的。隴國皇帝尉遲圭生活上是很簡樸的,懂得愛惜民力,作為一個開國皇帝可以說是合格的。當然天水府也只是尉遲圭的臨時都城,他的目標是打敗宇文韜后,遷都長安府,未央宮他垂涎已久了。
尉遲圭半卧在軟榻上,花白的頭髮並未編成辮子,散落在肩頭。臉上的潮紅剛剛退卻,透著不健康的蒼白,早年困苦的生活,使得他疾病纏身、未老先衰。
巫醫剛剛退出去,手中端著小半碗滾熱的鮮血,皇帝陛下頭疾越來越重了。放手指血已經不能滿足需求了,需要放半碗手臂血,才能緩解血沖頭顱帶來的眩暈感。
放完血的尉遲圭身體有些虛弱,但是精神卻好了很多。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夷族美女,跪坐在他的身後,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揉按著尉遲圭的腦袋。
尉遲圭手中握著三枚竹簡,舉得遠遠的,凝目讀著前線傳來的軍情,英雄遲暮,他的眼睛也開始花了。竹簡上的字不多,傳遞的訊息量卻很大。他很快就看完了,隨手把竹簡遞給站在身側的無須老者。
那年老的宦官便是中常侍葛元,他負責傳達詔令,掌理文書,甚至可以左右皇帝視聽。將竹簡上的內容快速地瀏覽了三遍,抬頭髮現尉遲圭正含笑看著他,趕緊低下頭,一副等候命令的樣子。他知道尉遲圭是非常忌諱宦官干政的,所以皇帝不問,自己絕對不亂說話,容易招來殺身之禍。
尉遲圭似乎非常滿意葛元的表現,笑道:「呵呵,對於此子,大伴兒你怎麼看?」
葛元躬身道:「回陛下的話,老奴愚鈍,僅聽陛下吩咐。」
尉遲圭指著葛元哈哈大笑:「你不是不知,而是不說罷了。」
葛元嚇得匍匐在地:「老奴愚鈍,不能為陛下分憂,老奴該死。」
尉遲圭沒有理會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給他下達命令。
「這個漢人小傢伙倒是有些意思,尚未及冠就能有此綽見,也算難得。就是來歷有些可疑,想來謝農應該已經有所察覺,估計已經安排斥候去調查了。
單憑進獻的三寶,此子就可封侯了。如果等斥候回來,再有所封賞就落了下乘。謝農此人雖然智略無雙,但是大局觀,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啊。就算身份有些問題又能怎樣,只要是人才,能為朕所用,又有何妨。
傳令,封楊辰遠為撫遠縣侯,食邑一千戶,賞千金,絹帛百匹。」
葛元戰戰兢兢應了聲「諾」,並沒有退下去,多年跟隨尉遲圭的經驗告訴他,皇帝陛下的話還沒有說完。
果然,尉遲圭回身對那名夷族美婦說道:「宮中可還有適齡待嫁的公主?」
那婦人嫣然一笑「凌嫣公主年方十七,凌若公主年方十六,仍是待字閨中,其餘諸位公主不是太小,就是已經尚了駙馬的。」
尉遲圭沉吟片刻:「凌嫣性子太過憨直,就凌若那丫頭吧,平素古靈精怪了些,朕為這丫頭的婚事也是頭疼的很,正好許給這小傢伙,看他的造化了,哈哈哈哈。
加封撫遠侯楊辰遠為駙馬都尉,在平東王尉遲虎帳下聽用。」
葛元再次應了聲「諾」,快步走出寢宮……
平城大將軍府,尉遲虎端坐在錦榻之上,細品著李雪兒剛剛烹好的香茗,他腳邊跪著一名梳著雙掛式流編的丫鬟,正是楊辰遠房中的侍女倩兒。
倩兒匍匐在地上,汗水已經浸透了她的褻衣,極力控制呼吸,不讓自己發出些微的聲音,生怕影響了平東王爺。
尉遲虎放下茶杯,開口說道:「這麼說來,這小子雖然有些怪癖,但行為上似乎沒什麼不妥。
而且是杏香那臭丫頭在極力討好他,那姓楊的小子還對她有些生厭,這就好。
你做得很好,回去繼續盯著楊辰遠,他做的說的,事無巨細都要留意,小心些千萬不能被他發現,如若出了紕漏,你知道後果,退下吧」。
倩兒顫音答了聲「諾」,快步退了出去……
并州岳山臨天峰,峰頂皆披著厚厚的積雪。南坡陡,北坡緩,地勢險峻,山體表層多風化石。大路經過山口,其實就是在十餘丈寬的山脊線上通過,猶如鯽魚的背脊,兩邊都是險峻的峭壁。終年積雪的雪山就在大路邊上,伸手可及,潔白的冰雪異常的寒冷,在雪山邊上站一會就有一股寒氣逼人,手抓一把白雪只一會兒,就凍得僵硬。
可能是遠離塵世,凡人少至,這裡的藍天特別的純藍,這裡的雪山特別的潔白,看一會就讓人頭痛欲裂。
峰頂有一處石墩,一僧一道對坐而奕,邋遢道士將溫潤如玉的白子隨手落下,羚羊掛角。抬頭看向對面胖大的和尚,笑意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感嘆道:「要波瀾壯闊,江山如畫了。」
註:秦漢度量,一尺=23.5厘米;一寸=2.3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