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5
顧南風回到家的時候,顧老爺子已經被送到了醫院,粘稠的暗紅色血液從家門口直到庭院門口稀稀拉拉滴了一路,顧奶奶焦急地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懊惱她自己方才出門與其他老太太聊天而沒有照顧好顧老爺子。
此時顧家的院子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街坊鄰里,都是被救護車的鳴笛聲引了出來,雖然圍觀的人不乏是真正擔心顧老爺子的,但絕大多是還是單純看戲的心態,就比如余母。
那個粉底加厚、胭脂世俗氣息濃重的女人在空氣里吐出一個煙圈后,隨手把煙頭丟在地上,踩煙頭的動作就像踩死一隻蛆一樣,又從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嗑著瓜子看著戲,把瓜子皮吐在顧家大門口五米遠的地上。
顧南風看到此番狼藉的場景,從小到大都不怎麼哭的他一下就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顧南風和爺爺奶奶關係非常好,他從小就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自然被帶出來了感情,突然出現變故任誰也很難接受。
顧南風一哭,可嚇壞了余念和南梔子,她們兩個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余念遲疑了片刻率先鼓起勇氣上前,拍了拍顧南風的肩膀,「別難過了,真羨慕你還有奶奶,我奶奶早就死了。」這話一出,顧南風哭得更厲害了,顧奶奶也連連搖頭嘆氣。
最後還是南梔子上前說了一句:「顧老爺子不是還在嗎?相信醫院的能力好嗎?你哭得這樣傷心,是會被眼前這麼多人誤會的。」才終於緩和了顧南風的情緒。
「你這個死丫頭給我回來!非要沾點別人家的晦氣!是不是想讓老娘我早點死啊!」余母踢啦著人字拖,就像走進自家院子一樣走進了顧家院子,拎著余念領子往家走。
余念狠狠地瞪著那個女人,但還是像一隻小兔子一樣被乖乖地拎著。她的面子在新街坊鄰裡面前掃了一地,特別是顧南風面前。她巴不得那個女人裝作不認識自己。
走到半路,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從遠處駛來,騰起了一陣風進入了人們的視線。余母一激靈,瞬間鬆開了抓住余念的手,前一秒鐘的苦瓜臉立刻切換成了一副笑臉,並為余念整了整領子,咧著紅唇變出了一副從未見過的表情。
車裡下來了一個把西裝穿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男人。
「爸。」余念叫道。
男人走近,端詳了一陣子余念的臉,一個細小的疤痕,他皺起眉頭來,「臉怎麼了?」
還不等余念說話,余母就一個箭步上前擋在余念身前說:「老公,念念和別的小孩子打架被抓的,你也知道,這孩子調皮,我說過她了,你可別吵她了!」
「我記得上個月也有一次吧?」顧爸爸搖了搖頭,轉身進了院子。余母和余念也後腳跟著進去了。
「這個女人怎麼有兩副面孔呵……」「看起來就不是善茬……」「不簡的女人呢!」
余母走後,街坊鄰居開始在背後小聲議論。余母演的這一出,街坊鄰里看在眼中嘲笑在心裡。本來是顧家發生的慘劇,竟然讓余家博取了眼球,有這樣一個極品余母,顧南風還真是哭笑不得。
當他還沉浸在悲傷中,卻又冒出了「謎一樣的女孩子」這樣的想法,佔據了悲傷的一部分。
要說「謎」,顧南風覺得余母才是真正的謎,讓人捉摸不透。
6
老年人本就脆弱的很,何況還是頭先著地了。
顧南風從家打出租到醫院的時候,顧老爺子撐著最後一口氣,見到了顧南風。他在他人生最後的時刻說了兩句他認為最為重要的話。
「我死後,不要把我安葬在烈士林園,把我安葬在普通陵墓,我等老婆子來找我。」
顧老爺子在做編導之前,是軍人。之後離開部隊,百般情緒湧上心頭,而後才做了軍事題材的編導。他為國家立下赫赫戰功,本可以被安葬在烈士林園受人瞻仰,但他至死的願望也只是與愛人來世相守。
「我見過很多相愛的年輕人許下海誓山盟,卻很少見相愛七十年依舊至死不渝的戀人。他們大抵都忘了當年的誓言,而人們口中的永遠,僅是用來形容當下的熾熱。」23歲的顧南風如是說。
13歲的顧南風不懂什麼是愛,他理解的喜歡就是陪伴。
後來,每當有人問23歲的顧南風:你相信愛情嗎?顧南風總是毫不猶豫地說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我最羨慕的就是我爺爺和奶奶之間的愛情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南風心頭總是暖暖的,如果相信能讓人變得快樂,那就去相信吧。
從前的車馬很慢,慢到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銀杏樹花開之時,我的相思也就結果了。那時候,老婆子就會來陪我了。」這是顧老爺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鵝毛一樣重量,飄飄然順著空氣升騰的地方飛舞,爺爺的靈魂應該也順著窗外白光的地方飛去了吧。顧南風抬著頭這樣想著,一滴淚倔強地擦過他的臉龐。
爺爺死之年,恰是銀杏所植之日。若干年後,銀杏亭亭如蓋之日,爺爺九泉之下,應會感應到吧。可是爺爺,卻再也無法親眼見到。
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鼻子!
他彷彿又聽到了爺爺小時候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其實生命和亡靈之間只有一門之隔,只是人類看不到亡靈,亡靈卻可以來到人間,帶著思念,永遠守護在活著的人身邊。
這樣想想,顧南風似乎沒那麼難受了。他把爺爺的眼睛輕輕閉上了,好像沉睡一般。
7.
七天軍訓轉眼間就結束了。
顧南風陪媽媽一起買菜回來,恰巧碰上余家母女去買菜,四個人就這樣迎面對上,並不是太熟的關係懶得打招呼,不打招呼又覺得有些尷尬。
顧南風朝余念的方向望了望,想向她打招呼,卻發現余念低著頭,好像刻意迴避著自己。
顧南風還是硬著頭皮叫了一聲:「嗨,余念。」
余念抬起頭對上顧南風眼睛的那一刻,顧南風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要迴避著自己。余念戴了一頂黑色帽子,帽子掩蓋下的右臉微微腫脹,甚至清晰可見那四道紫紅色滲出血絲的手指印。
在那一刻顧南風腦子裡冒出了很多想法,諸如「難道余念是被拐賣的?」「那個女人不是他親媽?」多麼幼稚和無厘頭的猜測,但是那時的顧南風就想「救」余念。
「嗨。」余念快速地看了一眼顧南風便低下頭,扯了扯帽檐,把帽子壓得更低。
在顧南風的記憶里,余念和自己對視時的表情,像是一個世紀般長短的慢鏡頭。
緊接著顧南風對母親說了句:「媽,她是我們班同學,我有事問她。」就跑到了余念跟前,在她耳邊悄悄問:「她是你媽媽嗎?」
余念點了點頭,又好似看出來顧南風的疑惑,趴在他耳邊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她不是我親媽,她是我后媽,是個很壞的女人。」
顧南風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女生,一邊臉頰因為腫脹的原因和另一邊臉頰不對稱,看起來竟然有些凄涼的可笑。
余念13歲的臉,平靜地暴晒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血管。
壞。這些字眼在13歲那一年的夏天,潮水般覆蓋住年輕的生命,本不該承受那麼多的年華。
顧南風吸了吸鼻子,別過頭去不看余念。
「阿南!快回去預習功課了!」顧母實在是不耐煩了,沒好氣地叫了一聲顧南風。
顧南風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也作罷了,揮了揮手作別了余念。
「催什麼催哦!」余母白了一眼顧母,拽著余念走了。
余念回頭,似乎感覺顧母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敵意,不,應該說是對她們一家人。
顧母摟著顧南風的肩膀快步往前走,就像是怕兒子被拐跑一樣,「那個女孩也被分到你們班了?」
顧南風點點頭。
「怎麼看上去髒兮兮的還破破爛爛的,一點也不討喜。她媽媽也是,一身廉價貨,妝化的倒是妖艷,那紅嘴唇啊,就跟直接塗了辣椒油一樣。」
「媽!」顧南風打斷道。
「怎麼了?我說錯了嗎?那個女孩子是什麼樣的家庭你了解嗎?」
顧南風搖搖頭。
顧母拍了拍顧南風的頭,「以後少和那個女孩子來往知道嗎?」
這次,顧南風沒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