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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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玲瓏閣前停下。先下來的是天鶴，他換了一身淺黃色暗葉紋長衫，手裡文雅地拿一把摺扇。還沒等他站穩，天鶴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拉到一邊。他一見那人是汪湛，吃了一驚，又見邊上站著的一位絡腮鬍子的男子，更是驚訝。那男子不是天夔，又是誰！
汪湛低聲道：「王爺，您也來這裡啦！哦，這裡沒有皇上。來這種地方，少不得要把名字改改！您呀，趕快自個諏一個吧！」
「公子！請問他們是誰？」冷雪霽從馬車上，扶著門裡出來的一個身著青衣的小婢的手，裊裊婷婷地下來，遙遙地問道。那聲音很清甜，如同淙淙的泉水聲。
汪湛哇了一聲，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冷雪霽呀！怪怪！的確美！您，怎麼就和她一起來呢？」
那小婢就是失去了記憶的楚薰君，現在的名字就喚作青瑣。她眉毛豎起來，生氣地指著天夔，道：「那個沒鬍子的，和那個大鬍子的，都很無禮！一大清早，就來敲門！咚咚咚的！還讓人睡覺不睡覺！開了門，問那個大鬍子呢！他又不說話，嘴裡哇哇哇地亂叫，一臉怪樣！奴婢就操起門閂，迎頭就打，哼，那兩個竟然中看不中用！奴婢一晃門閂，他們就嚇得跑開！可又不肯走遠，一直賴在門口。」
汪湛高聲道：「冷姑娘，奴才是來找我家公子的。奴才換做旺財，身邊的這位叫做黃熊。奴才是個不識字的聾子，黃熊是個不識字的啞巴！早上來了，不曉得怎麼回事，裡面出來的那位大姐，好端端地就要打人！」
天鶴吃驚地看著天夔，道：「這如何使得？」
汪湛又低聲道：「先演著吧！回頭再說！王爺，奴才與萬歲爺出門忘帶了銀子，已經餓了這幾個時辰，頭昏眼花的。」
天鶴走過去，向冷雪霽，笑道：「這兩個人是我的家人。只因為想一個人去夕嵐山，就隨口編了一個謊話，說是來玲瓏閣。讓他們在這裡等我。沒想到——」他向青瑣拱拱手，笑道：「真是對不起。」
「快別怎麼說，公子是小女的恩公。公子的家人，就是小女的恩公。是小女招待不周！需要道歉是小女才是。」冷雪霽向天鶴微微欠身。
青瑣上上下下瞅著天鶴，又圍著他轉了一圈看，笑道：「姑娘，這位公子是誰呀！比昨天晚上的吳八公子還要俊許多呢！」
天鶴聽了有些尷尬，心想著，在這個小婢眼中，自己就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嫖客了。這是他頭一回出入青樓，自然覺得羞赧萬分。他又一想，如果他表現出十分拘謹，那麼冷雪霽會更覺得難堪，姑娘家的臉皮應該很薄才是。他偷偷地瞟一眼冷雪霽，卻見冷雪霽的嘴角隱隱透出一絲婉媚的微笑。
天鶴有些愣了，這種微笑與他在小潭邊看到的微笑是截然不同的。那時的冷雪霽笑得如同幽谷中拂過青青藤蔓的輕風，安靜，純美，絕世的美麗中而帶有積蓄不化的哀傷。而這一刻，冷雪霽的微笑，卻是柔到了極致的，摻了胭脂水粉膩人的甜香。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在小潭邊的冷雪霽才是真正的冷雪霽，而此時的冷雪霽已經不是那個纖塵不染的美人，而是一個從幻想重新回到現實，在紅塵慾海中苦苦掙扎，凄涼度日的可憐人。
或者說，冷雪霽在滾滾紅塵中的微笑，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她習慣了沒有自我的日子，習慣了向不同男子施展媚功，習慣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以便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真實環境中生存下去。
小潭便看似鬼魅的世界其實充滿了美好，而玲瓏閣看似美好的地方實際上充滿了鬼魅。
天鶴的心有些痛了，他開始為冷雪霽感到難過，臉上便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冷雪霽自然不知道天鶴的心裡的話，她從汪洋的密信里得知了當今皇上的種種，先入為主地以為天鶴是一個情場高手，不免處處提防，時時留意，如今見天鶴神色的變化，以為天鶴是嫌棄自己是個青樓女子，便以退為進，淺笑道：「公子，若是不方便——」
汪湛直嚷嚷，道：「公子，你們在說什麼呀！我們什麼時候能進去！奴才要餓死了！」
青瑣走到他身邊，道：「你們沒吃飯嗎？」
天夔裝模作樣地向汪湛做手勢，汪湛立即會意，道：「吃東西嗎？太好了！有東西吃了！公子，吃的東西在哪裡呀？」
青瑣笑道：「真是對不起呀，原來你們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本姑娘錯怪你們了！」
冷雪霽微笑道：「公子，請吧！公子的家人，小女會吩咐下去，讓他們得到照顧。」
青瑣自告奮勇地道：「姑娘，把他們交給奴婢吧！奴婢保證讓他們吃得飽，吃得好！」她的力氣大得出奇，一手抓著天夔的手腕，一手抓著汪湛的手腕，像拎著兩隻小雞，一下子就將他們拽進去，徑直拉到了下房。
青瑣原來嬌生慣養，但到了青樓，做了丫鬟，一些粗活，不到一個月，便做得有模有樣了。她麻利地從柜子里將下人們早上吃剩下來的肉包子拿出來，熱了十來個，端上來，又拿了一個茶壺，拿了破損的大碗，倒了兩碗，道：「快吃吧！味道應該很好！」說著，便順手拿起針線，坐在一邊，繡起手絹來。
天夔甚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每日見到的都是金器玉器，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哪裡用過這等簡陋的餐飯。這包子都發黃，有一股餿了的味道，那茶壺烏黑油膩膩的，一看就知道從來就沒有好好洗過，而那大碗里的茶更是絳紅色，冰冷冷的，怕還是昨夜的陳茶。但是，天夔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也不顧得許多，拿起一個包子塞到口中，端起大碗就喝茶，想幫著咽下去。但是水才一進口，他就「哇」地全吐出來。那茶不僅沒有茶香，反而有一股濃烈的魚腥味。
汪湛怕露馬腳，就道：「黃熊，沒事吧！昨天吃壞了東西，今天還沒胃口嗎？」
天夔本要發怒，但一想到，這是在宮外，又是裝成一個啞巴，只得嗚嗚兩聲。
青瑣生了氣，道：「真是的，又不是豬食！怎麼吃不下去呢！害得本姑娘還得打掃！」她極不耐煩地拿出笤帚，畚了一些灰來，蓋到嘔吐物上，一邊掃，一邊嘀咕道，「你們八成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哪裡知道普通百姓的苦處。有的吃還算好的！你看看，這些天濠州成了什麼樣子，聽說草根都給人挖出來吃光了！人只好去挖死人肉吃！」
天夔驚詫不已，前幾天，他還看到濠州太守已故丞相吳瑛的長公子吳鵬翔的奏章，說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汪湛一聽也急了，道：「姑娘，你說什麼？」
青瑣白了他們一眼，道：「沒事！本姑娘給你們熬粥喝吧！算你們運氣好！是姑娘恩人的僕役，要不然，本姑娘才懶得理你們呢！」
天夔急忙又比劃了一通，汪湛裝著震驚道：「什麼，有地方人吃人呀！」
青瑣清理乾淨了地面，又拿出鍋來，從米缸里舀了米，開始麻利地熬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事多了去了！昨天，姑娘又去施粥了。那一邊是皇太后勞民傷財，大辦壽宴。哼，只怕那老妖婆，看著滿桌子的好東西，都吃不下去，白白倒掉！這一邊是從濠州逃過來的饑民，一個個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來吃姑娘給的一碗薄薄的稀飯，吃到了，一個個歡喜得不得了，以為這是天下最美味的吃的。姑娘老是念叨著一句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青瑣蓋上鍋，想了想，道：「哦，這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天夔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真的不知道，濠州居然出了飢荒，而且到了那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義憤填膺，滿朝文武百官，包括那所謂廉潔的庄棟，竟然沒有一個上報給他。現在連眼前這個小小的丫鬟都是怒氣沖沖，可見民怨是沸騰了。若是處理不好！他打了一個冷戰，那麼江山危矣！
青瑣笑道：「不過，現在饑民可以安心回家了！他們回去就有吃的了！昨天，姑娘把他們回去的路費都給他們了。你知道嗎？有一個叫王二的，現在改名叫王仲元，帶著人，開了糧倉，賑濟大伙兒！那濠州太守，看到大伙兒拿著鋤頭、菜刀，沖向太守府，就像落水狗一樣，夾著尾巴，偷偷溜走啦！哼，那狗太守，在濠州沒幹一件好事，無惡不作！大伙兒商量好了，若是抓到他，就把他剁剁剁，剁成碎肉，喂狗！」
天夔與汪湛面面相覷。沒有想到事情竟然嚴重到老百姓揭竿而起。
青瑣以為那兩個人聽不懂，而且就算聽懂了，也傳不出去，就悄悄地笑道：「我聽老媽媽說，那個王仲元，可是條漢子！恩，可惜本姑娘是個女孩，不然也去濠州，殺狗官，分糧食，給大伙兒做好事！」
天夔再也忍不住了，豁然起身。汪湛見天夔臉色非常不善，便也站起，道：「我家公子呢？他什麼時候下來？」
青瑣抱肩微笑，道：「本姑娘沒見過，有男人不想在玲瓏閣留下來的！」青瑣的話音剛落，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天鶴滿面通紅地出現在門口，衣衫不整。
天鶴一邊慌亂地整著衣裳，一邊結結巴巴地道：「快走！快走！」他雙目沒有往日的光彩，好像是跳動的火苗被驀然潑上的冷水給澆滅了。
臨近中午，秋日的陽光燦爛，灑下一地的光輝。他秀拔清雅的身軀，站在窄小的門口，顯得越發的英俊瀟洒。
「公子，對不起。小女誤會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了。」冷雪霽清冷的聲音驟然出現在天鶴的身後。
天鶴，驀然回首，一剎那成就了永恆。
在不遠處，冷雪霽，靜靜地立著，她來不及穿好衣裳，只披了一見素淡的披風，披風是銀白色的，上面有墨蓮朵朵，更襯出她的清麗婉柔。
她沒有穿繡花鞋，赤足尾隨而來。三寸金蓮在陽光下小小的，纖纖如玉。
天鶴怔忪地看著她，彷彿在冷雪霽的身上看到了整個江南，桃夭春水，杏花煙雨，淡淡的雅緻，淡淡的恬美，婉約如同一闋填得極精緻的宋詞。
她的眼眸里流淌出來的是靜靜無波的江南流水，清洌洌的，而那水裡又漂著點點粉紅色花瓣，是春色，又是傷心。天鶴感到整個人都柔軟起來了。
有細小的塵埃在兩個少年人之間輕舞飛揚，濛濛的，像極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天鶴緊張的神色鬆懈了下來，換上了溫潤如玉的笑容，道：「冷姑娘！」
所有的戲子，若是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那麼她一定演不出角色的神韻。演戲時就要把自己當成劇中的人，順著她的心緒來行動，所以，戲子演得最好就是演她自己。既然知道對手不是一般人物，冷雪霽決定這一齣戲，她完完全全演自己。
冷雪霽雙唇微微顫抖，如三月青翠的柳條一般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眼眸中的春水漸漸地微微蕩漾，朱唇里吐出的字眼，如同夏日荷葉上圓潤的露珠一般，道：「公子，你是難得的好人！」
她不由得想起放在在閨閣中的那一幕。
她用誘惑而嫵媚的眼神，微笑著看著天鶴，一件又一件，讓衣裳如蝶一般飛旋在房間里，她原以為，天鶴會如其他男人一般，迫不及待地撲過來，但是——他沒有。
天鶴只是站在原地，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嘆息，絕望而傷心。
那一瞬間，冷雪霽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她的媚，征服了那樣多的男人，為什麼眼前的這個人，卻不為所動呢？她記得很清楚，在小潭邊時，這個男子就想輕薄自己。
她堅信，他不是君子。
她褪下了最後一件衣裳，嫵媚地看著天鶴，一步步走向他，嬌媚地道：「公子，就讓小女來報答您的大恩吧！」她像一條蛇一樣纏住了天鶴，玉手去解他的腰帶。
但是，出乎冷雪霽的意料，他，當今皇上，那個汪洋口裡的色中惡魔，居然一把推開了她，落荒而逃。
在她的美色面前不動心的，只有他一個人。
怎麼可能？冷雪霽看見他飛快地消失在她的面前，感到困惑迷茫。銅爐里焚著的暖情向在裊裊地升騰，但是她想誘惑的那個人，卻抵抗得住她的妖媚。
在茫茫然的思緒里，她抽出了一絲地敬佩，也許，是她錯了，她想要征服的那個男人，其實沒有汪洋說得那麼不堪。相反，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如蘭，似蕙。
於是，她開始放棄預先想好的步驟，開始順著自己本心而作為。
她想，若她與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想報恩情，遇到了這種情況，她該怎麼辦？
所以現在，冷雪霽只順手裹了一件披風，匆匆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滿頭青絲散亂地批下，與天鶴相對靜靜如斯地凝視，她的臉上一點點泛起了紅潮，似在盛開的絢麗的桃花。
天鶴的身子微微發顫，骨髓里似乎有火在流動著竄燒。他神思完全恍惚了，飄飄渺渺。他道：「冷姑娘——我——」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一步。
冷雪霽這才發現，清俊逼人的天鶴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飄逸，如同天上的一朵自由自在的浮雲，如同空中一隻自在飛翔的仙鶴。
冷雪霽低下頭，嘆道：「小女曾在數月前塗鴉了一首詩，『江湖夜雨驚寒夢，野陌幽花怨勁風。日日高樓琴瑟妙，年年玉簟篆香濃。胭脂冷亂芙蓉面，紫簪慵插黛色峰。對鏡自嗟身是客，朱顏不知為誰紅！』這是小女每日的真實寫照。所遇之人，皆是不良之徒。小女目光鄙陋，誤把柳下惠當成登徒子了。真對不起！」她朝天鶴福了一禮。她想到自己可憐的身世，想到自己被當做人質的可憐的母親，語里不免有了哽咽。
天鶴聽到冷雪霽這一番話，又見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紅了，心裡原有的憐愛之情更加濃烈了，道：「姑娘既然不願意『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空在此處感嘆『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為何不早早離開煙花地呢？」
冷雪霽忽然想起濠州的苦苦求生的百姓們，便有心要幫他們，就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女能去什麼地方！濠州城，人吃人；想來別的地方都好不到哪裡去！皇帝不理政事，天天不是弄丹藥，就是沉迷後宮，由著那群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可苦了平民百姓！」
青瑣的話，還有冷雪霽的話，像兩記耳光，重重地甩在天夔的臉上。他第一次被人如此責罵。他覺得自己好無能！國家亂糟糟，都是他的責任呀！他不能再步步為營，想一點點要回權柄。他必須要快，不然等他韜光隱晦，處心積慮，終於將吳家連根除掉時，他的江山已經被那些害蟲蛀蝕得千瘡百孔，如一座將要傾倒的大廈一般了。
天鶴驚道：「是濠州城嗎？人吃人？」
冷雪霽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吧！你不知的事情還多著呢！濠州城災害連連，但是官府還橫徵暴斂！百姓們都活不下去了，好多人逃出來！有不少來到了京城，想來這裡尋找一條活路。可是官府攔著，根本不讓他們進城！他們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只得一批一批地活活餓死，活活凍死！」她說得那些與她一樣的窮人悲慘的境遇時，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青瑣忿恨不已，道：「本姑娘都知道那些狗官是瞞上不瞞下！只會報喜，不會報憂！」
天鶴神色凝重，他回頭看了一眼天夔，向她鄭重其事地道：「冷姑娘，你放心，災民會得到妥善的安置的。」
當天鶴三人離開了玲瓏閣時，冷雪霽忽然覺得渾身都是輕鬆愉快，皇帝千金一諾，那些災民有救了。她一個人回到的閨閣，開始對著鏡子，慢慢地梳妝打扮。時光緩緩地流轉，漸漸地窗外的光線黯淡了，又到了黃昏。她恍恍然地在梳妝台前坐了一下午。忽然，她在鏡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張五官扭曲的臉。
她驚得站起來，道：「汪公公！您——怎麼親自來了？」
「賤人！」汪洋咬牙切齒地伸出手要甩了冷雪霽耳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慢慢地放下，陰絲絲地道，「打壞了你的臉，你就沒法見皇上了！」
冷雪霽冷靜了下來，柔笑道：「這不是汪公公要小女做的事嗎？讓皇上傾心小女。」
汪洋怒道：「你只要做好這一件事就好，為什麼要向皇上提濠州的事！吳丞相突然過世，已經讓太後娘娘很傷心了。這一次，太後娘娘的親侄子吳鵬翔，又被皇上當面親手殺死，還說，要借他的頭平息濠州百姓的憤怒！本座告訴你，如果，你再多事，本座就把你和你娘的頭都砍下來！不要以為，本座手裡只有你一枚棋子，告訴吧！沒有你，本座照樣可以達到目的。你給本座老實點！」
冷雪霽笑道：「濠州的事，不是小女說的。小女和皇上，一直在風花雪月！」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梨木圓桌邊，拿起茶壺，緩緩地斟茶，笑道，「那種情況下，小女怎麼可能和皇上，說那些大煞風景的話呢？汪公公，您說是吧！」
汪洋盯著她的臉，道：「真的不是你？那你為何要給那些賤民施粥呢？」
冷雪霽微笑道：「小女不過是想要一個好名聲罷了！施粥，費不了多少銀子，又能買來善良的美名，汪公公，您一定也認為合算。」
汪洋想了想，指著她的鼻子，警告道：「本座姑且信你一次，別給本座耍花招！和本座玩，你還太嫩了！」
冷雪霽微微屈膝，笑道：「小女不敢。」她站起來，又笑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小女算是出師小捷，汪公公，能否讓小女探視一下家慈呢？小女有數月沒有見她，非常想念。」
汪洋擺擺手，道：「暫時不方便。冷老夫人，還在治療中，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能有情緒的波動。」
冷雪霽又笑道：「那麼能煩勞汪公公給小女捎來家慈的書信嗎？小女見信如見人。」
汪洋答得痛快，道：「好！明天，本座就給你！但是，你要加緊行動。現在彤嬪非常得寵。等她根基深了，就麻煩了。」他縱身躍下，消失在冥冥暮色中。
冷雪霽曾和汪洋有過約定，她要自己行動，不用派人來相助她。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有人監視。現在，那汪洋對自己肯定不會完全放心了。她必須提防著暗處的眼睛。
只是，她的母親——她深鎖顰娥眉，疑慮，擔心，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她害怕她猜對了，又害怕她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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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玲瓏閣前停下。先下來的是天鶴，他換了一身淺黃色暗葉紋長衫，手裡文雅地拿一把摺扇。還沒等他站穩，天鶴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拉到一邊。他一見那人是汪湛，吃了一驚，又見邊上站著的一位絡腮鬍子的男子，更是驚訝。那男子不是天夔，又是誰！
汪湛低聲道：「王爺，您也來這裡啦！哦，這裡沒有皇上。來這種地方，少不得要把名字改改！您呀，趕快自個諏一個吧！」
「公子！請問他們是誰？」冷雪霽從馬車上，扶著門裡出來的一個身著青衣的小婢的手，裊裊婷婷地下來，遙遙地問道。那聲音很清甜，如同淙淙的泉水聲。
汪湛哇了一聲，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冷雪霽呀！怪怪！的確美！您，怎麼就和她一起來呢？」
那小婢就是失去了記憶的楚薰君，現在的名字就喚作青瑣。她眉毛豎起來，生氣地指著天夔，道：「那個沒鬍子的，和那個大鬍子的，都很無禮！一大清早，就來敲門！咚咚咚的！還讓人睡覺不睡覺！開了門，問那個大鬍子呢！他又不說話，嘴裡哇哇哇地亂叫，一臉怪樣！奴婢就操起門閂，迎頭就打，哼，那兩個竟然中看不中用！奴婢一晃門閂，他們就嚇得跑開！可又不肯走遠，一直賴在門口。」
汪湛高聲道：「冷姑娘，奴才是來找我家公子的。奴才換做旺財，身邊的這位叫做黃熊。奴才是個不識字的聾子，黃熊是個不識字的啞巴！早上來了，不曉得怎麼回事，裡面出來的那位大姐，好端端地就要打人！」
天鶴吃驚地看著天夔，道：「這如何使得？」
汪湛又低聲道：「先演著吧！回頭再說！王爺，奴才與萬歲爺出門忘帶了銀子，已經餓了這幾個時辰，頭昏眼花的。」
天鶴走過去，向冷雪霽，笑道：「這兩個人是我的家人。只因為想一個人去夕嵐山，就隨口編了一個謊話，說是來玲瓏閣。讓他們在這裡等我。沒想到——」他向青瑣拱拱手，笑道：「真是對不起。」
「快別怎麼說，公子是小女的恩公。公子的家人，就是小女的恩公。是小女招待不周！需要道歉是小女才是。」冷雪霽向天鶴微微欠身。
青瑣上上下下瞅著天鶴，又圍著他轉了一圈看，笑道：「姑娘，這位公子是誰呀！比昨天晚上的吳八公子還要俊許多呢！」
天鶴聽了有些尷尬，心想著，在這個小婢眼中，自己就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嫖客了。這是他頭一回出入青樓，自然覺得羞赧萬分。他又一想，如果他表現出十分拘謹，那麼冷雪霽會更覺得難堪，姑娘家的臉皮應該很薄才是。他偷偷地瞟一眼冷雪霽，卻見冷雪霽的嘴角隱隱透出一絲婉媚的微笑。
天鶴有些愣了，這種微笑與他在小潭邊看到的微笑是截然不同的。那時的冷雪霽笑得如同幽谷中拂過青青藤蔓的輕風，安靜，純美，絕世的美麗中而帶有積蓄不化的哀傷。而這一刻，冷雪霽的微笑，卻是柔到了極致的，摻了胭脂水粉膩人的甜香。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在小潭邊的冷雪霽才是真正的冷雪霽，而此時的冷雪霽已經不是那個纖塵不染的美人，而是一個從幻想重新回到現實，在紅塵慾海中苦苦掙扎，凄涼度日的可憐人。
或者說，冷雪霽在滾滾紅塵中的微笑，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她習慣了沒有自我的日子，習慣了向不同男子施展媚功，習慣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以便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真實環境中生存下去。
小潭便看似鬼魅的世界其實充滿了美好，而玲瓏閣看似美好的地方實際上充滿了鬼魅。
天鶴的心有些痛了，他開始為冷雪霽感到難過，臉上便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冷雪霽自然不知道天鶴的心裡的話，她從汪洋的密信里得知了當今皇上的種種，先入為主地以為天鶴是一個情場高手，不免處處提防，時時留意，如今見天鶴神色的變化，以為天鶴是嫌棄自己是個青樓女子，便以退為進，淺笑道：「公子，若是不方便——」
汪湛直嚷嚷，道：「公子，你們在說什麼呀！我們什麼時候能進去！奴才要餓死了！」
青瑣走到他身邊，道：「你們沒吃飯嗎？」
天夔裝模作樣地向汪湛做手勢，汪湛立即會意，道：「吃東西嗎？太好了！有東西吃了！公子，吃的東西在哪裡呀？」
青瑣笑道：「真是對不起呀，原來你們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本姑娘錯怪你們了！」
冷雪霽微笑道：「公子，請吧！公子的家人，小女會吩咐下去，讓他們得到照顧。」
青瑣自告奮勇地道：「姑娘，把他們交給奴婢吧！奴婢保證讓他們吃得飽，吃得好！」她的力氣大得出奇，一手抓著天夔的手腕，一手抓著汪湛的手腕，像拎著兩隻小雞，一下子就將他們拽進去，徑直拉到了下房。
青瑣原來嬌生慣養，但到了青樓，做了丫鬟，一些粗活，不到一個月，便做得有模有樣了。她麻利地從柜子里將下人們早上吃剩下來的肉包子拿出來，熱了十來個，端上來，又拿了一個茶壺，拿了破損的大碗，倒了兩碗，道：「快吃吧！味道應該很好！」說著，便順手拿起針線，坐在一邊，繡起手絹來。
天夔甚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每日見到的都是金器玉器，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哪裡用過這等簡陋的餐飯。這包子都發黃，有一股餿了的味道，那茶壺烏黑油膩膩的，一看就知道從來就沒有好好洗過，而那大碗里的茶更是絳紅色，冰冷冷的，怕還是昨夜的陳茶。但是，天夔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也不顧得許多，拿起一個包子塞到口中，端起大碗就喝茶，想幫著咽下去。但是水才一進口，他就「哇」地全吐出來。那茶不僅沒有茶香，反而有一股濃烈的魚腥味。
汪湛怕露馬腳，就道：「黃熊，沒事吧！昨天吃壞了東西，今天還沒胃口嗎？」
天夔本要發怒，但一想到，這是在宮外，又是裝成一個啞巴，只得嗚嗚兩聲。
青瑣生了氣，道：「真是的，又不是豬食！怎麼吃不下去呢！害得本姑娘還得打掃！」她極不耐煩地拿出笤帚，畚了一些灰來，蓋到嘔吐物上，一邊掃，一邊嘀咕道，「你們八成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哪裡知道普通百姓的苦處。有的吃還算好的！你看看，這些天濠州成了什麼樣子，聽說草根都給人挖出來吃光了！人只好去挖死人肉吃！」
天夔驚詫不已，前幾天，他還看到濠州太守已故丞相吳瑛的長公子吳鵬翔的奏章，說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汪湛一聽也急了，道：「姑娘，你說什麼？」
青瑣白了他們一眼，道：「沒事！本姑娘給你們熬粥喝吧！算你們運氣好！是姑娘恩人的僕役，要不然，本姑娘才懶得理你們呢！」
天夔急忙又比劃了一通，汪湛裝著震驚道：「什麼，有地方人吃人呀！」
青瑣清理乾淨了地面，又拿出鍋來，從米缸里舀了米，開始麻利地熬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事多了去了！昨天，姑娘又去施粥了。那一邊是皇太后勞民傷財，大辦壽宴。哼，只怕那老妖婆，看著滿桌子的好東西，都吃不下去，白白倒掉！這一邊是從濠州逃過來的饑民，一個個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來吃姑娘給的一碗薄薄的稀飯，吃到了，一個個歡喜得不得了，以為這是天下最美味的吃的。姑娘老是念叨著一句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青瑣蓋上鍋，想了想，道：「哦，這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天夔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真的不知道，濠州居然出了飢荒，而且到了那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義憤填膺，滿朝文武百官，包括那所謂廉潔的庄棟，竟然沒有一個上報給他。現在連眼前這個小小的丫鬟都是怒氣沖沖，可見民怨是沸騰了。若是處理不好！他打了一個冷戰，那麼江山危矣！
青瑣笑道：「不過，現在饑民可以安心回家了！他們回去就有吃的了！昨天，姑娘把他們回去的路費都給他們了。你知道嗎？有一個叫王二的，現在改名叫王仲元，帶著人，開了糧倉，賑濟大伙兒！那濠州太守，看到大伙兒拿著鋤頭、菜刀，沖向太守府，就像落水狗一樣，夾著尾巴，偷偷溜走啦！哼，那狗太守，在濠州沒幹一件好事，無惡不作！大伙兒商量好了，若是抓到他，就把他剁剁剁，剁成碎肉，喂狗！」
天夔與汪湛面面相覷。沒有想到事情竟然嚴重到老百姓揭竿而起。
青瑣以為那兩個人聽不懂，而且就算聽懂了，也傳不出去，就悄悄地笑道：「我聽老媽媽說，那個王仲元，可是條漢子！恩，可惜本姑娘是個女孩，不然也去濠州，殺狗官，分糧食，給大伙兒做好事！」
天夔再也忍不住了，豁然起身。汪湛見天夔臉色非常不善，便也站起，道：「我家公子呢？他什麼時候下來？」
青瑣抱肩微笑，道：「本姑娘沒見過，有男人不想在玲瓏閣留下來的！」青瑣的話音剛落，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天鶴滿面通紅地出現在門口，衣衫不整。
天鶴一邊慌亂地整著衣裳，一邊結結巴巴地道：「快走！快走！」他雙目沒有往日的光彩，好像是跳動的火苗被驀然潑上的冷水給澆滅了。
臨近中午，秋日的陽光燦爛，灑下一地的光輝。他秀拔清雅的身軀，站在窄小的門口，顯得越發的英俊瀟洒。
「公子，對不起。小女誤會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了。」冷雪霽清冷的聲音驟然出現在天鶴的身後。
天鶴，驀然回首，一剎那成就了永恆。
在不遠處，冷雪霽，靜靜地立著，她來不及穿好衣裳，只披了一見素淡的披風，披風是銀白色的，上面有墨蓮朵朵，更襯出她的清麗婉柔。
她沒有穿繡花鞋，赤足尾隨而來。三寸金蓮在陽光下小小的，纖纖如玉。
天鶴怔忪地看著她，彷彿在冷雪霽的身上看到了整個江南，桃夭春水，杏花煙雨，淡淡的雅緻，淡淡的恬美，婉約如同一闋填得極精緻的宋詞。
她的眼眸里流淌出來的是靜靜無波的江南流水，清洌洌的，而那水裡又漂著點點粉紅色花瓣，是春色，又是傷心。天鶴感到整個人都柔軟起來了。
有細小的塵埃在兩個少年人之間輕舞飛揚，濛濛的，像極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天鶴緊張的神色鬆懈了下來，換上了溫潤如玉的笑容，道：「冷姑娘！」
所有的戲子，若是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那麼她一定演不出角色的神韻。演戲時就要把自己當成劇中的人，順著她的心緒來行動，所以，戲子演得最好就是演她自己。既然知道對手不是一般人物，冷雪霽決定這一齣戲，她完完全全演自己。
冷雪霽雙唇微微顫抖，如三月青翠的柳條一般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眼眸中的春水漸漸地微微蕩漾，朱唇里吐出的字眼，如同夏日荷葉上圓潤的露珠一般，道：「公子，你是難得的好人！」
她不由得想起放在在閨閣中的那一幕。
她用誘惑而嫵媚的眼神，微笑著看著天鶴，一件又一件，讓衣裳如蝶一般飛旋在房間里，她原以為，天鶴會如其他男人一般，迫不及待地撲過來，但是——他沒有。
天鶴只是站在原地，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嘆息，絕望而傷心。
那一瞬間，冷雪霽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她的媚，征服了那樣多的男人，為什麼眼前的這個人，卻不為所動呢？她記得很清楚，在小潭邊時，這個男子就想輕薄自己。
她堅信，他不是君子。
她褪下了最後一件衣裳，嫵媚地看著天鶴，一步步走向他，嬌媚地道：「公子，就讓小女來報答您的大恩吧！」她像一條蛇一樣纏住了天鶴，玉手去解他的腰帶。
但是，出乎冷雪霽的意料，他，當今皇上，那個汪洋口裡的色中惡魔，居然一把推開了她，落荒而逃。
在她的美色面前不動心的，只有他一個人。
怎麼可能？冷雪霽看見他飛快地消失在她的面前，感到困惑迷茫。銅爐里焚著的暖情向在裊裊地升騰，但是她想誘惑的那個人，卻抵抗得住她的妖媚。
在茫茫然的思緒里，她抽出了一絲地敬佩，也許，是她錯了，她想要征服的那個男人，其實沒有汪洋說得那麼不堪。相反，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如蘭，似蕙。
於是，她開始放棄預先想好的步驟，開始順著自己本心而作為。
她想，若她與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想報恩情，遇到了這種情況，她該怎麼辦？
所以現在，冷雪霽只順手裹了一件披風，匆匆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滿頭青絲散亂地批下，與天鶴相對靜靜如斯地凝視，她的臉上一點點泛起了紅潮，似在盛開的絢麗的桃花。
天鶴的身子微微發顫，骨髓里似乎有火在流動著竄燒。他神思完全恍惚了，飄飄渺渺。他道：「冷姑娘——我——」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一步。
冷雪霽這才發現，清俊逼人的天鶴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飄逸，如同天上的一朵自由自在的浮雲，如同空中一隻自在飛翔的仙鶴。
冷雪霽低下頭，嘆道：「小女曾在數月前塗鴉了一首詩，『江湖夜雨驚寒夢，野陌幽花怨勁風。日日高樓琴瑟妙，年年玉簟篆香濃。胭脂冷亂芙蓉面，紫簪慵插黛色峰。對鏡自嗟身是客，朱顏不知為誰紅！』這是小女每日的真實寫照。所遇之人，皆是不良之徒。小女目光鄙陋，誤把柳下惠當成登徒子了。真對不起！」她朝天鶴福了一禮。她想到自己可憐的身世，想到自己被當做人質的可憐的母親，語里不免有了哽咽。
天鶴聽到冷雪霽這一番話，又見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紅了，心裡原有的憐愛之情更加濃烈了，道：「姑娘既然不願意『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空在此處感嘆『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為何不早早離開煙花地呢？」
冷雪霽忽然想起濠州的苦苦求生的百姓們，便有心要幫他們，就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女能去什麼地方！濠州城，人吃人；想來別的地方都好不到哪裡去！皇帝不理政事，天天不是弄丹藥，就是沉迷後宮，由著那群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可苦了平民百姓！」
青瑣的話，還有冷雪霽的話，像兩記耳光，重重地甩在天夔的臉上。他第一次被人如此責罵。他覺得自己好無能！國家亂糟糟，都是他的責任呀！他不能再步步為營，想一點點要回權柄。他必須要快，不然等他韜光隱晦，處心積慮，終於將吳家連根除掉時，他的江山已經被那些害蟲蛀蝕得千瘡百孔，如一座將要傾倒的大廈一般了。
天鶴驚道：「是濠州城嗎？人吃人？」
冷雪霽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吧！你不知的事情還多著呢！濠州城災害連連，但是官府還橫徵暴斂！百姓們都活不下去了，好多人逃出來！有不少來到了京城，想來這裡尋找一條活路。可是官府攔著，根本不讓他們進城！他們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只得一批一批地活活餓死，活活凍死！」她說得那些與她一樣的窮人悲慘的境遇時，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青瑣忿恨不已，道：「本姑娘都知道那些狗官是瞞上不瞞下！只會報喜，不會報憂！」
天鶴神色凝重，他回頭看了一眼天夔，向她鄭重其事地道：「冷姑娘，你放心，災民會得到妥善的安置的。」
當天鶴三人離開了玲瓏閣時，冷雪霽忽然覺得渾身都是輕鬆愉快，皇帝千金一諾，那些災民有救了。她一個人回到的閨閣，開始對著鏡子，慢慢地梳妝打扮。時光緩緩地流轉，漸漸地窗外的光線黯淡了，又到了黃昏。她恍恍然地在梳妝台前坐了一下午。忽然，她在鏡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張五官扭曲的臉。
她驚得站起來，道：「汪公公！您——怎麼親自來了？」
「賤人！」汪洋咬牙切齒地伸出手要甩了冷雪霽耳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慢慢地放下，陰絲絲地道，「打壞了你的臉，你就沒法見皇上了！」
冷雪霽冷靜了下來，柔笑道：「這不是汪公公要小女做的事嗎？讓皇上傾心小女。」
汪洋怒道：「你只要做好這一件事就好，為什麼要向皇上提濠州的事！吳丞相突然過世，已經讓太後娘娘很傷心了。這一次，太後娘娘的親侄子吳鵬翔，又被皇上當面親手殺死，還說，要借他的頭平息濠州百姓的憤怒！本座告訴你，如果，你再多事，本座就把你和你娘的頭都砍下來！不要以為，本座手裡只有你一枚棋子，告訴吧！沒有你，本座照樣可以達到目的。你給本座老實點！」
冷雪霽笑道：「濠州的事，不是小女說的。小女和皇上，一直在風花雪月！」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梨木圓桌邊，拿起茶壺，緩緩地斟茶，笑道，「那種情況下，小女怎麼可能和皇上，說那些大煞風景的話呢？汪公公，您說是吧！」
汪洋盯著她的臉，道：「真的不是你？那你為何要給那些賤民施粥呢？」
冷雪霽微笑道：「小女不過是想要一個好名聲罷了！施粥，費不了多少銀子，又能買來善良的美名，汪公公，您一定也認為合算。」
汪洋想了想，指著她的鼻子，警告道：「本座姑且信你一次，別給本座耍花招！和本座玩，你還太嫩了！」
冷雪霽微微屈膝，笑道：「小女不敢。」她站起來，又笑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小女算是出師小捷，汪公公，能否讓小女探視一下家慈呢？小女有數月沒有見她，非常想念。」
汪洋擺擺手，道：「暫時不方便。冷老夫人，還在治療中，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能有情緒的波動。」
冷雪霽又笑道：「那麼能煩勞汪公公給小女捎來家慈的書信嗎？小女見信如見人。」
汪洋答得痛快，道：「好！明天，本座就給你！但是，你要加緊行動。現在彤嬪非常得寵。等她根基深了，就麻煩了。」他縱身躍下，消失在冥冥暮色中。
冷雪霽曾和汪洋有過約定，她要自己行動，不用派人來相助她。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有人監視。現在，那汪洋對自己肯定不會完全放心了。她必須提防著暗處的眼睛。
只是，她的母親——她深鎖顰娥眉，疑慮，擔心，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她害怕她猜對了，又害怕她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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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玲瓏閣前停下。先下來的是天鶴，他換了一身淺黃色暗葉紋長衫，手裡文雅地拿一把摺扇。還沒等他站穩，天鶴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拉到一邊。他一見那人是汪湛，吃了一驚，又見邊上站著的一位絡腮鬍子的男子，更是驚訝。那男子不是天夔，又是誰！
汪湛低聲道：「王爺，您也來這裡啦！哦，這裡沒有皇上。來這種地方，少不得要把名字改改！您呀，趕快自個諏一個吧！」
「公子！請問他們是誰？」冷雪霽從馬車上，扶著門裡出來的一個身著青衣的小婢的手，裊裊婷婷地下來，遙遙地問道。那聲音很清甜，如同淙淙的泉水聲。
汪湛哇了一聲，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冷雪霽呀！怪怪！的確美！您，怎麼就和她一起來呢？」
那小婢就是失去了記憶的楚薰君，現在的名字就喚作青瑣。她眉毛豎起來，生氣地指著天夔，道：「那個沒鬍子的，和那個大鬍子的，都很無禮！一大清早，就來敲門！咚咚咚的！還讓人睡覺不睡覺！開了門，問那個大鬍子呢！他又不說話，嘴裡哇哇哇地亂叫，一臉怪樣！奴婢就操起門閂，迎頭就打，哼，那兩個竟然中看不中用！奴婢一晃門閂，他們就嚇得跑開！可又不肯走遠，一直賴在門口。」
汪湛高聲道：「冷姑娘，奴才是來找我家公子的。奴才換做旺財，身邊的這位叫做黃熊。奴才是個不識字的聾子，黃熊是個不識字的啞巴！早上來了，不曉得怎麼回事，裡面出來的那位大姐，好端端地就要打人！」
天鶴吃驚地看著天夔，道：「這如何使得？」
汪湛又低聲道：「先演著吧！回頭再說！王爺，奴才與萬歲爺出門忘帶了銀子，已經餓了這幾個時辰，頭昏眼花的。」
天鶴走過去，向冷雪霽，笑道：「這兩個人是我的家人。只因為想一個人去夕嵐山，就隨口編了一個謊話，說是來玲瓏閣。讓他們在這裡等我。沒想到——」他向青瑣拱拱手，笑道：「真是對不起。」
「快別怎麼說，公子是小女的恩公。公子的家人，就是小女的恩公。是小女招待不周！需要道歉是小女才是。」冷雪霽向天鶴微微欠身。
青瑣上上下下瞅著天鶴，又圍著他轉了一圈看，笑道：「姑娘，這位公子是誰呀！比昨天晚上的吳八公子還要俊許多呢！」
天鶴聽了有些尷尬，心想著，在這個小婢眼中，自己就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嫖客了。這是他頭一回出入青樓，自然覺得羞赧萬分。他又一想，如果他表現出十分拘謹，那麼冷雪霽會更覺得難堪，姑娘家的臉皮應該很薄才是。他偷偷地瞟一眼冷雪霽，卻見冷雪霽的嘴角隱隱透出一絲婉媚的微笑。
天鶴有些愣了，這種微笑與他在小潭邊看到的微笑是截然不同的。那時的冷雪霽笑得如同幽谷中拂過青青藤蔓的輕風，安靜，純美，絕世的美麗中而帶有積蓄不化的哀傷。而這一刻，冷雪霽的微笑，卻是柔到了極致的，摻了胭脂水粉膩人的甜香。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在小潭邊的冷雪霽才是真正的冷雪霽，而此時的冷雪霽已經不是那個纖塵不染的美人，而是一個從幻想重新回到現實，在紅塵慾海中苦苦掙扎，凄涼度日的可憐人。
或者說，冷雪霽在滾滾紅塵中的微笑，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她習慣了沒有自我的日子，習慣了向不同男子施展媚功，習慣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以便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真實環境中生存下去。
小潭便看似鬼魅的世界其實充滿了美好，而玲瓏閣看似美好的地方實際上充滿了鬼魅。
天鶴的心有些痛了，他開始為冷雪霽感到難過，臉上便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冷雪霽自然不知道天鶴的心裡的話，她從汪洋的密信里得知了當今皇上的種種，先入為主地以為天鶴是一個情場高手，不免處處提防，時時留意，如今見天鶴神色的變化，以為天鶴是嫌棄自己是個青樓女子，便以退為進，淺笑道：「公子，若是不方便——」
汪湛直嚷嚷，道：「公子，你們在說什麼呀！我們什麼時候能進去！奴才要餓死了！」
青瑣走到他身邊，道：「你們沒吃飯嗎？」
天夔裝模作樣地向汪湛做手勢，汪湛立即會意，道：「吃東西嗎？太好了！有東西吃了！公子，吃的東西在哪裡呀？」
青瑣笑道：「真是對不起呀，原來你們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本姑娘錯怪你們了！」
冷雪霽微笑道：「公子，請吧！公子的家人，小女會吩咐下去，讓他們得到照顧。」
青瑣自告奮勇地道：「姑娘，把他們交給奴婢吧！奴婢保證讓他們吃得飽，吃得好！」她的力氣大得出奇，一手抓著天夔的手腕，一手抓著汪湛的手腕，像拎著兩隻小雞，一下子就將他們拽進去，徑直拉到了下房。
青瑣原來嬌生慣養，但到了青樓，做了丫鬟，一些粗活，不到一個月，便做得有模有樣了。她麻利地從柜子里將下人們早上吃剩下來的肉包子拿出來，熱了十來個，端上來，又拿了一個茶壺，拿了破損的大碗，倒了兩碗，道：「快吃吧！味道應該很好！」說著，便順手拿起針線，坐在一邊，繡起手絹來。
天夔甚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每日見到的都是金器玉器，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哪裡用過這等簡陋的餐飯。這包子都發黃，有一股餿了的味道，那茶壺烏黑油膩膩的，一看就知道從來就沒有好好洗過，而那大碗里的茶更是絳紅色，冰冷冷的，怕還是昨夜的陳茶。但是，天夔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也不顧得許多，拿起一個包子塞到口中，端起大碗就喝茶，想幫著咽下去。但是水才一進口，他就「哇」地全吐出來。那茶不僅沒有茶香，反而有一股濃烈的魚腥味。
汪湛怕露馬腳，就道：「黃熊，沒事吧！昨天吃壞了東西，今天還沒胃口嗎？」
天夔本要發怒，但一想到，這是在宮外，又是裝成一個啞巴，只得嗚嗚兩聲。
青瑣生了氣，道：「真是的，又不是豬食！怎麼吃不下去呢！害得本姑娘還得打掃！」她極不耐煩地拿出笤帚，畚了一些灰來，蓋到嘔吐物上，一邊掃，一邊嘀咕道，「你們八成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哪裡知道普通百姓的苦處。有的吃還算好的！你看看，這些天濠州成了什麼樣子，聽說草根都給人挖出來吃光了！人只好去挖死人肉吃！」
天夔驚詫不已，前幾天，他還看到濠州太守已故丞相吳瑛的長公子吳鵬翔的奏章，說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汪湛一聽也急了，道：「姑娘，你說什麼？」
青瑣白了他們一眼，道：「沒事！本姑娘給你們熬粥喝吧！算你們運氣好！是姑娘恩人的僕役，要不然，本姑娘才懶得理你們呢！」
天夔急忙又比劃了一通，汪湛裝著震驚道：「什麼，有地方人吃人呀！」
青瑣清理乾淨了地面，又拿出鍋來，從米缸里舀了米，開始麻利地熬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事多了去了！昨天，姑娘又去施粥了。那一邊是皇太后勞民傷財，大辦壽宴。哼，只怕那老妖婆，看著滿桌子的好東西，都吃不下去，白白倒掉！這一邊是從濠州逃過來的饑民，一個個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來吃姑娘給的一碗薄薄的稀飯，吃到了，一個個歡喜得不得了，以為這是天下最美味的吃的。姑娘老是念叨著一句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青瑣蓋上鍋，想了想，道：「哦，這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天夔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真的不知道，濠州居然出了飢荒，而且到了那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義憤填膺，滿朝文武百官，包括那所謂廉潔的庄棟，竟然沒有一個上報給他。現在連眼前這個小小的丫鬟都是怒氣沖沖，可見民怨是沸騰了。若是處理不好！他打了一個冷戰，那麼江山危矣！
青瑣笑道：「不過，現在饑民可以安心回家了！他們回去就有吃的了！昨天，姑娘把他們回去的路費都給他們了。你知道嗎？有一個叫王二的，現在改名叫王仲元，帶著人，開了糧倉，賑濟大伙兒！那濠州太守，看到大伙兒拿著鋤頭、菜刀，沖向太守府，就像落水狗一樣，夾著尾巴，偷偷溜走啦！哼，那狗太守，在濠州沒幹一件好事，無惡不作！大伙兒商量好了，若是抓到他，就把他剁剁剁，剁成碎肉，喂狗！」
天夔與汪湛面面相覷。沒有想到事情竟然嚴重到老百姓揭竿而起。
青瑣以為那兩個人聽不懂，而且就算聽懂了，也傳不出去，就悄悄地笑道：「我聽老媽媽說，那個王仲元，可是條漢子！恩，可惜本姑娘是個女孩，不然也去濠州，殺狗官，分糧食，給大伙兒做好事！」
天夔再也忍不住了，豁然起身。汪湛見天夔臉色非常不善，便也站起，道：「我家公子呢？他什麼時候下來？」
青瑣抱肩微笑，道：「本姑娘沒見過，有男人不想在玲瓏閣留下來的！」青瑣的話音剛落，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天鶴滿面通紅地出現在門口，衣衫不整。
天鶴一邊慌亂地整著衣裳，一邊結結巴巴地道：「快走！快走！」他雙目沒有往日的光彩，好像是跳動的火苗被驀然潑上的冷水給澆滅了。
臨近中午，秋日的陽光燦爛，灑下一地的光輝。他秀拔清雅的身軀，站在窄小的門口，顯得越發的英俊瀟洒。
「公子，對不起。小女誤會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了。」冷雪霽清冷的聲音驟然出現在天鶴的身後。
天鶴，驀然回首，一剎那成就了永恆。
在不遠處，冷雪霽，靜靜地立著，她來不及穿好衣裳，只披了一見素淡的披風，披風是銀白色的，上面有墨蓮朵朵，更襯出她的清麗婉柔。
她沒有穿繡花鞋，赤足尾隨而來。三寸金蓮在陽光下小小的，纖纖如玉。
天鶴怔忪地看著她，彷彿在冷雪霽的身上看到了整個江南，桃夭春水，杏花煙雨，淡淡的雅緻，淡淡的恬美，婉約如同一闋填得極精緻的宋詞。
她的眼眸里流淌出來的是靜靜無波的江南流水，清洌洌的，而那水裡又漂著點點粉紅色花瓣，是春色，又是傷心。天鶴感到整個人都柔軟起來了。
有細小的塵埃在兩個少年人之間輕舞飛揚，濛濛的，像極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天鶴緊張的神色鬆懈了下來，換上了溫潤如玉的笑容，道：「冷姑娘！」
所有的戲子，若是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那麼她一定演不出角色的神韻。演戲時就要把自己當成劇中的人，順著她的心緒來行動，所以，戲子演得最好就是演她自己。既然知道對手不是一般人物，冷雪霽決定這一齣戲，她完完全全演自己。
冷雪霽雙唇微微顫抖，如三月青翠的柳條一般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眼眸中的春水漸漸地微微蕩漾，朱唇里吐出的字眼，如同夏日荷葉上圓潤的露珠一般，道：「公子，你是難得的好人！」
她不由得想起放在在閨閣中的那一幕。
她用誘惑而嫵媚的眼神，微笑著看著天鶴，一件又一件，讓衣裳如蝶一般飛旋在房間里，她原以為，天鶴會如其他男人一般，迫不及待地撲過來，但是——他沒有。
天鶴只是站在原地，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嘆息，絕望而傷心。
那一瞬間，冷雪霽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她的媚，征服了那樣多的男人，為什麼眼前的這個人，卻不為所動呢？她記得很清楚，在小潭邊時，這個男子就想輕薄自己。
她堅信，他不是君子。
她褪下了最後一件衣裳，嫵媚地看著天鶴，一步步走向他，嬌媚地道：「公子，就讓小女來報答您的大恩吧！」她像一條蛇一樣纏住了天鶴，玉手去解他的腰帶。
但是，出乎冷雪霽的意料，他，當今皇上，那個汪洋口裡的色中惡魔，居然一把推開了她，落荒而逃。
在她的美色面前不動心的，只有他一個人。
怎麼可能？冷雪霽看見他飛快地消失在她的面前，感到困惑迷茫。銅爐里焚著的暖情向在裊裊地升騰，但是她想誘惑的那個人，卻抵抗得住她的妖媚。
在茫茫然的思緒里，她抽出了一絲地敬佩，也許，是她錯了，她想要征服的那個男人，其實沒有汪洋說得那麼不堪。相反，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如蘭，似蕙。
於是，她開始放棄預先想好的步驟，開始順著自己本心而作為。
她想，若她與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想報恩情，遇到了這種情況，她該怎麼辦？
所以現在，冷雪霽只順手裹了一件披風，匆匆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滿頭青絲散亂地批下，與天鶴相對靜靜如斯地凝視，她的臉上一點點泛起了紅潮，似在盛開的絢麗的桃花。
天鶴的身子微微發顫，骨髓里似乎有火在流動著竄燒。他神思完全恍惚了，飄飄渺渺。他道：「冷姑娘——我——」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一步。
冷雪霽這才發現，清俊逼人的天鶴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飄逸，如同天上的一朵自由自在的浮雲，如同空中一隻自在飛翔的仙鶴。
冷雪霽低下頭，嘆道：「小女曾在數月前塗鴉了一首詩，『江湖夜雨驚寒夢，野陌幽花怨勁風。日日高樓琴瑟妙，年年玉簟篆香濃。胭脂冷亂芙蓉面，紫簪慵插黛色峰。對鏡自嗟身是客，朱顏不知為誰紅！』這是小女每日的真實寫照。所遇之人，皆是不良之徒。小女目光鄙陋，誤把柳下惠當成登徒子了。真對不起！」她朝天鶴福了一禮。她想到自己可憐的身世，想到自己被當做人質的可憐的母親，語里不免有了哽咽。
天鶴聽到冷雪霽這一番話，又見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紅了，心裡原有的憐愛之情更加濃烈了，道：「姑娘既然不願意『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空在此處感嘆『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為何不早早離開煙花地呢？」
冷雪霽忽然想起濠州的苦苦求生的百姓們，便有心要幫他們，就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女能去什麼地方！濠州城，人吃人；想來別的地方都好不到哪裡去！皇帝不理政事，天天不是弄丹藥，就是沉迷後宮，由著那群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可苦了平民百姓！」
青瑣的話，還有冷雪霽的話，像兩記耳光，重重地甩在天夔的臉上。他第一次被人如此責罵。他覺得自己好無能！國家亂糟糟，都是他的責任呀！他不能再步步為營，想一點點要回權柄。他必須要快，不然等他韜光隱晦，處心積慮，終於將吳家連根除掉時，他的江山已經被那些害蟲蛀蝕得千瘡百孔，如一座將要傾倒的大廈一般了。
天鶴驚道：「是濠州城嗎？人吃人？」
冷雪霽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吧！你不知的事情還多著呢！濠州城災害連連，但是官府還橫徵暴斂！百姓們都活不下去了，好多人逃出來！有不少來到了京城，想來這裡尋找一條活路。可是官府攔著，根本不讓他們進城！他們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只得一批一批地活活餓死，活活凍死！」她說得那些與她一樣的窮人悲慘的境遇時，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青瑣忿恨不已，道：「本姑娘都知道那些狗官是瞞上不瞞下！只會報喜，不會報憂！」
天鶴神色凝重，他回頭看了一眼天夔，向她鄭重其事地道：「冷姑娘，你放心，災民會得到妥善的安置的。」
當天鶴三人離開了玲瓏閣時，冷雪霽忽然覺得渾身都是輕鬆愉快，皇帝千金一諾，那些災民有救了。她一個人回到的閨閣，開始對著鏡子，慢慢地梳妝打扮。時光緩緩地流轉，漸漸地窗外的光線黯淡了，又到了黃昏。她恍恍然地在梳妝台前坐了一下午。忽然，她在鏡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張五官扭曲的臉。
她驚得站起來，道：「汪公公！您——怎麼親自來了？」
「賤人！」汪洋咬牙切齒地伸出手要甩了冷雪霽耳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慢慢地放下，陰絲絲地道，「打壞了你的臉，你就沒法見皇上了！」
冷雪霽冷靜了下來，柔笑道：「這不是汪公公要小女做的事嗎？讓皇上傾心小女。」
汪洋怒道：「你只要做好這一件事就好，為什麼要向皇上提濠州的事！吳丞相突然過世，已經讓太後娘娘很傷心了。這一次，太後娘娘的親侄子吳鵬翔，又被皇上當面親手殺死，還說，要借他的頭平息濠州百姓的憤怒！本座告訴你，如果，你再多事，本座就把你和你娘的頭都砍下來！不要以為，本座手裡只有你一枚棋子，告訴吧！沒有你，本座照樣可以達到目的。你給本座老實點！」
冷雪霽笑道：「濠州的事，不是小女說的。小女和皇上，一直在風花雪月！」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梨木圓桌邊，拿起茶壺，緩緩地斟茶，笑道，「那種情況下，小女怎麼可能和皇上，說那些大煞風景的話呢？汪公公，您說是吧！」
汪洋盯著她的臉，道：「真的不是你？那你為何要給那些賤民施粥呢？」
冷雪霽微笑道：「小女不過是想要一個好名聲罷了！施粥，費不了多少銀子，又能買來善良的美名，汪公公，您一定也認為合算。」
汪洋想了想，指著她的鼻子，警告道：「本座姑且信你一次，別給本座耍花招！和本座玩，你還太嫩了！」
冷雪霽微微屈膝，笑道：「小女不敢。」她站起來，又笑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小女算是出師小捷，汪公公，能否讓小女探視一下家慈呢？小女有數月沒有見她，非常想念。」
汪洋擺擺手，道：「暫時不方便。冷老夫人，還在治療中，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能有情緒的波動。」
冷雪霽又笑道：「那麼能煩勞汪公公給小女捎來家慈的書信嗎？小女見信如見人。」
汪洋答得痛快，道：「好！明天，本座就給你！但是，你要加緊行動。現在彤嬪非常得寵。等她根基深了，就麻煩了。」他縱身躍下，消失在冥冥暮色中。
冷雪霽曾和汪洋有過約定，她要自己行動，不用派人來相助她。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有人監視。現在，那汪洋對自己肯定不會完全放心了。她必須提防著暗處的眼睛。
只是，她的母親——她深鎖顰娥眉，疑慮，擔心，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她害怕她猜對了，又害怕她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