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2 書生無用

前朝遺客 32 書生無用

「賣包子嘍!剛出籠的大餡兒包子嘍!」

「上好的應天織棉,御風防寒好料,看一看瞧一瞧嘍!」

「糖葫蘆——糖葫蘆——」

「真他娘的冷啊」,行腳小販將滿是補丁的棉衣緊緊往懷裡裹了裹,懷裡的草紮上插滿的冰糖葫蘆。

連日的北風將人臉刮出許多皸裂痕迹,這還不夠,它又操著漫天雪花白了個人間。大雪已落了整一夜了,此刻依然沒有要停的勢頭。幾個孩子抓著雪球扔來擲去,跳啊叫啊很是歡鬧。

一個紅棉襖的小童子佇在街邊一角,眼巴巴看著那糖葫蘆商販從身前經過,悄悄咽下口水。那糖葫蘆......咕嚕......是個啥味兒哩!

「包子!包子!抓小偷啦!有人偷東西啦!」

一道影子從紅棉襖小童子身邊飛馳,那人身上襤褸衣衫經風帶動「呼呼」聲響。他經過紅棉襖小童跟前時,恰經過糖葫蘆小販身後。

「咦!你這小賊,抓賊啦!抓賊啦!」糖葫蘆小販急切地看著那個跑遠的身影,草紮上儼然已經少了好幾串。

一聲呼喊,整個街道的商販們紛紛探頭過來,幾個熱勇的男人和潑辣女人已經撂下手上的活朝著影子追去。那些沒有遭到波及的攤販大多嘆氣,「哎,光景是越來越不好了。」

正此喧鬧關頭,一隻黑貓悄然踩著瓦檐屋脊向著竊賊方向追去,瓦頂濺起朵朵雪浪。

毛賊七扭八拐穿過好幾個街道,在一個隱蔽的巷子口停下,氣喘吁吁。眼看身後那群拎著撣子掃把的狠人即將追上,他一個晃身鑽進了巷弄拐角的陰影里。直到「呼拉拉」的腳步聲從耳後逐漸消失,才鬆了口氣悄悄鑽了出來,晃著手上的「戰利」頗是開心。

「唰——呲——」

紅棉襖小童子跐溜著厚厚積雪,堪堪滑停在巷口。停落時沒掌好力,一個歪斜整個身子都摔倒在了雪窩窩裡。

「哎喲!」

小童子呲著嘴揉搓摔疼的屁股,想到身上棉衣是大當家給買的萬不能被泥雪臟賤了,還是趕緊爬起來的好。還未待站起,他恍覺有什麼東西遞到自己的跟前。

那是一隻被凍得紅彤的手。

他抬頭,一個溫暖燦爛的笑臉正向著自己,耶?是個姐姐。

「沒摔疼吧,小鬼。」

那人的手可真涼,她應該很冷吧。

「吶,這個給你。」

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遞到自己眼前,他深深咽了咽口水。抓賊......糖葫蘆......抓糖葫蘆......糖賊......還是選糖葫蘆吧!

他一口咬下,滿嘴的糖皮裹著酸果的芳香含混在嘴裡,口水四溢。嗚!這就是糖葫蘆的味道呀。

「小鬼,我要走了,你別跟著我啦。」

那女賊迴轉身來,叉腰看著身後跟隨著的紅棉襖小童,佯裝怒氣。可轉身看那小童雖緊跟著自己,但只專心舔著手上的糖串兒,她頓時「噗嗤」笑了。然而,她很快就收斂了笑容。

紅棉襖小童一手攥著糖串兒費力咬著,另一手卻直愣愣伸了過來。手心朝下,像是有什麼東西要遞過來。

她伸手過去。

一個被暖的熱乎乎的銅板掉落下來,掉在她冰涼的手心兒上。

「大當家說了,吃東西要付錢,吶!給你,」小童羞赧道:「上次分錢,我就得了一個銅板哈,再多就沒啦!姐姐,我走啦。」

女賊看著手心裡的一文銅錢,不知想到什麼,在這漫天的風雪地里,久久無言。

等那小童蹦跳著跑遠了,她才急切喊道「小鬼,你叫什麼?」

小童子已然轉過巷口離開,回應她的只有「簌簌」的雪花飄落聲。

......

鎮子里一處名為「夭野」的園子里,經了徹夜的雪后,整個園子都裹入了天地間的凈白之中。

在後院的小樓,火盆子里新添了幾根乾柴,經炭火一烤青煙直衝人臉,嗆得華陽陣陣咳嗽,眼睛幾欲熏出淚來。

如今整個園子便只他一人在守著,倒不是別個不來,而是如今好像便只他一個閑人了。

自那柏生考了鄉試解元后,便被他老爹禁足在戶日日讀書做論,備著來年春闈能一舉混個進士,那可真就光宗耀祖了,這不但是他老爹的願,也看得出來是他的願。

而那雨蓮,在前些日鄉試放榜的第二天,就回京了。

臨走前她尋到自家門口,兩人聊了許多話。從那打銅巷的青磚巷弄,到小鎮的運河,一路聊到了葉府門前坐鎮的石獅子上。

末了,她引著華陽鑽在石獅子底下尋找著什麼,不一會兒還真被她找著了。

華陽探頭過去,那石獅子的肚皮底上,赫然刻著兩個上了年月的字跡,歪歪扭扭如小雞亂扒,一個刻著「華陽」,一個刻著「鳳九」。

他正納悶自己的名字被誰刻上去的咧,那素白星月衫裙的仙子只微笑道了一聲「華陽哥哥保重」,便登上了回京復職的車架。他歡笑著蹦跳著揮手作別,搖啊搖,直到車架看不見了才將手放下。

旁邊葉府家主葉子承不由嘆氣,「又要許久瞧不著鳳九嘍」。

華陽好奇,看向雨蓮父親,「鳳九?鳳九是誰?」

葉子承反而疑惑起來,「你小子跟九兒天天混在一起玩耍,不知道么?」

「你是說,雨蓮?她還叫鳳九?」

葉子承沒好氣道:「雨蓮是閨名,鳳九是乳名。那個......小夥子,中午來府上吃酒呀,咱爺倆先熟絡熟絡。」

這突兀的名子讓他的腦袋有些發暈,他俯身看著那石獅肚皮上的字跡,忽就發足力氣去追那遠遠離去的車架。他跑啊跑,跑啊跑,大聲呼喊著「小鳳九!小鳳九!」。

那窗戶里突然就探出女子的腦袋,大聲呼喊著「華陽哥哥!華陽哥哥......」,只是那後面的聲音越發的遠了,微微弱弱幾不可聞。素衫女子的眼眸,在微笑中悄悄模糊。

華陽疲儘力氣也未追上,看到那遠遠的揮手人影,他忽然就笑了。那些塵封在童年久遠記憶里的畫面一點點逐漸鮮活起來。

那時候,各條巷子里的孩子常碰在一起,干那抓魚摸蝦又或折柳哨的趣事。不知哪天,隊伍里加入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每當他們擼起袖管褲腿在河溝里一頓瞎抓摸的時候,小姑娘在岸上只隨手一指,就能讓他們歡快滿載而歸。後來就知道了,她叫鳳九呀。

他們會約在一起,去折那柳枝柳葉編成花籃,小籃筐一提,便挨家挨戶像模像樣去小夥伴家裡串門,主人家看著他們手上提著小籃子,便往他們籃子里塞進炒熟的花生和煮熟的雞蛋,笑著看他們蹦蹦跳跳帶回家。

他們約在一起在那河溝子里摸魚,當那些水蟥悄么地爬到了誰的小腿上,「嗷嗷」的驚嚇慘叫聲總能傳出很遠很遠。

當果子熟了的季節,幾個小夥伴便尋著長長的竹竿跑到別家院牆外,趁主人家不注意去磕那探出圍牆的杏子。但凡主人家開了門,他們就扔了竹竿呼啦啦跑了個沒影。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主人家已經挎了一籃子的熟杏要來分給他們,可是見他們全都跑散不見了,倒是又氣笑著又回去了。

一旦到了冬天但凡下雪,整個鎮子簡直全是小夥伴們的樂園,雪球你來我往,又或鑽進誰的脖頸里,嘰嘰哇哇誰都跑不了。他們曾照著那個名叫鳳九的瓷娃娃堆雪人兒,堆了很久很久,從天亮堆到天黑,竟堆成了個醜八怪模樣,惹得小姑娘「嗚哇」就哭了起來。

再後來那個小姑娘突然就沒出現了,聽說她病了。華陽就跑到她家門前,原來他們家那麼大。在急切的打聽過後,才被小廝們七拐八拐地尋到那小姑娘跟前。小姑娘病得很重,都快迷糊了,可當她睜眼看到小玩伴來了,臉上還是笑了出來。

可有一天,小女孩突然就不行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卻在迷糊里念著「華陽哥哥,華陽哥哥」,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自己的指頭,一次次努力使著微弱的力,他知道這大概是在跟自己告別了吧。他站在一邊淚水滾燙,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撕心的心痛。

當她突然昏迷不醒的時候,從外面來了一個神秘的大夫,開了個奇怪的方子,說想救這小丫頭的命還缺兩樣藥引子,叫那「憶里甜」和「夢裡香」,這讓一圈人摸不著頭腦,急得直抓瞎。正當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時候,那神秘的大夫一指旁邊淚眼婆娑的華陽,笑著說藥引子已經有了。

從那日後華陽每天都來看她,湊到小女孩跟前跟她講那些開心的事情,講著誰栽進泥溝里啃了一嘴泥,誰又在玩耍的時候臉上被畫了大王八......小姑娘雖迷糊中閉著眼,但眼角卻微微噙著笑咧。

有一日,當華陽講遍了所有的故事後,輕聲自言自語,「小鳳九,你快醒來吧,我跟你藏了個秘密嘞」,說著說著眼淚就要往外掉。正當他抽噎時候,恍惚就聽到一聲「什麼秘密呀,華陽哥哥」,他不敢相信般笑了起了,世間再沒什麼能比這開心的了。

只是自她病好了后,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名叫「鳳九」的小姑娘了,打聽后據說出了遠門,很遠很遠。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他等啊等,時常騏驥在某個街角能突然就看到她,可老天並不遂人意,從那后便再也未曾見過那個身影了。十幾年過去,那小鳳九的聲音和容貌也逐漸在記憶里消散模糊,估么著再也不會再出現了。

直到......直到這石獅肚皮上的刻字再次浮現於眼前,直到「鳳九」二字在耳邊喚起,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了了。這小雞亂扒般的名字,可不就是他自己刻下的么。

那車架終於還是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他反而不覺失落了。順天府么,那就等我來尋你吧。

「小四,嘴上嚼的什麼呢?」

華陽看著一隻黑貓從房檐上跳下來,砸在雪窩裡,再爬起來時儼然就變成了一個紅棉襖小童子模樣,嘴裡有著什麼東西粘在牙齒上,很是費力地嚼著。

「沒啥沒啥,不好吃哩不好吃哩。」

那小童咕噥聲里就把僅余的最後一點糖渣子含在嘴裡化沒了。

華陽被他那頑皮模樣逗樂,忽又正經說道:「你那個銅板才沒捂幾天就花掉了呀,下次放餉說不準是啥時候了咧。」

小四癟癟嘴,難過說道:「那啥時候才能放餉呀?」

「等著吧。」

小貓妖被煙火熏得慌,便自己跑開耍雪去。

小樓里獨餘一個烤著柴火取暖的身影,不時吹弄著火盆子里的星火。那些飄散飛出來的火星子,就像一個個年少記憶里的身影,一段段消失模糊的前塵往事,抓不住挽不回愛不得。

如今坐在這火盆子前,辛苦十年書生,呵,一朝便是閑人。

他有時在想,讀書是為了什麼呢?為了高人一等成為人上人?為了不必點頭哈腰苟且鑽營?又或像那夢裡皇帝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齊天下?

如果,人人都能心想順遂,又該是一番什麼光景?想必書生考試都成狀元,就不會有那落榜和上榜的悲歡了吧。可若人人都當了官,誰來管著誰?哦,才學能力不一樣,自然大官管著小官。那倘若人人都是大官,是那驚天偉世之才,不不,人人都是......皇帝,人人都能高瞻遠矚、富貴繁華,那皇帝們坐在一起,會聊什麼呢?

那學道的,人人都成神仙。那修佛的,人人都成佛陀。神仙滿天飛,佛陀遍地走,人人都得大解脫大智慧!人人都獲大逍遙大自在!人人都能超凡入聖長生不朽!那以後,神仙佛陀們會做什麼呢?

嚯呵,如果人人都能心想順遂,那皇帝還是皇帝嗎?神仙還是神仙嗎?佛陀可還是佛陀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濃煙捲起迷了眼睛,華陽豎起耳朵,不知哪來突兀傳來的隱約笑聲。他還以為聽錯了,可仔細聽去,那聲音飄飄渺渺時斷時續,竟真的是有人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聲音更加清晰了,是真的有人在說話。

他慌忙站起身環顧四周,然而四周並無人影,也無動靜。莫非有鬼?他頓時警惕起來。

他趕緊將螢兒喚醒,謹慎問著:「螢兒,你快聽,是不是有個聲音在笑?」

那青痣上幽光閃爍一陣后,卻聽到螢兒回著,「公子,螢兒沒有聽到有聲音呢。」

「怎麼會呢?明明一直在笑啊,你聽,現在還在笑呢!」

「公子是累了吧?產生的幻聽?」

他忽然就釋懷了,「我明白了,沒事了螢兒。」

當那手上熒光隱了下去,華陽冷笑自言自語道:「看來又是個夢啊,不知道這次又會是什麼夢呢。」

忽聽那笑聲更加肆無忌憚起來,簡直震耳欲聾。華陽心想,你笑任你笑,在夢裡你又能怎樣。

「噢?不能拿你怎麼樣是嗎?」那笑聲突就改了腔調,「傻子,我在這裡呢!」

華陽聽此雖有驚疑,但仍強裝鎮定。他仔細看去,那火盆子里裊裊青煙,忽然幻化出一個人臉形跡,接著又凝出了身軀腰腿,呼吸間就從那煙霧裡走了出來,站在了華陽跟前。面容一片煙霧繚繞,看不清楚。

「你這無用書生,讀書十年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嗎?」那煙霧人影平心靜氣,卻說著傷人的狠話。

華陽只覺身在夢裡,倒也不虛他,從著話本兒里新學的詞兒,「你是鬼是妖?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煙霧凝成的虛影氣笑道:「原形?我的原形很窩囊,我自己都不想看,就不出來丟人現眼了。」

華陽袖中已經悄悄捻起了一張靈符,心想若那煙霧虛影欲行不軌,定叫他飛灰湮滅。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聲響起,華陽不敢相信,那人好不講道理。心裡已經隱隱有些不快了。

「你再打試......」

「啪!」

「你......」

「啪!」

連著三個響亮耳光,把華陽打得眼冒金星。他心中火氣騰騰,再難遏制,「管你是鬼是妖!受死吧!」話一說完,袖中靈符就朝那人身上點去。

「哦?你是因為有這個嗎?」那煙霧虛影抬起手來,竟也捻著一張符籙,被煙霧籠繞看不真切。

剎那間,二人身形交錯,各自頭上均被點上一張「鎮」字元。

「這下,可以該安靜了吧!」華陽還未轉身,便已經在想象著對方煙消雲散的樣子。

「喂!你姿勢還沒擺夠嗎?怎麼像個傻子?」

他轉身回來,「怎麼......怎麼回事!」。

一人一煙各自從額頭揭下靈符,如同做了交換了一般,互相都沒有起到作用。

「你不會以為,區區一張薄紙就能拿我如何吧!」那煙霧鄙棄不屑。

「是么?再來!」華陽口中默默念咒,腳踏禹步,一個轉身便隱去行跡,朝那煙霧形跡抓摸過去。可自己剛一隱身,那煙霧瞬間也消失不見,他隱著形跡立在那人形煙霧方才立足處四下尋找。

「啪!」

又是一個響亮耳光摔了過來,把自己從隱形中打了出來。腥咸滋味滲入嘴中,用手一抹,竟已滿嘴是血。

「我跟你拼了!」

他凌亂中已不再管什麼法術什麼招式,攥著拳頭照著潑皮把式就朝那人形煙霧揮打過去。誰知那身影竟更加虎勇,依樣學樣,同樣朝著自己打來。

兩道身影倒摔在雪地里,拳來腳往雙雙吃痛。華陽看那煙霧竟也會疼痛,勇氣陡升,一個虎抱過去......那煙霧人影竟也虎抱過來,自己反被摁在地上一陣暴打。他心中一個咬牙發狠,將那人影掀翻揮拳打去。打著打著,再不顧陰招明招,已是張起牙口撕咬起來。那人形煙霧也不甘示弱,同樣以利牙咬來。

紛揚雪花飛飄不息,落在華陽的身上。

「怎麼,這就不行了嗎?果然廢物最書生呀。」

「啪!」

「到底,人人都能成為帝王嗎?人人都能成仙成佛嗎?」

「啪!」

「我還會來找你的,哈哈哈哈哈!」

「啪!」

承恩癱倒在雪地里,筋疲力盡。這個夢,咋恁真實呀!好痛!為什麼還沒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紅棉襖的小童子翻著一個巨大的雪球滾了過來,雪球急速往前滾動,一時竟難以阻停。

紅棉襖小童急呼道;「大當家,快躲開呀!」

「嘎吱——」

凝實的雪球從華陽身上碾了過去。紅棉襖小童子捂著眼睛不敢去看,嘶!出鼻血了啊。

「呵呵,連小四都來夢裡了呀!好真實呀。」

「啥夢?咦,你的臉咋還腫了咧?這個不關我事哈。」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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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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