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4 雲岩禪寺
暮去朝來,天光微亮。經這一夜霧氣升騰,白茫茫的雲霧在山丘半腰凝結成海,經久不散。一縷霞光由青轉赤,逐漸暈染整個東方。不出一會兒,一輪大日自霞光生處蒸騰而起,萬丈光芒照射在這雲上寶剎,仿若神仙居所,好一個逍遙境地。
一夜過去,華陽經休息后已經轉醒,不知是這地方幽靜還是別的原因,一覺醒來便覺神思飽滿,疲累一掃而空,彷彿有無窮勁力。起身看,竟是在寺廟某處香客休歇的客房安穩睡了一夜,想來定是羅老伯扶著過來了。
再回憶起昨晚的種種遭遇,華陽不敢在昏暗的室內久待,趕緊溜出去,心想縱你是妖魔鬼怪,在這光天化日裡頭,倒要看看你還可敢現形!
這一出門,當真是乾坤郎朗,廟宇寶剎無不琉磚玉瓦,在日光照射下煜煜生輝。高牆上彩繪的神將色澤鮮亮,仿若活了過來。池裡青翠蓮葉上滾動著皓潔的晨露,朵朵金蓮也已絢爛綻放。如此神仙境界,與昨夜那般瘮人景象,真是千差萬別,可又如何會生出昨夜那般駭人場景?想不通!
再想起手背上的異樣,果然,那一點莫名其妙出現的青痣,依然還在,不痛不癢。奇了怪哉!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華陽只好作罷,起身去尋昨夜偶遇的羅老漢。在經過那高不知幾許的密檐寶塔時,突兀看到一隻金絲皮發的毛猴,正背著自己面向寶塔,端坐寶塔旁邊的大石上。喲呵,這可不就是羅老漢的師尊么!走,去逗它一逗!
華陽撿起一節樹枝,躡著腳走到那毛猴背後,小心翼翼用樹枝戳了戳猴子的皮發,咦!竟沒絲毫反應!於是便大起膽來又輕戳了兩下,仍是未有絲毫反應。待緩步挪到猴子近前,只見那猴子居然學人模樣,盤腿交錯打坐,手臂自然曲陳,兩隻毛絨的猴爪上下虛扣,緊貼著放在下腹丹田,雙目微閉,一動不動。
華陽盯著猴子這一姿態,竟是蒙了。不由得感嘆:「這!這!這!這還是個猴兒?」
突兀間,這金絲皮發的毛猴以怒目相睜開眼睛,目中彷彿有光華閃爍,這一人一猴雙目對視,書生目力竟被對方眼中神光拉扯,進入不知名境地,一時間華陽只覺日月升降變幻、星斗轉移不定,四季輪轉不休,當真是目眩神迷,恍惚間又縱身飛躍,於瞬息里便跨越萬水千山、龍宮天闕,一應風景飛馳而過幾近模糊!擒巨龍、降妖獸、戰天兵、伏鬼卒,持神兵著金甲好不威風!隱隱間又彷彿有人在耳邊喋喋不休念著令人頭痛欲裂的咒語,嘛咪嘛咪實在厭煩,又頃刻,隨著一聲仿若時空破碎的驚天巨響,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消散了,無盡的漆黑從時空的深處裹挾而來,掙不出逃不掉,將自己掩埋進黑暗的深淵,一年又十年、百年又千年,好累!好睏!。
「嘔!」,書生好不容易從猴子那攝人心魄的眼中神光中掙脫出來,天旋地轉,兩眼一黑,一頭栽倒。
不知過了幾許時光,書生終於從昏沉中悠悠醒來。緩緩坐起,看那毛猴已經躺倒在大石上,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攥著不只哪裡采來的野果,正啃著皮兒朝自己上下打量。
看自己醒來,毛猴伸出手裡啃過皮的果子,朝自己遞了遞,彷彿在說:喏,你吃不?
卻見華陽連滾帶爬,趕緊跑開,向著廟剎多的地方去了。
這是什麼鬼地方,當真是見鬼了!
一路穿過數個迴廊,來到一處冒著青煙的宅房,想來應該是廟裡的廚房了吧。書生早已飢腸轆轆,一念及此肚中便越發飢荒了。
走至近前,果然看到那羅老漢與寶衣和尚都在。
「小先生,齋飯已經備好,不要客氣,能吃多少吃多少」,羅老漢遠遠朝自己打著招呼,手中卻一刻不停,他擼捲起寬大的袖子,正一斧一斧地劈砍乾枯的木材,批好的木材被他整齊地碼在了牆壁的一角,想來都是他這一早的功勞。
寶衣和尚也褪去了正裝袈裟,高捲起青灰色的袍袖,坐在一邊還未劈砍的木樁上,牙齒咬著剛剝離出來的麻絲一頭,兩手使勁一搓,不一會變搓出長長的一條繩兒來!看到這書生過來,忙咧嘴笑著,來回撇頭示意書生去廚房裡間兒里自取餐食。
這清晨山上的空氣到底是冷涼許多,呼吸之間都冒著微許白氣。陽光漸暖,兩個和尚正熱火地干著屬於老林農夫的活計。
華陽也不扭捏,朝二人拱手致謝,一聲「叨擾了」,便尋到廚房。這廚房不大也不算小,除了燒火的灶台,牆邊還堆了一堆劈砍好的細柴,在柴堆的一側剛好夠擺一個正方台幾,台几上已經用竹皮編的籮筐罩好。掀開籮筐,幾個熱騰的白面饅頭,一缽稀粥,碟子里幾條切好的鹹菜,一應吃食盡在此了。
華陽苦笑著撇眼看那羅老漢,倒非假話,真是個「能吃多少吃多少」。那羅老漢恰巧也抬眼過來,彷彿心照不宣般憨憨一笑,搓搓手繼續劈砍斧下的木柴。
雖沒羅老漢說得那麼大氣,但嚼在嘴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香甜,當真可口。經這一頓早飯,對這羅老漢倒是增了不少好感。
華陽端起粥碗,沿著碗沿一陣吸溜。他透過廚房的門窗,看晨光下的二人干著農活,時不時聽見他們各說各話,各表各理,又間或看見二人放下手中的活計起了爭吵,紮起膀子幾欲動手,隨之又重新拾撿起手中的活計開始好好說理。一頓早飯,使得自己幾次起來準備勸架,復又坐下,真是不得安寧。
華陽邊吃邊豎著耳朵聽二人言語,原來這處寶剎名為雲岩禪寺,唱經和尚是這裡的住持,法名「道一」。
借這天光放亮,華陽邊吃邊悄悄打量這道一和尚,只見這大和尚腦門兒光光亮亮,頭皮頂處幾個斑白戒疤,面上多見褶皺,皮肉略顯消瘦,兩耳垂墜,估么著和那羅老漢年紀不相上下,大概有花甲歲數,然而眼神深邃,精氣完足,干起粗活極其熟稔,和羅老漢一般健朗。
隱約里,聽見二人口中互相念叨著對方的不是。
「師兄大抵是病了!如今這般病急亂投醫,徑直不走,專鑽狗洞,如何能尋得大道?」道一和尚言語犀利,質問中帶著三分譏諷。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病了!老祖我身板兒硬朗,腦子清醒,眼神兒好使,你如今夜間小解回來都得重換一雙鞋吧!」羅老漢也不示弱,「老祖我倒是想知道,師尊傳下的這經、律、論及大小功課,師弟可都參得全了?」
「師尊傳下長短經卷五百餘部,除去那些未譯梵經,其餘經卷無不熟稔於心,日夜誦詠不敢懈怠,倒是想知師兄如今還記著幾多師尊教誨?」道一和尚搓完一條麻繩,吐了吐嘴裡的渣滓,「我呸」!
「師弟如此勤懇,可曾瞧見極樂世界的大門?」羅老漢問道。
「極樂渺渺,望塵莫及,不曾」。
「那可曾修得大解脫、得大智慧?」羅老漢追問。
「能窺其光,稍縱即逝,不得大有,不曾」。
「那又可曾普渡凡人俗子脫離苦海紅塵?」羅老漢繼續逼問。
「如今天子崇道,百姓受天災慘禍大多饑饉流離,無力奉佛,師弟有渡人之心,卻難見欲渡之客,亦是不曾!」道一和尚停下手中的活計,望向羅老漢,「好叫師兄得知,師弟雖愚鈍,但一心奉法,渡不得人間疾苦,卻渡得了這荒山些許野鬼,渡得了這亂世里幾縷亡魂!總好過師兄在外裝神弄鬼,招搖撞騙!」
羅老漢瞧著對方唾沫四濺,心中更是得意:「能耐呀,昨晚聽師弟誦念涅槃,老祖我聽得耳根直痒痒,倒是有幾分意思的。」
華陽一聽這二人談及昨晚怪事,連忙豎起耳朵要聽個明白。
「都道善有善因,惡有惡果,這野鬼亡魂千萬萬,有多少是枉死,又有多少含著冤?」羅老漢說罷,嘆息道:「不該如此呀!」
「師弟不懂我,老祖我也不怪師弟,此來一是取走一件手把件兒,二是師尊在清醒時,預言東南方向有個有緣人需要見上一見」,羅老漢將劈好的柴禾堆好,搓搓手道;「這些忙完,老祖我還得繼續奔走。」
道一聽此,趕緊起身詢問:「師尊可曾提及有緣人姓甚名誰?」
羅老漢正欲答話,就在此時,卻見那麻衣書生也放下了儒生的禮儀規矩,跳腳過來,一臉不敢置信地問道:「你!你!你!那個猴兒...眼睛會放光的猴兒...真是你們師父?」
難怪華陽如此失態,僅這不到一日工夫,目睹怪事連連,好不容易遇到兩個正經人,卻呼個毛猴兒做師父!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那老漢不正常?是妖是怪,這光天化日,豁出去問個清楚!
老漢聽此,與那僧人道一相視一愣,隨即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麻衣書生:「這有緣人,遠在天邊,近可就在眼前吶!」
華陽聽這老漢胡言亂語不知所指,正待追問,突覺手背一陣痛楚,灼燒般難受,抬起手來,那手背上一點青痣正泛著幽光,目眩神暈隨之而來,才一會便又覺天旋地轉。眼一黑,便欲軟到在地!
羅老漢與道一和尚見狀,瞬間同時抬手作虛托狀,但覺兩股柔和風勁憑空而起,自下而上從書生兩肋處托扶,將書生緩放在地。
恍惚間,華陽彷彿看到有一毛臉兒的猴子走到自己近前,呲牙圍著自己轉了一圈,行到腦袋處,用不知從哪裡尋來那有點眼熟的木枝,朝著自己的腦袋「梆!梆!梆!」來了三下。
這下,麻衣書生算是徹底昏死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