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48 戲法師
十方威王齊會聚,仙磯山上宴群英。
百巧千珍寶來獻,龍虎寨里鑼鼓鳴。
平天王今增壽歲,好子好孫各殷勤。
江山萬里誰為主,還需問我刀與兵。
良辰已到,百餘宴桌分列左右,座上賓客探身望向寨門,只見扛刀賊匪威儀開路,儀仗前後分別跟舞著艷色胡姬,中間十數個童男子童女子擁簇一個龍紋黃裳男子,容顏青俊鬚眉銀白,一路走來朝各山威王抱拳致意,正是此間山上大當家平天王。
「龍袍?」
大紅燈籠燭焰高照,華陽瞧得清楚,他雖沒見過當朝皇帝,卻也知道這龍紋黃裳的意味。
王雲撇了兩眼,自顧滿上酒水。
「《注龍經》里曾言,這世上有三種真龍,而他獨獨哪一種都不是。」
華陽就喜這些玄妙神奇,往日里倒也讀過許多奇談詭論誌異文章,倒不曾知曉這龍中門道。
「還請老哥詳說說,是哪三種?」
王雲咂巴兩口酒水,細述道:「這龍分三種,為天龍、地龍、人龍。」
「這天龍,感天地神機才生,生來便是天上神仙種,知陰陽曉五行,通幽冥擅變化,若出世則負天地正氣定乾坤,若隱世則虛無縹緲遁無蹤。」
「這地龍,為世間水屬族裔吞食日月精、畜養草木氣,日久年深脫災歷劫蛻形所化之龍,能呼風喚雨,能鎮澤定海。」
「這人龍,承三皇氣秉聖人聽,托以人胎,長人族生業,續道德教化,執兵則平禍亂,執鋤則五穀豐,執筆則人開智,執空則世無憂。」
「所以呀,若是細細說來,這匪寨里穿著龍袍的平天大王,可是哪一樣都不曾占。」
虯林嘿然笑道:「老爺有所不知,這世上倒是還有一種龍,您沒說全咯!」
「哦?難道我沒記得仔細?」
王雲和華陽轉頭看他,細聽他說。
「還有一種龍,叫畫龍。這畫龍從未見過真龍,卻慕天龍神通變化之威,慕地龍百類無忌之淫,慕人龍萬民朝跪之尊,故而偷了天龍姿,抹了地龍色,學了人龍態!扭扭捏捏倒也敢在自家窩裡稱龍王哩!」
聽到此處,王雲、華陽二人哪裡還不曉得他是在胡謅亂侃,各自笑得前仰後合,只是這侃的倒也應景。
「老爺快瞧,這畫龍可是朝著我們來了!」
華陽扭頭過去,果不其然,那夾在儀仗童子中間的平天王拱手致笑間已經行到這邊。人還未到,一股魅惑香氣撲鼻而來,十餘名妖姿艷舞的胡姬已經扭著曼妙身段攏了過來。
挺乳滿臀舞動間有意無意擦碰著座上賓客肩背,好個撩人模樣。華陽臉上紅暈瞬間生起,環臂抱胸如個遭人調戲的少女左閃右閃。虯林倒是酣然快活,啄著酒迷著眼只覺被撓了痒痒一般笑個不已。只有王雲表現最是平靜,任憑軟柔撩撥,他只嚼著花生只看向那行來的平天匪王。
「華陽兄弟不必拘謹,正所謂君子坐懷而能不亂,區區紅粉骷髏,豈能墮了咱讀書人的威風。」
華陽本還有些扭捏,一聽「骷髏」二字便細去瞧這些個扭轉腰身的舞姬,誰成想不看不知,細看之下那舞姬麵皮底下未遮全的地方,赫然裸露著森然白骨,哪裡是活人,分明是被歹毒手段做成的人皮鬼物,正如提線木偶一般妖嬈舞動。
心中羞赧瞬間清醒,不但沒有了緊張神色,反而怒氣陡生,已悄悄將手探向了袖中。
「王知縣,我這滿座賓客能文能武者不少,可有著官身的只你一個,你雖只是個區區七品的小官兒,在我這裡倒也著實稀罕!」
那壽星公平天王瞬間抵近王雲跟前,以白眉對向黑須,壓聲而狠戾道:「你就不怕我來日宣揚,說你這年少成名的王雲,能使匪徒聞聲喪膽的剿匪神,是我仙磯山駙馬寨的座上賓?」
白眉匪王藏殺機,黑須縣令坦然坐。
「王某行得端正,坐得穩當,不怕人說。只是花有歲歲開,人無年年盛,平天大王的威風能否抖到明年還未可知呢吧。」
匪王面上抖動,隱隱又見蒼老神態。抖動一陣忽又收了狠戾,轉而笑了起來,撩衣展示。
「本王這身衣裳怎麼樣?你覺著有幾分當朝帝王氣概!本王是欣賞你的,只要你能投我麾下來助,來日是王是相任你說得算,何必執著如今這區區七品官身!」
不知王雲懷著什麼心思,探目看他:「當真?」
匪王聽此,立即轉身回來:「當真!」
王雲抖肩笑了起來:「那就祝平天王早日功成。」
匪王看他得意,凝起眉來越看越不對勁。忽地振了衣袖,同樣笑道:「我仙磯山不是那麼好闖的,王縣令的算盤怕是打不響了!休怪我沒有給你機會!」
話聲一落,平天王甩袖離去,妖媚舞姬及侍立童男子童女子們擁著匪王向著正間席位去了。
華陽心裡當真佩服這王雲老哥,果然有聖賢風骨臨危不懼,只是此時看來那王雲面色突然凝重起來,皺著眉四處觀望,也不知在找尋什麼。
驀然間,鑼鼓錘停,百號聲歇。
平天王朝著席間賓客朗聲道:「今日借本王壽辰,邀各位同道千里趕來,來了的本王十分感激,那些沒來的本王也都記著。」
匪王頓生豪情。
「有人說我活不過明年,各位兄弟,明年本王的壽宴,就在那皇宮裡辦!可好!」
一時間賓客鴉雀無聲,只不知誰帶頭忽然喊道:「願大王武統千秋,萬壽無疆!」
此言一出,人群瞬間軒然。
「武統千秋,萬壽無疆!」
「武統千秋,萬壽無疆!」
「武統千秋,萬壽無疆!」
……
「開宴!」
隨著一聲高呼,匪王宴席正式開啟,各路山王推杯換盞酒肉飄香。
王雲一直看著天色變化,神情凝重,不知在等什麼。
華陽也果真穩當地作著觀棋客,看他接下來會如何落子布棋。
虯林倒是實打實地吃喝,只是他的目光卻常向著寨子角落裡那個被吊縛著的垂死之人瞄去。
鼓樂重起,宴席熱鬧。從山下請來的雜耍者、戲法師陸續在宴席中間的走廊上表演著絕技,耍刀弄槍接連上,吞刀吐火演紛呈,席間叫好連連。
再看這匪王一桌也全是豪傑作陪,推杯換盞好個熱鬧。
酒過三巡,突有人起身向著平天王說道:「大哥,這雜耍戲法我也曾學得幾個,不如趁大家興起,我也來給大家露上一手?」
說話的正是這山上二當家,平日里要被匪子匪孫呼喊一聲二大王。
見座上起鬨,平天王笑道:「二弟任施手段,也讓諸位兄弟開開眼界。」
那二當家跳出人外立在一個空處,將嘴上酒水一抹,兩手以古怪手勢來回做了幾個交疊變化,口中一陣念念有詞。
正當觀者不知何意時,只聽他喝了一聲:「召!」
那處空地立時現出一具具骷髏鬼怪,細數下來約莫有十七八具,紛紛從地上抱起酒罈穿梭於賓客中間到處獻酒。賓客們初看見時還有些驚嚇,得知是這二當家的操神弄鬼手段便也不在懼怕,坦然去接骷髏所獻之酒。
平天王見二弟施展這般手段甚長自家威風,更是連飲了兩碗骷髏所獻之酒,醉意漸起。
再看華陽這桌倒是冷清很多,三人早已酒足飯飽,不知在等著什麼時機。原本同桌而坐穿著黑白法師袍衫的神秘怪人自打開席,就不知跑去了哪裡,已好一會兒沒看到他的身影。當華陽再次看到那個怪人身影時,那怪人已經收拾了一身行頭立在了匪王跟前。
華陽真氣在身神通初成,一通而百通,諸多巧妙術法已能靈活來用,就如這鍛運六識的巧術,此時已頗有心得。
這一路上他不斷練習真氣運用,若將真氣牽引以目舒發,那目力所及能較常人數倍長遠。若是以耳通達,縱是七八丈外的蚊蟲振翅,也聽來如鷹嘯鶴唳。若是以身圓轉,能柔如無骨硬若精鋼。若是以意伸展,能諸念並起推因導果,神思妙算復收一心。
他自將耳目朝向匪王那邊,果然聽看到些新鮮。
「平天王在上,小的預賀大王武統千秋,萬壽無疆。」
那黑白法師袍衫怪人走到匪王跟前,卻沒人認得他。
「你是哪路英雄哪山好漢?可有名號?」匪王捏著杯子已然有些醉了。
「在下只是個跑江湖變戲法的,久慕平天王大名,今番來為大王賀壽,有一二新鮮戲法想在大王壽宴演上一演,添一些好彩頭!」
匪王來了興緻,笑道:「你有什麼新鮮戲法?能有我二弟的妙法奇術有趣?」
「二大王神通自是無人能比,只是小的這一手戲法能召龍喚鳳,只為博得大王一樂!」
「召龍喚鳳!這是何等奇術?」
匪王座上賓客聽那戲法師一說,紛紛好奇不已有些期待。
只是二當家的臉面逐漸陰沉了下來,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戲法師。
「好!你且耍來。若是耍得好看,本王有賞!要是耍得不咋地,就滾回去吃酒去吧!」
得了應允,那黑白袍衫的戲法師再不扭捏,將身上行頭一股腦卸在地上,瓶瓶罐罐七八個之多,不知裝著什麼。
見他過來表演,那些從山下請來的雜耍師各自給他讓開一處闊地,壽宴賓客也紛紛舉目過來瞧稀奇。
只見那戲法師旋身之間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個木棒,木棒在他手中驀地騰火自燃,才一放光亮便引來許多目光。
戲法師規規矩矩地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瓶子,將瓶中不知什麼東西灌進嘴中,對著手上火棒使力噴出,一條丈長火焰瞬間劃破夜空。
「我當是什麼!原來就是個會噴火油的!這有什麼新鮮可講!」匪王有些不以為意。
「大王,快瞧!他那火怎麼……怎麼不滅?」
經人提醒,匪王也瞧出了新的端倪,那噴吐而出的火焰不但沒有熄滅,反而一直依著噴吐而出時的姿態懸在空中燃燒。再看那戲法師,此時從地上重新取了個瓶子一口悶下,再一吐出時又是一條明亮火蛇衝天而起,同樣懸空燃燒放著光明不曾熄滅。
如此反覆,頃刻間地上七八個瓶罐已全被他用盡,一條條火焰長舌在空中交錯,照得整個寨子明明晃晃。
「快看,那是什麼?」
「龍?」
「鳳?」
「快看,它們動起來了!」
「動起來了,動起來了!這龍和鳳在天上打架哩!」
滿座賓客無不被這頭頂動靜吸引目光,就連華陽都睜大了眼睛,細看端倪。只有王雲仍皺眉不解模樣,口中無聲念叨著「他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同樣的話也在二當家口中念出,他皺眉看著天空中的火焰翻騰變化。
一道道不滅火蛇在空中交錯,儼然在空中構了形狀,正是一龍一鳳模樣,被那戲法師不知用何手段分龍離鳳,使得火龍和火鳳各自在空中盤桓旋繞,互相追逐。
「好!好一個召龍喚鳳!」
平天王離了座位,指著天上盤旋的火龍和火鳳,興奮道:「這是什麼戲法?可有個叫法?」
那黑白法師袍衫怪人恭敬地朝匪王抱拳拱手道:「這個戲法叫『龍鳳掙珠』!變到這裡正缺一丸神珠,這戲法才算完整。」
匪王追問道:「珠子呢?快取過來,變來瞧瞧!」
戲法師兩手緩緩下垂,露出一雙猙獰眼眸。
「珠子?老駙馬可不就是這珠子嗎!」
話音一落,那天上飛舞盤旋的火龍火鳳忽就加快了追逐速度,越旋越快,越轉越低。
忽聽一道龍吟鳳鳴聲憑空響起,那火龍火鳳竟以一往無前之姿撲咬向席間的平天王。
「有刺客!」
到得此時各路山王哪裡還不曉得這戲法師目的,正是想假借戲法表演來行謀刺。在場護衛拔刀霍霍,將那戲法師圍住舉刀便砍。
一刀刀結結實實劈砍在身,那怪人渾然不為所動,只全力維持火焰所凝龍鳳向著匪王撲咬過去。
宴席氣氛忽然變化,再不是熱鬧喜慶局面,人人神色凝重。
炎炎火浪灼熱難擋,遇木則焚,遇水則蒸。這平天王雖有著輕身功夫,也踏入了武道三境的門檻,可此時酒使人迷,慌亂之下提身縱氣竟比那襲擊而來的火龍火鳳慢了一線,瞬間被火焰灼燒了半邊臉目。
眼瞅著那火龍火鳳就要把他給掙搶吞沒,呼聽他慘聲大呼道:「二弟速速救我!」
一道勁風憑空而起,捲起無數砂石。
火龍火鳳以一往無前之姿從天而降,即將焚燒至那平天王身上時,卻在一個男人三尺跟前停下,再無寸進。
「我當是什麼高明手段,竟是不惜以燃燒真靈精氣的法子維持火勢不滅,只是這般縱是我不殺你,你也活不長了。你到底是誰?」
二當家每進一步,那天上火焰便削減一分,待進到這滿身刀傷的戲法師跟前,那天上數丈火焰已經小如星燈。
到得此時戲法師已然有些後繼無力,只苦笑道:「呵!想知我的大名,你倒是要問問你家那沒卵的大王!問問他當年土木堡中,是如何偷生怯死陷我大明二十萬良兵將馬!」
那戲法師眼瞅著神色暗淡,即將氣力不支。
「老狗宦!只怪我學藝不精,不能立時誅你!縱你采陰補陽貪生,卻早晚有死的一天!我和二十萬弟兄們在冥界等你死來!」
戲法師一聲說完,蓄全身精氣於一口,瞬間噴洒在半空中艱難維持的豆星火種。那火種方一遇上這口氣血,瞬間再次騰出炎炎巨火,以丈長火焰長龍之姿撲向那驚坐獃滯的鶴髮男子。
所細去看,那鬚眉皆白的鶴髮男子經火一燒,早已不是原來模樣!竟是半邊衰老半邊枯焦的不人不鬼模樣!
見那火焰再次襲來,才從戲法師的話語中驚震過來,滾在地上連連後退。
「哼!玩火自焚,不知死活!」
這火焰縱是凶威,可落在二當家跟前只如個把戲一般,隨手一翻憑空生出一股強力氣勁倒卷炎炎火浪,將那無力跪倒在地的戲法師裹了進去。
炎炎火中,唯獨聽到一個男人的竭力嘶吼。
「狗賊!我在地獄里等你!」
不消片刻火勢燒盡,這空地上便只餘一節枯焦屍碳。
到得此時這宴席算是徹底變了味道,主人家當場蒙羞,也無人再有吃喝心情,無不小心翼翼去看那趴倒在地的平天王。
有匪子匪孫上前去攙,誰料那匪王如得了失心瘋,一把奪過利刀將來攙匪小劈砍個兩半,那匪小瞬間如同爛泥癱死在地。
到得此時,再無人膽敢近前。
「哼!攙?我堂堂平天王,需要你們來攙?」
他扭轉過臉來,半邊衰老半邊焦枯的臉面被凌亂銀絲遮掩,如個瘋魔。他邁步而出,刀尖拖地,擦出條條火花。無人敢阻他腳步,更無人敢攔他身影。直行到寨子一角,行到那個被鋼鉤鐵索穿了肩骨奄奄一息的男子跟前,才立住腳。
他緩緩斜起頭,看向這個被縛的男子,怪異地笑了起來。
「哼!哼!哼!」
「真當我仙磯山龍虎寨是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說剿就來剿的?」
「學了兩手功夫,懂得三兩道義,呵!就來教我做人?」
「世人大多本不必死呀!只是落了個蠢!而我斷然是見不得蠢的。」
「一個如何?二十萬又當如何?蠢人,都當死!」
寒刀舉起,刀光森然,眼看就要將那被縛男子削首。
正當這時,寨子外忽有響箭嘹亮嘶鳴,場間賓客山王匪王無不驚然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
眾匪尋笑聲看去,卻是那個廬陵知縣王雲在張狂大笑。
「你笑個甚?」
王雲卻不答那賊匪問詢,反而起身看向身邊華陽。
「好兄弟!可還記得在山下時,我說過要向你說道說道我那格火所得?」
華陽也起了身微笑看他,不出所料這王雲老哥要落子了。
「自是記得的!正洗耳恭聽,拭目以待!」
王雲突就意氣風發,彷彿掛了渾身的英雄膽,在這環匪群中怡然不懼。
「我觀這火,分君!分臣!分民!」
「這君火一燃,能定社稷江山!」
「這臣火一燃,能分秩序綱倫!」
「這民火一燃,能焚邪懲惡,地獄燒穿!」
「華陽兄弟,今日你且瞧好了!看我來借一把民火,把這間污穢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