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57 塞壬的歌
毛月亮藏在烏雲之後,風捲雲走,雲層薄時才顯露幾分月光,雲層厚時海天漆黑一色。海天之間唯有一點孤渺暖光,在無盡風波中時隱時現。
一隻迷途歐鳥尋著暖色燈光飛去,越飛越近,它已能看清迎風鼓滿巨帆的海船趁夜疾馳,高高的桅杆近在眼前,這即將是它今夜唯一可以歇腳的地方。那一點暖光也變得愈加明亮,數不清的火炬在帆船甲板點燃,在夜色里來回揮動,似在驅趕著什麼。
「嘎——」
一道凄厲哀鳴響徹船頭,船員們尋聲望去,又一隻海鳥遭到蝙蝠襲擊,凌空之中毛羽紛裂血肉散落,掉入海中立時引來無數海鯊掙搶。整條帆船上空,一群密密麻麻的蝙蝠來回盤桓旋繞,船舷兩側的海波里,不時有鯊魚與船身猛烈碰撞。
「這究竟是什麼怪物!」
蘇菲緊抓綁在船舷一側的繩索以避免在劇烈的顛簸中摔倒,風裹碎浪冰冷地打在她的肩頭,火炬輝光里她的一雙眼眸卻格外明亮。
她面上有些驚恐卻更像難掩的激動,那些埋藏於平凡世界里的隱秘正朝她顯露著不平凡的一面。
「如果我在神學院秘典記載里看到的都是真實不虛,這群夜月蝙蝠的真身來歷可不是什麼怪物!」
瑪提歐一手緊攥胸前的純銀十字架,一手高舉火炬驅趕來襲蝙蝠。
「神學院?你說的不會是那所神棍扎堆的羅馬神學院吧!」
神父扭頭看了眼神情冷淡的女士,從她的眼裡看不到絲毫對於教廷的敬畏,他無奈嘆了口氣。
「是的女士,正是您意會中的那所學院。不過學院里的秘史典籍還是有幾分可信的,遠的不說就近的講,對於卓庫勒先生真實身份的堪定,秘典里就有著詳實的記載。」
說話間瑪提歐面上不由浮出微笑,他腦海中想到的卻是自己青春時期的學院生活中,那一個個潛藏在聖經閣里偷偷翻閱秘史典籍的夜晚。
他忽而嚴肅起來,看著漫天飛舞的夜月蝙蝠解釋道:「女士,如果您參與過教堂禮拜,就必定知曉一個教徒所知的共識。」
「共識?什麼共識?」
「我主上帝,是世間全知、全善、全能的唯一真神。」
蘇菲皺眉道:「這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嗎?神棍們天天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可與這裡的蝙蝠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您就沒有質疑過這一說法的真實性嗎?」
女人聽岔了一般,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不由笑道:「你是神父誒!我都有些懷疑你神父身份的真實性了!這不是瀆神者才敢進行的肆意猜測么?」
「我當然是上帝虔誠的信徒,但我對歷史同樣擁有濃厚的興趣。而關於真神唯一的認定,是信徒們坐在一起商討得出的結果,上帝自己可沒有親口承認過。」
蘇菲長吸口氣,在確定眼前的神父神智清醒后才緩緩道:「你在……質疑你的神?你說的歷史又是什麼?」
「我們耶穌會成立的初衷,就是為了維護上帝榮光不受改革派的毀損,同時還要聯合各國的騎士共同反抗來自異教的侵略。可是歷史上那些已經被終結且難以考證的教派就沒那麼好運了。」
「在更加久遠的過去,每當國家王權在戰爭中覆滅,往往牽連著其治下子民敬仰的諸神也消隱於歷史時光之中,古羅馬、古希臘,甚至是古埃及皆是如此。」
「如今的佛羅倫薩正逐漸吸引越來越多的藝術青年彙集,那是一個充滿對過往歷史藝術美學探究的城市,而那些美學的興復,卻主要歸功於對久遠歷史中古羅馬、古希臘神話的探究。說起來您可能不太相信,據說就連當今教皇冕下都花下一筆不菲的資金資助文藝美學的興復事業。」
蘇菲聽他越講越不著邊際,不耐煩道:「你說的這些與這些天上成群的蝙蝠究竟有什麼關係?」
神父會心一笑緩緩說道:「除了我主上帝以外,興許您還聽過一些其他神祇的名號,喏!您看,這艘聖路易號的船頭所雕的美麗女人,不是哪國的女王,卻正是航海者的庇護神維納斯女神,若是在古希臘時代,她則被喚做阿佛洛狄忒女神。」
「而烏雲之後的那輪月亮,據說黛安娜女神的王宮便立於其中,可在古希臘時代,那位執掌月宮的神祇則被喚做阿爾忒彌斯女神。」
蘇菲瞪大眼睛看向神父,海風凌亂著她的髮絲,她心中隱隱猜到眼前這神棍想告訴她什麼了。
果然如她所料,神父毫無顧忌袒露內心的猜想道:「人類文明在戰爭中更替,連著神的權柄也隨年代變化更迭。倘若……神皆永生長存,那除我主之外的祂們又都去哪兒了?」
蘇菲揉了揉眉心,眼前這個神父的虔誠……值得懷疑。
「而在比古希臘更早的年代,在南大陸所在的埃及,有位傳說中最早執掌光與月權柄之神。」
蘇菲想起了他在底艙中脫口喊出的那個名字,不由皺眉道:「孔蘇?」
頭頂盤旋的無數月夜蝙蝠在「孔蘇」二字響起時發出陣陣尖銳嘶鳴,這聲波以攪渾心智的奇異能力使得船頭甲板數十名手持火炬的船員痛苦不堪,紛紛伏倒在地。
「卓庫勒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時下情形危急,蘇菲再無心情與神父回溯歷史遺留的謎題,若是活不過今日,縱是真神當面講述時光隱秘也全無意義。
她向著船舷外探目望去,海水深處幽暗深邃。一刻鐘前,那個上身赤裸的吸血鬼縱身躍入海中,也自那時起,發狂一般的不明海獸才停下了兇猛的撞船攻勢。
船頭火炬是黑夜裡唯一閃爍的光彩,藉助這昏黃的光線,老船長伽馬與水手們時刻注意著來自水裡的動靜。
「快看!那些是什麼?」
順著船員所指凝目去看,那些原本還追隨在船身左右的兇猛鯊魚此刻再沒了生命的活力,在翻如血涌的海水裡,一個個反仰肚身被甩在船尾的長波中。
老伽馬似乎想到了什麼,慌忙從懷裡尋出一個星盤。他的一雙老手在顫抖之中幾拿不穩,在一番皺眉擺弄后長吸口氣,又一屁股癱坐在濕漉漉的甲板上。
「完了……完了……這下是徹底完了!」
海霧不知從何時生起,逐漸彌散開來,在風的裹攜中與天上烏雲相接。
忽有一陣飄渺歌聲幽幽傳來,甲板上凌亂的腳步逐漸停了下來,手執火炬的水手們無不被這歌聲吸引,紛紛尋著美妙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火炬昏黃光線下,在迷霧分散之際,聖路易號的甲板船頭不知何時坐著一個嬌美至極的女子,一頭烏黑長發濕漉漉地披在瑩白肩上,柔軟的雙乳經神異鱗片覆蓋,如月色般的薄紗隨意裹在身下私密之間,卻難掩她修長雙腿凌空交錯擺動。
她輕輕捏著發梢,試圖擠下髮絲間的水滴,抬眸之間雙唇張合,悅耳動聽的歌聲娓娓傳來:
古老的傳說都已隨風遠去,
只有滄海無言,
埋藏無盡秘密。
英雄啊英雄為何如此無情,
那些人國里的榮耀,
何比與我歡愉。
風兒做伴夜有繁星,
不歸家的人,
你何時隨我遨遊,
不歸家的人,
你何時與我共守月明。
夜色深沉,再沒有人去管頭頂盤旋不休的蝙蝠群,海風卷霧「呼呼」作響,甲板上每一個人都被這美妙的歌聲吸引,一個個痴迷地看向船頭柔美的女人,就連身為女人的蘇菲都被那女子絕美的容顏身姿吸引。
只有老船長表現得極為痛苦,他極力捂著耳朵不願去聽,背對著船頭的女子不願去看,朝著一個個痴迷獃滯的目光大聲嘶吼。
「快堵上你們的耳朵,不要去聽!閉上眼睛,不要去看!快呀!你們一個個都想去死嗎!」
老伽馬急出淚來,見一道道身影神情獃滯,甚至有人邁出步伐朝船頭絕美女子緩緩走去,他心中發狠,使盡全身力氣撞向邁步出去的水手。跌撞之中腳下不穩,卻意外摔在瑪提歐神父跟前。
「神父,您醒一醒呀!那可不是真人,那是海妖呀!」
瑪提歐緩過神來,打量著老伽馬顫抖的身體,這才皺著眉頭看清事態不對。
「什麼海妖!她多漂亮呀,你不覺得她的歌聲很美嗎?」蘇菲話才脫口便覺不妥,她忽又緊皺眉頭,疑惑道:「呀!她從哪裡上來的?你的這些水手們都怎麼了?」
坐在船頭美麗動人的裸身女子同樣注意到了這邊動靜,她神秘一笑,反而更加沉醉於展露歌喉:
故鄉的花兒永不凋謝,
故鄉的姊妹笑語歡聲。
九百年風啊雨,
哪裡尋聖山與神國。
英雄們化歸時光里的枯骨,
滄海月明。
誰來與我共守永恆,
誰來與我共度孤獨。
這悅耳的聲音此時聽來再無興緻,蘇菲渾身起滿數不清的雞皮疙瘩,她目睹一名水手不受控制地走向船頭的美麗女人,在痴笑中揮起匕首割開自己的喉嚨,又絲毫不顧脖頸噴洒的血液,獃滯朝著女子身後的大海縱去。
一個、兩個、三個……
「誒!你是哪家的姑娘,快別唱了呀!該回家……就回家吧。」
蘇菲鼓起勇氣朝那女子走去,卻立即被身後兩道力量緊緊攥住手臂,一個是瑪提歐神父,一個是那老船長伽馬,她從二人緊張的神情感受到事情沒她想得那麼簡單。
「神父,這又是哪位呀?你那神學院里的神史秘典里可有記載?」蘇菲焦急道。
瑪提歐仔細尋想后才皺眉望向老伽馬,猜測道:「這條航路只有你真正走通過,難道傳說是真的?」
老伽馬愁苦道:「我可是一直在算著日子與星位的,只是這些天船上鬧疫病才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如您所猜,我雖不能確定是真的,但也不敢認定就是假的,上一次路過這裡,可是死了我半船的弟兄才逃過一劫。」
「上次你是怎麼應對的?」神父迅速捋出事情的關鍵。
老伽馬指著自己的耳朵道:「用蠟油灌耳!只是我這耳朵如今也算半聾了。」
蘇菲聽他們交談卻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急切道:「怎麼著,需要我去把蠟油都找過來嗎?」
「呵!也不知是不幸還是有幸,有生之年竟真的見到了傳說里的海妖!對了,你們聽過海妖的故事嗎?」神父想賣弄學識,卻立即被急切的女士打斷,不得已說道:「簡言之,海妖的歌聲會使人陷入迷幻,使人心甘情願獻出生命,傳說偉大的冒險家在橫渡海妖所轄水域時,用蠟油封堵耳朵才得以逃過劫難。二位,如今我們若想逃過一劫,倒是有一個辦法!走,跟我來。」
話聲一落神父再不管顧甲板上的離奇詭異,埋頭向著下層甲板鑽去。蘇菲與老伽馬相互對視,見甲板的瘮人景象此時自己無能為力,而唯一擁有超凡力量的吸血鬼卻還在深水裡與海鯊搏鬥,他二人極為默契,尋著神父的背影同樣鑽了進去。
「傳說?你就直說是來自你讀過的神史秘典的記載嘛!」
「那倒真不是,我除了樂於閱讀神史,還樂於閱讀偉大的文藝作品,這傳說里順利通過海妖歌聲考驗的據我所知只有三位!」
「哪三位?怎麼通過的?」
「這第一位是女神繆斯,詩歌音樂正是其所司權柄,她不但用美妙的歌聲贏了海妖,還將海妖的翅膀拔下,做成裝飾用的皇冠。」
「這第二位是女神繆斯的兒子俄爾甫斯,擁有良好的家庭藝術熏陶,憑藉一把豎琴所奏美妙樂曲,順利勝過女妖的歌喉。」
蘇菲癟癟嘴,插話道:「這……怎麼聽起來另有隱情,這海妖不會是怕了俄什麼斯的母親才故意藏拙的吧!」
神父不理她的猜想繼續說道:「這第三位則是一位凡人,英雄人物奧德修斯,他在經過海妖的領地時以蠟油封堵耳朵,才得以逃脫海妖歌聲的誘惑。想來伽馬船長的方法便是借鑒於此。」
「可不是嘛,難道還要我去跟她比唱歌兒!我老了,可不比當年了。」老伽馬在瑪提歐的指引下,搬起一架木製手工藝品,喘息道:「嘿,您讓我們搬的這是什麼呀?怎麼這麼沉?」
神父同樣累得氣喘吁吁,直到三人將這架沉重的手工藝品搬到甲板上時,他才尋了個木椅端然坐下。
他拍了拍手,又取出兩個精巧的木錘,將木錘在排列緻密的弦齒上有序劃過,抑揚輕快的悅耳聲音如溪流泠泠鳴響,劃過每一個聽者的心扉。
這樂器美妙的鳴響同樣傳到了船頭女子耳畔,她的歌聲立時停了下來,抬起一雙美眸好奇看過來,一時間船頭甲板重歸寧靜。
蘇菲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種樂器她倒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想不到世間竟還有如此美妙的聲音。
「女士,如有所感,還請不吝獻聲一曲。」
也不等蘇菲作何反應,瑪提歐雙手已各自拎起一柄精緻木錘,以奇妙的節奏奏響了極為動聽的曲子。
「誒!神父,你不是想讓我和她比唱吧!我不行啊,那可是只有傳說里的女神才能做到的呀。」
瑪提歐並不管她焦躁無措的模樣,敲奏的同時反而回應以溫暖的微笑。在他的妙手演奏中,曲子由起初的輕緩柔和逐漸變得熱情喜悅,忽而又由低聲婉轉變得急切凄楚,忽而又肆意奔放如江河奔涌一往無前。
聽著聽著蘇菲不由得流出淚來,她的腦海里閃過無數記憶里的畫面,從教堂的婚禮到一個個診所的夜晚,從維斯瓦河畔到周末午後的花園,最終停留在那場永生難忘的火焰……自永別了記憶里的那個男人,她從未再展露過自己的歌聲。她嘴唇微動,聲音凄切:
還記得那日的夕陽,
粼波輕輕盪。
還記得那晚的月光,
花兒悄綻放。
飛馳的流星帶走你我的諾言,
只有神知道,
那些嬌羞的秘密。
你常說風兒的溫柔,
你常說夏天的色彩,
你常說我的美麗,
也常說神的胸懷。
我最愛的人呀你究竟在何方,
我最愛的人呀你何時不惆悵。
蘇菲的歌聲聚來甲板所有人的目光,這歌聲或歡快輕揚或婉轉凄切,不知覺中竟與絕妙的揚琴樂曲渾然配合,聽者無不動容。再仔細聽,歌聲已由凄切變得振奮高亢:
是誰放下了筆。
是誰執起了劍,
是誰說著愛與信義,
誰又操起了瀆神的鐮。
餘生辛苦何必擔背叛者的罪,
歲月短短何管他愚痴且冥頑。
你說你選了一條路,
我將陪你一起走完。
管他刀劍鋒芒,
管他神魔凶狂,
管他高高在上,
管他何方躲藏。
一曲聲落,甲板陷入一片安靜,唯有風霧呼嘯。這曲調與歌聲里的悲泣毫不掩飾地感染著每一個聽眾,也將一個個被海妖迷的船員水手們從離魂之中拉扯回來,眾人的眼眶早已擠滿淚光。
船頭裸著身軀的嬌美女子同樣揮手劃過眼角,揮抹過絲絲晶瑩淚珠,這才朝著天上飛舞盤旋的夜月蝙蝠群緩緩說道:「應你的召喚,該做的我已經做了。我如今拿他們沒辦法,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若是把剩餘的半條命徹底丟掉了,便也是你的命了。」
那女子從船頭站立而起,顯露出絕美的身姿與容顏,她忽然朝著甲板人群密集處笑道:「小姑娘,我可不是沒你唱得好聽喲,我只是期待你究竟會如何堅持你的選擇。」
她又朝著金髮的神父嗤笑道:「你這樂器耍得倒是不錯,只是以後別稱我為海妖了,可真難聽!我有名字,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塞壬。」
「老傢伙,你還沒死呀!」
「塞壬」二字悠揚飄蕩於海天之間,聲音落時,女子身影早已如霧散去。
老伽馬無力跌坐在地,心中狂跳。這……算不算是被海妖惦記上了。
蘇菲目睹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在迷霧中隱去身形,又在霧散中失去蹤影。她心中感嘆,如果這就是海妖,可真是個神奇的妖精呢!
只是從那海妖塞壬的話中得知,恐怕這場風波的來由,全與頭頂盤旋飛舞的蝙蝠群有關。
船身之外突有「嘩啦」的出水動靜,垂在船身一側的繩索被拉得綳直,繩索低端向上攀緣著一個精壯漢子,正是吸血鬼卓庫勒。這個暴力傾向嚴重的男人才一落船頭,眾人心頭便輕鬆許多,那些原本該有的緊張情緒反而紛紛消失不見,這種感覺倒頗為怪異。
舉目向船尾看去,那些原本在水底瘋狂撞擊船身的海鯊此時已全部漂浮出水,條條屍體逐漸被甩在遙遠的船后,想來全是這吸血鬼的手段使然了。
卓庫勒身上的道道猙獰傷口在眾人的目睹下重新癒合,他打量了一番船上情況,疑惑道:「剛才聽到有人在唱歌兒?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