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9 亡魂遺恨
華陽早早用過了晚飯,按照道一和尚的交代,於傍晚就下山去了。不敢耽誤時辰,他一路下到山腳,尋到自家的驢子,這畜生竟把樹皮連著周圍一圈草地都啃了個禿凈,可真難為它這兩天了。牽過驢子,便向著二三裡外,那路邊的白骨叢尋去。
「侘枳吒吒羅侘枳盧呵隸摩訶......」。
他騎驢一路前行,路上反覆誦詠這段法咒,「不就幾個生僻字嘛,聽一遍就都會了!」書生心裡反倒有些打鼓,僅這些許個拗口文字,拼在一起真有恁大效用?不過那簪發小哥的神通看在眼裡,著實精彩神異!連小妖精對那道一大和尚都如此恭敬,應不會誆我。只是沒想到,原來這世間真的有那妖魔鬼怪呀!萬萬不能在此多做逗留,此間事了還是趕緊回家的好。咦?話說回來,那小妖精在我身上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壞。
「小公子,往前再行一里遠就到啦」。
「唔,嗯......?!!!誰在說話?!」
華陽驚呼出來,轉身四顧卻見四野並無人跡,哪裡來的女子聲音?不會遇鬼了吧!思忖之間又覺這聲音來處不太一般,並非耳朵聽到,更像直接打心湖裡泛起。他心裡惴惴,忙念起老僧教的咒語,但願能起效用!
「咯咯咯,哈哈!」
又來?這咒兒沒用呀!書生從驢子背上慌張跨了下來,壯著膽子沿著驢子找了一圈,也沒見有人作怪,不由有些發冷!
「小公子,別怕。是我是我,我在你的手背上哩。」少女銀鈴般的聲音繼續在書生心中響起。
書生抬起手臂去看那顆青痣,隱隱現出微不可察的幽幽熒光,正像個螢蟲兒一般。清清涼涼的,怪舒服!
「是你?你是那個小螢妖?你能聽見我說話?」書生抬著手臂,對著空氣說話一般。
「能的能的,公子只要在心裡念我,我就能聽見,公子若是不念我了,我就會呆在這裡面睡覺,可就啥也聽不到啦!」
書生心想這倒還好,不然在茅廁里拉屎放屁被一個小妖精時刻聽著,還是個女妖精,自己不被嚇死,也被羞死了!書生知道了是這小妖精在說話,心裡反而沒那麼怕了,嘖嘖嘖,我那《百怪錄》的話本上可都沒有這麼神奇的小妖精呢!嗯嗯,回去以後定要給補上,第一百零一怪.....想到這裡,也不知道這小螢妖有沒有名?
「小妖...嗯,小姑娘,你叫啥?」
「我是螢蟲成妖,得了靈機以後便只在山野叢林里漫無目的飛盪,也沒人喊過我,倒是還沒有名子哩」。
書生聽此,略一沉吟,「螢兒?」
「螢兒,螢兒,咯咯!螢兒,哈哈真好聽,我有名字了!謝謝小公子,我有名子啦!」。
「我聽老和尚說,你在用靈力補我的神魂,」書生擔心道:「我感覺沒什麼大礙了呀,要不你出來吧,想去哪去哪,可別再被那陰煞氣給迷著咯。」
小妖精聽此,突然顫聲哭泣,「小妖懵懂還是個蟲兒的時候,倒尚未有覺,可當小妖有幸成靈得以蛻形,才知此種機遇實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承蒙公子大恩救了我的性命,小妖此生只願留在公子身邊效些氣力,請公子不要趕我走......嗚啊......」。
嘶!這小妖精咋恁愛哭!
「好好好,我沒說趕你走呀」,書生一思索,又道:「可你平日吃啥喝啥,不會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吧......啊?」
「噗嗤,咯咯,哈哈哈」
小螢妖聽到這話,立馬就不哭了,反倒吱吱樂了起來:「好叫公子得知,我如今蛻形成靈,日夜錘鍊真氣便能長存,只是蟲兒時的習性還在,喜歡飲啄那百花叢精,螢兒不吃肉嘞!」
「那好吧,只是螢兒你不用空耗靈力在我身上,我身體已覺無礙。」聽此言,書生便徹底放下心來,但想起她畢竟是個妖精,復又好奇:「螢兒你會......法術嗎?」
只見那手背上的青痣突兀飛出一點星芒,飛至書生頭頂約么半丈處停下,一時間青光疾速綻放,把這一人一驢及周邊三丈內的光景全都照亮,纖毫無遮。
「這個......螢兒會發光......算嗎?」
「這.......哈哈,算算算,以後夜間讀書倒能省挺多油錢,有螢兒在可不就夠了,哈哈」,書生一想,若是讀書時有這般光華也太過招搖,「螢兒,你這法術能......收斂一些嗎?」
小螢妖立馬會意,堪堪將光芒收到燈豆般大小,僅照亮尺許見方,好像得意一般,繞著書生圈圈打轉。
卻見這一路上,有一飄飄飛蟲時而亮如盈月時而亮若熒珠,繞著這一人一驢向前行去,不時又有歡笑聲傳來,真是愉快。
復又聽那小螢妖說道:「以後公子若是尋我,只管在心裡念螢兒三聲,我便出來啦!」
「好嘞!收!」華陽學那簪發男子的瀟洒模樣,一手作劍指,對著另外一手一頓比劃。
卻聽那螢兒「咯咯」笑個不停,惹得華陽一臉尷尬。等到螢兒笑聲歇了,才說到,「小公子,螢兒這就回去啦!」
便見螢光一點飄飄飛來,融進手背上的青痣里,熒光旋即消失不見,重又恢復如常。華陽用手輕輕揉了揉,也未見到一絲異常,便又繼續跨上驢子,向前而行,心情從未這般好過。
不知不覺月光隱隱星光更晦,華陽終於摸到那荒野叢子附近。
按照道一和尚的囑咐,華陽需要誦著咒,行經每一處藏有白骨的地方,還需心無雜念、咒言準確,聲以密語僅能自己聽聞,不可大聲喧嘩泄露神機,才能靈驗。
華陽把驢子系在路邊勁草上,壯著膽子向那荒野邁步出去,行不多遠果然看到累累白骨,在野草叢裡陰森可怖!
方一見到這番景象,書生便開始一邊念誦大和尚教給自己的法咒,一邊慢慢往裡走。這荒野之間,當真可怖,處處白骨少說得有二三百具。怕不靈驗,每經一處書生便都得誦念好幾遍,當真是念得口乾舌燥,舌頭幾乎快要打結!
呼!書生實在口舌乏累,便停下了下來,揉揉嘴巴,歇息一會。
「嘎吱——嘎吱吱——」。
背後樹枝枯折的聲音傳耳邊,書生回頭去!老天爺耶!那身後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白骨骷髏,全都直立起來,空洞洞的眼眶裡正冒著幽藍磷火,朝著自己嘎吱嘎吱地擁過來。還有一些白骨骷髏正從荒草里坐起,也朝向自己抓摸過來,幾欲擇人而噬!
「侘枳吒吒羅侘枳盧呵隸摩訶......侘枳吒吒羅侘枳盧呵隸摩訶......侘枳吒吒羅侘枳盧呵隸摩訶......」。
書生不禁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哪還顧嘴上疲累,此刻就是嘴上著火也不能停下!果然,咒聲一起,那具具白骨堪堪在書生近前咫尺處停下,白骨指尖離他閉著的眼睛,也緊差毫釐便沒再躁起,空眼眶裡的幽藍磷火也隱了下去。見到如此景象,心裡才暫時壓下驚恐,只是自己一動,那無數白骨便跟著嘩啦啦行動。
書生口上密咒不停,腳下走過這片山野的每一個角落,在確認沒有遺漏之後,便朝路邊驢子那邊而去。一路走,一路念,不敢停歇。他躡著手腳騎上驢子,口上密咒不停,往山丘廟剎的方向行去。
若從遠處來看,只見那荒野的小道上,一個騎著毛驢的麻衣青年在前開路,一驢當先,口中念念叨叨不知何語,身後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嘎吱嘎吱跟著無數直立而行的白骨骷髏,長約里許,仿若冥軍夜行。
「倒是有點能耐!」。
遙遙遠方不知何處,這一幕恰好被一玄青袍服的簪發男子看在眼裡。
好不容易行到山腳,書生嘴上早已出了血泡,舌頭也麻痹不已幾乎沒了知覺。即便如此也不敢停歇,誰叫身後還跟著這些個陰森鬼物。下山時一人一驢,行路輕巧,然而此刻再上山,身後不但跟著無數鬼東西,還得確保口上誦念密咒無誤,當真如烏龜挪步,從未覺得有哪條路如今夜這般艱險,驚累間竟也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
書生走在前面向上登階,口上雖還念著密咒,但精神早已萎靡不振,幾乎快要暈厥。就在書生將倒欲倒之際,一道洪鐘大呂般聲響自山上寶剎遠遠傳來。
「天將放亮!還不速速歸來!」遠遠聽來,正是那道一和尚的聲音。
被這聲音一驚,書生馬振作精神立,強撐意志,邁著灌鉛的雙腿繼續向上,身後的骷髏白骨彷彿永遠不知疲累,一步一步跟隨而上。聽!和尚誦經的聲音也隱隱傳來了,書生心裡越發堅定。
行不知多久,這誦經之聲終於越傳越強,越傳越響,已然到了廟剎山門。華陽嘴上血泡破裂,血跡黏連在牙齒上,混著如膠般的唾液從嘴角滲出,舌頭和嘴唇無不打顫。
便在此時,那身後跟隨的無數骷髏鬼怪已經超出自己,在這誦經聲的引導下,渾渾噩噩卻有條不紊地向著正殿前的廣場里行進,行走在寺剎里的腳步聲,如同堆堆枯葉被風捲動。
此時反倒成白骨骷髏在前,麻衣書生跟隨在後了。
跟到廟剎正殿前的廣場處,那道一和尚和首次見到時一般模樣,已在大殿門前坐下,面著廣場方向口中喃喃。也不知這經文有何神異,數百骷髏如得敕令,紛紛端坐下來,安穩聽這老僧誦經。
過得不知多久,這廣場上的數百骷髏好像少了許多,華陽便留心觀察,仔看端倪。原來,在這道一和尚的誦經聲下,些許個骷髏白骨逐漸化成粉塵,又在不知覺間煙消雲散。時間一久,這偌大廣場上的鬼怪骷髏,便紛紛消散得沒剩幾個了。
道一和尚念到此時,眼看東方天色幾欲露白,然而此刻廣場上卻仍然還有一個骷髏身影,未曾散去。
「我恨吶—」
誰知此時,那骷髏張合著兩個臉骨竟也能發出聲來。
道一和尚見此,反倒停下了誦詠之聲,華陽驚訝之下也注視過來。
「上師,我好恨吶!我陳家村滿村老小全部被官爺抓去,取走心肝,三百一十六口只餘一口,呵呵!全都絕了!」骷髏白骨聲音沙啞、晦澀。
「誰人那麼狠毒?」華陽才聽得一句,便覺心中氣憤。
那骷髏把空洞洞的眼眶緩緩轉向這麻衣書生,頓時把華陽嚇得一機靈,趕緊退到大和尚身後。
卻見那骷髏面上白骨張合,「我陳家村一脈同枝,自古祖上秘傳一個丹方,能延壽歲,只是製法太過歹毒,需以三千活人的心尖兒血......做藥引,後代子孫都覺殘忍無人願成......誰料出了個不肖子孫......為謀富貴,將這丹方獻到官家!呵!獻到了官家......」
此時,東方天色已漸漸露白。
華陽此刻只覺怒火中燒,好狠的人!好一個不肖子孫!都該去下地獄!
「為了防止丹方再有泄露,我陳家村老小上下,竟都成了踐葯的引子了啊!呵!我恨吶!」這骷髏白骨聲嘶力竭,惡狠狠說道:「我不恨別人,只恨這不肖子孫,終有一日定要遭受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他是誰?叫什麼!」華陽目眥盡裂。
骷髏白骨此時彷彿沒了氣般,「他是陳.....陳.....」。
正在此刻,一抹朝霞從東方天際激射而出,瞬間染亮整個天際。
「快說,他是誰!」華陽著急。
「他是...陳...」
骷髏白骨的沙啞聲音愈發細微,勉力到後面,卻已沒了聲息。風一拂過,這最後一具荒骨骷髏也化成煙塵飄散,再無痕蹤。
書生看著那白骨飄散的地方,久久無言。
「阿彌陀佛!」
道一和尚閉上眼,雙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