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左右為難
出了超市,太陽已經有些亮的晃眼,許久沒有出來過,儘管這夏天可惡的太陽,也覺得有些新鮮。
她居然就那麼傻傻的站在夏日中午的大太陽里,眯著眼仰望著天。
其實什麼也看不到,眼睛也睜不開,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亮光,好像雪盲。
一片雪盲中,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席暢暢。」
她本能而有些恍惚的回頭,眼睛有一瞬間的不能適應,慢慢的視線里亮光才慢慢褪去,逐漸映現出一個身影。
高挑的身材,波浪的長發,輕輕一笑,媚視煙行。
楊皙。
彷彿大腦中所有的血液瞬間被抽離,席暢暢微微的眩暈。
彷彿還是那一晚,她忐忑的敲開自己的家門,裡面的楊皙發梢上的水珠一滴滴的落在她身上鍾家慕的體恤上——那是她身上僅有的衣服,一手搭在門框邊,漫不經心的問:「找鍾家慕?」
那時的自己,該是怎樣的不堪與狼狽。
席暢暢的腳不自主的后移,幾乎要再一次的落荒而逃。
楊皙卻已經走了過來,依然是光鮮亮麗如明星一樣的架勢,她沖她笑,彷彿在他鄉偶遇到一位故人:「席老師,不請我去喝杯冷飲?」
那樣的自然,自然的毋庸置疑。
小區外面街道的轉角就有家冷飲店。
「紅豆沙冰。」楊皙把手中的目錄遞給席暢暢。
「我來杯溫水就好。」席暢暢跟服務員點了點頭。
很快服務員就端了上來,席暢暢雙手捧著水杯,一點點的啜飲,小小的隔間里一片尷尬的沉默。
最終還是席暢暢耐不住,勉強扯出一個笑:「楊皙,這麼巧在這遇到你。」
「過來見一個朋友。」楊皙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杯里的沙冰。
「那大概要呆多久?」
「兩三天吧。」
「哦,那讓你朋友帶你好好的玩一下。」
「這個自然。」
……
這樣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著話的時間,兩個人也都吃完了。
不得不說,席暢暢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對楊皙笑了笑:「家裡正在做飯,我要先回去了。」
說著就要站起來去結賬。
楊皙坐在那沒有動,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那種眼光讓席暢暢有些不安,讓她……急急的想要逃開。
「你問了我許多的問題,可是最關鍵的你似乎忘了問。」楊皙開口,柔媚的嘲諷的語氣,她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緊緊鎖住席暢暢的每一分表情:「為什麼不問問鍾家慕近來過的好不好?」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席暢暢幾乎抑不住全身的顫抖,倉皇的別過去臉,語氣也有些冷:「我不想知道。」
「可是……」楊皙語氣輕柔,手卻用力按住她發顫的手:「有些事,你必須得知道。」
楊皙點燃了一根煙,很少有女人連抽煙的姿勢都這麼漂亮,絲毫不見輕浮,反而有種恣意的洒脫,又像是有著滿身的風雨。
她的聲音低而淺,與其說是訴說,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與鍾家慕跟著宋叔在酒吧一起長大,鍾家慕當時跟他姨媽住——哦,就是後來因為賭博出事的那個。雖然名義上是鍾家慕的監護人,實際上只是花鐘家慕的錢而已。她的家裡烏煙瘴氣,鍾家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泡在酒吧。」
席暢暢泛起疑惑,記得她和鍾家慕第一次上街,她當然是要付賬,卻被鍾家慕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花女人的錢。」一臉的臭屁,最後加了一句:「尤其是你的。」
之後每次出去吃飯,他從來沒讓她拿過一分錢。
想想這半年來,他雖然稱不上揮霍,但是作為一個學生來說,那手面也算是驚人了。
他哪裡來這麼多的錢?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楊皙簡短的解釋:「鍾家慕很少說到自己的事,到底他的錢是哪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人說是他自殺的生母留下的,也有人說其實是他生父。可是這些又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只是認識他這個人而已。」
「席暢暢,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她深深吸了口煙,忽然說。
「我和鍾家慕從小一起長大,我也看著他身邊來來往往的女的,各式各樣的那麼多,可是我都沒有看在眼裡過,因為我知道他也從沒正眼看過她們。儘管他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可是我知道他總會有一天是我的。就算他身邊有再多的人,他也不會愛她們,鍾家慕心裡沒有任何人,他不愛任何人,可是他喜歡我。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我在他的心裡有一席之地。」
「直到我在火車站看到了你。」
「那天我回去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火車站看到鍾家慕的那一刻,我還以為這麼多年的等待終於到了終點。可是我撲在他的懷裡,抬頭時卻看到他的視線是灑在你的方向。」
「儘管他裝得不在乎,儘管他裝得不耐煩。可是看到你的時候,他連眼睛都在微笑。我早就聽過你的名字,鍾家慕家出事的時候,我不在這裡,只聽說他搬過去和你一起住,當時看你一副傻裡傻氣的樣子,我還安慰自己也許他只是習慣。畢竟在他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時候,是你在他身邊。」
「可是在計程車上,你到了門口,他卻不讓你下車,那樣蠻不講理。我太了解鍾家慕,他鮮少看重什麼,一旦看重了就有一種執拗。當時你嘟著嘴氣呼呼的坐在前面,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多希望先到的那個人是我,這樣我才不至於親眼看到他對你的執拗,他這樣蠻不講理,只是不願你離開他的視線。」
席暢暢的手只是握緊手裡的玻璃杯,彷彿除了這個,世間再沒有別的依託。
「一切都這麼明顯,可我就是不願意相信。」楊皙自嘲的笑了笑:「我還騙自己說是因為鍾家慕一時新鮮,在酒吧見多了那些人,才會對又笨又傻的你感興趣。可是後來他對你太用心,他連夜去別的郊外搞來非法的煙花,因為別人撞傷了你,他就滿市的找人打聽。他為了做了這麼多——或許還有更多,我不知道,你更不會用心去看。儘管你當時有了別人,可是他還是一廂情願的對你好。」
「原來我願意一直那麼等下去,是因為我以為鍾家慕他不懂愛,因為不懂,所以他不愛我。但是只要他開始懂得,他就會發現他身邊有我,也只有我。」
「可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懂愛,他只是不愛我。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懂,他把你愛的那麼好。」
「我也想過放棄,也嘗試過,幸好他那個時候並不常到酒吧來,我很少見到他,我想這麼一天天的,你們會有個好結果,而我也會有一天忘了他。」
「可是這個時候,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又開始到店裡來。雖然他什麼都不說,可是我偷偷到過你們的樓下,他不在的時候,燈光都是暗的,你已經搬離。」
「剛開始我還想,或許你們還是不可能,或許是已經分開。我甚至壞心的想,你畢竟也綁不了他多久。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我錯了,他儘管每天到酒吧里,卻堅持在十點之前離開,甚至滴酒不沾——除了他的人每天準時的在店裡出現,其餘都跟你在的時候一樣。」
「那時,我才明白,他是在等你。你不喜歡他做的事情,他依舊不會去做,每天按時回家,滴酒不沾,都是為了等你。為了你回來的時候,他還一直在那裡,一直沒有變過,從不曾讓你失望。」
「從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徹底的沒有機會。」
「因為他比我更傻。」
「還有那個嵐嵐,我知道她為什麼撒謊,因為她知道鍾家慕不會解釋——他就是那樣,無論別人怎麼看他,他都絲毫不會放在心上。嵐嵐也是了解這一點,才會這樣的撒謊,當時鐘家慕的老師給他打電話,我就在一邊。他原本只是說不去,隨便學校的處置,拿錢也好,退學也好,他都無所謂。可是聽到裡面說你會去,才急急忙忙的跑過去。我想只要你在那裡,他就會解釋,不再是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味默認。」
「那天,他從學校回來,表面上跟平時沒有區別,我還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他一整晚都坐在那,也不喝酒,也不說話,只是看著舞池,我過去跟他打招呼,看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間我哭了。」
「以前他的眼睛是空的,無論什麼人,什麼事情,他都不看在眼裡。可是那個時候,他的眼睛里是徹頭徹尾的死氣。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麼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宋叔那麼大的神經,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當時我們就一個念頭,就想讓他喝醉也好,打架也好,哪怕把場子都砸了,也勝過他這麼行屍走肉的呆著好。後來,我們終於成功,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發現鍾家慕喝酒是件好事,我心甘情願的看著,只怕他喝不多,只怕他喝不醉。」
「後來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出酒吐在我的衣服上,等把他安頓好了。我才洗了澡,套了件他的衣服,聽到敲門聲,然後就看到了你。」
席暢暢手停了一停,睫毛扇動了兩下,最後還是垂了下來。
楊皙彈彈手指,落下一截煙灰:「當時看見你站在門外,明明知道這是你們和好的機會。可是就是忍不住,只想讓你誤會。」
「看著鍾家慕愛得那麼苦,而你只是擺出一張白痴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了解的臉,看著就討厭。看似一臉無辜,其實根本就是沒心沒肺。當時看著你一臉蒼白,跌跌撞撞的跑下樓,我的心裡真的是很痛快。」
「可是我還是錯了,你這種性格,受到一點的挫折就會縮回你的外殼裡,受傷的還是只有鍾家慕一個人。」
「所以,我到了這裡,在這裡租了房子——既然是我讓你離開,我就要把你追回來。這是我欠鍾家慕的,只有讓我曾經彌補了曾經犯下的錯,我才能夠擺脫過去向前走。我在這裡等你十天,只是為了跟你說這些話。」
說完,她慢慢的站了起來,不理會一旁靜靜出神的席暢暢往外走。
走到隔間的門口,還是停了下來。
「可是我想讓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沒有想拆散你們的意思。」
「鍾家慕用情太深,連一點機會都沒留給我。」
「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如果你還是沒有去相信的勇氣,那麼,就絕對不會有幸福的可能。」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也沒有回頭。
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兩點,席爸席媽都是有工作的人,匆匆的吃了飯,連平時的午休也來不及,一臉呵欠的出了門。
屋裡又只剩下席暢暢一個。
按開電視,頻道里是一出台灣的鄉土劇,溫良嫻順的媳婦,一個處處刻意刁難的婆婆,還有中間那個左右為難的丈夫。
粗製濫造但是卻催人淚下的情節,典型的肥皂苦情戲。
室內的空調無聲的放鬆著暖氣,把夏日的暑氣都擋在窗外。電視里的畫面粗製濫造,卻也引人入勝。沙發的茶几上有洗好的水果與沏好的果汁。
尋常寧靜的下午,一如過去的一個多月,一如她曾經的二十多年。
其餘的事情恍然如夢,彷彿從不曾發生過。
譬如適才邂逅的楊皙,譬如不願想起的鐘家慕。
鍾家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