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趙碧雯番外
杜家諾大的宅子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院子里的樹影。人上了年紀,睡眠就變得少,常常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杜正明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來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了。他這些年喝茶養鳥,注意養生,即使是笑裡藏刀,也還是自認為是和氣待人。杜正明年輕時是脾氣暴躁的人。現在小一輩的人,都隱隱有些看不上杜家,覺得杜正明不過是個遛鳥喝茶的老頭子,杜天祥又是個不怎麼理事的,第三代的杜宇也是弔兒郎當,純屬是個敗家的浪蕩子。可是老一輩裡面知道杜正明的人,還是認杜家這個老牌的家族的。畢竟能夠親手打下杜家這份基業,在幾大家族裡面迅速確立自己的地位,這樣的男人,無論多少歲,都不能夠小覷。可是不得不承認的是,杜正明老了,以他也無法計算的時間老去。他鬢角的白髮再也沒有心思用染髮劑藏起來,乾枯的皮膚也如枯老的樹皮,唯一可以窺見這個男人當年叱吒風雲的痕迹的,只有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尖銳、精明,彷彿是一塊日久彌新的寶石,可以看透世界上很多的東西。
這些年,杭州幾大家族很少能有機會再聚一聚。他年輕時候,那種過年幾個家族小輩聚集在一起喝酒賭錢打牌的時光,再也沒有回來了。現在的小輩,感情疏離,冷淡得可以談的只有生意。僅有的幾次,也還是某些場合正式的公司年會上,他遠遠站在那裡,給她淺淺一笑,當做打了一個照面。她比三十年前,要豐滿一些,照舊是一身剪裁得體的定製旗袍,手上戴著素凈的一個鐲子,一舉一動都是生養在大家門戶裡面的女子。
遇見趙碧雯是三十年前。杜正明意氣風發,聯繫了國外的黑幫勢力,在國內做中轉的生意,在幾大家族裡面是新崛起的勢力裡面最厲害的角色。他賭錢賭得厲害,在澳門賭場就沒有輸過,更不要說這只是幾大家族聚在一起的小打小鬧。有意無意,溜須拍馬故意送錢者有,不甘心又技不如人者有,牌桌上賭的是錢,言談舉止間,來往的都是生意。杜正明正得意,一手拿著景德鎮的茶器呷了一口水,一手攏著牌桌上的錢,眼睛無意間掃到聘聘婷婷有女孩子走進來。穿著得體合身的旗袍,身段被旗袍布料掐得恰到好處,皮膚是珍珠一樣啞光潔凈,水嫩嫩讓人忍不住要摸一把。他停下來撈錢的手,目光被她完全吸引,眼神不由自主地跟著這個小姑娘游移。杜正明也算是「閱人無數」,甚至自己還有一個私生的兒子養在國外,這個快要四十歲的年紀,也算是見過風浪的。可看這小姑娘就這樣聘聘婷婷走進來,對著牌桌上的人用吳儂軟語嬌嗔罵一通,還是忍不住地動心。
牌桌上坐的是趙家的大公子,不一會兒就輸掉了趙家郊外某處房產,給妹妹打了電話過來送支票。人輸了是會紅眼睛的,明明知道會輸,還是義無反顧地下賭注,想著終有一日會贏回來。其實會贏嗎?只不過是越來越輸。趙碧雯曉得這樣的道理。趙家不是那種強勢的厲害角色,它更多地是老牌家族那種溫潤優雅,靠著自己家裡面的情面和老底子,在幾個家族裡面遊刃有餘地做著生意。到了趙碧雯這一輩,能夠撐得住場面的就只有這麼一個大哥。趙家的女孩子是不做生意的,家裡面雖然也是嬌生慣養,花錢似流水一般,可是涉及到家族裡面的生意和錢,就一文都沾染不得。趙碧雯的祖父寵著她,雖然因為趙家的規矩不能讓女孩子插手生意,可是里裡外外給這個孫女的產業也不算少,整個算下來,倒小有幾分產業的。趙碧雯的大哥輸了的這個地方,本來是趙碧雯自己的一處私宅。自己家裡面的房產,趙家大公子因為父親祖父在上頭壓著,是不敢輕易拿到牌桌上去變賣的,唯一的能耐不過是拿著妹妹的嫁妝本錢,出來充一充自己的口袋。是以趙碧雯接到電話,趕來給哥哥送房產證和抵押支票的時候,是恨鐵不成鋼的。可是又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哥哥,言語之間難免就有了幾分小女孩子的嬌嗔。說起來,她從小被養在趙家的閨閣里,也不曉得哥哥輸掉了多少。自己的那座宅子,她去看過一次,也不過是間無關緊要的別院,因此倒是念叨了兩句,便也作罷,只是囑咐哥哥看清楚些,莫要再往裡面下注,又要輸了,讓家裡面知道了,她也就隱瞞不了了。她光顧著教訓哥哥,全然沒注意牌桌上看著她呆掉了的杜正明。
杜正明的失態也只是一瞬之間的事情。他輕咳一聲,大概也明白趙家大公子是怎麼一回事,就笑:「早聽說趙家小姐的私家宅院里,亭台樓閣好看的緊,才唐突地想要贏回來。如此看,倒是有點奪人所愛了。」杜正明在回國之前並不知道趙家還有這樣的一個女兒,更不用說知道這樣一個小姑娘有什麼院子了。不過是信口胡謅,擺明了要放趙大公子一馬,讓他檯面上不至於那麼難看,也覺得這個小姑娘有意思地緊,調戲調戲也還不錯。
「輸了就是輸了,我們趙家還不是牌桌上耍賴的人。」小姑娘口齒清楚伶俐,不緊不慢地回復,一本正經倒是有些像嚴肅的外交官。當時杜正明剛從國外回來,見的都是奔放風情的女子,這樣乾淨、可愛到一本正經的小姑娘他還是頭一次見。本來一座院子,也沒什麼要緊,這個牌桌上的賭注,比宅子大得多的他也見過,也贏過也輸過。可是這樣溫柔禮貌,柔中帶剛的小性子,還是讓杜正明覺得眼前一亮。他接過小姑娘遞上來的支票匣子。那是個標準姑娘的盒子。紫檀木上面鑲嵌的是貝殼的牡丹花,木質的盒子,卻沒有那麼笨重,輕輕巧巧的,開合處都是銀子做的精巧機關。打開盒子,裡面是輕飄飄的兩張紙,一份是標註了款項的支票,一份是房產證書。
「盒子可真是,跟人一樣的別緻。」杜正明捏著兩張紙隨便放在牌桌上,手上不停地把玩這個紫檀的盒子。那個幾大家族裡面聞之喪膽的杜正明,那個走私軍火,手上幾條人命的男人,這樣溫柔有耐心地跟一個小姑娘講話,讓牌桌上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這位有「活閻王」之稱的男人,賭錢不順心了可是會隨時掀牌桌的。
「你這人,倒是買櫝還珠了。」趙碧雯瞥了他一眼,冷冷的,「無論如何,東西放在這裡,您自己隨意。」她頷首示意,又摸了摸哥哥的肩膀,讓趙家那個大公子牌桌上悠著點。「買櫝還珠……?」杜正明嘴裡反覆琢磨這麼一個成語,家裡面很早就送他出去念書,中國傳統文化的東西,他倒是了解得不多。後來他才查了那個成語,講的是有個買珠子的人,喜歡裝珠子的盒子,就買下了盒子,把珠子還給了賣珠寶的人。可是,有的時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那個是趙碧雯,那麼杜正明願意做那個只買下盒子的傻瓜。
他很喜歡這個姑娘溫柔文雅的脾性,就像他在廣東喝到的一杯早茶,無由來讓他渾身舒暢,一天都有著好的心情。後來他從旁人嘴裡聽說,原來趙家這個溫溫柔柔的大小姐,是叫趙碧雯。原來她是趙家家主最寵愛的孫女,有著跟哥哥勢均力敵的私房。難怪趙家大公子輸了牌局要找她過來救場。趙碧雯從小養在祖父身邊,接受的是中國傳統的文化,按照古代閨閣裡面的大小姐的規矩一步步養成的。她人生的好看,又溫柔有禮貌。追求者不在少數,可是小小年紀,又有著自己的主見,知道自己打算自己的未來。牌桌上一見,杜正明暗地裡打聽,趙碧雯也暗暗打聽著他。是以,當新年時候,幾個家族齊齊出面的時候,趙碧雯精心換了一套毛呢的裙子。料子是從英國空運過來的,請的是全杭州城最有名的裁剪師傅,做得既有西洋的風格,又不失中國傳統的美感,很像民國時期從油畫里走出來的金陵美女。趙碧雯在閨閣時候,就聽小姐妹提起過這樣一個人,從國外留學回來,滿身戾氣,在幾個將要衰敗的大家族裡領起來一股崛起的風潮,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那次給哥哥送東西,她其實是有幾分知道杜正明在場的。她對自己的樣貌也還算有信心,跟著日本的師傅學習過一段時間日本藝妓的魅惑之術,是以看到杜正明后,看到他的言行舉動,才又下了功夫去吸引他的注意。不知為何,生性敏感的趙碧雯有著強烈的預感,她覺得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未來會有很好的發展。即使這個男人不能帶給她什麼好處,結識一下,聽一聽建議也是很好的。
杜正明從來不吝嗇花錢,尤其是女人。可是他從認識趙碧雯以來,從未給她買過什麼貴重珠寶、寶馬香車。他要麼送一些院子里產的柑橘,要不就是國外學的,自己手工做的香皂之類的小物件。他不想用錢去髒了這樣乾淨的一個女孩子。其實,他對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上心。
落花有意,流水有心。一來二往,趙家大小姐和杜正明關係漸漸熟絡起來。她會做好一份點心帶給杜正明,杜正明也會相應的在生意上幫持著趙家的生意。本來就是一場見色起意,可是杜正明卻遲遲沒有下手。後來趙碧雯不止一次地想:她給了杜正明無數次的機會,為什麼他每一次都能夠恰好的錯過去了?
老宅子住得久了,屋子裡面再乾淨,也總是有一種潮濕的氣味。就像杜正明日漸衰退的人生,就像他對趙碧雯的心情。他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人不過就是她,可是他卻終究沒有得到她。就像他看懂了她對他的無數暗示。一個縱橫多年的情場老手,怎麼可能看不懂一個小姑娘的心機。可是他沒有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樣,順水推舟。他腦海里始終記得那是個約莫午飯後的當口,一個穿著月白旗袍的小姑娘,聘聘婷婷走進來,眉眼間儘是驚心動魄的嬌嗔。這是杜正明心頭上的白月光。
來往的久了,自然就會有一些閑言碎語產生出來。趙家是那樣的門戶,女孩子都是養在深閨裡面的,自然要清白名譽。雖然杜正明在商場上給了趙家或多或少的幫助,可是他並算不得是她最好的選擇。
記得有一次,趙碧雯自己帶了點心,過來逗他。他放下手邊的文件,跟她笑鬧著,問她怎樣才換得姑娘手裡這一盒子的點心。當時趙碧雯卻停住了笑,自己痴痴想了一會,看著他說,「浪子回頭,我換給你好不好。」都知道杜正明在外面是出了名的浪子,身邊的女人如走馬燈一樣,什麼樣的身段和外貌沒有,甚至還在國外有一個年紀不小的私生子。可是這個比他小這麼多歲的小姑娘,就獃獃站在他的眼前,問:「浪子回頭,可不可以?」那一刻杜正明突然意識到,他老了。鬢角也需要國外進口的染髮劑來遮掩歲月的痕迹,而這個姑娘正是最美好的歲月,雙手嫩生生似蔥,眉眼間都是盈盈笑意。這樣的佳人,第一次讓杜正明產生自己「不配」的想法。他了解這樣的生活。目睹了太多老夫少妻,最後因為一個人先走,另一個人就格外孤獨寂寞。他清醒的頭腦告訴他,他不想這樣的小姑娘也過上那樣中年守寡的日子。或許喜歡就是攀折枝頭的花朵,恨不得都攬到自己的懷裡。而愛情是克制,是給它澆水培土,讓它來年也能開出美麗的花。
都是看得明白的人,杜正明的一個眼神,就讓聰明的趙碧雯,心裡涼了一半。就見他掀開她手裡的點心盒子,兀自拿出一塊點心似乎滿不在意,「所謂浪子,是不可能回頭的。」她任然是笑意盈盈,眼角卻紅紅的像個小兔子,鼻尖酸酸,發出沙啞的嗓音,「好。」再也沒有誰在乎那一盒子點心。趙碧雯沒有那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勇氣。杜正明也沒有可以守護她一世周全的信心。當兩個權衡考量的人,同時碰上了愛情,那他們只能以離散而結局。
後來漸漸,趙碧雯就很少來找杜正明。偶爾家族裡聚會時候,見面碰上了,就微微笑一下,頷首示意。或者私下裡面,喊一句,「明叔。」就再也沒有什麼後續。
冬天時候,趙碧雯到了考慮結婚的時候。趙家開了一個好大的聚會,邀請了各大家族的青年才俊過來。明面上是生意上的商業交流,可其實,暗地裡是讓趙家的大小姐挑一個自己稱心如意的夫婿。那天不知道怎麼,請柬就遞到了杜正明的手裡。大概那時候他已經是杭城風頭無量的人物,沒有誰開什麼聚會不遞一張請帖送到他的手裡。即使是這樣的老牌家族,趙家,也是不例外的。屋子裡開著溫度很高的暖氣,來的時候,依然看見趙碧雯聘聘婷婷走在趙家那條長廊上。不曉得她冷不冷,還穿著那樣子顯身段的旗袍,披肩長發,溫溫柔柔像從畫中走下來的仙子。舞會開場前,有個預熱的鋼琴曲。趙碧雯若是第一支舞選了誰,就意味著她對誰是中意的。她握著一杯香檳,走到杜正明身邊,叫一句,「明叔。」她想說,如果她選擇了杜正明,即使是以後面對很多艱難也沒有關係。即使他終有一日會先她而去,即使他仇家眾多,死後似乎難以善終,她考慮清楚,也沒有關係。可是那句「明叔」叫出來,他卻笑了起來。那個平日里總是板著臉,冷漠的似乎寫著「生人勿近」的杜正明微微笑了起來,他說,「這樣一圈的新晉貴族裡,吳家長子軟弱無能,宋家跟趙家一樣,雖說是門當戶對,可也擔心他家大業大,回去欺負了你。要我看,那個角落裡喝酒的蘇憲生不錯,溫文儒雅襯得上你的氣質,又是拼了自己能力上位的人,雖是這樣一言不發角落裡喝酒,可還是個厲害人物呢。」杜正明嘴上說著反話,大致給趙碧雯分析了場上諸位公子的利弊優劣,心底里卻很希望她可以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即使是有著諸多考量,自尊心和自私心還是作怪,那一刻他想讓她選擇自己,卻雲淡風輕地說著反話。
鋼琴曲彈過了最高潮的部分,漸漸快要收尾。趙碧雯聽他一句句分析,忍住眼角的淚水,抬頭看他,「明叔說得有理。」當鋼琴落下最後一個音符,就只看見趙碧雯聘聘婷婷,走到杜正明說的那個「最佳人選」面前,笑盈盈邀請他跳第一支開場舞。蘇憲生明顯是驚訝的,他沒有想到趙家大小姐竟然會選擇自己。他這樣的新生勢力,本來對這次聚會就沒有抱有多大的希望,指望著趙家嫁妝豐厚的千金小姐能夠看上自己。可是趙碧雯竟然選擇了他,讓他實在是覺得,像天上砸下來一塊巨大的餡餅,自然是喜悅得情不自禁。杜正明原本是亂說,卻沒想到趙碧雯當了真。就這樣真真假假,趙碧雯竟然選擇了他隨口亂挑的那樣一個人。
婚禮前夕,杜正明問,她對蘇憲生是否是真心。這樣一個新生的勢力,有什麼值得她傾心的呢?趙碧雯笑笑,呷了一口茶水,道,「那一日我問明叔意見,覺得明叔說的句句有理,蘇憲生當真是,極好的人選呢。」
兩個人,都是極為聰明,隔著真真假假的面具,說著違心的反話,自己心裡卻難過得要命。杜正明也笑,「當真是,適合你的。」走的時候,杜正明破天荒,摔碎了茶樓裡面一個杯子。他以前是不愛來這樣傳統風格的茶樓的,可每次見面,趙碧雯都約在這茶樓裡面,他也就隨著她,養成了喝各種茶的習慣。臨走的時候,趙碧雯說,「明叔,以後脾氣莫要那麼大了,笑一笑,多好看。」
商場上閻羅一般的人,不知怎麼那一天就像是忽然轉了性子,笑裡藏刀,雖然生意手段上這樣那樣的殘忍,可面上卻還是那樣的和氣。
後來,婚禮之後,杜正明才知道,原來那個看起來道貌岸然的蘇憲生,在結婚前就已經有了一個私生的兒子。當趙碧雯帶著自己的嫁妝,讓蘇家徹底成為杭州城內數得上名號的大戶時,當趙碧雯生了第一個女兒的時候,產房裡面他領著自己的私生兒子走了進來。杜正明知道的時候,後悔的腸子都青了。他沒有想到,自己以為的最好的結局,竟然還是沒能給趙碧雯幸福。
當趙碧雯的女兒蘇倩,那個從出生開始,就讓杜正明倍加關心的小姑娘從國外回來,跟著私生子的哥哥爭家產的時候。杜正明就抱著對她母親的歉疚處處維護她。下面的人,除了今宵,還有很多會打小報告的。蘇倩在下面動的那些小動作,杜正明不是看不到,而是選擇恣意縱容。他恨不得幫這個小姑娘奪回來全部的家產,更何況是一間微不足道的茶莊呢?
天階夜色涼如水,杜正明坐在院子里,想起了這樣一段往事,本來就少的睡眠,就更加消失殆盡,沒有了一絲的睡意。
或許真正的愛情就是,花開堪折直須折吧,沒有那麼多的計較考量和猜來猜去,直接把喜歡的人抱在懷裡。即使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起碼自己也不會後悔。杜正明後悔嗎?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義無反顧去追尋自己的愛情的時候,他是後悔的。悔不當初,卻再也沒有站在那個姑娘身邊,守護她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