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涉政
天氣日漸炎熱,循例宮中的冰塊只有在立夏那日方可啟用。按照禮部官員的說辭,「立夏小滿火燒天,欲動身先汗如雨。」開窖的日子便定在了四月初五。這日茹淑女一如既往的坐在後花園和我談笑,永和宮的後花園雖不比御花園氣派,但也是奉旨敕造的,依舊輝宏無比。閑聊間,乍聽她提及最近的朝堂不太安分。
我朝自洪武建國起,所有皇子授金冊金寶冊封親王起,務須離開京城到屬地就藩。「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這也從根本上杜絕了宗室亂政的根源。臨朝掌權的無非是後宮的外戚和權宦。而靜淑女的哥哥、戶部尚書周錚既是皇家門裡的親臣,又是朝堂上的權臣。在皇帝曖昧態度的縱容之下,日漸驕縱猖獗起來。
前朝的官員也分作了以東林黨首趙楠星和戶部尚書周錚兩大派,雙方的門人弟子交朋結黨,已演變成激烈的黨爭。他們之間互不相容,依附於自己一派的就姑息縱容,如果是另外一派就排擠打擊。一時之間朝堂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
朝堂這個地方,無論從後宮的妃嬪口裡提起過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和敬而遠之。而對於所有朝廷大員來說,皇帝是可以隨手賜予他們榮華富貴的恩人,又何嘗不是一句話,可以收回所有榮耀恩典的仇人。皇帝有自己的主意見解,大臣們只能揣測和順從,卻不能違拗。即便是扶持皇帝登上帝位的太后亦是如此,母子之私,遠沒有君臣大義來的要緊。
皇帝素日里的喜怒哀樂無時無刻不牽動大臣們的心弦,恩威交織,大臣們卻不能奈皇帝何。我想這才是大臣們畏懼皇帝的真正原因。
而黨爭之禍,是除了藩鎮割據和宦官專權外的又一大禍端。
果然皇帝匆匆地趕到了後花園,見茹淑女也在,他兀止住了腳步。眉頭卻是緊皺,面上訥訥不善。目光巡盪在茹淑女的身上,她自然知曉其意,尋了個理由,識趣的退了下了。皇帝踱步到我跟前剛一落座,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這才朝我道,「近來朝政冗繁,不免冷落了你。」
我起身一福道,「嬪妾勞皇上惦念著。」又關切的詢問道,「看皇上臉色憔悴,可是著了風寒?傳太醫瞧過了么?」
皇帝搖頭道,「朕患的是心病,太醫使不上力,朕也沒有傳過他們。」
我卻微微笑道,「太醫使不上力,治不好皇上的心病,嬪妾倒想一試。」我一邊用手指在皇帝的手背上揉捏,一邊說道,「這漢朝的外戚,魏晉的士族,隋唐的門閥,宋朝寒門士子,還有我朝的文官集團。結黨無處不在,皇上又何必為此憂愁。」
皇帝「吁」了口氣,唇邊都是笑意,「原來你都知道了?」說著也道,「歷代帝王最恨結黨,也最怕結黨,乘隙結黨最是大病。一旦拉幫結派就必然產生私利和大規模矛盾衝突。進而產生更多的黨羽,出現更大規模的謀取私利、包庇和利益紛爭,以至於為禍朝政。」
我也附和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和黨爭,英明的君主會有效利用和平衡各方利益,畢竟『水至清則無魚』。」
皇帝淡笑道,「沒想到這麼大個宮裡,竟數你看的最透。」說著飲了一盞茶水,稍緩了語氣,朝卿黛微一揚手道,「這碧螺春味道太淡了,去換杯武夷的大紅袍來。」
皇帝意欲讓她們避嫌,卿黛應下,引著在旁侍候的宮女內監都退下了,唯有皇帝與我四目相對。斟茶這活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方要起身親自為他篩選茶葉,皇帝按住我的手道,「你先坐下,聽朕說。」
我帶著淺淺的笑容,在一旁聽著他細細道來,「昨個周錚仗著朕的寵信,在街口縱容底下的家奴打死了人。今個在朝堂上大理寺少卿又給五軍都督府的人進言,說是要把人調到遼東戰場上去,為國效力。就為了這兩件事,今天在朝堂上鬧得很兇。」
我搖頭問道,「臣妾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何關聯。」
皇帝卻道,「當真不明白么?只需看這件事中誰的收益最多,便可猜測出是誰做的。」
我笑道,「這不是大理寺的堂官們捯飭案件時,常用的排除法么?」
皇帝冷笑道,「是啊,這是他們自己平時審案的辦法。如今放在自己身上,卻糊塗了起來。可見這人吶,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著又道,「文臣結交武將,向來是有謀反的嫌疑。一個小小的從四品大理寺少卿,串聯拱衛京畿的京衛何意?必是受人指使,而他又是周錚的門人,可見周錚意欲染指軍政。」說著又道,「軍權一直是與朝政剝離開的,被朕緊緊握在手裡,也是朕的立國根本。如此看來,再任其發展下去,怕會動搖了朝廷的根基。可惜方才朕從嫣貴人那裡出來,她竟然讓朕仿效唐代宗,做一個大度量的皇帝。還說什麼『不痴不聾,不做家翁』。」
我忙為嫣姐姐開脫道,「皇上知道的,嫣姐姐為人向來寬厚。」
皇帝卻不堪重任的道,「這就是她的幼稚之處,她以為遇見問題時,像鴕鳥那樣那樣把頭埋進沙子里眼不見為凈,就可以避開問題,殊不知這樣做問題只會越來越多。」說著又道,「我朝經歷萬曆爺的怠政,朝廷已經不堪重負了,如何教朕能忍?」
我試探的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不可置否的道,「這些日子周錚得罪了不少朝廷的大臣,朕只需要稍微的朝他們透漏一點,彈劾周錚的奏摺會把南書房淹掉的。」
我不禁暗嘆,皇帝每一次清除黨爭的結局,幾乎都是血流成河的殘酷。我呈上一杯大紅袍,勸道,「還望皇上三思,周錚身為戶部尚書,當下正在為皇上統籌東北的戰馬錢糧。皇上又在山海關以南處處設防,此刻撤下他,會引起前線動蕩的。」
皇帝道,「還是你思慮的周全些,朕當下並沒有要動他的打算。朝局安穩,朕才能騰出手來收復邊疆。」說著又頓一頓道,「朕很快就將收復遼東半島,珍兒...」說著他便凝視著我,鄭重的道,「自萬曆四十七年薩爾胡之戰慘敗后,遼陽、瀋陽等重鎮相繼失守。朝廷退守遼西,已陷入完全被動。如今皇爺爺手裡失去的疆土,就定要被朕重新奪回來了。」皇帝越說越激動,此刻似乎已經到了生與死的邊界,「朕要留一個太平盛世給後世之君,不教朕的臣民再受戰亂之苦。」說著又不免補充一句,「所以,此刻朝廷絕不能亂!」
皇帝昂首坐在我的對面,臉色像湖水一樣平淡冷靜。我心裡清楚,周錚攪亂朝堂給皇帝帶來的委屈和怨氣,只是因為前線軍情告急而暫擱,並未因此完全消退。我進言道,「皇上說的極是,軍隊是立國根本。若是突然斷了兵馬錢糧,軍內人心浮動,皇上在前朝也無法安穩。失了戶部尚書周錚算是斷腕,失了軍權才是斷頸。精明的人是不會讓自己斷頸的。」
皇帝取了塊桂花糕含在嘴裡,「精明的人,也不會讓自己斷腕的。」
我揣測的道,「權衡利弊下,皇上您還是想要保住周錚的。」說著又試探的問道,「皇上是不是想要找人頂替了周大人縱凶傷人的罪責?讓他脫身。」
皇帝目光幽深的看向我,忽然出口申斥道,「大膽,竟敢妄猜君意!」旋即又快活一笑,「你果然聰慧,朕在你跟前都快活成了一個透明人。不妨告訴你,朕來之前就私底下疏通過了刑部,教人頂替了他的罪責。」
我忙屈膝道,「臣妾不過是妄自菲薄,還望皇上見諒。皇上若是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哪裡還吃得下小點心,哪裡還有心思和臣妾說話。」
皇帝溫和的道,「朕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說罷又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朕沒有看錯,你比嫣貴人更適合攝六宮事。」說著又仰起臉道,「接下來,朕要出重拳整頓吏治。」
皇帝輕嘆間,拉著我的手道,「再陪朕說說話吧,過了此刻,怕就沒有這份閑情了。」
自那日皇帝屬意我攝六宮事,偶爾會將後宮的雜事交由我協理一二,因此我的地位在後宮三千佳麗間愈發的尊貴。
奈何太后不放權,任誰也無可奈何。只是太后隨著年歲的增長,精力勢必越來越有限。閑暇時,我手捧一本《皇明祖訓》隨意翻閱,《皇明祖訓》最早稱《祖訓錄》,於洪武二年成文,后數易其稿,於洪武二十八年正式頒布。除序言外,共分十三章,包含首章、持守、嚴祭祀、謹出入、慎國政、禮儀、法律、內令、內官、職制、兵衛、營繕及供用。與後宮女子而言,我們觀看的重點唯有內令,內令中規誡皇后及各位妃嬪不得干預外政。看的入神,邃身體慵懶的傾靠在扶手上,用右手支起下顎,不覺間竟瞌睡了過去。忽覺有輕盈的腳步上前來,和風卷著桃花瓣的香氣輕輕吹拂在我臉上,我睜眼惺忪一瞧,原來是扶崧手持一束桃枝躍到我的跟前,「小主快聞聞這花香不香?」
我追問道,「哪裡採摘的?」
扶崧一手挑撥著花骨朵,一邊朝我微笑道,「上林苑的一片桃樹正開的正艷,這桃花不僅寓意長壽,民間還流傳著驅邪的功效,我看宮裡的宮女們都去折了一捧,我也折了一捧拿回來供小主欣賞。」
睡得久了髮絲有些垂松,我端坐在梳妝台前,輕輕側首,道,「若是宮裡都似你們這般人人一捧,那上林苑的桃花林可遭了殃,以後還如何供人欣賞。宮中規矩甚嚴,就沒有侍衛上前阻攔。」
聽我這樣一說,扶崧心中疑惑道,「真是奇了怪了,奴婢去採摘的時候,院子里雖有侍衛監守,卻無一人上前阻攔。」
卿黛佇立在我的身後,為我精心盤了盤髮絲,將一支牡丹點翠頭簪插在發尾處,娓娓道來,「小主不知,如今上林苑是一片花海呢。只是小主和扶崧妹妹入宮尚淺,有些宮裡的傳言還不清楚,三月份桃花盛開的時候,宮裡總是要在各宮小主的寢殿中采一捧桃花來辟邪。」
我朝卿黛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難道是宮中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亦或是不成文的規矩。」
卿黛見眼前就我們三人,便暢言道,「小主不知,先帝在時素來寵幸敬妃,更是將上林苑旁邊的金禧閣挪出來給敬妃居住。後來敬妃產下了惠王朱由橏,依仗著先帝的寵愛,動了爭儲的心思。不過皇子早殤,敬妃受到刺激也日日瘋癲。待到太后掌權后欽賜鳩酒毒死了敬妃。那時正是三月中旬,據聞那日金禧閣上下哭聲一片,上林苑的桃花開得正艷。宮中時常有太監說路過金禧閣時陰氣煞人,更有甚者說曾在夜晚看到敬化成厲鬼,肆意遊走於金禧閣。一時宮中上下人心惶惶,據聞桃木可以驅邪,故每到三月份桃花盛開之際,各宮的奴才們都要折一枝桃木用來辟邪。只是自此往後,再也無人敢去金禧閣周圍晃悠,金禧閣再也無人居住,如今已破敗不堪。」
扶崧將一捧桃花插到彩釉花瓶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沒有侍衛上前阻止採摘。」
院子里的陽光穿過紗窗灑向梳妝台一束光線,透過銅鏡折射到我的眼睛,映著我苦笑道,「這世上真的有鬼么?不過是為了掩飾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太后不希望旁人再入金禧閣,所以才肆意的傳播著金禧閣鬧鬼的流言。」
她二人聽我一說也茅塞頓開,卿黛端詳片刻,也恍然道,「是了,這世上哪裡有什麼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