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無人城(2)
1.
無人城中沒有人,卻有客棧。
即便客棧中一個人都沒有,沒有食物,沒有酒,桌椅上也早已落滿一層厚重的灰塵。但對於遠行的人來說,這樣的環境已足以媲美天堂。
「前輩,您請入座。」
年輕公子認真的用潔白的衣袖,為項青樾撣乾淨了座椅上的塵土,然後笑意盈盈的請項青樾坐下。
客棧中只有四個人。
除了項青樾和那個年輕公子。還有當時緊跟在年輕公子馬後的那兩個男人。
一個又高又壯,一個又瘦又小。
其他走鏢的弟兄們早已累的去客房中休息去了。客房中的床雖然也早已破爛不堪,滿是塵土。但比起在野外中度過的日日夜夜,這裡的床也早已與這裡的環境一般,都是不可多得的奢望享受。
項青樾掃視了一眼這間廢棄已久的客棧,目光閃動,唇角微揚,笑道;「你這小傢伙兒果然伶俐,怪不得沈長風那老東西喜歡你。」
年輕公子聞言連連擺手:「晚輩愚鈍,總鏢頭不過是看晚輩可憐罷了。」
項青樾垂眸看著懷中八寶陀龍槍上鑲嵌的寶石,眸光深邃:「你倒是謙虛。」
年輕公子躬身作揖:「晚輩說的是實話。」
項青樾瞥了他一眼:「聊了許久,還不知你這小傢伙兒叫什麼名字?」
年輕公子恭敬回道:「晚輩名喚付青霄。」
「倒和我名字一般,中間都有個『青』字。」
「不敢不敢。」
付青霄樣子看起來更加謙卑,他弓著身子,臉好像都要碰地了。
「得了。」項青樾皺了皺眉,眼神卻看也沒看付青霄,「別彎著腰一個勁兒作揖了,你也坐吧。」
「不,晚輩不累。晚輩,晚輩給前輩介紹介紹晚輩幾個兄弟吧。」
「嗯。」
得到回應,付青霄趕忙走到那個又高又壯的人身邊。
這人個子高的出奇,壯的出奇。
高的非常人,壯的非常人。
付青霄身姿頎長,少說也有七尺有餘,可站在這人身邊竟似突然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身高勉勉強強也只夠到這人腋下左右,就說是腰間也不為過。
而且,付青霄身形瘦削,這人卻粗壯如牛,站在面前好似一棟城牆,如此看來就更顯得付青霄瘦小如幼孩。
「前輩,這位,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力拔山兮』潘小丁。」
潘小丁抱拳,聲音洪亮,道:「在下便是潘小丁,還望前輩多多指教,」
「還有我還有我!」與潘小丁一起的那個又瘦又小的人突然從角落裡竄出來,猴子似的爬到潘小丁肩上,聲音又尖又細,聽的人頭皮發麻:「在下是潘小丁的哥哥,潘大壯。受江湖朋友抬愛,諢名稱作『萬里煙』。」
「哦?」項青樾眸光一閃,「原來你就是『萬里煙』。」
「是極是極。」潘大壯眯眼笑著,連連點頭。
「我在關外曾聽說過一句,『萬里煙起,神仙難追』,說的可是你?」
潘大壯笑的更開心了:「不錯。江湖中也只有在下一個『萬里煙』,絕不會有第二個。」
「你的輕功真有傳說中那樣厲害?」
潘大壯聽了項青樾的問題,不禁仰面大笑:「前輩的問題,就像在下問前輩的槍法是否真如傳說中那樣傳神一樣愚蠢。」
潘小丁聞言,神情微慍,眼角的肌肉也微微抖動起來。他斜眼瞥了一眼肩上的潘大壯,忍不住冷哼一聲,啐道:「什麼萬里煙,不過是一隻猴崽子亂竄,大家覺得好玩,隨意起了個外號拿來取笑。他自己此時此刻倒還引以為豪嘞。好不知羞。」
2.
潘大壯臉色一沉,咬了咬牙,終是沒有發作,只是狠狠剜了潘小丁一眼,轉臉朝項青樾笑嘻嘻的說道:「前輩今晚可要記得早些歇息,畢竟長夜漫漫,孤枕難眠。睡晚了,恐怕這一晚都要在清醒時刻中度過了,明日精氣神兒又如何養回來?」
項青樾冷笑一聲:「難道早些歇息便不會孤枕難眠了?」
潘大壯笑著,眼角下的皺紋彷彿也在笑,笑的猖狂,笑的放肆。
「早些歇息總是會避免一些麻煩的。尤其是前輩這樣的人,麻煩一定多的很。」
項青樾也在笑:「哦?」
潘大壯歪著腦袋,狡黠的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繼續說道:「麻煩少了睡眠自然會好些。」
項青樾也學著他眯了眯眼睛:「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潘小丁冷嗤一聲,說道:「他說的一向有道理。」
潘大壯睨了他一眼:「你總算說了一句人話。」
潘小丁臉色冷,聲音更冷:「我說的一向都是人話。不像你,滿嘴鬼話。」
潘大壯鐵青著臉,一聲不吭的爬到潘小丁頭上。潘小丁身子動也不動,似乎察覺不到潘大壯的動作,他就像一座山,一塊石頭,立在此處,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潘大壯就是一隻猴子,活蹦亂跳。他已坐在了潘小丁的頭上,兩條又瘦又短的小腿從潘小丁眼睛前面耷拉下來,不停晃動,笑嘻嘻說道:「也許我是鬼也說不定,不然我怎麼會滿嘴鬼話呢?不過你又怎麼會知道我說的是滿嘴鬼話呢,難道你也是鬼?窮鬼?還是色鬼?」
「呵。」
潘小丁負手而立,乾脆緊緊閉了嘴。他的目光陰沉的可怕。他突然發現,吵架打賭一類的他從沒贏過潘大壯,因為潘大壯是鬼,賴皮鬼,而且是不要臉的賴皮鬼。
人又怎麼可能贏了賴皮鬼呢?更何況還是一個不要臉的賴皮鬼。
這種賴皮鬼恐怕已沒有任何其他的賴皮鬼可以贏過他。
付青霄一旁見狀,忍不住皺了皺眉,乾笑幾聲,說道:「前輩莫要怪罪,他二人一向如此。」
項青樾也不怪罪,只笑了笑,說道:「他二人想必是親兄弟。」
付青霄聞言,無奈搖搖頭,說道:「從未有人說過他們兩個像親兄弟。可他們的的確確是親兄弟。誰能想到,一樣的爹娘,卻生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他們兩個簡直連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
項青樾聞言,輕笑道:「也許有。」
付青霄驚訝的眨了眨眼睛:「前輩難道看出了什麼?」
項青樾道:「當然。」
項青樾已站起身。
手中長槍「哆」的一聲橫放在桌上。桌子上的灰塵登時四下飛揚,宛若漠上黃沙。
項青樾忍不住眯起眼睛。
3.
寒風驟起。
耳邊忽的傳來一陣破空之聲,聲罷,風漸止,月光柔和似水,未曾泛起一絲波瀾。
潘大壯還坐在潘小丁的頭上。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了腿。
他的腿已掉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月光透過窗戶撒在地上,映著那鮮紅的血,流淌的血,愈發顯得陰森駭人。
項青樾站在背光處的黑暗中,掌中寒光若隱若現。
「知道了嗎?小傢伙兒。」
項青樾緩緩說道,「他們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他們的死期。」
「而且,不光相似,簡直一模一樣。」
付青霄好像還沒緩過神來,他好像只看到了一道閃電似的光芒閃過,潘大壯甚至連驚呼聲都未來得及發出,就已經被人抹了脖子,甚至連雙腿都被卸掉了。
而這個人就是項青樾。
除了項青樾,沒有人可以卸掉潘大壯的腿,因為潘大壯是「萬里煙」,江湖中絕沒有第二個「萬里煙」。
潘小丁臉色蒼白如紙,唇色鐵青的發紫。眼神空洞無光,他站在月光下,動也不動,像尊石像。
他再也不能動了。
潘大壯也還穩穩的坐在他的頭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中滿是驚恐之色。瞳孔漸漸渙散。
他們是親兄弟。
付青霄好像在發抖。
他好像很害怕。
害怕死亡。
每個人都害怕死亡,尤其是在死亡將要來臨的那一刻。
月光薄涼。
付青霄的心好像也涼了。
冷汗彷彿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黑暗中,項青樾的眼光銳利而明亮,宛若鷹隼。
她靜靜地看著付青霄,良久,才大笑一聲說道:「小傢伙兒,你看起來好像很怕我?」
付青霄已退到了窗戶旁邊,迷濛的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他喉結動了動,顫聲道:「前輩槍如驚雷,迅疾如電,晚輩不得不怕。」
項青樾溫和笑道:「小傢伙兒,你且放心,我已說過保護你,就絕不會殺你,更不會讓別人殺你。所以我必須要在他人殺你之前,了結他們。」
付青霄不可置信的瞥了一眼潘大壯和潘小丁「屹立不倒」的屍體,雙腿顫抖的更加厲害,還有些癱軟無力,他用手撐在窗戶上不讓自己跌倒,嘎聲道:「難道他二人要殺我?」
項青樾沒有說話,她垂眸,看著地上的月光。
月光如霜霧。
遠處傳來一兩聲蟲鳴。
靜寂的長夜終於來臨。
長街的盡頭是風起的方向。
地上的沙粒在微風中挨著地面飛旋捲起又落下,像黃色的雪。簌簌落落。
「天黑了。」
項青樾突然道。
付青霄被嚇得一激靈,差點摔在地上。他顫顫巍巍的說道:「前輩,晚輩可還能見到明日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