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嗟嘆(1)
——千古離愁千載嘆,萬般嗟嘆萬世愁。
1.
是夜。
火光衝天,風聲嗚咽,煙塵飛回,直上雲霄。濃煙掩了星光,火光如血染紅了夜空。
著火的是一間臨溪的茅草屋。茅屋外圍著的籬笆,已然成了一個火圈,將這間茅草屋整個圍了起來。
那茅屋如今就像是個火球,熊熊烈火彷彿都要將天燒個窟窿。
火球中,還有人,活人。
一個狼狽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從火球中沖了出來。
那婦人身上已燃起了火,火焰燒灼著皮膚,但她顧不上疼,她現在只想把這個孩子平安的送出去。所以,她一把拽開衣襟,將身上的長裙褪去,只留了貼身的抹胸紗衣,褪下的長裙被捲入火舌,騰的燃燒起來,片刻便成了灰燼,消失在火中。
孩子嘶聲大哭著,他這樣的年歲,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疼痛。他那本來白嫩的小臉,已被燒的紅里透著黑,黑里滴著血。
「啊!」那婦人才衝出茅屋,腳下一個不穩,直接栽倒在地,雖然她拚命想要護住懷中的孩子,可那孩子還是被甩了出去。
「嗟嘆!」婦人掙扎著欲要起身,一雙秀麗的杏眸中,啜滿薄淚,「嗟嘆!」
但見那孩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坐在地上,撇著嘴,可憐兮兮的看著婦人,張著胳膊,一副想要婦人抱的樣子。
婦人無奈的扯了扯嘴角,她想笑,可是她實在笑不出了。
「嗟嘆,快走!朝沒火的地方走!快走啊!」
小嗟嘆不明所以的看著她,淚流滿面,稚嫩的童音一次一次割著婦人的心,直至鮮血淋漓:「娘!娘抱……娘……」
婦人狠狠地咬住下唇,用手拄著地想要站起來,可燃著的茅草,卻在此刻,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她的腰上,貼身的紗衣頃刻成了要命的魔鬼。
她整個人都已被裹進火里,怎麼掙也掙不開了。
小嗟嘆站起來,欲要走近,她只得瞪大的杏眸,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忍住身上的疼痛,吼道:「顧嗟嘆!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快走!走啊!不然娘打你了!快走!滾啊!」
然後揚起手,裝作想要打人的模樣。
小嗟嘆果然不敢再向前了,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後退,直至退到燃燒著的籬笆外,退到火光中再也看不到他幼小的身影,婦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唇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繼而仰望通紅的星空,豆大的淚珠滾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只聽她無力低語道:「公子……四年,整整四年,奴家,總算可以見到你了……」
熱浪撲面,婦人也覺不出了。
她一直望著天,望著遙遠的天際,眼前似多了一個人。
白衣如雪,面容俊秀,清淡如風。一雙驚艷鳳眸,無悲無喜無憂。
「公子……」
婦人輕輕喚著,喚著,聲音漸漸弱了下來。火還在燃燒著,肆虐著,不知過了多久,火滅了,那個美麗的女人,終於不再受灼傷之痛了……
她,已死了……
2.
世上叫嗟嘆的人少之又少,恰好又叫顧嗟嘆的,恐怕只有他一個。
聽說,在他娘懷著他的時候,其親生父親就已身亡,所以他娘悲痛欲絕,於是給他取名,嗟嘆……
「喂!這位客官!您還沒付錢呢!」酒館的夥計手裡拿著抹布,大步的追出酒館,一把拽住了一個醉醺醺的男子的胳膊,耐著性子如是說道。
被拽住的男人臉頰微紅,兩道濃黑的劍眉輕輕一挑,斜睨了那夥計一眼,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嘻嘻笑道:「在下今日出來的急,手裡頭半文錢都掏不出來!在下只得明日再來!明日……」
「明日?客官,您似乎在七日前就是這樣說的。小的實話和您說罷,若不是看在曲老爺的面子上,哪裡容你欠這般多的酒錢?」
「這……」男子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左半邊臉上的灼傷的疤痕,有些尷尬的笑笑,「曲叔叔不許在下來你們這等地方,自然不會給在下酒錢。」
「既然曲老爺不給您錢,你又何必來?」夥計皺緊眉頭,上下打量著眼前男子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
「是,那在下明日便不來了,不來了!」說罷轉身欲走。
那店夥計見他要走,又趕忙抓住了他:「您明日不來了,今日的,昨日的,前日的酒錢也得付清不是?」
「在下不是說了嘛,明日再來。你既然明日不讓在下來了,那還付什麼酒錢?」
他吃驚的瞪著那雙醉意朦朧的,卻透露著狐狸般狡黠的目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那店夥計。
夥計頓時語噎,剛想說什麼,卻見那男子已然甩開他的手,飛身掠上對面的房檐,瀟洒的朝著夥計擺了擺手,仰面大笑道:「在下告辭!」
無可奈何的看著檐上的身影,孤雁似的竄出老遠,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店夥計只有氣的跺腳,咬牙切齒的看著對面空蕩蕩的房檐,怒罵道:「顧嗟嘆!」
顧嗟嘆!
這個嗜酒,卻沒錢買酒的醉鬼,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浪蕩公子,顧嗟嘆!
他雖衣著破爛,可他卻不是乞丐,也並不窮,相反,他住在可以和王公貴族的府邸媲美的家宅中,有數不盡地金銀珠寶,錦羅綢緞,數不清的美麗的丫頭陪伴左右,貼身伺候。
但他偏偏不喜歡這些,他喜歡穿著破衣,踩著破鞋,背著破劍,站在屋檐下,拿著一個破酒葫蘆,飲著最普通的燒刀子。
他喜歡躺在溪畔,悠閑自在的睡上一覺,喜歡在冬季,在寒風凜冽的夜晚,把結冰的河面鑿個大窟窿,然後躍身跳下去,他喜歡在炙熱的夏季,穿著大厚棉襖,躲在酒館里,總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的,只要他想,多麼出格的事他都會做。
以至於收養他的曲老爺,總是恨鐵不成鋼的看著他,然後說一句:「你和你爹怎麼差這麼多!」
3.
秋夜,月光如水,平靜而柔和。
曲府。
紅漆大門緊閉。
顧嗟嘆坐在牆頭上,往院子里偷偷看了看,然後偷偷摸摸的跳了下來。
就在他自以為落地無聲,洋洋得意的時候,身後突的傳來一底氣十足的男聲,嚇得他愣是一個激靈。
「你還知道回來!」曲老爺站在近旁的小徑上,眼睛怒瞪著顧嗟嘆,低聲喝道。
在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僕人,手中挑著一盞燈籠。
微黯的燈光下,只見曲老爺沉著臉,一雙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頷下的鬍鬚也似要變作一柄長槍,狠狠地紮上顧嗟嘆幾下。
「曲叔叔。」顧嗟嘆收起方才浪蕩不羈的樣子,規規矩矩的站好。
「你看看你!哪有一點你爹的樣子?」
「曲叔叔,你總是說我沒有我爹的樣子,可我從未見過我爹,我哪知道,你所說的,是真還是假……」
「什麼?你的意思是老頭子我騙你嘍!」
「不不不,曲叔叔又怎會騙我呢。時候不早了,叔叔還是早些去歇息罷。」顧嗟嘆一邊說著,一邊往一旁挪步,一眼掃到一個空隙,扭身就要竄出去。
誰知,那曲老爺腳步輕移,身形微動,輕輕鬆鬆就抓住了顧嗟嘆的衣襟。
「哼,功夫練的不到位!你呀,怎麼半點都不像你爹?」
「我……」
「嗯?今日又欠了多少酒錢?」
「不多不多不多。」顧嗟嘆強笑道,「我又能喝多少?也不過幾十文錢、頂多一兩半兩的事罷。」
「哼!明日你且去賬房取些錢來還賬,莫讓酒家等著!」
「是是是。」顧嗟嘆說著,抬腳又要走,可曲老爺拽著他的衣襟,他動也動不了,只得哭喪著臉看著曲老爺,不知該說什麼。
「想去哪?」
「去歇息。」
「歇息?功夫練的不到位,你還要歇息?你也不想想,此刻的你,該如何為你爹娘報仇?」
「待我百年之後,還有什麼臉面見你爹娘呢?」
「你還歇息?」
「哼!」
曲老爺指著顧嗟嘆的鼻子,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有氣,最後直接什麼都不說了,甩開顧嗟嘆的衣襟,一個勁的冷哼,哼過就嘆息,仰望著天,看起來甚是失望且愧疚的哀嚎道:「顧兄啊,這個孩子真是半點都不像你啊!品德品德不及你,功夫功夫不及你,智慧智慧不及你!唉,他今後還有什麼出路啊!」
說罷,還轉動眼珠子,偷偷看了顧嗟嘆一眼。
他總是這樣,至少從顧嗟嘆記事以來,他就是這樣。所以,顧嗟嘆早已習慣了,習慣了這個嚴肅,又偶爾有點兒像小孩子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