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地方與簡禮糖(三)
躺進去之後,隔著透明的艙門,景陽看到那些細棍被塞到了頂端的一個小圓孔里,此時他才發現細棍里裝的都是液體,隨著大幅度的擺動,裡面成分不明的水柱也在晃來晃去。
他環顧著四周,太空艙的內襯是類似海綿的材料做的,不過很多的地方都被撕開了,裡面的金屬管道完全失去了保護,在經久不散的濕氣里被養出了一層鐵鏽。
整個艙內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香臭香臭的,聞起來就像是一條撒過古龍水的鯡魚在裡面抽光了整包香煙。
阿爾邦和女老闆已經從艙前離開了,他突然有點緊張,倒不是為安全擔心,只是在封閉的艙里,只能聽見自己愈發厚重的呼吸聲,這讓心跳難以抑制的越來越快。
就在景陽有種推開艙門的衝動時,一股洗髮露的香味填滿了整個艙內。
那股味道越來越濃烈,也讓他的眼皮變得越來越重……
半睡半醒之間,他感覺自己躺在一張巨大的水床上,水床裡面有他一直想去海底體驗館看的烙餅章魚,這些章魚完全通了人性,毫不害怕的繞著他打轉。就像撫摸奶貓一樣,景陽的手在它們的背上拂過,水床的表層太薄了,薄的連每一下蠕動都不會錯過……
摸著摸著,他發現自己和阿爾邦站在一個巨大的紅椅子上,椅子大到要爬樓梯才能上的來,同學和朋友們都站在地面向上仰望。他一腳把阿爾邦從樓梯上踹了下去,下面的人群爆發出強烈的歡呼聲,更誇張的是,滾到地上的阿爾邦也爬起來跟著歡呼,之後又滿臉堆笑的跑上來,被景陽再一次的踢下去,歡呼聲兩次、三次的爆發出來……
景陽感覺他躺在一片草坪上,又像是一片稻穀上,很軟但又很扎,天空是藍色的又好像是黑色的,他好像是看到了也好像是聽到了……
感覺時間過了很久……
久到天上的星辰都挪了窩……
而他卻還躺在稻穀堆上……
景陽突然看到了魏海瑤的臉,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笑得這麼開心,魏海瑤的嘴在動但說的什麼他聽不清楚。
魏海瑤還在說,看起來還是剛才那句話,但景陽還是聽不清。
「啪」魏海瑤扇了他一巴掌。
景陽感覺不疼,但那的確是一巴掌。
「啪」魏海瑤又扇了他一巴掌,精緻的臉上依然掛著剛才的笑容。
景陽在傻笑,難道兩個人已經結婚了嗎,不然她怎麼會這麼親密。
「啪」又是一巴掌,一掌比一掌更狠。
這力度過大的一掌,讓眼前的姑娘變成了滿面油污還口氣熏天的漢子。
艙門已經打開了,旁邊站著的人和自己沒有任何交集,景陽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進門時看到這位老兄為了追求舒適居然在躺椅上穿著拖鞋和四角內褲。
「喂,你朋友和老闆吵起來了。」
此刻就算對方不提示,景陽也能有所察覺,自從醒來之後他耳邊似乎有一個加強排的蚊子絡繹不絕。現在一轉頭,就立刻能看到兩隻蚊子飼養員正各執一詞、寸步不讓。
「哪有突然漲價的道理!你這就是宰客。」阿爾邦再滑頭也畢竟還是年輕,一著急,焦躁的情緒就在他的嗓音中無處遁藏。
「也沒有用兩台設備只掏一份錢的道理。」但老闆的歲數賦予他足夠的閱歷,更加沉穩,也更清楚怎樣不做情緒的俘虜。
「可我沒有用簡禮糖啊!只是等人。」阿爾邦指著棕色瓶子,激動的彷彿要把細棍們抓出來挨個報數,以證自己的清白。
「你坐在上面,」老闆也指了指還有些餘溫的躺椅,它們早已絮化失去了彈性,屁股印在上面能夠經久不消,「就代表它失去了賺錢的能力。」
「我不會多付的。」阿爾邦下意識的把智盤往口袋裡塞了塞,免得對方衝上來搶,這種純手持的智盤款式只受到老年人的青睞,朝氣蓬勃的小伙和姑娘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玩。
「怎麼,有這身藍皮就能耍賴了?」老闆瞅著那身遷管局的制服,又瞟了瞟剛從太空艙里鑽出來的景陽,擔心兩個年輕人逃跑的他慢慢站了起來,「我還和安平署的人熟得很呢,最近他們正好常來驅趕違規佔道,只要我喊一聲……」
不過錐子臉老闆的後台有點忒硬,這邊只是張嘴威脅幾下,門口就真的走進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位比景陽大不了太多的年輕小伙,左側的頭髮打的很薄,右側則精心的修剪彷彿根根丈量過,五官間精妙的搭配定是在出生前做過演練,不像大部分人只是隨機挑選。
他雖然穿著安平署的紅邊制服,但那俊俏的臉龐明顯更適合出現在舞台上,否則真是怠慢了眼眸里致人暈眩的柔光。
「店主是哪位?」
「呃……我就是,有什麼事嗎?」
但這簡單的一問一答差點讓景陽笑出了聲,剛剛誇下海口轉瞬間就被打臉,這號稱對安平署一呼百應的女老闆卻連對方的名都叫不上來。
「附近的人說,你這裡有副蜓冕翅?」那俊朗的署員有些急躁,失去粘合的瓷磚被他硬生生踩出一條溝壑。
「沒有,那種違法的東西我從沒見過。」老闆娘堅定地搖著頭,鋒銳的下巴簡直能把空氣切成小塊。
「可他們說你為了方便運太空艙……」
「胡扯,我可是守法的人!你看,因為銀門區禁止生產簡禮糖,我用的都是太平洋另一頭的進口貨。」為了佐證自己的說辭,老闆把所有執照從抽屜里一股腦翻了出來,其中還夾雜著好幾張進貨發票以及半套她還未整容前的照片。
「放鬆點,不是查你,我是來救人的。」意識到自己的焦急造就了一個烏龍,那俊男趕緊解釋免得分歧越拉越大最後思想劈叉,「有個賣手錶的從天橋上摔下來了,要把擋路的中巴挪開,好讓救護車趕緊開進來。」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真的沒有啊。」
這生硬的轉折說明了老闆肯定不是影視學院畢業,連幾個穿著臟汗衫的客人都尷尬的把臉轉了過去,而此刻無暇被顧及的阿爾邦如同出了口惡氣,站在旁邊放肆的譏笑,就差在頭頂舉個告示牌寫上『我不相信』了。
發現對方還是有所隱瞞,那位署員只好祭出殺手鐧。他周圍的躺椅都很破舊,隨手伸向其中一個,在開裂的廉價皮革中輕輕一勾,就扯出一大團烏黑的棉絮。
「我對簡禮糖了解不多,但應該也算飲品,」他瞅著吧台後面那些細長的小棍,上浮的氣泡和輕微的搖曳正是最好的證明,「所以你覺得食品安全廳會不會有興趣來逛逛?」
說罷,他兩根手指快速的揉搓,棉絮上的黑色就和複印一樣全都染到了指肚上。
老闆沒有搭話,用緘默維護著自己之前的聲明。但嘴巴雖然抵抗,身體卻很識相,不情不願的磨蹭了幾秒之後,還是把手伸向了吧台下的夾層。
他拿出來的東西半人多高,像是幾片黑色的翅膀重疊排列形如一塊千層松糕,另外在漿的尾部是八九根長繩,單看粗細大概和登山繩的韌度有的一拼,而繩索盡頭則是牢固的卡扣,這讓它的模樣古怪到難以形容。
景陽想象著一隻深情的蜘蛛,趁著造物主酗酒的空擋偷偷戀上了樓頂的蜻蜓,他們如果生下愛情的結晶,長大后也許就是蜓冕翅的模樣。
常人肯定不會操作,再說老闆也未必有耐心教授,所以他自己端著墨盒大小的遙控桿跟安平署的人走出了門,這也讓一直拒絕多付款的阿爾邦逮到了溜走的契機。
兩個小年輕重新回歸自由,現在滿是汽油味的街道也顯得不再那麼難聞。在回去車站的路上阿爾邦嘴就沒有歇過,從外貌到品行全方位嘲諷老闆,說她就是一個缺了錢就歇菜的肉色鑽頭。
不過還沒罵夠就又被迫閉上了嘴,擋路的中巴也在歸途的必經之路上,才分開幾分鐘的兩撥人又在此上演了冤家路窄。
好在老闆分秒必爭的指揮著蜓冕翅的捆綁,無暇顧及店裡的羔羊已經逃出了自己的手掌,和景陽他們對視了一眼,就欲言又止的把臉轉了過去。
除去剛才進門的那位高顏值先生,這裡還有兩位安平署的署員正在中巴車旁跑前跑后。他們早就把制服脫在旁邊,但就算還解開了襯衣的扣子,汗水依然在脖子下方滲出一環項圈的形狀。
能熱的如此狼狽,經久不涼的氣溫當然要承擔部分責任。但從他們塗滿臟灰的手來看,很可能還因為著急而做過徒手推車這種感人且幼稚的舉動。
最後的卡扣終於拴上,所有人員立刻向遠方跑開,連十米外湊熱鬧的群眾都又退了半步,只因為女老闆嘴裡的說詞讓人越聽越不敢湊近了觀察。
「解體可不怪我啊!沒試過這麼大的。」
她說的時候還四處觀察,嗓門和吆喝似的,可能是希望這番話能把失蹤的車主引出來,好停止空中冒險而把問題交給輪子解決。
但這車實在是破的慘絕人寰,感覺一腳加速就能直通冥界。車主一定是經過了縝密的周算,發現賣去處理廠都抵不過自己的油錢,所以才隨意丟棄在這條也不擔心再亂一點的街道上。
畢竟墜橋的表販子經不起等待,那俊朗的署員又再次催促起來,生命面前由不得扭扭捏捏,在無人認領的破車面前,老闆只好硬著頭皮按下了開關鍵。
重疊的翅膀旋轉開來各據一方,它們剛開始呼扇時肉眼還能勉強看清,但轉瞬間就只剩下了劇烈抖動的殘影。
猛烈地煽動形成了反向的黑洞,巨大的壓強把空氣砸向道路兩旁。廢棄多年的郵箱和不倒翁一樣左搖右晃,裁縫鋪沒有釘牢的門把手叮噹作響,甚至連路邊的老槐樹都從長劉海被吹成了大波浪。
而噪音的強度更是能傳遍十里八鄉,阿爾邦就在自己肩旁,但景陽啥也沒聽清,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閉一張。
當然不容小覷的副作用也代表著功效足夠猛烈,四個輪子都已經離開了地面,這老中巴要是有眼睛估計已經感動成了淚人兒,它哪能想到在即將回爐之際,都這副破模樣了還能上天遊覽一趟。
擁堵的道路可算迎來了曙光,後面的司機們終於不用跑遠路再繞幾圈,已經趕到的救護車不遑多讓,頂燈閃耀,鈴聲作響,充分利用特權第一個沖向了天橋下的傷員。
而救人的英雄們沒工夫留下來接受表彰,因為四周都是隨意停靠的亂象,根本沒空間供中巴車擺放,所以他們趕緊穿好制服上車引路,要趕在蜓冕翅電力耗光之前,給這輛破車找個新的落腳之處。
剛才響亮的噪音終於不再清晰,這代表宰客的人也已經隨車遠去,夜晚再次牽手愜意,景陽也想起了自己還未猜透的啞語。
「你剛才想說什麼?」
「多虧了新配節。」
「多虧?感覺那老闆就是趁著新配節才漫天要價。」
「我是說墜橋的人,」阿爾邦回頭望了眼救護車停靠的地方,還裝模作樣的把手在眉毛上搭成個小屏障,某隻成精又成名的猴子留給後世很多寶貴財富,這種神棍般的遠眺手法便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快到新配節,安平署未必會來查違規佔道,那他今天估計就交代掉了……對了,節日那天記得來我家吃飯。」
「太麻煩了,我和我爸一起吃就行。」
「別!一定要來,非常重要!」
阿爾邦一臉的壞笑,這份邀請怎麼聞都有股陰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