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新配節(三)
參加完團建釣魚的趙心平,剛回家就看到了一個很影響胃口的畫面。
一個面目可憎甚至不算是人的怪東西,正瘋狂的襲向自己的兒子。而被砍的那位倒很無所謂,腦袋上插著電鋸,居然還把臉轉過來輕鬆的打招呼:「哦,你回來了。」
這畫面讓趙心平打了一個哆嗦,他右手扶著門框,左手食指指著小森林紀念版,低下頭來閉上眼睛和嘴巴使勁擠了一下,像是把翻湧上來的胃酸強壓了下去。
「把那個關上……公交公司的面試有結果了嗎?」
「還沒有。」景陽蹲下去操縱著沙盤旁的開關,順便躲避爸爸期盼的目光。
「怎麼這麼慢?」趙心平感覺有點異樣,彎下腰想要窺探兒子那刻意掩蓋的臉龐,「不是說兩天嗎?」
「實際上……」發現瞞不過去了,景陽皺著眉頭捏了捏大腿,然後心一橫也就老實交代了,「我沒去。」
「沒去!為什麼不去?這機會是我專門找人!」趙心平直起身來叉著腰,臉上倒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上班快要遲到了卻遇上洗手間被反鎖的焦急。
「我不想干車場調度!」沒等趙心平說完,景陽倒氣鼓鼓的站了起來,「工資那麼低!鈴鐺嘴都能幹,哪有前途!」
「之前的天然氣公司是有前途,但人家又看不上你,做文化衫定製那家願意要你,你又說太累了堅持不了,」趙心平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手指深深的扣進肉里,彷彿那掐的不是他自己的腰,「我看你也別折騰了,下周就到坦克鹿來上班!」
景陽對坦克鹿物流沒意見,但對在爸爸身邊工作很有意見,光是想一想那畫面,他就覺得耳邊似乎已經響起了如瓷器摩擦一樣無盡又刺耳的嘮叨。
「我不去!」窗外的歡慶聲讓景陽汲取到數秒的勇氣,他回絕的極其堅定,「要不然,你幫我租個房子,我還是回貝區去吧。」
「又來!回去有什麼好?銀門區工作是難找,那是因為這裡發達!印北深造又不是名牌高校,你的成績你也知道,左看不上右看不上,到了明年和應屆生相比你更沒競爭力了!先找個活做著,再跳槽也……」
景陽已經把小森林紀念版收好了,但現在他有點後悔,剛才那句衝動的心裡話過後,果然迎來了爸爸的長篇演講。
「好了,別叨了!」他不耐煩的揮揮手,把迎面襲來的長言短語全部打碎,推散到了空中,「能給點錢嘛?我要去新配節慶典了。」
「又要錢?前幾天不才給過嗎!」
「那不是用來買材料了嗎?你今天早上送的布丁難道是我偷的?」鯨魚出水時的呼吸聲都不如景陽現在的嗓門高,之前的幾個來回他多少有點心虛,但這句卻是絕對的理直氣壯。
「沒有!從今天開始一毛都沒有……」趙心平歪著頭,和看情敵一樣盯著床下只敢露出一角的小森林紀念版,「混了兩個月,天天就是玩遊戲看視頻睡大覺,再給你錢就更不工作了!」
「摳搜。」景陽小聲的嘀咕了一句,他也不指望能從爸爸手裡撈到贊助了,翻了個白眼就衝出了門。
但街上的氛圍是張不和人商量的大手,縱使剛才的鬥嘴讓人煩惱,還是不由分說的把景陽拉進了節日的喧囂。
標準的新配節菱形旗無孔不入,從街的這一頭延伸到視線之外。牆體屏幕上的廣告今天集體放假,換上了『新配節快樂』的巨幅標語,那每個字都有一輛卡車那麼大,鋪天蓋地,保證不留下視線死角。商超門口攬客的叫賣聲比平時響了數百倍,老闆們借著勢頭把滯銷品打折之後又全都搬了出來,各家的音響都開足了馬力,混在一起,根本聽不出賣的是什麼玩意。
從家前往地鐵的路上,總會經過一家精緻的影院,此時穿著馬靴背帶褲的工作人員正彎著腰半蹲在公示屏的後面。『節日期間,每場8名幸運兒觀影全免!』,這誘人的讓利幅度不小,雖然公示屏的背景光還沒調好,但一大批對自己幸運度迷之自信的影迷就就已經聚攏在下方。
景陽也不自覺的湊了過去,但沒來得及細看影片列表,手背上就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清涼。
幾個滿臉都是顏料的年輕人,赤著腳剛從背後走過,他們的文化衫上全是文化人最不喜歡的癲狂塗鴉,景陽打賭自己如果敢穿成這樣,爸爸就敢把他倒立著拋進染缸。
這支很有個性的遊行隊伍手上握著好幾個盲盒噴,也不管周圍的人願不願意,遇見了就上去給一個熱情的印記。
景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印著一組精緻的發條,那淡淡的藍色隨著晃動還會漸變,在這個酷熱的暑假裡是一份很清涼的意外之喜。
而上了地鐵之後,今天的擁擠程度尤甚往常,什麼都不用抓,就會被五六個堅實的後背牢牢釘在原地。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氣息,雖然車上的空調系統已經超負荷運行了,但輕輕一吸,就會被獎勵一頓夾雜著汗味、狐臭味、煙味、和廉價香水味的免費套餐。那種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的感覺折騰著景陽,這節車廂就是審訊室,每個貌似無辜的乘客都在對他的鼻翼施加著酷刑。
到站之後,他邁著大步逃離了車廂,終於來到了銜尾蛇公園門口。
剛才的街道上已經很熱鬧了,景陽實在找不出什麼詞能形容眼前的人山人海,他絞盡腦汁,把「很」連續用了三遍,算是大概描繪出了心裡的感覺。
三隊無人機在門口的上空飛出一個橄欖球的軌跡,上面播放著慶典的音樂,雖然音量毫無疑問被放到了最大,但在嘈雜的人群中依然和靜音沒什麼區別。
除了不停地巡場播音,它們還要負重前行,機身的下方是一張薄如幕布的屏幕,正播著平約集合區輪值主席的賀詞,此外就是各區區長的祝福與明星們的輪流露面。無人機必須盡量飛成一個緊密的橫排,倒不是為了看起來整齊,只是為了讓畫面上那些高人一等的臉龐不產生任何褶皺。
而無人機的下方,摺疊式售賣台佔據了路的兩邊,而它們之間微小的空隙也被遊客們用肉體填滿,以往還算寬闊的門口被堵得只剩下一條窄窄的走道,入口就像是一個放平了的漏斗,而且還像墊了多層濾網似的,漏的極其緩慢。
景陽不知道今天的進場為何慢的像在罰站,排了一會隊才發現,門口多了一道突如其來的安檢流程。
三個從頭武裝到腳的人正在周圍維持秩序,手裡拿著景陽眼熟卻叫不上名的槍械。那身帶著紅邊的制服和三角傘徽章時常可見,只有安平署的人會有如此的著裝。
而在大門的中間,還有個姑娘在圍著安檢儀不停地操作,遇到聽不懂通用語的遊客,她必須快速的切換提示音,在後面的排隊者開始罵街之前,把漢語,俄語,英語,西班牙語換著來一遍。
排了很長時間的隊之後,在景陽馬上就要站著入睡之前,終於輪到他進場了。
「能再開個門嘛,這速度實在太慢了。」站上儀器之後他忍不住抱怨。
「我們人手不夠,等不及你可以不進。」
回答景陽的是那個負責翻譯的女生,正低頭緊盯著安檢面板,繁重的工作量讓她的這個假期並不愉快,說出來的話硬的像一枚鑄鉛的沙包。
「是因為有大領導要來講話吧,你們才突然搞安檢。」景陽滿嘴的嘲諷味。
「管你該管的事,」那女孩顯然很不喜歡這個問題,「有攜帶無燃煙花嗎?」
提問的時候,這姑娘終於把臉露了出來,那眼睛大的能將人間整個裝下,皮膚也是白皙的令初雪都退避三舍。景陽承認對方還挺好看,但因為剛才那些不友好的問答,他此刻不想搭訕只想要添點麻煩。
「你的意思是,如果沒帶你們給發?」
「呼……」那姑娘扶著儀器搖了搖頭,甚至捏緊拳頭想揍眼前的刺頭,卻又礙於身份不能發作,「不看新聞嗎?有個小姑娘被炸的截肢了。」
「沒關注,我全身上下唯一易爆的就是這個。」景陽把左手往前伸了伸。
「你有毛病嗎!」女孩很清楚他是故意的,眼神里藏著錐子狠狠的瞪過來,「智盤怎麼可能爆炸!」
「不看新聞嗎,前些年就有啊?」以牙還牙的景陽繼續得寸進尺的晃著手臂,「要不然你幫我檢查一下?」
這姑娘很不甘心,肯定也在想著回擊的話術,但隊伍中越發騷動,還有人大喊:『泡妞到裡面去泡!』,為了讓大家的怒火不再繼續飆高,她只好招招手示意景陽通過。
「希望你出來的時候,雙手依然健全。」在冤家走遠之前,她最後回懟了一句。
「健不健全不重要,反正不用累的像牲口似的站一整晚。」景陽也不示弱,然後擠出個賤賤的假笑,就鑽入了人群里。
作為銀門區最靠南的廣場,銜尾蛇公園特殊的地理位置註定了它的遊客肯定與別處不太一樣,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但願意來的大都是潮驅移民。
在全站滿的前提下,這裡可以容納八九萬人,不過往常的夜間,只能在燈管都羞於探照之處,發現幾十對不想被人打擾的情侶。
整個公園從天上看下去就像一個巨大的『8』,沿著葫蘆形的外圍,有四排城牆般的鋸齒順勢而建,那齒根處只比草坪突出一個手掌,而尺頂則與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完全等高。設計師肯定沒想到,自己捲尺一拉竟描出姻緣如畫,那一齒又一齒都成了免費的的小包間,俯耳僅聞懷中語,抬首恰觀星河駒,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裡想要甜言蜜語一段,此處還真是不易被打擾的首選。
而今天的主角不是情侶們,大齒輪上樹起幾個堪比影院的巨幅屏幕,全都雙面呈像,就算在公園外找一家西餐廳,也能邊卷著麵條邊了解慶典的盛況。
幾分鐘後景陽終於來到了公園中心,這裡聳立起一座煙囪高的紅色帷幕,看那造型,裡面彷彿藏著矮人們世代守護的鎏金風車。在帷幕下面是一個新搭建的舞台,果不其然,舞台後方還巧妙地藏著一排為其服務的臨時帳篷。
他順著舞台前烏央烏央的人群看到脖子僵硬,才終於發現穿著不合身西裝的黑皮膚小夥子就在眼前的嘉賓區里,此刻他正頻繁的查看智盤,按座次表給人引路,就好像讓嘉賓們自己找找座位是對他們成功人生的莫大侮辱。
景陽走過去,大聲的咳了兩下嗓子,以便引起對方的注意。
「哦,季蘊泉先生!您的位置在那邊,請跟我走。」
景陽滿臉的疑惑,像個傻子一樣的跟在後面。
「季蘊泉是什麼意思?」走出幾步之後,身邊沒有外人了,他才抓緊時間探索自己的改名之謎。
「千氧美美容連鎖的老闆,本來要參加的,但不知道為何,一聽說今年慶典在最靠南的公園,就舉家去關麗溝參加戶外生存遊了。也好,省得你全程站著,所以從現在開始——」阿爾邦雙手按住了景陽的肩膀,把他還不適應的身體壓在椅子上,「你有了新名字,坐在令人羨慕的第三排,別忘了鼓掌!」
景陽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這身年輕男孩休閑裝讓他很難融入美容業巨頭的身份。
緊接著,阿爾邦沖著舞台後的帳篷招了招手,那兒是演出人員準備區,路易正坐在一個裝滿了宮廷服裝的大箱子旁,一見到信號就立馬沖了過來。
「他就拜託你了!一定看緊!」
小傢伙一來就上躥下跳的,明顯是被慶典的氛圍感染的更加活躍,他跳上椅子,像皇帝那樣等待著文武百官帶來精彩的表演,不過一旦開口,說的還是景陽聽不懂的獨特語言。
「我努力,但是能給兩條皮帶或麻繩更好。」景陽趕緊把擋視線的路易拽下來,免得後排有皮鞋突然飛來,想到這才是第一分鐘,他就無奈的皺起眉頭。
阿爾邦忽略了這個變態的要求,而是被腦袋異常光亮的領導叫到了舞台邊緣。費老大看了看手錶又踮起腳尖眺望人群,活像一顆在鍋里上下翻煮的滷蛋,然後他把所有能使喚的下屬全都喊過去,依次遞給他們橘紅色的袋子,幾句簡單的交代之後,這群聽話的年輕人就像礦工一樣朝著稠密的人群中艱難挺進。
每走上十幾米,他們就會從袋子里拿出一個通紅的小球放在地上,之後再走十幾米放下第二個。
那紅色的小球帶著底座,落地之後,沿著中間明顯的裂痕分成兩個半圓,上半部分如同被抗拒的磁鐵緩慢的向空中飛去,搖搖晃晃的十幾秒之後,在兩米多的位置懸停下來。
準備工作都已就位,一位身穿著華貴禮服的女士走到了台前,她有高高盤起的頭髮和精緻的妝容,和台下只會喊熱的糙漢完全不同。
隨著她的亮相,叫喊聲和口哨聲彷彿被封進了某個大罐子,所有人被允許留下的只剩矚目,就連景陽旁邊的那個小麻煩都攥緊了嘴巴了。
從走進公園到現在,這是全場第一次有默契的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