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問題
冰冷機械外殼與風的高速摩擦迸出陣陣尖銳的爆鳴聲,玻璃窗外狂風獵獵,每一寸空氣里都醞釀著機油燃燒的冷漠氣味,而玻璃內,卻是一片寧靜的氛圍。
平靜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面色無波,淡淡地翻過了雜誌一頁。
伴隨著空乘小姐溫柔的提醒聲『先生,請坐回您的位置上並系好安全帶』,彭蓬面色悻悻地轉身離開。
溫雅汝隔著一條過道坐在和平靜相對的位置上,見彭蓬回來,她誠惶誠恐地把自己努力縮進座位,腿使勁望自個兒椅子下藏,手緊緊攥住安全帶,生害怕擋了彭蓬的道。
盛繁只來得及朝那邊望上一眼,就被葛晉轉過頭來那淡而銳利的目光給吸引了注意力。
「看看?」
葛晉朝她比了比手上的平板。
盛繁接過去,上面正是一段段尚未經過剪輯的片段,葛晉未按暫停,盛繁一接過,就透過那外放的些許音量聽見姜華的聲音。
「犯罪,是萬丈深淵,可我們這些人,誰又不是掙扎於泥濘污譚?誰又有資格對旁人多加判斷?」
「長歸,我們同行走在夜色之中,我看不見光亮,看不見明天,若有再一次選擇的權利,我仍願做你手上的一柄利劍,但你也須知,劍尖,不會永遠朝著你的身前。」
「長歸,我很抱歉。」
杜翡非這個角色著實複雜。
她不像邵長歸那般沒有是非觀念——邵長歸反社會,從不認為自己做的事與社會大眾道德相悖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但接受過正統教育卻被命運強行推到黑暗一面的杜翡非做不到。
她對命運憎惡,卻也昂著一顆高傲的頭顱不肯低首,哪怕沉身於最骯髒的泥濘之中,也不曾忘卻自己最簡單的那點兒初心。
她墮落,而驕傲著,無方黑暗之中,她是僅剩的那點兒純白。
但她也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
哪怕她在掙扎,在糾結,在猶豫,但她依然是邵長歸的一大幫凶——這是哪怕她日後暗中幫了匡桐一把,也無法洗脫的事實。
這是一個藏污納垢的黑暗時代,無數罪惡之花吸納著養分而蓬勃生長,絕望,無奈,而不低頭,這正是編劇在杜翡非這個小配角身上藏的小心思。
而姜華,將其很好的詮釋了出來。
盛繁看著屏幕上雖是粗剪,但效果卻是出奇地好的片段,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您想讓我看什麼?」
她把問題丟了回去。
葛晉也不賣關子,「你覺得演得怎麼樣?」
「基本功這些不必評價,重點是,她的心理活動和肢體結合得很好,由內而外地衝動化,在代入感這方面,是個做得很優秀的演員。」
說到自己喜愛的領域,盛繁自然而然地投入全副精力分析了起來。
「但是也有缺陷。你看,她的這個憤怒的眼神和她的肢體動作,前後的銜接還是有幾分不自然。雖然在觀看劇情時,觀眾很少有思考的空間,但他們會有一個下意識的反應。人們接收到的訊息是,她是為了表現她的怒意才抬手?還是,啊她生氣了,因為她抬了手?這種讓人觀看時想到的先後順序,正是決定一個演員的成敗關鍵。」
平靜在一旁聽著,不知何時也放下了自己手上的報紙。
這種新奇的理論她此前並沒有聽過。
她只知道表演時演員須得入戲,把自己代入角色之中表現劇情,卻沒有琢磨過這種肢體先後順序的細節部分。
她提出疑問,「那這種順序需要如何表現?」
盛繁摘下置於前座椅背上的小桌,把平板放在了上面,騰出雙手給平靜解惑。
「衝動,是心理的,慾望的,是情感的,思想的,反應則是身體的,生理的。從內部衝動到外部反應是同時發生的,這便是格氏理論中的衝動-反應機制所提到的。」
「我還是不太明白……」
平靜開口,盛繁抬手,示意她不用著急。
她端起牛奶杯,「假如我想喝一口牛奶,這就是我的意念活動,如果我想讓意念成真,我就得通過大腦對我的身體發出指令,並使我的身體對這條指令發出相應的反應。我的指尖需要感受到杯子,然後我的手臂發力端起它,舉到我的嘴邊,我的嘴唇需要感受到杯子的涼意,感受到牛奶的香醇,喉嚨感受到它徐徐流過食道,再到胃感知到它的存在,這是一個全身體發出的反應,從內到外,都是一瞬間的同時性動作。」
說到這兒,盛繁閑閑舉杯,便喝了一口下去。
「演員飾演的角色常常會遭到他們自身本能和潛意識的一個排斥,由於這不是他們的固有性格,從大腦知道『啊這個劇本我該這麼演』再到身體接收到指令將其性格詮釋出來,其實總會有一些猶豫和延遲,多的可能還會有一些不自然和僵硬,矯揉造作,裝腔作勢,這就是我們常常談論的演技高低問題。」
「而如何來消除演員形體和心理的障礙呢?格氏提出了形體-心理的一體化方法。
通過演員的技術,演員活躍的機體——以求更高的藝術動機,拋棄偽裝,揭露真正實質,憑藉肉體和精神反應的總體。」
「一句話,表演之前,人需要充滿各種思考,要想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用身體想,用精確度和責任感想,必須藉助於動作,用全部身體想。而表演時,則要儘可能拋棄這種思考,全靠思考出的本能去主導你的角色扮演。這就是我今天想強調的問題所在。」
不知不覺間,盛繁已經掌握了這場談話的全部節奏,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談論到自己喜愛的演戲時,她表現得多麼狂熱而興奮。
她一錘定音,結束了這個問題。
「姜華做得很好,對於她的經驗來說,已經是足夠的好,但她表演時,還是想得太多了些,這使得她看起來銜接過長,有些僵硬了。」
說完這話,平靜朝她投來了古怪的一眼。
這小姑娘的天賦……著實有些太可怕了……
一個演員,要想把自己的角色演明白,已經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了。
要想達到看出別人的演技優劣缺陷,又是一個新的高度,只有演技到達一定的程度,才有可能做到這種俯視的能力。
而像盛繁這樣,清晰明白地指出別人的演技問題,闡述清楚毛病所在,還能給出確切的解決方案的,已經可以說是怪胎的水平程度了。
而且姜華還不是什麼新人菜鳥級別的演技,可以說是在演藝圈大有可為的存在,對於能通過一個短短的鏡頭就分析出這麼多東西的盛繁,平靜頭一次有了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她就像是一個無底洞,幽深的眼瞳里,藏了太多太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她到底是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的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