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崖邊追憶
大夫離開后,已快四更天了。
王冰凝將剛從李夏昕頭上傷處剃下的頭髮卷在手心:「這麼一大把頭髮,真是太可惜了,好在你頭髮又黑又密,傷好之後,一遮也看不出什麼來。銀子找到了,就在那間密室底下,還有,榮銘死了。」
李夏昕頭上、脖子上都裹著厚厚的紗布,她彷彿沒聽到王冰凝說了什麼,沮喪的神情中透著一絲不甘:「就差一點兒,差一點我就報仇了!」
王冰凝后怕的長嘆一聲,略帶生氣的道:「是,是差一點兒,差一點兒那支箭就把你喉嚨穿個窟窿了,我們要是遲去一點,你就被射成刺蝟了,你就跟那個榮銘一樣被亂石給埋了!」
「只要能報仇,怎樣都無所謂,我本就沒打算活著出來。」
朱希孝破門而入,面無表情的道:「我有話跟夏昕說。」
王冰凝擔憂的望了夏昕一眼,默然起身出門。
她並未離去。她看得出朱希孝非常的生氣,是特地來收拾夏昕的,想想以夏昕現在的心態,讓朱希孝好好教訓一頓,沒準能讓她清醒點,不再去做傻事。可她又擔心夏昕的傷勢,便立在門邊,聽著屋裡的動靜。
李夏昕面如死灰:「大人有什麼話儘管說,要殺要剮也隨便。」
朱希孝雙目噴火,拽起夏昕便往外走。
王冰凝想攔,卻被朱希孝粗暴的一掌推倒在地,「朱希孝,你到底想幹嘛,差不多行了,她身上還有傷呢!」
朱希孝不停的用馬鞭抽打著胯下馬,馬兒急促的撲騰著四蹄,向西疾馳。
李夏昕被朱希孝裹在大氅內,她分辨不清自己正朝向何方,她只知道自己所坐的馬兒跑得飛快,還通過呼嘯的風聲猜到天氣很冷。
他們到達西郊香山道德峰時,天已大亮。
朱希孝依舊鐵青著臉,一言不發。他將夏昕從馬背上抱下,又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因為剛剛夏昕是被自己拽出門,根本來不及或者說是忘了穿披風。
隨即他又從馬褡子中取出兩個裝有液體的玻璃瓶,又將其中一個瓶中的液體倒入另外一個瓶子,瓶口立即有煙霧飄出,還有刺鼻的味道。
朱希孝將瓶子遞到夏昕面前,冷冷的問道:「你先喝還是我先喝?」
「什麼?喝它?」李夏昕已猜出這冒著煙的紅色液體應該就是逆王水了,她驚愕之餘,頭搖得像波浪鼓。
朱希孝聲音愈發冷厲:「你的意思是你不喝,好,那我先喝。」說罷端著瓶子便往嘴邊送。
「不要!」李夏昕雙手緊緊的抱著瓶子,失聲大喊。
朱希孝劈手奪過瓶子扔向崖邊。
李夏昕一陣頭暈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
朱希孝望著臉色蒼白、還在瑟瑟發抖的夏昕,眼神中滿是心疼、難過和氣惱。
他將她攙扶起身,推拽著她行至崖邊,語氣也溫柔不少:「你不想我死,對不對?可你知不知道,就在這道德峰崖下,我離死不足半步。你低頭看看,望得見崖底嗎?你被田中綁架,為了脫身,我抱著你從這裡跳了下去,這你是知道的,但我們究竟是怎樣才活下來的,你當時昏迷,我也從未同你說過。崖壁上有棵老樹將我們掛住了,但很快,這棵老樹承受不住我倆的重量,折了!我們便繼續下落,快到崖底時,我瞅准一棵樹,將你扔了上去,而我,直接跌在亂石窩中,你知道嗎,太醫說我背上的撞傷若往中間偏一寸兩寸,極有可能終身殘疾。但是,如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救你,不管是被摔死還是落個終身殘疾,我都會選擇救你,因為你若不在了,我活不下去!可如今,你不惜一死也要報母仇,我們怎麼辦呢?我們賭一次命怎麼樣,我倆今日再從這裡跳下去,若摔死了,那我們也算是永遠在一起了;但上天若再次讓我倆活下來了,你便不可再任性做傻事,報仇的事全權交於我,可好?」
朱希孝說罷,將夏昕攬入懷中,身體直直向前傾去。
李夏昕緊抓朱希孝的衣襟,嘶聲大喊:「大人,不要!」
朱希孝身體雖朝崖下傾去,雙腳卻未離開崖邊。
所以只是身體在空中畫出一個弧形,便又抱著夏昕立於崖邊,「我們都還活著,所以,以後報仇的事我說了算,上天應該不會怪罪我耍的這個小把戲的,因為我皮帽,「春寒料峭,這個時辰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你身上還有傷。不過,被冷風吹吹也好,也許能讓你清醒一點,不再犯糊塗、做傻事。」
李夏昕凄然一笑:「冰凝姐姐,我現在的樣子很討厭,對不對?不只是你們,連我自己都非常討厭我自己。我也想做回那個被你們稱為「小太陽」的自己,我也知道,那才是娘親的遺願,可我做不到。每每午夜夢回,腦海中都是娘親死前的慘狀和她被烈火焚噬時的情景,我就彷彿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堂伯和堂兄,為什麼要那樣的執著於報仇,現在我明白了。我若處在你們的境遇中,指不定得瘋狂成什麼樣子。」
王冰凝平靜的道:「我懂你的感受。我曾經就比你瘋狂,你只是拿自己的命去拼,而我那個時候,同倭寇勾結,把你——這些年中唯一給予我溫暖的妹妹交給倭寇。今日,朱希孝著實有些過份了,可站在他的角度上想想……我們在痛苦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的這條命要與不要也不那麼有所謂,在生氣的時候,會任性的說出自己的性命隨時丟了也無所謂。可在乎我們的人不會這麼覺得,也許,我們並不走心的一句話,會讓對方很難過。
「剛帶懋兒到了浙江那會兒,懋兒總是喋喋不休的說姜哥哥如何照顧他,陸叔叔又是如何如何的好。你知道的,我非常憎惡錦衣衛,可又不能同他講。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了,便略帶情緒說了一句「如此甚好,你姑姑我在江湖上討生活,沒準兒哪天就被人取了性命,有人待你好,我也放心」。懋兒身體似乎抖了一下,便低下頭,良久,他才抬頭,眼中噙淚,弱弱的說了一句「姑姑,以後不要說這句話好嗎,懋兒聽了難受,更害怕」。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任性而為、隨口一言,也許會傷到身邊的人,所以,在決定說什麼、做什麼之前,首先要想想身邊人的感受。你同景王朱載圳同歸於盡,他會痛不欲生,就算你現在好端端的坐在這兒,他也會替你擔心,害怕你什麼時候又去做傻事。」
李夏昕熱淚盈眶:「我也明白了,就在剛剛,我真以為大人會抱著我跳下這深不見底的懸崖,我都嚇懵了!在那一刻,我才突然覺得,找景王報仇什麼的,根本不重要,只要他沒事,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他說會幫我報仇,可我不想,其實,我和他沒有明天的!」
王冰凝點頭:「換作是我,我也不會嫁她,成為他身邊乃至國公府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可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上次,那二十萬兩銀子出了那麼大的漏子,這百萬兩銀子,朱希孝定會親自押送。夏昕,看在福建幾十上百萬百姓的份上,讓他安心的押銀南下,好嗎?」
太陽冉冉升起。
王冰凝被太陽射出的金線刺得眨了眨眼睛,立即拍著夏昕的肩膀,驚喜的道:「夏昕夏昕,快看,太陽升起來了!」
李夏昕望向東方:「姐姐,我想喊一喊。」
「想喊就喊唄!」王冰凝站起身,大聲喊道:「我們家的小太陽,回來吧!」
李夏昕跳起身,大喊:「太陽公公,你好啊!。」
「小太陽,回家啦!」
「太陽公公,早上好!」
兩位姑娘如銅鈴般脆亮、動聽的笑聲,回蕩在山野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