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胡宗憲的頓悟與慚悔
毓德宮大殿。
司禮監掌印李芳認真的朗讀著賬本。
嘉靖面色鐵青的坐在龍椅上,一語不發,似乎臉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抽動。
殿中侍立的群臣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終於,嘉靖忍無可忍,起身劈手奪過賬本扔到地上:「陸鳳儀,你直接告訴朕,這些年拔到江浙的軍餉,胡宗憲他自己貪了多少,巴結朝臣又用了多少?」
陸鳳儀立即奏道:「回皇上,胡宗憲送給了趙文華十萬餘兩,他自己貪墨了約三萬餘兩。」
「好啊!這些年,朕想方設法摳出銀子往東南送,胡宗憲他好大的膽子,竟敢將國家的軍餉隨意揮霍、賣自己的人情。朱希孝,虧得你還替他求情、為他作保,你曾數次南下,胡宗憲貪墨軍餉一事,你是失察還是故意替他隱瞞?」
朱希孝當即跪倒:「臣無話可說。」
朱希忠奏道:「啟奏皇上,若以賬本上所記,胡宗憲其罪當誅。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恢復戚繼光的兵權,令其率戚家軍開往福建,據錦衣衛探得的情報,倭寇蠢蠢欲動,準備重回福建。」
陸鳳儀道:「錦衣衛打探情報的本事若真如此了得,胡宗憲生活奢糜無度,又斥重金巴結朝臣,錦衣衛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莫非真如皇上所言,是故意包庇?」
朱希孝冷冷一笑,反問道:「敢問陸御史,這賬本從何處得來?」
「從胡宗憲帳下第一幕僚徐文長徐先生手中得來的,而且賬本上的筆跡是胡宗憲的,絕無可能是假的。」
「這世間會摹仿他人筆跡者大有人在,陸御史為此事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從南京而來,莫非途中轍了趟浙江紹興,親自從徐文長手中拿得的賬本嗎?」
「這個……自然不是,是一位不願留名的義士從徐先生手中拿到賬本后,轉交於我的。」
「徐文長家中莫名其妙的出了樁命案,他本人也莫名其妙的瘋了,如此說來,賬本的來源不過是那位所謂『義士"的一面之詞。」朱希孝說著叩首於地:「求皇上開恩,能否查明這賬本的來源再作定奪。」
嘉靖思忖半晌:「徐愛卿,你看看賬本。」
徐階從地上撿起賬本,大略翻閱一遍:「啟稟皇上,這賬本,紙張已顯陳舊,墨跡有舊有新,不像是短時間內做出來的,臣以為,應當不是假的。」
「從即日起,徹查趙文華,他為官期間,究竟貪墨、受賄了多少銀子,一一查清楚,全都給朕追回來,一文一厘都不能少。至於胡宗憲,等趙文華的案子查清后,再做定奪。」嘉靖說罷起身回了帷帳之中。
眾官員陸續出了毓德宮。
徐階刻意挨近朱家兩兄弟,朝他們別有深意的望了一眼,便自顧自的走了。
朱希忠低聲對弟弟道:「你明白徐階那一眼的意思嗎,他還是希望我們能說服胡宗憲揭發嚴嵩。」
朱希孝點頭:「我明白,皇上遲遲不肯恢復戚繼光的兵權,不也是因為胡、戚二人原本都是嚴黨那條線上的嗎,皇上害怕有人慫恿戚家軍這支戰鬥力超強的軍隊打著景王的旗號在東南生事。哥,我們得趕在倭寇捲土重來之前,證明賬本是倭寇的姦細交到陸鳳儀手中的,讓戚繼光復起,否則,東南將大禍臨頭。」
「就算胡宗憲揭發嚴家,皇上也不一定認賬。所有人都明白趙文華貪墨的錢大部分是進了嚴世蕃的腰包,皇上更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因為一旦查到嚴家,嚴家父子將錢的去處都栽到景王身上。皇上對這個兒子,可真是既愛又防加無奈。趙文華真是倒霉,成了皇上的出氣筒,要追回所有的贓款,他的兒孫幾輩子都得背債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
一盞油燈將不大的牢室照得還算亮堂。
胡宗憲坐在小方桌邊,拎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滿滿一碗茶,放到對面。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徐渭也坐在對面的桌邊,「總督大人,東西丟了,徐某此次有辱使命,但徐某盡了全力。」
胡宗憲閉上雙眼,幾滴濁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緩緩淌下——做為自己帳下的第一幕僚,他倚重他,更賞識他的才能,卻並不是很喜歡他,總覺得他太過恃才傲物。他知道他家中的困難,他不是沒想過額外多給他一些恩賞,但一想到他那股目空一切的勁兒,便賭氣的想,你徐渭不是傲嗎,那你就做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好了。
現在想來,並不是他徐渭傲,而是自己傲。當所有人都對自己畢恭畢敬、阿諛奉承時,潛意識中便會冒出一些念頭——徐渭你算什麼呢,竟敢對我胡宗憲不恭不敬。飛來橫禍、危急關頭之際,卻只有這個自己不是很喜歡的徐渭可以託付。最後,還是這位似乎從未將自己放在眼裡的徐文長為自己犧牲了一切。
牢門打開的「哐啷」聲將胡宗憲從沉思中驚醒。
朱希孝邁步而入:「東南沿海時刻都處在倭寇的威脅之下,福建隨時都有可能淪為人間煉獄,徐先生為了你親手毀了自己溫暖的家,你胡梅林真要為了一個權相佞臣殉節蹈義嗎?」
胡宗憲忽然笑了,雖然算不上是狂笑,但那笑聲極其可怕,臉上流露的神情也極其複雜——嘲諷、悔恨、痛苦。
良久,比哭還讓人難受的笑終於止息了:「鎮撫使大人,老夫十年寒窗、博取功名,最初的志向非常簡單——做一任地方官,自己治下的老百姓能夠生活在一片清明樂土之上。可進了官場才發現,整個世道魑魅魍魎、藏污納垢,自己的理想化主義寸步難行。我沒有選擇『窮則獨善其身",因為我覺得這個紛亂不堪的世道需要我的滿腹韜略,當然,也有些許的不甘心,不甘心胸藏萬卷書,卻去教書耕田。
「所以,我開始變得精明、圓滑、拉攏、巴結、隨波逐流。那時候心想,不管外在是怎樣的做派,只要內心為國為民的總原則不變就行。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慢慢的變了。
「當別人說『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時,我從最初的誠惶誠恐到志得意滿、驕傲自滿,最後飄飄然。我巴結趙文華,依附嚴嵩,原本只是為了給自己的仕途找一個堅穩的基石,好實現自己徹底平定倭患的大志。我從心底其實根本看不起嚴、趙之流,可我覺得自己居功至偉的時候,我開始和他們比較。覺得他們除了貪污受賄、陷害忠良之外什麼都不做,卻過得那般享樂;而我如此的勞苦功高,享受一點不更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看不起他們,卻在暗自跟他們比較之後,開始逐漸向他們效仿,所以,我也慢慢變得驕奢、貪腐。看不起、比較、效仿,一個自詡滿腹聖賢書的人,在自甘墮落的道路上,竟走得如此心安理得,真是好笑!!
「張總督被陷害,身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我一語不發,因為覺得張經其人,他既不懂如何與朝廷高層搞好關係,在抗倭一事上又缺乏大局觀。明知道他會被斬首,我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便去回想他當初為了應付趙文華催促他即刻出兵的命令,竟然命俞大猷帶三百人去迎戰兩萬倭寇。不停地跟自己說這樣的人手握一方大權,終會害死更多的人。
「令人嘲諷的是我大權在握之後,親自下令斬殺汪值,所謂的『平寇大計"演變成大患,以及我將俞大猷推出去替我去充當炮灰。嚴家這個靠山完全是一座歪斜、斷裂的根基,這我早已知,要想在這樣一座根基上建築屋宇,必須抽我一身的血液澆注入裂縫中,方有一線希望。而我沒有意識到的是,我早已丟了初心,生命的中心變成了標榜自我、保護自我、體貼自我。被腐蝕的梁木,如何撐得起一座屋宇,一個心中腐朽敗壞的人,會做出利國利民的事迹嗎??!!」
胡宗憲將茶碗重重摔在桌上,兩行淚水在臉頰上流淌著。
朱希孝坐在方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光望向油燈邊的那本《傳習錄》:「年少時,讀了幾篇聖賢書,便自信滿滿的認為自己懂什麼是仁、義、禮、智、信了。殊不知,不進入實踐,不經歷其中的艱辛與掙扎,所謂的『知",不過是一套空洞的理論,實質上和『無知"沒有任何差別。胡大人的感受,朱某也深有體會。」
胡宗憲目露欽佩地望著朱希孝:「這些天,我將生平這幾十年的歷程從頭到尾、翻來覆去的回想。方才明白『知行合一",不進入『行"中,沒有資格說自己『知"。土埋頸脖了,老夫才認識到自己是將聖賢書讀成了一堆廢紙。鎮撫使大人年紀輕輕,就能有這般感悟,定能擔負起抗倭大業!」
朱希孝道:「姜太公垂釣於渭水之濱,被西伯侯姬昌遇見之時,年已八十,胡大人的頓悟不晚。倭寇大費周章想置大人於死地,說明他們忌憚大人,東南這副擔子,只能交由大人來扛。以皇上對景王的偏愛和眼下朝中的局勢,就算你揭發嚴家,皇上也不會認,你只要有個態度,讓皇上放心的態度,如此,大人和戚元敬便可重回戰場。」
胡宗憲搖頭:「我若重回東南,遲早會再次牽連戚元敬他們的,鎮撫使大人有此心力,不如保薦另外一個人坐上我的位置。」
「另外一個人,誰?」
「台州知府譚倫譚子理。還有,我想見一個人,希望鎮撫使大人能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