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回家

【17】回家

媽媽聽到門鈴聲出來開門,見到杜思秋的時候倒真是明顯地愣了一下。因為她事先並沒有和父母打過招呼,因為她已經很久沒回來,突然出現,反而像個不速之客。

她打量了她老媽一眼,老實說,確實多了幾分陌生感。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都是這樣么,再深的交情,總難以經受得住距離的考驗。

時間隔出來的東西,叫做情怯。

老媽一邊拉她進門,一邊直拍她的胳膊,笑容燦爛得如三月春花:「你這死丫頭,還曉得回來!我昨晚還跟你爸發牢騷呢,你要再不回來,得登尋人啟事去了!」

「說什麼呢您,哪有這麼誇張。這不是回來了嘛。」她一邊換拖鞋,想了想又說:「我爸呢?」

「他在書房呢,你去叫他一聲吧,我今天多做幾個菜。」

杜思秋答應著,往書房探頭一看,爸爸正端坐在書桌前寫著什麼東西,全神貫注,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也沒發現。

「爸…」她怯怯地喊了一聲,聽起來有些抖,那感覺真是怪異得很。

他聞聲抬起頭來,兩隻眼睛從厚厚的老花鏡後面望過來,目光彷彿少了年輕時凌厲,額頭的細紋也越發明顯了。杜思秋的爸爸對兒女要求十分嚴格,做人做事絕對不馬虎,當然也十分疼愛她們姐妹倆。但是他在兒女面前卻是極少流露情緒變化的。

更多的時候,他的面孔,他的神態,都是平靜的。他就是那樣淡淡地看了許久未見的小女兒一眼,以淡得不能再淡的語調說:「回來了啊。」

那感覺,就像是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面一樣。

姐姐現在還待在婆家,平時家裡只有父母二人。現在她回來了,也不過三個,她陪著他們,和和氣氣地吃了一頓飯。

吃完飯,老媽提起兒子杜柏霖的忌日,一家人商量著過些日子要去墓園給他掃墓。老媽問買什麼鮮花好。

「就菊花吧。」爸爸說。

「嗯,菊花好了。」杜思秋附和著說,反正掃墓還是菊花最合適了。

「又是菊花,去年,前年和大前年都是菊花,咱柏霖不煩我都替他煩了。想點別的吧…」

每一次都為買花的事爭論個大半天,但無論如何商量,結果還是買了菊花。

過了幾天,杜柏霖的忌日到了。

每年的這一天,杜思秋和家裡人會一齊動身去看她的大哥杜柏霖,以前得花二十分鐘爬到山丘頂去祭祀。後來遷居到了城市,只需搭車去墓園就行了。杜思秋心裡計較的是這一點。她其實已記不清大哥的模樣,他離開人世時杜思秋才七歲,兩人也沒多少交集,感情並不深。所以她永遠也無法理解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但她總莫名地對他滿懷虧欠,彷彿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

記得有一年,家族裡有一個年輕的遠房叔叔騎摩托車過於橫衝直撞,某個夜晚在國道上遭遇車禍去世了。杜思秋當時才五歲,還在家裡住,她在飯桌上聽到父親談論這件事,他當時大概是這麼說的:「他真是不孝啊,生來就是騙父母的。」

姐姐不解地問:「怎麼叫騙父母啦?」

「父母含辛茹苦養了三十幾年,突然就這麼沒了,不盡孝就算了,還害得父母白白痛心,不就是欺騙了父母的期待么?」父親潛意識裡認為兒女最基本的盡孝,即是陪伴他們到終老。倘若你膽敢走在他們前頭,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會永遠憎恨你。

然而命運總愛作弄人。他還來不及教育他的長子要珍愛生命,保護好自己,這個年輕男孩的生命便忽地戛然而止了。杜柏霖只是死於一場意外的溺水事故。

那一天明明已值深秋時節,杜思秋記得自己都開始穿起薄針織衫了,聽姐姐說大哥卻還瞞著父母約了鄰居的玩伴,偷偷跑去壩頂的水庫游泳。

印象中他對於游泳有著超乎常人的天賦和熱愛,村裡的池塘,溝渠和小溪全都被他遊了個遍,所有游泳的花式,狗刨,蝶泳,仰泳什麼的他從來都是無師自通。杜思秋想,假如大哥不英年早逝,如今他想必已是頗有名聲的游泳運動員了。

可是在那個深秋的下午,興許他下水前沒做足準備運動,興許水庫的水過於寒凍,他的腳突然止不住的抽筋。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永遠地沉入茫茫水底。

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天災人禍,卻間接地改變了杜思秋的命運。因為大哥的離開,她得以重新回到父母的身邊。

此刻,他們一家人齊整地立在杜柏霖的陵墓前。母親半低著頭,沉默地與墓碑上的圖像對視,她寂靜的時候,其實是無聲的脆弱在猖狂作態。

「柏霖,你就安息吧。我,不怪你了。」父親每次都重複地對著「不孝」的兒子說這一句話。顯然,他對此依舊耿耿於懷。

所以,杜思秋格外怕死。她要留著小命陪伴父母。

祭祀過後,杜思秋沒有跟隨父母回去,而是決定自己在外面下館子。每年祭祀過後的這一頓家庭聚餐,往往是最不堪回首的。母親做出來的飯菜在這一天會跌至年度最低水平,比初中食堂做的還難以下咽。父親呢,他倒不像母親那般長久地沉浸於憂傷的情緒之中,卻會哇啦哇啦地給她灌輸珍愛生命的教育,不厭其煩,一直到她耳朵生繭。

簡直一刻也待不下去。

反正昨天剛領到薪水。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家日本料理。對於她這種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就餐的地點是相當講究的。月初領工資第一天要麼進西餐廳,要麼日本韓國料理;月中則是薩利亞,真功夫;月底沒得選擇,除了沙縣小吃,還是沙縣小吃,吃足一個星期的廉價湯麵。

她的位子還沒坐熱,就一眼瞧見主編薛雁的身影。她獨自一人靜靜地坐著,目光遊離。

杜思秋遲疑了片刻,主動湊過去跟她打招呼。她有點反應不過來,木訥地邀請她一起同桌吃飯。她今天素顏,連bb霜都懶得擦,兩隻突兀的眼袋尤其顯露疲態。她看起來確實有些倦了,連對杜思秋髮威都省掉了。

她的面前擺著一小杯清酒。

杜思秋明知故問道:「薛主編,這是什麼?」

「雪利酒。」

這家料理店竟然有西班牙的雪利酒。杜思秋的眼睛不由得暗暗發亮,自己忍痛也跟著點了一杯。同時點了一道關東菜。

薛雁說:「別人見了我躲都來不及,你倒好,自己找上門來了。」

「哈哈,有什麼好怕的呢。」薛雁對她發脾氣的時候,她也時常暗地裡發牢騷,翻白眼。然而從未真正怪過薛雁。人家對她那麼一點好,她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感恩戴德著。

記得剛進「深幾許」雜誌社當實習生的日子,她毫無懸念地成為前輩們的「公用秘書」,他們什麼雜活都指派給她干。杜思秋又是生性隨和的人,本身也自認為新人是該多吃點苦的。久而久之便習慣了。直至升級為正式員工,她還在繼續為大家服務。

那天上午,她兩隻手提滿了為同事買的早餐。在茶水間碰見薛雁。她對杜思秋的工作能力很不滿意:「這份文案給足你一天的時間,你就做出這麼點水平來?你能否告訴我,實習期間你除了聽候同事使喚,有沒有主動找機會學習真正需要的東西?」

「沒…沒有。」她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越發縹緲。

「杜思秋,我並不反對你為同事服務,這是好事。只是人總得自己強大了,才能做好你想做的,包括行善。」

她以斥責的方式,為杜思秋上了第一節職場課,那也算得上是一節人生課。杜思秋由此一直感激她。雖然她現在的工作還是很像打雜的,任務隨時聽候調遣。

她與薛雁碰杯,小心地啜飲一口雪利酒。真是百聞不如一試,那葡萄與白蘭地調和出來的液體,滑過舌尖即刻散發出醇厚甘甜的味道,比一般的洋酒要討喜得多。

「薛主編今天怎的有這閒情逸緻。要知道,你可是我們公認的工作狂啊。」

「又不是在辦公室,叫我薛雁吧。」她又喝了一口,「人嘛,總會有想要偷懶的時候。」

「這個倒是真的。尤其是失戀的女人,你不知道我以前一個朋友…」話說到一半就彷彿斷了線的風箏,嘶的一下沒有了下文。她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說錯話了。

「沒錯,尤其是失戀的女人。比如我。」

杜思秋停下筷子,等她繼續說下去。

「杜思秋,我愛的人,他今天結婚了。」她突然朗聲笑起來,完全不顧鄰桌投過來的注目禮。她的笑容里自嘲多過悲哀,「不,我這不能算失戀,應該叫作一段暗戀的死亡。」

杜思秋看著她,突然記起她博客里的一篇小說,現在她幾乎可以斷定那就是薛雁自己的故事。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杜思秋是薛雁的忠實粉絲。她經常光顧她的博客,並由她的文字幻想薛雁應該是個溫良賢淑的女子,微微一笑傾國傾城。其中一篇博文寫得尤其細緻,至今她仍然印象深刻。

薛雁在那篇博文里寫了小雪和海泰無疾而終的愛情的故事。小雪念高中時是學校里公認的校花,班裡同學常亂點鴛鴦譜將她和校草海泰拉扯在一起。她本來生性高傲,誰都不放在眼裡,可是被人說得多了,倒也漸漸注意到那個帥氣的男孩子。她自認為自己能夠配得上他,便以朋友的身份開玩笑問他:「人家都說我們是一對,你怎麼看?」

得到的回應卻是:「那可太離譜啦。」

「為什麼,最好的和最好的搭配不是最完美的嗎?」

「不,最好的應該跟自己最喜歡的在一起才算是完璧。何況,愛情並不需要最完美。」

他在不知情的境況下直白地拒絕了她,並且後知後覺地與她做了十來年的好朋友,甚至請她幫自己挑情人節禮物送給他的女友,也三番五次地給她介紹優秀的男孩子。他對她體貼入微,什麼都能依她,唯獨做不了情人。

你看,愛情就是如此奇怪。

杜思秋從她的故事裡讀出了孤獨的意味,是一種怎麼也掩藏不住的孤獨。27歲的她,曾經不肯談戀愛的她,還是在苦苦等待著他么?過了半晌,杜思秋說:「我看過你的小雪與海泰的故事…小雪就是你吧?」

「你可以啊,腦瓜子有點進步。」她顧左右而言他:「馬上可以出師了。」

「還在為他難過?」

「有一些吧。反正到了我這個年紀,周圍的人大體都趕著結婚,很正常。」她微笑著說。

那笑容輕淺得近乎麻木不仁。

這時,何又冬打電話過來:「小秋,我下午工作得晚,你要過來一起吃飯嗎?」

「唔…我已經在吃了。改天吧。」她又喝了一小口,下意識地吧唧吧唧。

「喂,你怎麼又喝酒了?」何又冬自己常因為業務喝得反胃,潛意識裡是反對她喝酒的。

「就一小點,嘿嘿。」

「慢點喝,醉了我可不管你。」

「知道知道,我朋友在這兒呢,先不和你說了。」

「哦…誰啊?」他裝得問得漫不經心,卻越發顯得孩子氣。總覺得自己被杜思秋傳染了,以前的成熟氣息總在某些時刻蕩然無存。

「哎呀你好羅嗦…是我上司啊。」薛雁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看,她更覺得不好意思了,趕緊壓低聲音敷衍幾句,草草了事。

薛雁說:「你戀愛了?」

「誰說的,沒有這回事。」

「別瞞我,看你笑得花兒都開了。」

杜思秋呆住。這感覺真是莫名其妙。

找人吐完苦水,薛雁的理智慢慢恢復。工作狂姿態重現江湖:「哎,對了,楊立那邊你記得多和他溝通溝通,這位楊先生還真令人傷腦筋啊。」

「哎,你也知道他那種脾氣,恐怕溝通有點難度。」

「不,別跟我談什麼難度。這事還是得由你來。」

「那我憑什麼讓他聽我話,還是靠美人計?」她自嘲道。。

薛雁的冷酷勁兒又出來了:「隨便你。反正我只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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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只是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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