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挾眾侯孟津朝王 爭強梁魏秦鬥法
將近黎明時分,在秦境的大山深處,有六個黑衣密探被數百秦卒團團圍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紛紛斃命。為首一人左衝右突,殺出一條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圍圈,不知所終。
秦卒從一個黑衣屍體的內衣里搜出一塊麻布,交給秦將司馬錯。司馬錯展開一看,倒抽一口涼氣。
上面標註的是秦軍各處營防、糧草重地等,他的兵營及他的名字赫然列於其中!
司馬錯緊急上報。不到兩個時辰,魏人密探冒死繪製的這份麻布軍防圖已層層遞報入國尉府。國尉車希賢不敢怠慢,迅即趕赴大良造府,見公孫鞅在與上大夫景監說事兒。
車國尉呈上急報,公孫鞅徐徐展開。
是塊三尺見方的麻布,製作得極是精緻,圖標繪製更是標準、精確,公孫鞅一眼看出,這樣的工藝與手筆,只有訓練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製作出來。
「魏人姦細已經滲入深山,」車希賢小聲稟報,「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兩起均讓他們逃了。」
「哦?」公孫鞅從軍防圖上收回目光,看向車希賢,「這一次是何人截獲的?」
「官大夫司馬錯。」
「司馬錯?寒泉谷?」公孫鞅似是想起什麼,微微閉目,喃喃自語。
「另據探報,」車希賢繼續稟報,「魏將裴英引甲車三萬,於昨夜迎黑時分經函穀道抵達陰晉,紮營陰晉城東南角,塵揚十數里!加上張猛部,單是陰晉已集結魏武卒四萬,皆是重甲!龍賈銳卒五萬也已完成集結,在大荔關及洛水一線屯紮!」
「嗯,」公孫鞅輕出一聲,看向景監,「景兄,繼續說說你的孟津!」
景監朝車希賢拱個手,抱歉一笑,輕聲應道:「天下諸侯能來的都來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駕,」抬頭看天,「這辰光想必已出宮城!」
公孫鞅的眉頭微微擰起。
「從種種跡象看來,魏侯是沖我秦國來的,君上不得不去赴會了!」景監給出個苦笑!
「景兄說得是,」車希賢接著道,「下官已備五千死士護駕,整裝待發!」
「去打架嗎?」公孫鞅白他一眼,將麻布圖收入袖中,緩緩起身,大步走出廳堂。
春雨瀝瀝,細密如絲。
洛陽城外的邙山深處,山道被淫雨浸軟,一輛負載沉重的六駿王輦陷在泥淖里,在推車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聲中失去了威儀。
人喊馬嘶,各竭股肱之力,車輪卻越陷越深。
車簾打開,額頭是汗的周顯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頭,一臉焦急。
大司馬渾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撿來石塊,墊在輪下,用肩膀頂住車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馬一齊用力,車子劇烈晃動,一聲「咔嚓」從車底發出。
所有人都停下來。
大司馬看向御手。
御手跳下車,察看一番,對大司馬悄語。
大司馬長吸一口氣,著急地看著車子。
顏太師冒著雨,顫巍巍地走過來,看向大司馬:「怎麼了?」
大司馬湊到他耳邊,壓低聲:「軸斷了!」
王輦斷軸是大不吉。顏太師示意眾人退下,走到車前,輕敲車窗。
周顯王拉開窗帘。
「啟稟王上,」顏太師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濘,將士疲憊,六駿乏力,老臣奏請返回洛陽,懇請我王允准!」
「返回洛陽?」周顯王吃一驚,抬頭看天,「雨不是不大嗎?」
顏太師緩緩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馬、御史紛紛跪下。
周顯王橫他們一眼,臉色陰下,沉聲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會諸侯於孟津,誓師伐紂,方才奠下我大周基業。七百年後,十三諸侯再會於孟津,堪稱百年盛會,你們卻讓寡人」氣結。
顏太師幾人無不勾頭。
周顯王再橫他們一眼:「何人想回,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車頭,一躍跳下。
許是動作過猛,顯王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躥到,扶正顯王。
顯王甩開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顏太師這也緩過神來,緊忙爬起,沖大司馬指指車輦,急急追上顯王,顫巍巍地攙起他。
御手放下乘石,衝車內叫道:「都下來吧!」
內宰先下,接后是一個宮人與兩個宮女。
確定車上再無人了,大司馬召來眾軍士,脫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頭頂住車輪,喊道:「一,二,三,起!」
眾將士發出喊,王輦出淖,一隻輪子歪在一側。
在洛陽東北百里,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處,十分力道也自軟了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遠望去,就像一連串帶狀的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里,奔騰的河水一下子寧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為孟津。
據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發率眾東出函谷,在距孟津不遠的一個高坡上設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紂。誓師過後,周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後在牧野大敗紂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一次喧囂起來。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沓來,在離渡口二里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高坡前面停頓下來,繞著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兩個,一個是天子行轅,坐北朝南,行轅前面飄著一面赤色旗幟,上面用青線綉著一個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側是魏國行轅,與天子行轅並列,一樣大小,一樣規格,青色的旗幟上用藏紅色線綉著一個大大的「魏」字。遠遠望去,兩面旗子並排飄著,一個紅旗青字,一個青旗紅字,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象徵意味。
日過中天,魏國的行轅里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打破這寂靜的是匆匆趨進的魏國上大夫陳軫。
「稟報君上,」陳軫小聲稟道,「楚王、齊公走不開,各派太子代行大禮,臣與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們住進行轅!」
「呵呵呵,」魏惠侯大氣地笑笑,「不錯不錯,能來就好。」
「趙侯本該到的,聽說燕公也在道上,且離他不遠,就在虎牢關候他了,預計明天上午抵達!」
「唉,」魏惠侯感慨一聲,「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紀最大,走的路也最遠!」
「是呀,」陳軫順口應道,「臣沒想到老燕公能來。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風不再了!此番萬里赴會,若不是有感於君上德威,臣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說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親迎!」眉頭略略上揚,「周天子何時能到?」
「在路上呢。」陳軫給出個笑,「昨夜下場喜雨,不想卻讓王輦陷進泥淖里了。」
「哦?」魏惠侯身子傾前,「能否及時出淖?」
「應該能吧,離約日尚有三日呢!」
「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趕上時辰就好。」
「君上,有個細節,」陳軫趨前一步,壓低聲,「聽說王輦的車軸傷了,早該修護,可天子拿不出修車的錢,還有六駿,毛雜不說,且個個老齒,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氣,緩緩嘆出,「這次朝會,寡人本想為天子長個臉面,沒想到竟是難為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識趣,」陳軫半是責怪地說,「真還以為天下諸侯此來是朝覲他呢,君上給他個請柬,他竟就駕個破車屁顛屁顛地跑來了!」誇張地搖頭,「若是擱臣頭上,立馬詔令君上代行大典,自個兒在宮裡召妃呼子,優哉游哉,樂得個逍遙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著他大笑幾聲,「這個天子真該由你來當!」
「嗨,」陳軫做出個苦臉,「臣這賤軀,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龍位哩!」湊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呵呵呵呵,」魏惠侯指著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對了,」斂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訊?」
陳軫搖頭:「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來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聲:「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來!」
時交三月,秦宮後花園里春意盛濃,百花鬥豔,百鳥鳴囀。
芳草坪上,蜀國國君去歲進貢的幾隻孔雀正在嬉戲。兩隻發情的雄孔雀,為了爭奪幾隻雌孔雀的芳心,在那裡肆意奔跑,鳴叫,開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開外的賞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孫鞅相對而坐,四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幾隻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几案上,擺著魏惠侯的請柬與魏武卒未完成的秦軍軍防圖。請柬是魏惠侯半個月前發來的,要他務於丁未日申時之前趕赴孟津之會,朝見周天子。
秦孝公終於抬起頭來,眼睛轉向公孫鞅,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
「君上?」公孫鞅適時叫道。
秦孝公依舊沒有說話,眼睛也未從傳檄上移開。
「君上,」公孫鞅聲音懇切,「要不,臣陪護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沒有聽見。
公孫鞅長嘆一聲,臉色更凝,目光轉向遠處的宮殿。
「什麼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發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時有過周王?他這是居心叵測!他這是藉機號令天下!」
「號令天下倒在其次,尋釁伐我才是其心!」公孫鞅轉過頭,聲音不急不緩,「臣已得報,魏卬愛將裴英的三萬武卒已到陰晉!」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幾年來我變法圖強,國勢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尋思謀我了。眼下他是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借口。此番會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說,魏罃會盟,意在伐我?」秦孝公顯然不相信。
「幾個月來,魏侯借口護駕孟津,頻調兵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線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徵召工匠,趕製攻城器械!魏國細作更是頻頻混入我境,繪製我方軍防圖,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
公孫鞅欲言又止。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
公孫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先君為光復河西,與魏罃大戰數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麼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與公孫鞅作別,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望著孝公漸去漸遠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諸侯全部到齊。
十二諸侯中,最後到的是燕文公與趙肅侯。魏惠侯兌現諾言,親往迎賓亭迎接。隨行的是韓、魯、衛、宋、中山等八侯,齊、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獵野鴨去了,未能隨行。
在眾公侯迎接燕、趙二君時,周天子的車馬仍在泥路上盤騰。王輦的軸是橫斷的,御手將三根槍桿輔在斷軸上,用牛筋綁定。許是路況太差,許是牛筋於銅軸不合,無論御手綁得多牢,走幾里就又鬆掉了。斷軸的是王輦,無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只好走一步挨一步,趕到會盟地附近已近申時,這也是魏侯約定的最後時辰。
迎賓亭遙遙在望。
折騰一路,周室人馬盡皆疲憊,遠望上去,就如打敗仗的潰兵。大司馬急了,沖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賓亭,八方諸侯恭迎天子,瞧你們這個樣兒,像天子之師嗎?打起精神來!」
眾軍士打起精神。
顏太師走到王輦前,小聲問御手:「路不錯了,王輦能坐吧?」
御手審看一下路面,趴到車下看看車軸,微微點頭:「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車軸再綁牢點兒,萬不可再斷!」顏太師小聲吩咐。
御手點頭,重新綁紮。
顏太師走到自己的輜車前,小聲稟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該換王輦了!」
周天子下車,走到王輦前,正襟上車,正襟端坐。
顏太師回身踏上自己的輜車,站在車轅上,眺望一陣,揉下眼皮,問御史:「瞧我這雙老眼,怎麼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稟太師,」御史悄聲應道,「下官看過幾遭了,亭上根本沒人!」
「沒有通告他們嗎?」
「大行人半個時辰前就通告了!」
顏太師的後背脊一陣發涼,強自鎮定下來,輕聲道:「讓大行人再去通報一次,弄出響聲!還有,吩咐司馬,慢點兒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見迎,就歇著!」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驅車直入列國行轅區,使一個大嗓門的軍士邊走邊叫:「天子駕到!天子駕到—」
當大行人的輜車駛過燕國行轅時,燕文公急走出來,本欲見禮,車已行遠,遂朝車輛拱下手,轉身走進趙國行轅,見趙肅侯正在轅門內守候,拱手道:「趙兄,天子駕到了!」
「是哩,」趙肅侯還個禮,「在下正想去與仁兄商議,是迎還是不迎?」
「迎呀,我們就是朝覲天子來的!」
「不瞞姬兄,」趙肅侯小聲,「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呀!」
「哦?」
「這個會是魏侯約的,天子也是魏侯請的,天子駕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們出迎,算個什麼事兒呢?再說,其他公侯也都沒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這這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麼鬼?」
「唉,」趙肅侯長嘆一聲,「你我初來乍到,還是觀望一下再說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腳。
與此同時,魏國行轅里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相國白圭三人端坐在幾前,紋絲不動,似是三尊泥塑。門人公孫衍站立在白圭身後。
端坐於主位的魏惠侯雙目微閉,表情釋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狀,中指骨節有節奏地觸及幾面,看著敲下去,卻又沒有發出響聲。
旁邊的計時水漏傳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魏惠侯緩緩睜眼,抬頭,目光如炬地射向裝飾精美的水漏。水漏旁邊的挈壺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約而同地射過去。
在這死寂般的寧靜里,水漏發出的「嗒嗒」滴水聲格外刺耳。
一陣喧囂由遠而近,「天子駕到—」的唱聲清晰飄入。
一名軍尉進帳,叩道:「報,天子駕到,距迎賓亭三里!」
魏惠侯似是沒有聽見,臉上亦無表情,目光仍舊盯在水漏上。
眾人略怔,面面相覷。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駕到,君上要親迎啊!」
魏惠侯看看陳軫,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
「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皺下眉頭,看向白圭:「寡人這在守個時辰,勞煩愛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頓住,一臉憂急。
「老愛卿,」魏惠侯臉色一沉,「寡人方才說什麼了?」
「老臣領旨!」白圭無奈地應一聲,退出行轅,叫上公孫衍,急急慌慌地趕赴迎賓台去了。
韓昭侯冠冕堂皇,與相國申不害不緊不慢地在自家的轅門內遛圈兒。
韓昭侯探頭看向迎賓台方向:「天子這一到,就剩下秦公嘍!」
「臣以為,」申不害給他個笑,「秦公怕是不會來了!」
「來也好,不來也罷,魏罃都要發難!」
「是哩,」申不害點頭,「這包膿一鼓多年,該擠出了!」
「呵呵呵,」韓昭侯笑出幾聲,「讓他們擠吧,韓某樂觀其成!」
「真要打起來,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呵呵呵,」韓昭侯又是幾聲笑,「當然不能!賣烏金給秦,賣弓箭甲胄給魏!」
「君上好買賣呀!」申不害回他個笑,看向魏國轅門,「咦,天子駕到,怎麼不見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轅,見幾個公侯也都穿戴齊整地守在轅門口,顯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鬍鬚,似有所悟:「難道」
韓昭侯看過來,目光徵詢。
申不害壓低聲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說,他在試探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韓昭侯長吸一口氣,沉思良久,重重點頭,望向遠處一片草坪。
申不害順著韓昭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楚、齊二位殿下,獵鴨子回來了!」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去湊個熱鬧!」韓昭侯大步走去。
這塊草坪是塊高地,就在迎賓台附近。齊國太子田辟疆、楚國太子熊槐站在制高點,披甲戴盔,張弓引矢,射向百步開外的箭靶。
從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賓台約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車馬井然有序地滯留在魏人特別整修過的會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住,宛如一隻大蝸牛在爬。大蝸牛的前方,公孫衍攙扶著白圭慌裡慌張地走過迎賓亭,迎上王輦。
田辟疆、熊槐竟是忘了射箭,四隻眼睛緊緊盯住大道上的場景。
白圭、公孫衍叩拜於地。
周天子下輦,見禮,儀態莊重地走過迎賓亭。沒有奏天子雅樂,沒有諸侯環護,只有顏太師、白圭兩個白髮老人左右跟從,周天子身體僵直地走過一家家轅門半閉的諸侯行轅,步履沉重地拐進天子行轅的轅門。
田辟疆、熊槐看傻了。
待回過神來,二人嗟嘆一番,張弓引矢,各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不一會兒,兩名報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飛跑過來。
兩隻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銀矢。田辟疆、熊槐互看一眼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不遠處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二人回身看去,是韓昭侯。
韓昭侯身材矮壯,身著皮製弁服,腰掛佩劍,站在離他們十步開外的地方,臉上掛著略顯詭秘的微笑,朝他們微微點頭,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各自上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大步走前幾步,拿起箭靶,贊道:「好箭法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看到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勢不減,韓、趙反倒成為魏國的附庸,唯魏侯馬首是瞻,自然為齊、楚這樣的大國瞧不起。然而,十幾年前,在公孫鞅赴秦后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竟也悄悄強盛起來。五年前,韓、楚發生邊界衝突,申不害率軍四萬與七萬楚軍對壘六個月,交戰三次,雙方互勝一次,另一次平手。一個月後,在魏惠侯的調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會獵,把酒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周並列為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藉機窺探中原動向,二想使太子有所歷練,順便也給魏惠侯一個面子,也就應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
因有前面的過節,也因為韓、魏之間的關係,韓昭侯此來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了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呵呵呵,」韓昭侯沒有還禮,但給他個笑,「按照輩分,賢侄該叫韓叔才是!」
楚太子臉色微漲,躬身施禮:「晚輩見過韓叔!」
「韓叔見過二位賢侄!」韓昭侯拱手回過禮,將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卻是別有深意,「聽說秦國殿下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哩!」
田辟疆聽出話音,長笑一聲:「韓叔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這位哥兒帶頭抗法,不想卻失算了,自己慘遭割發之辱不說,連其師、傅也受牽連,代他黥面劓鼻,成為列國笑談!」
「是呀,」熊槐不無輕蔑地說,「那個浪蕩哥兒不是不來,只怕是不敢來呀!」
「呵呵呵,」韓昭侯轉向熊槐,「殿下不僅敢來,且還未曾誤了魏侯所限的一絲兒時辰,寡人當真佩服!順便問句,郢都離此三千多里,殿下這一路風餐露宿,想必勞苦哩!」
「回韓侯的話,」熊槐冷冷一笑,「熊槐一路上遊山玩水,也還輕鬆快活!要說勞苦,熊槐哪能比得過韓侯您?聽說韓叔甫聽魏侯動身,星夜出發,是第一個趕到孟津哪!」
「呵呵呵呵,」韓昭侯尷尬一笑,「賢侄好口才,楚王後繼有人哪!不瞞賢侄,韓叔與令尊可說是知交多年。當年上蔡會上,韓叔與令尊賭酒,令尊一時不慎,輸給韓叔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面時即當奉送。此番孟津之會,韓叔本欲不來,可一想到令尊必來償還所欠老酒,韓叔的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嘍。」
「哈哈哈哈,」熊槐大笑數聲,針鋒相對道,「韓叔所言甚是。臨行之時,父王的確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特別叮囑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並無他事,只將這壇老酒轉交韓侯。還要轉告他,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就要細細品嘗呀!」
「哈哈哈哈,」韓昭侯回他一聲長笑,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話入正題,「看來,魏罃的面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磨不開呀!不究怎麼說,此番若能喝上楚王親釀,韓叔也算不虛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頭,哂笑道:「韓侯怕是言早了。魏侯定於今日申時,看日頭這樣子,申時也該到了。熊槐眼神不好,怎麼就看不到秦人的行轅呢?」
「是啊,」田辟疆接道,「辟疆也想請教韓侯,魏侯既有這麼大的面子,秦公怎麼就敢不來呢?」
「年輕人,」韓昭侯的目光掃過辟疆,落在熊槐身上,「秦公不來,也許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韓叔所言甚是!」熊槐斂神正色,「聽說秦公不勝酒力,不似韓叔您海量,只要有人給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動身哪!」
「是啊是啊,」田辟疆隨聲附和,「韓叔有此海量,今晚賜酒,韓侯可要一顯身手嘍!」
「唉,」見二人均將矛頭對準自己,韓昭侯輕嘆一聲,「二位殿下,韓叔這麼說吧,年輕氣盛是沒有用的,今晚這席酒,勝酒力也好,不勝酒力也好,該喝是必須喝的。你二位看好,若是不出韓叔所料,不勝酒力的秦公怕是要吃罰酒嘍!」
「罰酒?」二位太子俱是一怔。
韓昭侯的眼睛緩緩轉向魏室行轅,不無肯定地點了個頭。
白圭、公孫衍將周天子送行轅后,匆匆踅回魏國行轅。
行轅里,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白圭望一眼眾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席位上,魏惠侯仍盯著那個不斷發出「嗒嗒」聲響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終於升到一個刻度。
又一聲滴答過後,挈壺氏朗聲唱道:「丁未日申時到—」
魏惠侯微微抬頭,略顯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從几面上移開,依次掃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陳軫身上。
陳軫瞥見,適時奏道:「申時到了,秦公果如君上所料,抗命不來!」
「諸位愛卿,」魏惠侯兩腮微動,微微點頭,「你們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與這隻黑雕作對,而是它長硬翅膀,說飛就想飛了!」
「啟奏君父,」公子卬跨前一步,「兒臣請纓西征,誓將它的翅膀擰下來,為君父下酒!」
魏惠侯的目光緩緩移向白圭:「老愛卿,您說呢?」
「君上,」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頭微皺,「秦國變法十年,國力陡長,顯然已成囊膿,早晚要擠!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緩急,臣以為,當下急務不是征伐,而是朝見天子。這是百年盛會,天下諸侯畢集於此,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埋下禍根,擾亂天下!」
「嗯,老愛卿所言極是!」魏惠侯點個頭,轉向公子卬,「卬兒,你都聽見了吧,凡事不僅要考慮全局,且要考慮長遠,不要動不動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個白眼,低聲說道:「君父教訓得是!」
「陳愛卿,」魏惠侯轉向陳軫,「大典諸務,籌妥了嗎?」
「回稟君上,」陳軫朗聲應道,「朝會慶典,萬事俱備!依照君上制訂的規程,今晚當是天子賜酒,為列國公侯洗塵。君上這該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為諸侯洗塵是樁大事,差池不得!」魏惠侯重重點頭,思慮有頃,「陳愛卿,你是司儀,寡人與周天子,還有天下公侯,都得服從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聽到魏惠侯故意將「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白圭心頭一緊,跨進一步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已知道他要勸諫什麼,擺手道:「老愛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現紕漏!」
見話被堵得死死的,白圭也是無奈,低頭應道:「臣遵旨!」
白圭走出行轅,布滿皺紋的老臉越發陰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營帳。
「主公,」公孫衍迎上一步,望著他的臉色,小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會盟走味了,恐怕要出大事!」
「哦?」
「今晚天子賜酒,為列侯洗塵,君上卻有意支開老朽!」
公孫衍眉頭擰緊。
「唉,」白圭長嘆一聲,「君上既有旨意,老朽就不好再到會場了,你得去盯。宴會共設兩個侍酒,全被陳軫換作魏人。老朽已經吩咐內宰,你算一個,這就去吧!」
公孫衍點下頭,快步走去。
在周天子行轅后場,公孫衍與另一侍酒換上周室的侍酒服飾,跟從毗人來到宴席籌備場。
毗人將二人介紹給酒正,轉身走了。
酒正拿來酒器,現身說法,向二人講解侍酒禮儀。
另一名侍酒一邊練習倒酒禮儀,一邊笑對公孫衍道:「在下韓虱,在上將軍府里謀差,仁兄是—」
公孫衍還他一個笑,回道:「在下公孫衍,相國府。」
「久仰久仰,」韓虱連連拱手,「公孫兄大名如雷貫耳,請多關照!」
公孫衍亦拱個手:「彼此彼此!」
為防備魏人,秦孝公早在變法改制的初年,就已聽從公孫鞅之計,將都城由櫟陽西遷咸陽,高城重壘,城外連郭,更在城牆外面挖掘一條寬約五丈、深約丈許的護城河,引來渭河之水環衛,將宮城守護得固若金湯。
向晚時分,怡情殿里氣氛凝滯。秦孝公端坐於主位龍椅,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希賢分坐於兩側。眾人臉色凝重,目光齊射在上大夫景監身上。
景監的聲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諸侯響應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東大小列國,除齊、楚是太子之外,均為國君親往!」
顯然,孟津那邊,除去齊、楚兩國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勢真還應驗了公孫鞅的判斷。秦孝公彷彿是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孫鞅劓過鼻子的嬴虔微微抬頭,眼角斜向嬴駟,嗡嗡說道:「駟兒,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會我們為何不去?」
同樣對公孫鞅懷有舊怨的嬴駟心領神會,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話,此事駟兒不知。許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該事事聽他衛鞅的!孟津之會,從名義上說得出口,身為周臣,我若不去,叫天下怎麼看我?再就是魏罃那個老東西早就看我不順眼,聽說魏境磨刀霍霍,龍賈厲兵秣馬,紮下架勢要挑事兒,他公孫鞅懂個什麼,說不去就不去了?」
景監看一眼車希賢,似要說句什麼,又打住了。
秦孝公緩緩睜開眼睛,掃一眼嬴虔和嬴駟,似是自責,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時賭氣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煩來!」
嬴虔自知失言,勾頭不語。
眾皆緘默。
秦孝公抬起頭來:「大良造他人呢?」
景監拱手應道:「回稟君上,大良造於兩日前去終南山視察軍營去了!」
「諸位愛卿,」秦孝公緩緩噓出一口氣,不無威嚴地看向眾臣,「看來,這一戰不得不打了!」
眾臣皆是振作。
「國尉,」秦孝公看向車希賢,「三軍士氣如何?」
「回稟君上,」車希賢拱手應道,「三軍將士無不渴望與魏一戰!」
「能戰將士共有多少?」
「一十二萬!」
「傳旨,」秦孝公聲如洪鐘,「咸陽以西的,開赴咸陽以東!終南山以南的,開赴終南山以北!」
「臣領旨!」
「詔令臣民,迎戰魏寇!」
「臣領旨!」
天剛迎黑,天子行轅外面火燭齊明,雅樂奏起,一片祥和。列國諸侯紛紛走出自己行轅,聚在天子行轅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時,「唰唰」一陣腳步聲急,公子卬引領一隊武卒跑步過來,在天子行轅門前架起一條布滿槍戟的通道。
事發突然,充滿喜氣的天子宴請一下子變得森然可怖。等候覲見的十二諸侯面面相覷,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啪啪」幾聲拂袖,正要轉身離開,陳軫看個真切,朝樂隊擺下手,亮開大嗓門唱道:「天子賜宴,楚殿下、齊殿下駕到!」
熊槐、田辟疆聽到第一批點的是他們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天子轅門。
陳軫得意地掃視二人一眼,依次叫道:「趙侯駕到!韓侯駕到!燕公駕到衛公駕到!」
被陳軫點到名字的諸侯無不陰沉著臉,依照所叫次序走進戟門。
行轅里,身著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顯蒼白的周顯王端坐於主位,臉上掛著一層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擠出來的。
諸公侯按照陳軫所叫次序坐定。坐在左側第一的是楚太子,右側第一的是齊太子,再后是趙侯、韓侯,再后是燕公、魯公
最後覲見的是黑須飄飄的衛成公。
衛成公趨前幾步,三叩九拜之後,朗聲說道:「周臣衛室二十三世孫姬速叩見天子!」
周顯王以同樣勉強的笑容、同樣的手勢道:「愛卿平身,請列席!」
「謝天子隆恩!」衛成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禮儀,列國朝見天子時,應該嚴格按照與周室的血緣關係遠近、爵位次第排序,絲毫顛倒不得。衛國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與周室血親最近,理應排在最前,或至少應與魯公、燕公並列。然而,此番陳軫所列席次卻完全是以國家強弱、實力大小論定的,根本無視周室規矩。與周室血緣關係較近的衛成公由於國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後。這也算是戰國特色,大國均無異議,衛成公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宴席只有一個空位,就是天子陪席。在場公侯知道,這是特意留給魏侯的。作為東道主,本應第一個到場的魏侯卻遲遲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約十幾步遠,在本應席坐天子樂手的地方,立著兩排武卒,滿身鎧甲透出的森然殺氣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兩排武卒的最前面,昂首站著魏國上將軍公子卬。這股肅殺之氣與轅門之外天子樂隊仍在奏出的迎賓雅樂恰成反照。
就在眾侯翹首以望時,外面傳來陳軫的唱聲:「魏侯駕到—」
轅門之內,眾武卒唰地退向兩側,閃出約三步寬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賓樂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僅一拜一叩,朗聲道:「魏罃叩見天子!」
周顯王心頭一沉,口中卻道:「愛卿請起!」
魏惠侯卻不起身,仍舊叩在地上。
周顯王面色微變,重複一句「愛卿請起」,魏惠侯仍然不動,只是叩在地上。周顯王掃視眾侯,竟是沒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惠侯身上。
周顯王遲疑一下,起身走下,親手將魏惠侯扶起。
在座諸侯面面相覷,表情各異。
周天子攜魏惠侯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
迎賓雅樂戛然而止。
陳軫擊掌,公孫衍與韓虱步入行轅,依序斟酒。
見酒已斟好,魏惠侯用力咳嗽一聲,眾公侯抬頭望過來。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壯實得像頭公牛,一張方臉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輕十歲的周顯王看起來則像一個文弱書生,臉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難掩他內心深處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聲咳嗽,朝諸侯背後不遠處的兩排武卒掃去一眼,臉色故意一沉,大聲責問:「陳軫,這些武士是怎麼回事?」
「回稟君上,」陳軫拱手,「上將軍為防萬一,特別護駕!」
魏惠侯厲聲喝道:「上將軍何在?」
公子卬朗聲應道:「末將在!」
魏惠侯聲色俱厲:「今宵天子賜宴,君臣盡歡,你弄這些武士豎在這兒,豈不有傷風雅?統統退下!」
「末將遵命!」公子卬轉身,擺手,與眾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掃過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時勢紛亂,諸位公侯都是金貴之軀,更有天子龍體幸臨,魏罃誠惶誠恐,萬千憂心,因而責得嚴些。不想他們謹慎過度,反讓諸位受驚了!」
十二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侯再次抱拳:「承蒙諸位看得起魏罃,不遠千里光臨孟津,魏罃領情了!」
十二公侯紛紛抱拳還禮。真正的東道主周顯王卻被擱在一邊,表情極是尷尬。
魏惠侯舉起酒爵:「諸位公侯齊集孟津,天下歸心,實為百年來一大盛事,可喜可賀!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權借天子御酒,向諸公侯致謝!」仰脖飲盡。
眾公侯互望一眼,誰也沒飲。熊槐大聲咳嗽一聲,跟著連清幾下嗓子。田辟疆、趙肅侯、燕文公也跟著咳嗽起來,座中一時雜音四起。
田辟疆將頭轉向韓昭侯,聲音雖低,卻使在場之人皆能聽見:「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禮數。請問韓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該當何人來飲?」
所有人都看過來。
魏惠侯的臉色幹起來,目光直射韓昭侯。
韓昭侯吧咂一下嘴皮子,假作沒有聽見,看向他處。
魏惠侯臉色稍懈,又要舉爵,有人咳嗽一聲。
是燕文公。
「辟疆賢侄,姬伯講給你吧。」燕文公朗聲道,「按照慣例,天子賜酒,前三爵當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與臣子共飲!」
眾人各出怪聲,場面嘈雜。
「謝姬伯指點!」田辟疆朝燕文公拱下手,以手背敲響几案,看向魏侯,「辟疆知禮了,看來是有人喧賓奪主呀!」
魏惠侯臉上紅漲,表情慍怒。
「諸位!諸位!」陳軫不失時機地發出一聲重重的咳嗽。
沒有一人睬他。
熊槐看向周顯王,聲音蓋過其他人:「大楚國的熊槐知禮了,敬請大周天子敬天祭地,與我等共飲!」
現場更加亂噪,眾侯無不解氣。趙侯咧嘴笑了,韓侯伸出拇指,中山君、宋公等也都有了表情,只有衛成公目不斜視,兩眼直直地盯在魏惠侯臉上。
周天子顯然不曾料到是這場面,竟是呆在那兒。
魏惠侯臉色黑青,將手中空爵「啪」一聲震在几案上。
眾君一震。
場面靜寂。
魏惠侯銳利的目光橫掃過來。
諸侯無不看向他處,只有排在最末的衛成公目不斜視地看著魏惠侯。
魏惠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衛成公身上。
衛成公打個寒噤。
魏惠侯端起空爵,朝他揚揚。
衛成公身子又是一抖。
魏惠侯將空爵再揚一下,表情愈加威嚴。
衛成公顫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飲盡。
魏惠侯滿意地點點頭,逐個掃向緊挨住他的宋公。宋公飲下。接后是中山君等其他小國,紛紛端爵飲下。
魏惠侯的目光依序掃向年過花甲且公然挑戰的燕文公。
燕文公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轉向顯王,舉爵過頭頂,朝他拱手,再將酒爵在几案上連磕三下,一飲而盡。
不待魏惠侯目光掃來,趙肅侯、韓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向顯王拱手,將爵在几案上點三下,依序飲進,皆將魏惠侯晾在一邊。
坐於兩側首席的齊、楚兩國太子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相視一笑,舉爵朝空中彼此遙祝,各自飲下。
然而,無論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惠侯敬給十二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惠侯的目光轉向顯王。
周顯王將萬般苦澀化為一個乾笑,舉爵敬天,灑向空中,看向公孫衍。
公孫衍趨步過去,斟酒。
顯王舉杯祭地,灑於地下。
公孫衍再斟酒。
顯王舉爵置於唇邊,輕咂一口,置爵於案,眼角盈出淚花。
顯王做這些時,燕文公以袖抹淚,其他公侯也都紛紛轉過臉去,不忍看視。
見眾人酒皆飲完,公孫衍二人從顯王、惠侯開始,逐一斟酒。
「呵呵呵呵,」魏惠侯放鬆臉皮,乾笑幾聲,向眾人抱拳,「魏罃謝諸位仁兄、二位賢侄賞臉!魏罃還有幾句閑言,也望諸位垂聽!」
全場靜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惠侯。
「諸位仁兄,二位賢侄,」魏惠侯輕咳一聲,聲音清朗,「七百年前,就在此地,周武王會盟八百諸侯誓師伐紂。周武王靠什麼約會八百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古之遺訓,天下唯德才兼備者得之。紂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備,故得天下!諸位公侯,今日我等故地重遊,回首當年,豈無感慨嗎?」
此話等於當眾羞辱周天子無德無才,誰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顯王滿臉通紅,勾下頭去,拿衣襟拭淚。
「聽明白了嗎?」韓昭侯輕碰一下坐在身邊的田辟疆,陰陰一笑,「何人德才兼備,天下應歸何人!」
田辟疆掃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哼出一聲,別過臉去。
「請問魏侯,」熊槐逼視魏惠侯,大聲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備?」
魏惠侯目光轉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賢侄你!」
熊槐聲音陰冷,如同牙縫裡擠出:「聽話音,此人當是魏侯你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聲長笑,「德才兼備者可興王業,可主天下。魏罃才淺德薄,怎能當此重任哪!再說,即使魏罃有此德才,總也不能自己誇口吧!」
當天子之面大談王業,周天子情何以堪,雙手捂臉,以襟拭淚。
眾公侯面面相覷。
「不過,」魏惠侯卻似沒有看見,話鋒一轉,「天下真還就有這麼一人,他自以為德高望重,才華蓋世,可為天下之雄!」
眾公侯陡然一驚,不約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熊槐朗聲問道:「魏侯直言,此人是誰?」
魏惠侯收起笑,一字一頓:「秦公嬴渠梁!」
儘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結果,眾人仍然被震撼了。
「看到了嗎?」韓昭侯碰下田辟疆,「繞來繞去,總算是繞到正題上了!」
魏惠侯斂起面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唯獨關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麼?是蔑視天下!是目無天子!是逆上作亂!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聲音越說越高,面色越來越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衛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戰,几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衛成公這邊該韓虱斟酒,但韓虱兩眼只在魏惠侯身上。公孫衍到他身邊,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韓虱就如沒看見,兩眼仍舊盯住惠侯。
公孫衍只好提壺趨至衛成公跟前,從地上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擺正,重新斟滿。
燕文公這才明白整個宴會的目標,眼睛微閉,神色反倒放鬆下來。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里哼出一聲。
「請問衛公,」魏惠侯顯然對衛成公的反應甚是滿意,目光看過來,聲音和藹,「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衛成公語無倫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態度更為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麼呢?是不,還是是?」
衛成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離開衛成公,逐一掃過眾人,見沒人出頭,點點頭,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無天子,有違倫常,衛公認為秦公不守臣道,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周顯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問,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什麼」
魏惠侯提高聲音,目光如劍:「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衛公認為其罪當誅,王上以為如何?」
周顯王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囁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語氣加重,目光直逼顯王:「是魏罃在問王上!」
自登基以來,周顯王何曾見過臣下如此對他說話,情急之下,竟是呆了,連舌頭也似僵在口中。
「王上,」魏惠侯緩下語氣,但顏色未變,「秦公之罪是不是當誅,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話呢!」
「噹噹誅!」周顯王語無倫次。
「我王聖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緩緩離開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願領正義之師,擇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請我王恩准!」
周顯王再次環顧左右,見無一人接應:「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聲應道:「魏罃領旨!」言訖起身,重新走到與天子並列的位置上,坐下,掃視眾公侯一圈,「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興師伐罪,征討秦賊,還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具體數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陳軫統一協調。魏罃不多說了,望諸位在大典之後,各自按照約定,籌齊糧款兵員,共誅失道之秦!」
眾侯無一人應聲。
「來來來,」魏惠侯就如變魔術般換成一副笑臉,「今宵花好月圓,天子賜宴,諸位仁兄當盡興暢飲!」轉對陳軫,「司儀,雅樂侍候!」
陳軫擺手,音樂響起,舞伎入場,舞的是在武王伐紂凱旋後由周公親自編創的《大武》。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現武王克紂的豐功偉業,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無可厚非,但這夜不同尋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裝束,而商紂王的士卒穿的則是秦服。顯然,魏惠侯藉機伐秦蓄謀已久。
天子賜宴突然變味為誓師伐秦,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雖說戰火沒有燒到自己頭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卻使眾公侯心中難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剛剛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離席。其他諸侯見狀,也都紛紛辭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這結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帳。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個長長的懶腰,仰頭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一直候在帳外的毗人緊忙跟上,不無關切地小聲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裡,外面濕氣大哩!」
「什麼濕氣?」魏惠侯不屑地說,「看寡人一把火燒了它!」
「君上,老奴以為,這濕氣最好不燒!」
魏惠侯看向他,一臉詫異:「為什麼?」
毗人眼珠子一轉,詭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攪動了,有這濕氣壓一壓,不定是樁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聲長笑,「寡人要的正是這團肝火!召上大夫、上將軍行轅議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眾公侯散去時,已是深夜。
周天子悶坐於席,如痴如呆。
公孫衍協助眾仆清理几案時,發現丟失一隻酒壺。公孫衍核對,是韓虱的。公孫衍覺得奇怪,按照常理,韓虱此時也當在這兒協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韓虱的反常舉動,公孫衍心裡打了個橫,交代僕從幾句,快步離開。
公孫衍四處打問,有人見他往遠處林中去了。公孫衍追進林中,沒尋多久,果然瞄見一個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轉轉。公孫衍吃不準是否是韓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繞幾個圈圈,閃進一棵大樹下面。公孫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幾步外隱身,目不轉睛地盯住他。
黑影輕輕擊掌,又一道黑影從樹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給樹上那人,低聲道:「速報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詳情另報!」
樹上那人動作奇快,眨眼間就隱沒在黑暗裡了。
黑影顯然是大功告成,長長噓出一口氣,作無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孫衍的藏身處晃過來,正好打他前面走過。
公孫衍看得準確,正是韓虱!
公孫衍吃一驚,迅即回到白圭帳篷,稟報詳情,請求拘捕韓虱。
「不妥,」白圭應道,「韓虱既為上將軍府中紅人,也必住在上將軍營帳,不好拘捕。再說,即使捕到他,無憑無據,他也不會承認!」
公孫衍點頭稱是。
「這樣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韓虱說是詳情另報,這個詳情必是今晚他在宴會上所看到的細情。事發緊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報時,人贓俱獲,看他何說!」
公孫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關切的卻不是這事兒,轉過話鋒:「快,說說宴會上的事!」
「唉,」公孫衍輕嘆一聲,「君上也太過分了」遂將宴會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白圭。
白圭越聽頭越大,末了跺腳道:「君上這是昏頭了!」
「是哩,在場公侯無不義憤。還有,公侯此來,是為朝會天子,非為伐秦,君上故意遲到,喧賓奪主,處處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詔伐秦,至於明日的朝會與慶典,隻字不提!看來,君上這次朝會,不為他事,只為伐秦。」
「不瞞你說,」白圭長嘆一聲,「老朽早就忖知事情會朝這地兒走!一年前陳軫奏請孟津朝王,老朽心裡就犯嘀咕。誰想君上聽進去不說,竟還鐵了心。唉,這些年來,自打陳軫在側,君上越發想得多了!」
「我觀此人居心叵測,主公該當有所提防才是!」
「哦?」白圭看過來。
「犀首聽說,此人瞄的是您這位子!」
「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國,他還矮了點兒!」一個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回到大帳后,燕文公越想越悶,坐有一刻,起身來到趙國行轅。
「嘿,一路盤騰,這又鬧到大半夜,姬兄竟還不歇,看來這身子骨真叫結實呀!」已經寬衣的趙肅侯迎住他笑道。
「唉,」燕文公笑不出來,捶頭道,「悔不該呀!」
「什麼不該?」
「不該來這裡!」
「唉,」趙肅侯苦笑一下,搖頭,「真沒想到魏罃會是這樣,自取敗亡啊!」
「趙兄,」燕文公捏緊拳頭,語氣果決,「在下想定了,明日的會盟燕國不再參加,晨起拔營,打道回燕!」
「哦?」趙肅侯震驚。
「這樣的會盟,姬閔視為奇恥!」
「姬兄走了也好。」趙肅侯沉思良久,應道。
「趙兄不想走嗎?」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趙肅侯給他個苦笑。
「也是。」燕文公點頭道,「你們三晉是一家人,唇齒相依!」
「不是一家,是離得太近!」趙肅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頓,「再說,魏罃伐秦,於趙也不是壞事,在下求之不得呢!」
「趙兄,」燕文公直入主題,「在下登門相擾,一是告別,二也是為樁事情。」
「姬兄請講!」
「在下欲去覲見天子,想請仁兄同行!」
「這」趙肅侯遲疑一下,「此時去見天子,怕是」
「此時不去,在下就沒辰光了!」
「仁兄去吧,」趙肅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時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文公拱手別過,大步走出,徑投天子行轅。
夜深了,天子行轅里,周顯王依舊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顏太師。君臣相對無語,猶如兩座木雕。
不知過有多久,顏太師長嘆一聲,緩緩起身,走向帳門。
「太師!」周顯王陡然發作,一拳擂在几案上。
「老臣在!」顏太師回反身。
周顯王的聲音似從牙縫裡擠出:「起駕!」
顏太師打個驚怔。
「回宮!」
「回回宮?」顏太師呆了。
周顯王一字一頓:「回洛陽!」
「王上,」顏太師緩緩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國公侯都在看著,大周的顏面全都擱在明面上了,王上」放聲悲泣。
「寡人」周顯王淚水湧出,放聲悲泣,「寡人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內宰趨進:「王上,燕公求見!」
「燕公?」周顯王止住哭,看向顏太師。
顏太師抹把老淚,激動地說:「患難見真仆啊!」
「快,」周顯王拭乾眼淚,揚手,「有請燕公!」
燕文公趨入大帳,五體投地,號啕大哭:「王上臣臣無能啊,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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