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破縱局張儀相魏阻橫謀惠施戀巢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龐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無緣大位,是以淡泊政務,只是生而好勇,喜歡舞槍弄棒,與公子卬頗有幾分相似,在函谷之戰後被龐涓發現,教以軍事不說,這又薦入軍中,用為副將,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靜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盡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龐涓二目微閉,臉拉得很長。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兒排列六卷賬冊,其中一卷平攤著。
「再就是賦役,」白虎看著賬冊,聲音不急不緩,字字如錘,「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萬,其中約五十萬為仆僚隸台。剩餘臣民,立戶籍者不足五十萬,其中又有十一萬三千臣屬於封君,司徒府所轄者不足四十萬戶,再減去近年殉國烈士五萬餘戶,虎賁、武卒四萬戶,其他免賦役者約三萬戶,以律納賦出役的僅剩不足三十萬戶。而這不足三十萬戶,卻要供養如此巨大的糧草開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眾人面面相覷,龐涓面色紫漲。
「另有一筆細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冊子,攤開來,緩緩說道,「就是甲胄與兵器。武卒身上披掛,皆為優質烏金(鐵的別稱)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銅盔、護項、護膊、戰袍、護胸、銅鏡、戰裙、戰靴共八部分組成,所用材料多是烏金、黃銅、皮革、硬木、獸筋,所有甲片由銅絲貫串。單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槍刀劍戟等物,皆要求優質烏金及黃銅。而優質烏金與黃銅多由韓、楚、趙等地商貿而來,天下動蕩,烏金銅革等物價格日漲,一套鎧甲之資,可供三戶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窮兵,稅賦加大,稅源卻在減少。自去歲以來,國庫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穿透力度卻越來越強。
朝堂之上,空氣冷凝,連呼吸都似凍結。
軍備與民生,似乎永遠都是難解之結。
龐涓幾乎是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
這次朝會,龐涓萬沒想到向他發難的會是白虎。他這裡「糧草」二字剛一出口,白虎那邊就搬出一大摞竹簡。這些竹簡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虎進朝堂時拎在手裡的,只是沒想到竟然是用來對付他的恩公。
然而,數字結實,國庫已經竭盡。可這些與他龐涓有什麼關係呢?身為將軍,他龐涓的職分必須是,也只能是,從君之命,對外作戰,為大魏開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復河西,要他整頓軍備,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糧草物料、輜重保障,至於如何保障,只能是你們這幫具體執事要操心的。再說,伐秦更是硬仗,千軍萬馬無不是捨生赴死,身為將軍,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光著膀子上沙場吧。
龐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單一人,站在他身後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個傀儡,但近日竟然強硬起來,處處拂他龐涓的意。
龐涓明白,這幾個人中真正主謀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幾年下來,他徹底看透了,惠施是只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關鍵時刻,在朝堂上絕不會多說一個字,更不會說錯一個字。與這樣的老狐狸對陣,龐涓簡直是無計可施。
龐涓不無鬱悶地回到府里,遠遠聽到後花園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擊打聲,時不時傳來夫人瑞蓮的叫好聲,知是白虎的兒子白起在演槍法,輕嘆一聲,走過去,在樹下站定。
仍在發育中的白起已經長高到他的耳朵邊了,但體形精瘦,顯得細長。手中之槍是龐涓不久前為他特別打制的,通身重約二十五斤,白起初時揮舞起來顯得吃力,但習練多日之後,漸漸適應,這已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
「好!好!好!」龐涓緩緩走過來,鼓著掌,連說三個好字。
白起這也望見他了,將槍朝草坪上一紮,單膝跪地,行個軍禮:「稟報義父,義子白起正在習練義父所教之吳起槍法!」
「呵呵呵,練得不錯!」龐涓近前,拔下他的長槍,細細審視。
果是一桿好槍。槍頭為烏金、黃金、黃銅等合冶而成,有金剛之硬,尋常皮甲不經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鎧甲,刺中之後,只要槍尖稍稍一滑,進入甲片間隙,穿甲銅絲根本防它不住,必貫胸而過。槍身更是由堅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細的銅條,由五圈銅環緊緊箍定,銅條與銅環外包一層金皮,在陽光下閃爍金光,頸上紅纓耀人眼目。
「白起,此槍如何?」龐涓笑問。
「精美絕倫!」白起朗聲應道,「白起謝義父賞賜好槍!」
「與你先祖之槍相比,此槍如何?」
「無可比擬!」
「哦?」龐涓略吃一怔,緊盯住他。
「回稟義父,先祖之槍長約丈八,此槍僅長丈三;先祖之槍是銀桿金槍頭,此槍為木杆烏金槍頭;先祖之槍柄上嵌寶石,此槍只有幾道銅箍;先祖之槍重三十五斤,此槍僅重二十五」白起一連列出幾組對比,似乎餘興未盡,仍在抓耳撓腮。
「我的兒,」龐涓笑眯眯地望著他,「你可曉得此槍的好處?」
「請義父賜教!」
龐涓紮下架勢,將槍耍得呼呼風響,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兒請聽,」龐涓駐足,撫摸槍身,「槍是用來殺敵的,不是讓人看的。是以槍尖要鋒利,要無堅不摧;槍身要輕便,扛擊打砍斬。至於槍支長短,各有利弊,使用起來,全看本領。槍長利擊遠,若一擊不中,抽手就難;槍短利擊近,可揮灑自如,但要求技擊本領更高。為父特別為你打制一柄短槍,就是要你習好本領,放敵於身前,與敵搏擊!」
「謝義父指教!」白起接過槍,拱手謝道。
「還有,我兒必須記住,沙場之上,武藝須好,但舞槍弄棒終不過是莽夫所為,匹夫之勇,真正的將軍絕非這個!」
「敢問義父,什麼才是真正的將軍?」
「就是這兒,」龐涓指向心窩,「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
「這麼說來,」白起眨巴幾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孫義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將軍了!」
聽白起冷不丁提到孫臏的名字,龐涓心裡咯噔一沉,有頃,蹲下來,僵臉化作笑:「是哩,你的孫義父仍舊是個真正的將軍!告訴義父,孫義父現在何處,義父正在四處尋他呢。義父行將征伐秦國,若是有你孫義父在,定可擊敗秦人,收復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會兒,重重搖頭,反問他道:「義父是說,若是孫義父不在,義父就打不敗秦人了嗎?」
吃此一問,龐涓反倒噎住了,臉色陰起,正尋詞兒解脫,一直候著他的瑞蓮笑呵呵地走過來,伸過一隻手。龐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頭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擊,回家又吃白起一噎,這又提及孫臏的名字,哪一樁都是給龐涓添堵。龐涓越想越氣,又不好多講什麼,回到客堂,說是心裡有火,吩咐瑞蓮下廚為他熬煮綠豆湯瀉火,便脫身走進書房,關門閉戶,祭出鬼谷功夫,剛要安神靜心,門外傳來腳步聲。
敲門的是龐蔥。
「何事?」龐涓勉強壓住火氣,沉聲問道。
「有人求見!」
「不見!」
話音落處,門被推開,一人徑走進來。
龐涓以為是龐蔥擅自闖進,張口就要斥責,來人卻呵呵笑出。
龐涓打個驚怔,急睜眼睛,愕然道:「張儀!」
來人正是張儀,一身士子服。
「龐兄,」張儀拱手,半是調侃,「觀你臉色,似是有喜事嘍!」
「去去去,」龐涓屁股已經抬起,這又撲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說一句,在下就拿掃帚了!」
「拿棍子也趕不走嘍!」不待讓位,張儀就在他對面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擺酒,在下的肚子在謀反哩!」
「咦,只你一人呀!」龐涓這也靈醒過來,「香嫂子怎麼沒有來呢?在下早已饞涎欲滴,這在等著嫂子親手殺的香豬吃呢!」
二人互相調侃幾句,歸入正題。
「我說張兄,」龐涓撓起頭皮來,「堂堂相國來使,當是驚天動地,張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覺呢?」
「在下不是相國了。」張儀的語調恢復平淡。
「哦?」龐涓大怔,不相信地望著他,「張兄,你」
「不瞞龐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掛印辭官,驅車徑出函谷關了。」張儀語氣仍是淡然。
「敢問」龐涓傾身過來,目光徵詢。
「唉,」張儀長嘆一聲,誇張地搖頭,「說來難以啟齒哩,龐兄且整酒來!」
龐涓吩咐整菜上酒,張儀遂由入蜀開始,將與秦宮結親故事,一五一十向龐涓講述起來,尤其將夫人大戰巴女,講得繪聲繪色,說到關鍵處,順手掏出巴女毒刀,要龐涓尋鼠一試。僕從一時之間尋不到鼠,捉雞代替,龐涓試刀,不出一刻,雞果中毒而死。
張儀得賢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曉大義,武功精湛,龐涓對香女再無不屑,唏噓再三,立即將她列入與鬼谷師姐玉蟬兒一般高度了。
「你是說,」當張儀講至紫雲公主,述及公子卬時,龐涓震驚,「安國君依然活著?」
「非但活著,且已成為秦國的安邦將軍了!」張儀又將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陳軫如何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見公子卬,紫雲公主如何反感,秦國祖太后如何干預,公子華又是如何設計協助公主謀他張儀,他如何醉酒,紫雲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應舊事,無一遺漏地盡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稱秦國機密,宮廷秘聞,聽得龐涓如聞天書,對張儀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動。
「張兄如此坦誠相見,」龐涓拱手,「在下再無話說。鬼谷既往舊事,在下一筆勾銷。張兄此來,想讓在下作何幫忙,就請直言!」
「龐兄說反了,」張儀卻不回禮,毫不客套,「在下此來,不是讓龐兄幫忙,而是想幫忙龐兄。」
「哈哈哈哈,」龐涓先是一怔,繼而大笑數聲,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張兄幫在下了。說吧,張兄如何幫法,在下洗耳恭聽。」
「第一步,助龐兄逐走惠施,壓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攜手,以魏為軸,橫掃列國,建不世功業。」張儀端起酒爵,端詳一番,揚脖飲下。
龐涓長吸一口氣,兩眼死死盯住張儀,良久,將氣噓出,一字一頓:「若是橫掃列國,以張兄之見,從何處掃起?」
「趙國!」
「好!」龐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聯手,打爛它!」
「不是打爛,是吞掉它!」
龐涓再吸一口氣,幾乎是下意識地摸起酒爵,緩緩閉眼。
御書房裡,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閉,一動不動,就如一段木頭。
不知過有多久,魏惠王仍舊保持這一姿勢,在一邊守護的毗人既怕驚動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來走去,先是腳步輕微,繼而腳步放重,故意弄出些聲響。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聲音從兩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舊未動。
「主子,」毗人不知何時已經改過稱呼,不再叫他王上了,湊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麼也想不出,有點兒急了。」
「呵呵呵,你也會想事情了。說說,想什麼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這辰光會在想什麼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頭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來的通心術,該有多好!」
「你呀,其實已經曉得寡人在想什麼了。」
「老奴真的不曉得哩。」毗人給出個笑,「不過,主子這般講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簡,「主子在想國事哩。」
「廢話,不想國事,還能想啥?說具體點兒。」
「是想這竹簡上的事兒?」
「真就讓你猜對了。」惠王睜開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兒擺著七冊竹簡,是白虎大朝報奏時用過的。
毗人腳步一轉,移到他身後,動作麻利地為他揉捏頸椎,邊揉捏邊笑道:「主子呀,老奴這也提個奏本。」
「哦?奏吧。」
「主子這已坐有幾個時辰了,該到後花園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絡松筋,好處多了去了。至於朝堂上的事情,就讓那些臣子們想去。主子這把頭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長嘆一聲,「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頓住話頭,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僕在屋子裡小走幾圈,緩步移向房門,剛要邁出,遠遠望到宮值內臣引帶二人沿林蔭道走過來。
魏宮臣子中,享有不通報而直接入見特權的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龐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個?」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還引來一人,老奴認不出哩。」
「看樣子,」惠王苦笑一聲,「寡人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書房,復於案前坐定。
不消一時,宮值內臣進來通報。
惠王宣龐涓入見。
君臣禮畢,惠王指著外面:「賢婿,門外好像還有個人呢!」
「父王?」龐涓吃一怔,「您怎麼曉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賢婿既引此人來,想必不是俗客,讓他覲見吧。」
龐涓出門,不一時,引張儀入見。
惠王上下打量張儀,顯然記不起是誰了:「你是」
「鬼谷士子張儀叩見魏王!」張儀拱手。
「鬼谷士子張儀?」惠王震驚,「你不是在秦為相嗎?」
「回稟魏王,正是那個張儀。」
惠王噓出一口氣,盯張儀一時,問道:「既為秦相,為何以布衣之身覲見寡人?」
「想與大王私聊。」
「這裡沒有外人。」惠王指著龐涓,「這是寡人賢婿,也是你的同門。」又指毗人,「這是寡人近侍,無礙私談。寡人老朽,張子有何指教,盡請直言!」
「魏國危矣!」張儀再次拱手,一字一頓。
張儀劈頭來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龐涓,又看看張儀,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簡上,良久,指向旁邊客席:「請張子入席詳談!」
張儀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國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傾身問道,「張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儀之所料,」張儀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國已經陷入外困內憂,如猛牛落井,亡無日矣。」
「這這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龐涓,見他閉目不語,又回視張儀,「何以內困外憂,請張子指點!」
「是外困內憂。」
「對對對,請張子詳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說外困,」張儀緩緩說道,「南向,魏楚毗鄰,魏先將軍吳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現將軍龐涓再掠陘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舊怨不提,單是這兩樁新案,於魏是喜,於楚卻是截肢之痛;東南向,魏宋毗鄰,先將軍吳起奪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寢陵,今為魏郡,宋人耿耿於懷;東向,與衛毗鄰,衛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東北向,魏齊接壤,前仇舊怨盡皆不提,想必齊王不會不惦念黃池之辱,將軍田忌更不會忘記女裝之羞;至於三晉,魏與趙、韓,國土犬牙交錯,利害息息相關,百年來磕磕碰碰不提,單是惡戰硬戰,當不下三十次,邊城旗幟交替變換,朝魏夕趙,亦不為驚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與強秦之爭」
張儀頓住話頭,微微閉目。
「這些陳年舊事無不是禿頭上的虱子,人盡皆知,還請張子講些新的。」惠王不耐煩了,欲聽下文。
「我王好喻,儀方才所言,確為禿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見,無非外象,唯有大王,當該知痛知癢啊!」
「請張子詳釋!」「知痛知癢」四字顯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國伐秦而兵敗函谷,大王想必不會認定是龐將軍無謀、魏武卒無勇吧?」
想到虎牢關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兩軍對陣之時,楚兵卻裹足不前,齊兵更是遲遲不到,惠王輕嘆一聲,不再吱聲。
「再講內憂。」張儀不再給他思考時間,「遠且不提,單是近年儀之耳聞目見,魏居中而四戰,兵革未歇,民無生息。函谷戰後,龐將軍痛定思痛,圖謀東山再起,年年增擴武卒,日日練兵備戰,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減,魏民時有逃離,稅賦日少,府庫日竭,蒼生日苦,君臣互怨。敢問我王,凡此種種,想必不再是禿頭之虱了吧?」
魏惠王額頭汗出。
龐涓顯然沒料到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詫異地看著張儀。
張儀似是講完了,閉目靜坐。
「張子既知魏國困境,」惠王拿毗人遞過來的絲絹擦把細汗,「想必亦有擺脫之計了。寡人不才,敬請張子賜教!」
「兩個字,連橫!」
「連橫?」許是第一次聽聞此詞,惠王一雙老眼眨巴幾下,「何為連橫,還請張子詳釋!」
「蘇秦不是在列國倡導合縱嗎?縱即南北,三晉合縱,外加燕楚,構成南北一線。至於齊國入縱,不倫不類,別有用心,可以不計。縱親六國會於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師,縱親達到絕頂。聖者曰,月圓則缺,杯滿則溢。蘇秦身為約長,掛六印,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極;六師畢集於函谷關外,堪稱縱親之極。物極必反。六君會盟,卻各懷其私,六師畢集,卻不戰而卻,正應極、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連聲應和,「張子說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縱橫,縱勢既衰,橫路當行。魏國遠策,當是去縱入橫,與秦結盟!」
聽到這裡,惠王顯然明白過來,方臉拉起,久不說話。
「連橫長策有何不妥嗎?」張儀忖透惠王心思,直追過來。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張儀,一字一頓:「只有一個不妥,河西!」
「敢問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張儀似是不知趣了,緊追不放。
「秦人玩弄詭計,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數十萬臣民,一夜之間,盡為秦有,十幾萬勇士的屍骨,這還長眠於河西的地下呢!」
「唉,」張儀長嘆一聲,「我王只知河西,卻忘了秦晉魚水之誼啊。穆公之時,兩度嫁女於晉公,締結百年之好!」
「那是晉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復河西,死不瞑目!」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嘆,「我王這是意氣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為河西之民,儀就說說河西。穆公之時,西河之南為大荔、輔氏、芮等封國所有,北為白翟所據,與晉並無瓜葛。穆公逞強,小國皆歸秦制,白翟北縮,河西七百里始為秦土。之後秦晉失和,作為交接區,河西首當其衝,屢為戰場。三家分晉,魏將吳起出征河西,趕走秦人,方將七百里河山併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爭,在河西你來我往,直至商君強圖河西。」
「往事如煙,寡人只記近仇!」
「儀這就與王議此近仇。」張儀就勢說道,「秦與魏皆爭河西,情同勢不同。所謂情同,河西於秦於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換;所謂勢不同,河西於秦為必得之地,於魏,則為聾子耳朵!」
「咦?」惠王氣不勻了,「你這是明顯偏秦!」
「儀不敢偏秦,」張儀坦然應道,「儀出生之時,河西屬魏。作為魏民,儀之先祖,為河西流汗;儀之先父,為河西流血;儀之先母,死於秦人之手;儀之家產,皆被秦人奪去。儀與秦人血海深仇,儀是以不能也不願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講講,河西為何於秦為必得,於寡人就是聾子耳朵了?」
「秦原都櫟陽,僅與河西隔條洛水,商鞅時,秦移都咸陽,與河西也不過三百里,快馬一日可至,且河西與咸陽,一馬平川,除一條小小洛水之外,幾乎無險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將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該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於魏,勢完全不同。聾子耳朵,好看而無用。魏西有河水之險,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豈不成個聾子耳朵了嗎?」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東;秦得函谷,魏得崤塞;雙方以山、河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鄰才是,不想我王卻與秦君這般爭來奪去,實為不智!」
「你」惠王憋一會兒,總算想出詞兒,「寡人若是放棄河西,如何對得起為河西捐軀的十數萬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樣。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數萬英魂,秦人為河西而死者,數目可想而知。」
「你繞來繞去,無非是為嬴駟那廝來當說客,好讓寡人將河西拱手送給他,是不?」惠王面有慍色。
「非也,儀此來,是想與王做筆買賣。」
「是何買賣?」
「常言道,失之東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讓出河西,秦王也將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請看!」張儀從懷中掏出一幅形勢圖,指太行以東的趙國大片國土,「從這裡到這裡,所有趙土盡歸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張儀的話猶如聲聲重鎚,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雖已老邁但仍壯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點兒後悔自己為掩飾內中驚顫而過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嘆道:「唉,真該讓張儀把話說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來龐涓,不無狐疑道:「張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無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東的肥沃趙土盡數划給寡人,未免太託大了吧?」
昨日張儀覲見,直到被魏惠王趕走,龐涓都沒有插一句話。對眼前這個漸入暮年的老岳丈,龐涓可謂是瞭若指掌。
此時被問,龐涓曉得是時候了,沉聲應道:「當今亂世,恃力生存,沒有大與不大的。再說,張儀謀事,向來是謀大不謀小。在楚,滅越;在秦,滅巴蜀。兩地皆大數千里,相比之下,趙國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應道,「可這吞趙,寡人實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假使伐趙,真能」頓住話頭,兩道充滿慾望的目光直射龐涓。
「父王,若是伐秦,兒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趙,兒臣可有十成把握,萬無一失。」
「十成?」惠王心裡一動,旋即搖頭,「兩軍交,瞬息萬變,勝負或系一念之間,賢婿不能輕敵呀。再說,趙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圖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沒有那麼好的口福了呢!」
「兒臣所言,或為輕淺。此事既為張儀所言,父王有何疑慮,何不再召張儀,聽聽他是何說辭?」
「傳旨,有請張子!」
龐涓回府傳旨,張儀再次覲見,惠王迫不及待地將思慮一夜的種種憂慮一一道出,被張儀悉數化解。
惠王聽得血脈僨張,正要認可張儀,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們:「張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儀在秦室數年,就儀所察,秦王一旦決事,對朝野議論一概不計。」張儀淡淡一笑。
優柔寡斷正是惠王的短板。張儀適時抬出做事利索、將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讓惠王顏面頓失。見張儀二目直射過來,頗含不屑之意,惠王臉面潮紅,不假思索,當即拱手:「煩請相國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體如何操作,由你與龐愛卿謀議。」
「回稟我王,」張儀亦拱手道,「儀只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國了!」
「哦?」惠王驚愕,扭頭看向龐涓。
「父王,」龐涓應道,「張子已於旬日之前辭去秦相,掛印出關了。」
魏王長吸一口氣,二目緊盯張儀:「敢問張子,因何辭相?」
「不瞞我王,」張儀緩緩應道,「秦室祖太后恃強,強行拆散儀與夫人,迫儀與紫雲公主成婚。祖太后已處彌留,儀無奈何,只得應允。夫人聞訊,以為是儀喜新厭舊,食言負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終。夫人於儀有救命之恩,夫人愛儀,儀亦深愛夫人。太后仙游之後,儀一路尋訪到函谷關,聽關守說,數日之前,有女子出關東去,過關時,暗香襲人。儀夫人天然體香,名喚香女,儀問過貌相,確認是夫人無疑,遂返回咸陽,無意朝政,封印辭別秦王。秦王勉強,儀橫劍於項,不惜一死。一則見儀意決,二則有感於儀與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應允,但要儀答應一事。」
「答應何事?」惠王急切問道。
「無論何時,只要儀訪到夫人,就須重返秦國。秦王為儀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儀走後,決不置相!」
惠王聽傻了。
「唉!」張儀長嘆一聲,「夫人為吳臣公孫蛭之女,楚越惡戰,公孫蛭為報宿仇,與越王同歸於盡,麾下勇士無一倖存,除儀之外,夫人亦是形隻影單。儀在此世,除鬼谷諸友外,並無親朋。鬼谷諸友,孫臏不知所終,蘇秦與儀有隙,夫人盡知。夫人出關東行,儀前思後想,夫人別無他投,或至大梁尋龐兄傾訴。儀星夜兼程,趕至大梁,求見龐兄,不想卻」
張儀言及此處,悲傷欲絕,潸然淚下。
惠王看向龐涓。
「不瞞我王,」張儀以袖拭淚,「儀非但沒有尋到夫人,卻被龐兄扯到此地,與王議論天下!」
「敢問張子,」惠王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龐愛卿處,張子欲向何處尋訪?」
「人海茫茫,儀實不知向何處尋訪,」張儀面現絕望之色,輕輕搖頭,迅即捏緊拳頭,「不過,儀心已決,即便尋到天涯海角,儀也義無反顧!」
「若是張子並不知向何處尋訪,」惠王現出一笑,「寡人倒有一個想法。」
「請王指點!」張儀拱手。
「張子可以暫留魏境,寡人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國尋訪。」
「如此甚好,只是,儀居此處,若是無所事事,倒也無聊!」
「呵呵呵呵,這個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幾聲,樂得合不攏口,拱手,「寡人無知,願以國相托,敬請張子不棄!」
「謝王知遇!」張儀再度拱手,「只是,王內有惠子,外有蘇子,二人皆為絕世高才,儀不敢與二人並列!儀心已定,明日即別龐兄,往齊國一游!」
「齊國?」惠王驚呆,「張子去齊國何干?」
「儀別無他好,只好口舌,這往齊地,一來尋訪夫人,二來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飯吃!」
聞聽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趕忙起身,朝張儀深鞠一躬,拱手,聲如洪鐘:「齊國負海之地,安容大鵬展翅?寡人這就免去惠施相位,舉國托於張子,敬請不棄!」
「我王」張儀急急跪地,叩首涕泣,「儀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愛!儀本為魏民,也該當為我王效力啊!」
「愛卿請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張儀,轉對毗人,「擺宴!還有,請申兒作陪!」
相府客堂,氣氛沉悶。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嚴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態恬淡,兩眼閉合,但細心者看得出,他的左邊嘴角在微微顫動,心境顯然不寧。
「相國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語氣急切中帶著懇切,「您得說句話呀,張儀是沖您來的,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頭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軀體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顫了。
「相國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曉得您並不在乎這個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關魏國未來,事關縱親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說解就能解的,張儀此來,名為強魏,實為離間三晉。蘇子講得好,三晉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殺,唯對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體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講得是,三晉雖有磕碰,但不可互為仇讎。這個相位,先生萬萬讓不得!」
「唯有蘇秦,可制張儀!」惠施總算擠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應道,「只是,自函谷兵敗,大王偏聽武安君,武安君將伐秦失利歸罪於趙國,對蘇子頗有成見,我等怎麼解釋也是不聽。這辰光又來了張儀,蘇子只怕更難說話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張儀!」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異口同聲。
「公孫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頃,朱威點頭:「公孫衍倒是極好。聽說他早已離秦,在下掛記他,四處打探,迄今未得音訊。」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駭。
大梁郊野,一輛馬車疾駛而來,揚起一溜塵埃。
馬車漸漸慢下來,拐向一處偏僻的農舍。
草扉洞開,朱威、白虎跳下車子,急急入內。
草舍無人,但正堂掛著一盞青燈,几案兩端摞著幾十卷竹簡,一卷新簡平攤在几案上,幾支羽筆斜插於筆筒,旁有硯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簡,看字跡,是公孫衍無疑,這才松下一口氣。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過一冊竹簡,各自翻閱。
看不多時,一條黑狗飛奔過來,站在門外沖草舍狂吠。
不一時,公孫衍頭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鋤走進柴扉。
狗仗人勢,沖向草舍,站在草舍門口沖二人汪汪吠叫。
公孫衍將鋤頭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驚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別數年,今又相見,自有說不出的親熱。
「不瞞公孫兄,」寒暄過後,朱威指著案上竹簡,由衷感嘆,「從相國那兒得知你在此隱身,在下一直不解。剛才翻閱此冊,方知公孫兄苦心哪!」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不瞞二位,出函谷關后,在下苦思去向,仍舊選擇回魏。非故土難捨,實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勢必東出,若是東出,勢必爭魏!」
「公孫兄所言極是,」朱威重重點頭,「秦人這已來了。」
「哦?」公孫衍看過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將近日朝局、張儀至魏、張龐結好、魏王欲罷惠施相位改拜張儀等一應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熱切地望著公孫衍。
「改拜張儀?」公孫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聽殿下講,」朱威應道,「張儀與秦室鬧翻了,秦國祖太后逼他與紫雲公主成婚,張儀夫人出走,張儀舍不下夫人,辭印東出函谷,說是尋訪夫人,徑直來魏了。」
「祖太后?逃婚?辭相?尋訪夫人?」公孫衍顯然未曾料到這些,閉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語,「以此小說之言,卻來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應對,公孫兄得快快拿個主意才是!」
「張儀此來,只有一個目的,」公孫衍陡地睜眼,拳頭連捏數捏,「連橫魏國,分裂三晉,破解合縱。」
「公孫兄說得是,惠相國與朱上卿皆是這般講的。」
「不瞞二位,」公孫衍的目光從白虎轉向朱威,「在下在此隱居兩年,非為躬耕,是在觀察列國,尋思應對,封殺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應對,仍舊是蘇子所倡的列國縱親。張儀連橫,正是為破六國縱親而來。」
「公孫兄,」朱威環顧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議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鵬所棲,你這就與我等回歸大梁,共商大計,阻擊張儀。」
「呵呵呵,看來朱兄是餓了。」公孫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側室,拿出一堆青菜,又從樑上割下一塊臘肉,「來來來,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卻也是有好酒好菜喲!」
二人皆笑,一個擇菜,一個燒灶,各自忙活起來。
「至於阻擊張儀,無須商議,在下已有對策了。」公孫衍在案上一邊切臘肉,一邊說話。
朱威、白虎望過來。
「勸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張儀,勸他不動。」朱威應道。
「有一個人,或能勸他。」
「何人?」
「太子!」
二人辭別回來,直入東宮,將公孫衍的話悉數轉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與白虎,太子申回到書房,一身書童打扮的天香迎上來,為他寬衣解帶。
「申哥,」天香輕輕掩上房門,扶他坐下,偎他身邊,柔聲呢喃,「觀你眉頭不展,有什麼難為之事了?」
「唉,」太子申攬住天香,長嘆一聲,「秦相張儀辭相來梁,密結龐涓,欲奪惠相之位,朱上卿與白司徒認定張儀來意不善,要申勸說父王,阻止張儀,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驚,「申哥答應他們了?」
「嗯,答應了。張儀若是為相,必結秦脫縱,秦人不可靠。再說,我如果脫縱結秦,就將失義於天下。龐涓好戰,再有張儀在側,國必危矣。」
「申哥,」天香給他個香吻,盯住他,「你真的這麼認定嗎?」
太子申點頭。
「小女子可以問申哥一句話嗎?」
「問吧。」
「申哥想不想讓魏國強大?」
「想呀。」
「申哥,惠子為相已經十年,他讓魏國強大了嗎?他為魏國開拓一寸疆土了嗎?他讓魏國的倉庫充盈了嗎?他讓魏國的戶籍增加了嗎?」
「這」
「再看人家張子,在楚國,滅越,為楚增地數千里,增人口逾百萬,使楚糧米充實。在秦國,滅巴蜀,為秦增地數千里,增人口逾百萬,巴蜀的糧、鹽源源輸秦。此人來魏,當是魏國之幸啊,身為太子,申哥難道」天香故意頓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麼知道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這幾年,別的沒有學到,只是耳朵靈了,心不迷了。再說,魏國未來是申哥的,小女子還要靠申哥吃個飽飯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閉目良久,點頭,「申聽你的!」
「申哥」天香嚶嚀一聲,軟作一癱絨,一頭拱進他懷裡。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御花園裡散步。
「申兒,」惠王頓住步子,盯住他,「惠子為相不少年了,魏國並未大治。為父在想,也許是惠子為人謙和,魄力不夠。方今天下,列國皆王,彼此狼窺虎視,非強力不足以應對。張子辭卻秦相,來投我邦,為父以為,張子與武安君同出於鬼谷一門,出山即助楚滅越,至秦又助秦滅巴蜀,才智遠勝惠子。為父這想免去惠子相位,賜他金銀珠寶,府宅財帛,讓他在魏頤養天年,暢聊名實,而將治國重擔卸與張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應道,「相邦,國之棟樑,立相換相,父王定奪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申兒呀,如你所言,相輔為國之棟樑,何人為相,舉足輕重。為父老了,魏宮這副擔子,終將落到你的肩上,相輔之才,也終將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為父必須看重呀!」
「兒臣以為,父王換相有三不妥。」太子申應道。
「哦?」惠王吃了一驚,「你這講講,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備,朝野認可;二不妥,惠相為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來,無論是遠策還是近略,皆無明顯失誤,至於六國伐秦,惠相併不主張,是武安君」
惠王顯然不想聽到這個回復,略一閉目,轉身前面走去。
「不過,」太子申遲疑一下,緊緊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頭,看向他,「說說這個妥!」
「正如父王所說,張儀為鬼谷高才,治國理政,與惠相國迥異。父王既已試過惠相國多年,自然也可試一試張儀。」
「呵呵呵,」惠王樂了,「你說得是。」轉對毗人,「傳惠施!」
當惠施來到御花園時,太子申迴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著惠施的手,在柳蔭下的小徑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只顧走路,沒有提防腳下,左腳磕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打個趔趄,摔了個結實。
惠王趕前一步,扶起他。
「謝王扶持。」惠施扑打幾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謝。
「傷到沒?」惠王關切地問。
「還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過幾聲,言語關切,卻弦外有音,「愛卿這腿腳」
「老矣!」惠施順勢苦笑一下,搖頭。
「若是寡人沒有記錯,愛卿年過五旬了吧?」
「我王聖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動幾下手腳,「寡人已逾六旬,年長愛卿一十五年,可這手腳」說到這兒,頓住,不無得意地看過來,再次炫示。
「臣賤命賤體,安能與我王龍體相比?」
「呵呵呵呵,愛卿好言辭,」惠王笑過幾聲,語氣轉為關切,「想是愛卿近年來操持國事,過於勞身了。」說著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繼續前走,「愛卿呀,說起這事,寡人倒是存心讓你歇歇腳,尋個雅緻處所修身怡情,頤養天年,將這些煩心事讓給年輕人忙活,可又」故意頓住,輕嘆一聲。
「謝王關愛。」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禮。
「只是呀,」惠王復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著實捨不得愛卿。知我心者,唯有愛卿啊!」
「敢問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張子如何?」惠王頓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風華之年。」
「風華之年,臣已過矣,」惠施回視惠王,「不過,君上可曾聽過老妾事主之事嗎?」
「寡人孤陋寡聞,你且講來。」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趕其出門,欲迎新婦。老妾哭哭啼啼,不肯離去,君上可知何故?」
「這這這」惠王聽出話音,支吾幾聲,尋到應辭,「這是不識趣吧!」
「非不識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
想到惠施這麼些年來為魏所操的心,積的勞,惠王黯然神傷,低頭不語。
「君上,」惠施語重心長,「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當識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離家,是因那新婦居心不良,有失賢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氣,有頃,顫聲問道:「敢問愛卿,張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為他想謀的是新夫家的家財。」惠施一字一頓。
為相這些年來,惠施第一次用這般肯定的語氣與惠王說話。
惠王又吸一口氣,陷入沉思,良久,抬頭笑道:「常言道,嫁雞隨雞,既嫁過來,她當為新夫所謀才是。」
「尋常女子,嫁雞隨雞,」惠施直言點明,「只此女子,別有他圖,因她愛的依舊是前夫,此來是受前夫指使,色誘新夫啊。」
此話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會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讓惠王打寒戰了。
「君上,」惠施言辭懇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豈敢有阻?老妾只諫一言,君上若娶新婦,該當睜圓慧眼,娶一年輕、賢淑、忠貞不貳之婦,方能興業旺室,惠澤子民。」
「敢問愛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婦?」
惠施點頭。
「愛卿請講,他是何人?」
「公孫衍。」
「公孫愛卿?他在何處?」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興奮起來,二目放光,握緊惠施之手,「煩勞愛卿有請公孫愛卿,寡人念他許久了。」
這麼多年,歷經這麼多變故,魏人公孫衍終於得以於魏宮御書房覲見魏王。
為迎接公孫衍,毗人大獻殷勤,親自動手將書房裡裡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邊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時三刻,香雲繚繞,氣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讓毗人把公孫衍留下的四卷竹簡搬到案上,正自重讀,宮值內臣已引公孫衍到。
同來的還有惠施與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請的。
惠王不再宣召,親迎出去。
見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孫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孫衍拜見我王!」
惠王卻不回揖,二目如炬,將他好一番打量,有頃,跨前幾步,執其手道:「公孫衍哪,公孫衍,你這個子民可是讓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謝我王偏愛。」公孫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孫衍的衣袖,並肩進門,君臣四人分別落席,惠王再度凝視公孫衍,拱手,長嘆:「唉,不瞞愛卿,你到秦國,搞得風生水起,寡人即知錯矣。」
「我王聖明!」公孫衍拱手回禮,不卑不亢,「自離秦后,衍安身於郊,耕作於野,為布衣之身,不敢稱卿。」
「擬旨!」惠王轉對毗人,「魏人公孫衍列為上卿,賜上卿府一座,金三十兩,僕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記下。
公孫衍離席,叩拜於地:「衍謝王厚賜,只是,賞罰乃國家大事,無功不受祿,亦為古之定規,身為子民,衍無尺寸之功於魏,是以斗膽懇請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樹,再行封賞不遲。」
「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愛卿過謙了,」說著指案上幾冊竹簡,「單是這四卷治魏長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瞞愛卿,你這四卷,寡人翻閱不知幾遍,堪稱字字珠璣、針砭時弊啊!可惜此策有首無尾,後面幾卷缺失,實讓寡人嗟嘆不已。這下好了,有愛卿在側,寡人不愁後續之卷,可以盡興矣!」
「我王錯愛了,」公孫衍又是一拜,「臣寫十策之時,針對的是昔日弊端,今時過境遷,這些竹簡已然無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閣了。」
「哦?」惠王震驚,「如何治魏,難道愛卿又有良策了?」
「回稟我王,」公孫衍侃侃言道,「自離秦出關之後,衍隱於郊野二年有餘,冥想天下,欲破亂局,然而,思來想去,所有破解,無出蘇秦之右。天下唯有縱親,方可均衡勢力,我王唯有守縱,方可長治久安。」
魏王身子後仰,微微閉目,良久,身子恢復前傾,拱手:「謝愛卿指點了。愛卿呀,」轉向惠施,給他一笑,「惠子這把相國當膩味了,一心想與高人論辯名實,有心讓賢於公孫愛卿,敢問愛卿意下如何?」
「謝王器重,謝相國大人厚愛!」公孫衍朝二人各揖一禮,「非衍推諉,實乃惠相國德高望重,智慧過人,衍不及遠矣。若我王不棄,若相國大人偏愛,衍願做相府馬前走卒,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幾聲,「愛卿呀,禮賢用能,乃邦國大事,惠相國與愛卿皆是邦國相才,能夠早晚守在寡人身邊,寡人已知足矣。至於何人為相,寡人不多說了,三日之內,由二位愛卿議定,報奏寡人,寡人大朝頒詔!」
惠施、公孫衍皆是一震,相視良久,叩首謝恩。
聞聽公孫衍插足,龐涓大是震驚。
從在陳軫的賭場里搭救白虎時起,龐涓就對公孫衍懷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時公孫衍的孤軍抗擊、六國伐秦時公孫衍的沉著應對(龐涓不曉得是出自張儀謀划),無不讓龐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龐涓引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數年,且幾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蕩,而他自己竟是一無所知!
龐涓的第一反應是驅車司徒府,與白虎一道求訪公孫衍。白虎不好拒絕,二人驅車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卻空無一人,那條黑狗也不在。
二人空守一時,悻悻而返。
龐涓鬱悶回府,見張儀獨坐客堂,面前一壺熱茶,正自斟自飲。
「張兄,在下正要尋你哩!」龐涓在他對面坐下,拿起張儀推過來的茶盞。
「可為公孫衍之事?」張儀笑道。
「你曉得了?」龐涓驚愕。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不瞞龐兄,在下與公孫兄堪為知己,他在哪兒,他做什麼,在下是一清二楚、無所不知呢。」
「你且說說,」龐涓喝一口茶,「此人隱身數年,突然露頭,是為何事?」
「與在下爭相!」
「爭相?」龐涓不解了,「此人歸魏數年,若是爭相,緣何早不爭,晚不爭,拖至今日才爭?」
「因為在下來了,」張儀又是一笑,「龐兄聽過二馬共槽之說否?單馬獨槽,吃起來無味,二馬同槽,才叫有勁哩!公孫衍與在下,正是這般。」
「呵呵呵,」龐涓也笑幾聲,語氣略帶不屑,「張兄這也高抬他公孫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與孫兄、張兄與蘇兄方是對手。鬼谷四子,天下無可匹敵。」
「讓龐兄說著了,」張儀舉盞,端在手裡,「不過,龐兄略略有些誤解在下之意。儀與蘇兄,是爭天下,儀與公孫兄,是爭邦國,所爭不同,其味相異呀!」
「好好好,」龐涓也舉盞道,「是張兄想得大。敢問張兄,此人既來拱槽,張兄如何應戰,該當有個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個,」張儀沖龐涓揚揚茶盞,「懇請龐兄幫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縱即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孫衍見王,必祭蘇秦合縱大旗。魏室權臣,無不主張合縱,且朱威、白虎諸人,更與公孫衍息息相通。王若聽信,必棄橫而守縱,在下還好,倒是龐兄,怕就不好玩了。」
龐涓再無二話,徑去王宮,覲見惠王。
魏王果然在為縱橫惆悵。,或可求穩;橫,或有大成。縱,公孫衍、惠子;橫,張儀、龐涓。縱,有太子大力鼎持;橫,則為自己心儀。
「賢婿來得正好,」待龐涓落席,惠王望著他苦笑一聲,「張子欲橫,公孫衍欲縱,是縱是橫,寡人頭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縱論,未聞橫說。父王聽信蘇秦,親執牛耳,合縱之花盛開於孟津,衰萎於函谷。今日天下,縱衰而橫出。縱橫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見過公孫衍,想必他對蘇子縱論又有新釋。理不辯不明,兒臣是以懇請父王再約張子,細聽橫說。」
「有請張子!」
張儀這就候在宮外,聽到宣召,當即趨入。
君臣禮畢,惠王拱手,直入主題:「聽聞張子橫論,寡人耳目一新,盤思迄今。只是,橫論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請張子詳釋,還望張子賜教。」
「啟稟我王,」張儀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氣勢如虹,「縱論萬絲千結,橫論只存一理:仗勢恃力,大爭滅國!」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張。
「我王請看,」張儀順手掏出一塊麻布,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圖,「魏之強敵,秦、齊、楚三強,以魏眼前實力,若是爭齊,或相伯仲,若爭楚、秦,則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統三晉,獨霸中原,則西可爭秦,東可凌齊,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體前傾,一雙老眼射出貪婪之光,會聚於張儀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從橫論,」張儀手指秦國,「西可無憂。有秦在側,楚不敢動。王可先伐趙,后掃韓,三年之內,或可一統三晉,釐定乾坤!」
「三年之內?」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聲,看看龐涓,目光落在張儀身上,「你是說,寡人在三年之內,可以滅趙?」
「是一年之內。」張儀拳頭一緊。
「你」惠王越發驚愕,「這且說說,你有何策,能於一年之內打敗趙室?」
「我王請看,」張儀指向中山,「近聞中山與趙,邊境再起爭執。王可約會中山,切斷滏口塞,南北夾攻,趙之太行以東,無險可恃。趙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發晉陽,直取代郡。趙人再強悍,若被截為兩段,東西相顧無暇,欲保宗廟,難矣哉!」
「這」惠王不無擔憂,「趙為縱親首倡國,若是齊、楚、韓三國之兵皆來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張儀侃侃而談,「韓人既懼魏,亦懼秦,魏、秦聯合伐趙,相信韓不敢妄動。楚、趙相隔韓、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會為趙失和於魏。至於燕室,當今燕王為秦王之婿,不敢不聽翁國。趙之救星,屈指數來,只有齊人。」又看向龐涓,「齊若救趙,必用將軍田忌。使田忌爭龐兄,使齊國技擊爭大魏武卒,齊王雖然年邁,也還不至於如此昏聵吧!」
「齊人出兵,」龐涓以拳震幾,「在下候的正是這個!」
「龐兄伐趙,若是順道擊垮齊人,」張儀豎起拇指,「真就一戰定乾坤了。」再指地圖,「三晉歸一,我王即揮師東下,順勢將齊人趕至海外瀛洲,那時節,合三晉之魏坐擁齊、燕,秦國獨享大楚,天下二分,豈不妙哉!」
惠王聽得熱血沸騰,野心膨脹,連連拱手:「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獨得二賢,文武雙全,何愁天下不定?」
復三日,惠王大朝,罷免惠施,改拜為國師,薪俸不變,同時頒詔,任命張儀為相。
滿朝震動。
大魏相國府,惠施慢悠悠地在書房整理行裝,收拾他所中意的細軟。
院中並排停放十輛輜車,五輛是魏王賜與的,另五輛是惠施的薪俸所置。兩個小廝及一女僕動作麻利地裝車,所裝多是竹簡等物,一捆一捆碼得整整齊齊。
一輛車馬駛至府前,車上跳下張儀。
家宰迎出,恭請張儀入內。
惠施依舊在收拾行囊,頭也不抬,似是沒有看見他。
張儀撲地跪叩:「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一拜!」
「惠施賀喜張子了。」惠施扭過頭,「坐吧。」
張儀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國大人此來,是急於入住呢,還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張儀拱手,「儀此番來魏,多有得罪,還望先生寬諒。」
「風起雲湧,後浪推前浪,張子年富力強,胸有大策,該當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說道。
「儀來還有一事。」
「請講。」
「觀車中行裝,先生是要遠行。在下冒昧,求問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國可有指點?」
「先生學問了得,可游稷下。聽聞淳于子早就厭倦祭酒一職,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當為合適人選。」
「謝相國推薦。」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還有吩咐嗎?」
「再謝先生成全!」張儀亦起,深深一揖,扭轉身,闊步而去。
張儀離開沒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趕至,力勸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機緣,惠施只不吐口。
「敢問先生,」見惠施去意堅定,太子申問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國特來送行,為老朽指點前路。」
「張儀?」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謀得祭酒職分。」
「先生必不聽他,」白虎順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連出幾笑,豎拇指,「你小子,幾日不見,大有長進喲。」又斂住笑,掃視三人,一字一頓,「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太子申拱手,「申懇請先生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輕鬆,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請教名實!」
「謝殿下盛情!」惠施回禮,「只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膩了。楚地廣闊,在下早想一游,正好成行。」略頓,盯住太子申,「對了,老朽將別,有幾句閑言,或對殿下有用!」
「先生請講!」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遠方,「張儀密結龐涓,逐老朽在先,下面當是清洗官吏,排擠上卿與司徒,將魏變成兵營,舉國四戰。大魏危矣。還有,就老朽所知,殿下與龐、張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難以合流。王上近暮,經不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將接手一個滿目瘡痍、唯秦國馬首是瞻的邦國,如果它還存在的話!」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臨別卻說出這些話來,字字危言,在場三人無不震驚,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聲音發顫,「情勢真的這麼嚴重嗎?」
「真與不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車子,拉下窗帘。
軺車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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