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二十六章 亂世不由人
事發突然,張蒙與史阿迅速拔出隨身刀劍,借著牛車掩護。前方黑暗之中,遽然浮現不計其數的點點火光。很快,火光大盛,照亮了荒野與渠水,數不清的人頭在明暗之間起伏,吵吵嚷嚷,至少有數百人舉著火把來到。
張蒙從車架的縫隙偷看,但見片刻之後,幾個人舉著火把走到了前面,隔著渠水朝自己這邊張望。光線雖說昏暗,可看其中一人的身形輪廓與行姿體態,卻是像極了季宣。
「我等非賊匪。爾等若是行人,無需害怕,出來相見便是!」那人揮動火把,提聲大呼。
張蒙聽到這熟悉不過的聲音,再無疑惑,高聲回應:「對面的可是季仲明?」
那人沒說話,顯然是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莫非是張承英?」木橋上隨即傳來了「篤篤篤篤」的腳步聲。
張蒙轉出身子,迎面便見季宣,兩人均是又驚又喜。
是友非敵,峰迴路轉。史阿鬆了口氣,單仲也從車廂下面起身。
季宣看著牛車,大為疑惑:「承英,昏天黑地,你要去哪裡?這牛車......」
「辟雍。」張蒙簡略答道,「這牛車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
季宣皺皺眉,道:「這牛車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說話間,本在對岸觀望的其餘眾人等全都過了橋。一時間火光閃晃,圍著張蒙密密匝匝,猶如成群的螢蟲攢動。
季宣拉著一個青年男子給張蒙介紹:「這位是我新近認識的壯士,姓於名禁,字文則,泰山郡人氏。若不是他,我只怕昨日便橫屍在這鴻池了。」
張蒙聞聽「于禁」之名,心頭微震,細看那青年男子,只見他雖然裝束簡單,但四肢粗壯、孔武有力,一張國字臉更顯弘毅。
「敦煌張承英,幸會。」
于禁回禮道:「于禁見過張君。」語調低沉,給人十分穩重的感覺。
張蒙暗想:「五子良將,于禁為先。若不見其人,只看史書,還以為是卑躬屈膝的小人,而今親眼目睹,果真有出於常人的氣質。」轉而問季宣道:「你先我一步回雒陽,怎麼如今卻在這裡?」
季宣無奈道:「還不是那千殺的董卓!」搖頭嘆氣,滿是懊喪,「我跟著迎駕隊伍回到城中后,得朝廷傳令,凡羽林、虎賁諸郎都需調離原崗,查驗後分派別處值守。我覺得大不合理,出言抗辯,反被羈押候審,與賊徒罪犯關在一起。昨夜不知怎地,忽然有個叫呂布的狗東西到犴獄,咋咋唬唬說什麼奉董公之令,要挑人跟著他去城外做事,有功者可釋。我被挑中,與一班人跟著他到了城北郭外,本以為是捉賊捕盜,不想原來是要我等驅逐那裡的百姓,平毀他們的住地......」
張蒙說道:「實不相瞞,我清早也遇到了呂布,他要清出空地,供軍隊駐紮......怎地沒見著你啊?」
季宣皮笑肉不笑,道:「那是當然,我大半夜就跑了。」
「跑了?」
「當時有百姓抵抗,呂布便說當場處決即可。唉,北郭外都是窮苦百姓,住的都是窩棚,吃的都是糠糟,又沒犯什麼罪過,卻被當豬狗般驅殺,實在沒有道理。我要是為了自己去做那喪盡天良的事,與為了謀財而去害命的賊匪有何區別?」季宣綳著臉,義憤填膺道,「我糾集了幾個人,趁著鐐銬被除的機會,搶了拖拽木材石料的騾馬逃亡,那呂布不依不饒,帶人緊追不捨。嘿,這姓呂的不論其他,武勇是當真了得啊,邊追邊在馬背上射箭,準頭極穩,竟然箭無虛發,與我一併出逃的幾個同伴全被他射死了,我騎的騾子也被射了好幾箭,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我那時候不省人事,醒來便見到了於兄。」
于禁接話道:「當時我帶著幾個弟兄四處打探,恰好救下了季兄,遠遠看到那呂布兜馬走了,或許以為射死了季兄吧。」
剛說到這,另有個男子撥開人群走到跟前,見了張蒙便道:「張君,久違了。」
張蒙看到他,頓覺眼熟,旋即拱手回禮,這時記起對方姓鮑名韜,乃是鮑信之弟。
鮑韜出現,張蒙當即明白了他們這夥人的來歷。眼下四周火光衝天,圍聚在一起的人馬少說千人,他們肯定就是鮑信從老家徵募來的新兵了。
稍稍寒暄幾句,張蒙道:「我出城前曾見通緝令兄的榜文,令兄安好否?」
鮑韜很是愁苦:「尚不知兄長下落。」哀嘆不已,「兄長今早入城,自稱要去遊說卧虎,如今既遭通緝,看來遊說未成。」
「卧虎」是司隸校尉的舊號俗稱,這裡指的自然就是袁紹了。
季宣大皺眉頭:「令兄不是與袁本初關係最好,袁本初意氣風發,怎麼對自己摯友落井下石,他到底遊說袁本初什麼?」
張蒙肅道:「此言差矣,袁本初未必意氣風發,只怕自身難保。」
季宣、鮑韜與于禁等都面露訝異。
張蒙繼續道:「此事與董卓以及雒陽政局有關,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鮑韜泫然欲淚,道:「我派人打探,知雒陽周邊防範甚嚴,兄長今番恐怕凶多吉少。」
張蒙心想:「原本歷史上,鮑信沒死在雒陽,看來最後還是逃出來了。」於是安慰:「令兄吉人天相,必能逃出生天。」並道,「我聽城內風聲,似乎對諸君頗為忌憚,這裡距離城池太近,尤其現在火光顯眼,要是引得城中派兵攻擊,諸君未必能全身而退......我看還是向遠處撤為好。」
鮑韜連連點頭:「承君提醒,我這就讓人滅了火把。」
于禁沉聲道:「我等既與主公約定在粟市以北碰面,便去那裡等候吧。」
雒陽城有多個特定的市場,較大的有南郭外的南市、東郭外的馬市、城內南宮西北的金市,此外還有距離鴻池不遠的粟市,買賣各有側重。
粟市主賣米糧,但自從本朝初年以來,民間米糧交易大幅削弱,粟市漸漸荒廢,留下的一些屋舍與竇窖則成了無業游民與不法之徒的藏身處,朝廷對這裡也基本不聞不問。在那裡碰面,的確是個相對穩妥的選擇。
鮑信不在,鮑韜就是這支泰山新兵的領導者,然而能拿主意的卻是于禁。雖然鮑韜放不下自家兄長,但聽了于禁的建議,結合張蒙所言,還是決定暫且撤去粟市。
鮑韜與于禁帶著人先走了,季宣則對張蒙道:「承英,你去辟雍做什麼?不如隨我們一起去粟市。朝廷不是從前那個朝廷,你回去怕也落不著好。」
張蒙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季宣長嘆一聲,道:「也罷,你我終究不同,不該一概而論。」猶豫片刻,接著說道,「我聽文則說,此次無論鮑將軍凶吉如何,這支新兵不會解散,都會拉回泰山郡去。雒陽無我容身之地,我決定跟著他們走啦。承英,這一別,下次見面,就不曉得是何時了。」
泰山郡屬兗州,距離雒陽千里之遙。現世的張蒙最好的朋友就是季宣,兩人同在永安宮當值,平日幾乎形影不離,只可惜短短几日,風雲突變,從此竟要徹底分道揚鑣了。
張蒙心下嘆息,突然直觀感覺到了亂世不由人的含義。
「仲明,前程似錦。」
「承英,多多保重。」
風蕭蕭,兩人在鴻池邊的陽渠畔互相道別,分別去往了木橋的兩個方向。
張蒙與史阿、單仲重新駕車趕路。史阿笑單仲道:「好個大腚將軍。」自是在嘲諷剛才突遇險情,單仲撅屁股藏到車廂下面的行為。
單仲反唇相譏:「若無大腚將軍,今夜陽渠將多個吃鱉校尉。」
張蒙本來還有些傷感,聽兩人來去拌嘴有趣,忍俊不禁,心情復振。
從鴻池渡過陽渠,牛車拐向西南,很快就到了城南郭外。國之太學、靈堂、明台以及辟雍等用於布政教化的場所都設在此間。
城南郭外既分佈不少學宮,居民家境也多殷實,遠近數里各種里牆、望樓、塢壁等形制規整、數量甚眾,朝廷在此的巡視警戒力量同樣比其他地方布置更多。因此即便辟雍地處南郭外的外圍,張蒙還是早早讓單仲將牛車停在了距離辟雍百步外的桑林中。
辟雍自周代以來皆為國家學宮,與太學、明台等相區別,專用來教導少年官宦子弟直到弱冠。不過本朝以來,教學的用途基本消弭,只是偶爾做為承接朝廷祭祀的場地。由著這個緣故,時下辟雍一帶並不像南郭外的其他地方人口稠密,反而極為幽寂空曠。
張蒙讓史阿與單仲留在桑林中等候,自己借著夜色,偷偷翻進辟雍的院宇。
辟雍整體佔地頗廣,主殿之外還有不少偏殿、倉樓,相互之間以飛閣連通。張蒙借著月光,在偌大的殿宇內穿行,尋找了許久,所見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靜悄悄的更無半點聲響,心中暗想:「二叔提到了『辟雍』,只能是這裡,可這裡連個鬼影都沒有,那麼『眼盲』與『皇后』意為何指?」兜轉許久,毫無頭緒,只能翻出院宇,回到桑林。
單仲見張蒙無果而歸,說道:「張君,方才我去那邊小解,見靠近辟雍院牆一角還有個小殿,裡頭瑩瑩有光,怕是有人在呢,要不去那裡問問?」
「小殿?」
張蒙由單仲帶路去看,果然見到在辟雍之外不遠,另立有一座低矮的偏殿。說是偏殿,只因與辟雍近在咫尺,但卻與辟雍分隔,似乎又是獨立的,看著很是彆扭。
千辛萬苦來到這裡,總不能輕易言退。張蒙自忖道:「那小殿有光亮,當有人值守。既住在這裡,想必熟知辟雍相關的事體,或許能幫我找出更多的線索。」當下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想法,氣不及喘,再去小殿一探究竟。
小殿無院落,進門就是正堂。門未關,泛出微光。殿外則立著個青銅方鼎,用作香壇。
香壇里積灰深厚,除了一些新點燃正在燒的香燭,還有許許多多少燒得只留半截小段的舊香燭殘留在裡面,看來平時倒是常有人祭祀。
「不知這殿里供的是誰,有殿,然而禮制不全,怪得很。」
張蒙越發感到好奇,在門外呼喚幾聲,無人回應,於是輕輕推門而入。
殿內遍插大香燭,光亮通明竟是猶如白晝,香煙縈繞其間,從外至內,恍如隔世,人也因為濃重的香氣變得昏昏沉沉的。
張蒙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忽而聽得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有人朝自己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