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四章 真英雄也
只有先了解大勢,張蒙才能清晰地判斷自己的處境以及接下來的要做的事。身體原主人的記憶在出城后不久戛然而止,出城前兵荒馬亂、隨波逐流,所知也極其有限。
「史兄,大將軍死後,宮內情形如何了?」張蒙略略沉吟,隨即發問。
「大將軍」即當今天子的舅父何進,這次宮廷政亂的起因主要便源自他與宦官兩黨之間的火併。張蒙離開雒陽前夕,何進就已經死在了宦官的手裡。
「大將軍既死,袁本初立刻召私兵反擊宦官,將趙忠、高望等閹賊魁渠盡數滅之。」史阿邊想邊說,語氣很是深沉。
「本初」即是現任司隸校尉袁紹的字。
終先帝劉宏一世,外戚、宦官與士人這三方中央政壇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間的博弈從未停歇。借著妹妹一步登天的大將軍何進作為新晉外戚,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首先想到的便是拉攏士大夫一起對抗張讓、趙忠、段珪等權勢熏天的宦官「十常侍」。
他一方面解除「黨錮」,任用此前受到宦官政治打壓下野的士人鎮壓黃巾之亂,積累軍政威望,一方面徵辟大量在野名士,或任為官員或收進自己府內為幕僚,全力網羅人才、收攏人心。
袁紹作為士人頂級家族汝南袁氏的後起之秀,得到何進的信任,成為何進最重要的心腹黨羽,何進與十常侍對抗的很多舉措都出自袁紹提議。
「袁紹......」
張蒙若有所思。前世讀史書,袁紹往往是一副志大才疏的窩囊廢形象示人,此時聽史阿提到其人,語氣中竟是難掩敬意。
「車騎將軍有異狀,亦被袁本初、袁公路、董旻、吳匡等聯手誅殺。」史阿往下說道,面有紅光,「我親眼看到車騎將軍的頭被長矛高挑著,兵士歡呼,巡遊示眾。唉,風光一時,最後落得如此下場,可嘆啊可嘆!」
何進之弟何苗同樣被授予高官,任車騎將軍,只是他既與何進異父異母,政治理念也與何進相左,一直被懷疑與宦官暗通款曲。
何苗統帶部分西園軍,一旦起事必成心腹大患。因此何進一死,袁紹先下手為強,聯合弟弟虎賁中郎將袁術、奉車都尉董旻與何進的另一部將吳匡以雷霆手段除掉了何苗,將風險控制在了最低限度。
「樊、許二公等與十常侍勾結,袁本初又與太傅相合,皆擒殺之。」史阿輕咳兩聲,「這件事是後來我躲進師父家中時聽師父說起的。當時袁本初曾暗中派人請師父出山代為動手,但被師父拒絕了。」
太尉樊陵與河南尹許相都是十常侍矯詔任命的官員,此二人均出生世家高門,但被認為依附宦官,且掌握相當數量的禁軍。袁紹殺了何苗后,為避免這二人對己方不利,通過叔父袁隗的身份地位,召他們相見,設伏兵執行斬首行動,防患於未然。
「袁本初真英雄也!此番若無他,大漢社稷必然淪入閹豎之手!」
張蒙聞聽袁紹的種種事迹,即便懷有前世的偏見,可是依然沒來由生出一股豪邁之氣,慨嘆不已。現世的他往日只見過袁紹寥寥幾面,並無過多接觸。若只憑前世從書籍中得來的印象,他完全無法想象,真實的袁紹竟還有如此雷厲風行的一面。
不說別的,只從史阿的描述便可知,袁紹在何進被搶先發難的十常侍設計殺害后,仍然臨危不亂,從容布策,化被動為主動,直到最後力挽狂瀾。此等表現,足可稱為此次雒陽大亂中最閃耀的政治明星。
「為了斬草除根,袁本初後來關上宮門,下令凡有嫌疑者,無論長幼皆殺。受牽連而死之人逾二千餘,宮城內血流漂杵,屍積如山。」
張蒙聽到這裡,搖頭嘆息:「可惜不辨忠奸,殺伐過度,多少有違仁德。」他有兩世的見識,看待問題自是更加理性客觀。
史阿面不改色:「我聽師父說,重疾需猛葯,不這麼做,漏網之魚得以苟延,貽害無窮。哼哼,像我屯長、曲軍侯那樣的賊豬狗,最好也統統死在城裡,以免再去禍害其他人。」言辭激烈,看來對袁紹的鐵腕手段秉承支持的態度,「群閹全被掃蕩,我出城前風聞朝廷百官以太傅袁公為首,將迎奉天子回宮,看來朝中格局將有大變啊。」
張蒙心中一動,問道:「天子去了哪裡?」
史阿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一路上來,到處都是散兵游勇,很不安擔。天子要保證安全,想必得藏在個極為隱蔽的地方。」繼而道,「張君,我是個小人物,知道的只有這些,你將就著聽吧。」
張蒙笑道:「足矣,多謝史兄了。」同時暗思:「這麼說來,當前的局勢與原本歷史上差不多,十常侍被以袁紹為首的大將軍黨羽一鍋端了。可惜啊可惜,無論何進還是十常侍,本該是這場事變的主角,到頭來全都灰飛煙面當了配角,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的贏家難道是袁紹,呃,我怎麼記得......」
這時羅敷也走了過來,史阿四下張望著疑問:「咦?怎不見大兄呢,還在地里幹活嗎?」
史老媼紅著眼答道:「你大兄已經走了。」
「走了?」史阿張大嘴,「怎麼就、就走了......」
「月前不慎落水,染了重風寒,將養幾日不見好轉,後來就撐不住了......」史老媼想到往事,徒然傷感,「唉,倘若鄉中上使還在,你大兄當不至於如此。」
而今距離震動天下的黃巾之亂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各州郡黃巾多被平息,只剩一些餘黨作祟,聲勢大不如前。黃巾軍起事前,黨羽之中許多以醫士身份偽裝,以符水醫治病患,並傳播道義、發展信眾,「上使」、「大醫」、「大賢」等都是百姓對這些人的尊稱。
史阿聽到這些,更加愧疚,低頭不語。
張蒙俯身拾起環首刀,反覆看了幾眼,遞給史阿,贊道:「真是一把好刀,收好!」
史阿輕輕點頭:「這把刀是師父送給我的......」
話未說完,史老媼抽冷子道:「一晃三年,你現在回家,看來『殺人術』是學成了?」
不料史阿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未成。」
「大丈夫一諾千金,豈能出爾反爾?」史老媼態度十分嚴肅,「當初許你離家遊學,不求其他,只求你學有所成,得一技之長立身於世。現在一事無成,尚有何臉面回家?」
史阿懇切道:「阿母有所不知,孩兒去到京師,方知天下之大;拜了師父,方明刀劍之義。苦學三年,學的不是『殺人術』,而是『活人術』。」
張蒙頗有興緻,問道:「此話怎講?」
史阿伸出一根手指,輕撫刀背:「便如此刀,既能殺人,其實亦能活人。殺人的不是刀,而是人心中的念頭。殺人活人只在一念之間,我在京師跟著師父的這三年,與其說是修習武藝,不如說是在修心養性。」
張蒙斂容道:「史兄這番話,聽著道理深奧、玄之又玄,不像是習武之人說的話,倒像是學問深厚的大名士見解呢。」
史阿昂首挺胸,語帶自豪:「不瞞張兄,家師的確常在宮中走動,與好些大儒高士交厚。他平生信奉『以心驅劍』的道理,或許結合了經學典故,也未可知。」說著說著,神情更肅,「師父曾說,殺一人兩人,遠遠稱不上『殺人術』,真正的『殺人術』,是能以一語而殺千萬人的能耐與氣概,能做到這一點的,方可稱萬人敵。我那時始才明白,之前在鄉中種種好勇鬥狠,最多只算匹夫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咳咳,還大言不慚要學什麼『殺人術』,真是十足的井底之蛙啊!」
張蒙慨然道:「尊師是個有見地的高人,日後若有機會,我定當登門拜訪,切磋一二。」
史阿撫掌微笑:「家師性格豪邁,廣交朋友,屆時我可代為引薦。」
「誰在那裡?」
兩人又談幾句,張蒙忽而覺察到院外似乎有人在偷偷窺視,當即大聲喝問。